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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名单

2013-12-29杨少衡

北京文学 2013年11期

1

对方还算客气,一见简增国到,为首的洪主任即站起身,主动伸出手,与简增国握了握。另外几人坐在各自的位子上,也都点点头表示问候。

“简主席,请坐。”洪主任说。

简增国说:“不客气,叫我老简吧。”

“简主席是老领导,希望能配合我们工作。”

简增国称非常乐意配合。今天星期六,各位同志还在兢兢业业,值得钦佩。他退休已经三年多,所谓“天天双休日”,不上班呆在家里,偶尔被请到哪个会场坐坐,名字前边得加个“原”,市政协原副主席某某。老家伙没用了,只怕帮不了什么忙。

洪主任说:“简主席能帮上忙。我们了解的事情发生在简主席任上。”

简增国回答:“当然。老年大学什么的拿不到这里说。”

简增国谈笑风生,镇定如常,没有丝毫紧张。估计走进这间屋子的大小官员里,很少有谁能像他这样放松,不管是现职官员,还是如他这样进入“原”字号系列的所谓“老领导”。此刻无论谁在这里都差不多,免不了心里忐忑,或称“心怀鬼胎”。原因显而易见:这里是办案现场,屋里这些人属于“1022专案”人员,他们来自省纪委。“1022”指的是10月22日,那一天有一位高层领导在一封举报信上作了一段措辞严厉的批示,一个地方官员因此引起注意,一起腐败大案进入办理。目前案件主角,本市市委副书记蓝伟立已经被“两规”,进了省城某办案地点交代问题。洪主任等一组人员奉命来到本市调查取证,驻于市宾馆八号楼,这座楼成为办案重地,近期内不断有本市官员和企业主被通知到这里接受问讯。专案人员不是拉网讨小海,抓到什么算什么,人家有的放矢,有幸接获通知到此一游者无不与蓝伟立及“1022”案有所牵扯。简增国当不例外,但是他表现格外镇定。

洪主任问:“简主席知道我们的任务吧?”

简增国表示他有所了解,同志们办理的是蓝伟立一案。他感到痛心,蓝伟立年富力强,身负要职,前途看好,没想竟然出了事。

“简主席了解蓝伟立牵涉哪些事吗?”

简增国摇头。

“简主席跟蓝伟立接触多吗?”

简增国称自己与蓝伟立认识多年,蓝伟立从省城下来当市政府秘书长时,简增国还在县里工作,他俩当时就开始打交道。那以后上级决定让简增国与蓝伟立交流岗位,因为事务交接,他们接触比较多。后来这么些年两人相处一直不错,在非正式场合,他会开玩笑管蓝伟立叫蓝大人,因为人家大块头,有来头有派头。蓝伟立则称他“师长”,那也是开玩笑,说的不是带兵打仗的师长,而是剃头师,也就是理发匠。简增国在政协当副主席那几年,不时有些公事需要蓝副书记支持,蓝都能大力相助,为此简增国还心存感激。蓝伟立位高权重,对已经出局或者即将出局的老家伙却还关照,不像一些人根本不放在眼里。

“简主席今年不过六十多点吧?”

简增国念个顺口溜:“六十岁官大官小一个样,七十岁钱多钱少一个样,八十岁男人女人一个样,九十岁死的活的一个样。”

“简主席会理发?”

“其实一窍不通。”

当年简增国在基层工作,喜欢引用本地一句土话,叫作“剃头师权大”。意思是说,理发师手握剃刀,想怎么修理就怎么修理,可以在皇帝头上动刀,所以权力最大。有人因此开玩笑将简增国比喻为剃头师,表扬他在该行当内可算高手,级别远远超过“师”级,已经可称“长”级,有如厨师长,简称“师长”。

洪主任突然转口单刀直入:“简主席跟蓝伟立有私人往来吗?”

“私人往来指什么?”

“金钱方面的。”

“没有。”

“没有吗?”

简增国毫不含糊:“没有。”

洪主任不说话,看了看简增国。

“简主席,请再回忆一下。”他强调。

简增国笑笑:“不需要再回忆。我跟他没有私人往来,包括金钱往来。”

“简主席不觉得我们找你一定有些原因吗?”

简增国说:“我也奇怪呢。一定是哪里出错,或者误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洪主任不再追问,起身送客。把简增国送到门边,他不紧不慢加了一句:“简主席,如果想起什么来,请主动跟我们联系。”

简增国说:“放心,虽然老家伙不中用,还没老年痴呆。”

本次讯问就此结束。洪主任提出了问题,却没有紧追不放,也没有透露具体追查事项。显然他们手中有了某个线索或者疑问,但是还处于了解摸底范围,还没有得到授权对简增国采取更强有力的追查办法。简增国虽已退休,毕竟是前市领导,办案人员还需要对他保持相当客气。简增国在交谈中一再调侃自己是“老家伙”,连“九十岁死的活的一个样”都拿出来说,似乎真觉得自己老成什么样了,其实只是策略,着意强调自己已经不在职,跟台面上活蹦乱跳的现任官员不一样,查他这种无职无权的退休人员有啥意思?哪怕把他查倒了,还能再拿掉他什么帽子?“政协原副主席”需要撤吗?论办案功劳也要打折扣的。所以还是算了吧,别缠着老家伙。

简增国回到家时已经快中午了,简妻林淑惠还在厨房里忙活,外头饭桌上已经摆了炒好的两个菜,热腾腾菜香四溢。简增国把掩着的厨房门推开,一见妻子扎着围裙在水龙头边洗锅,即打趣:“林老师还没忙够?”

林淑惠说:“回来就好,饭菜凉了,快吃饭。”

简增国问:“你想儿子没有?”

林淑惠说:“是你想他了。”

简增国把厨房门再掩上,回到厅里给儿子简哲挂电话,挂的是手机,铃响好一阵,儿子简哲才接听电话。

“爸,什么事?”他问。

“有事才能打电话吗?”

“爸,我这儿忙着呢。”

“双休日到了,你老娘想你了。”

“昨天我给她打电话了。”

“我没听她汇报。”简增国问,“你忙啥?”

“就那些事。”

“征地拆迁?”

“对。”

简增国让儿子回家一趟,别推托忙。乡镇那些事他都知道,征地拆迁没什么了不起,办法不够可以回家请教老子,学几招拿去用。

简哲不以为然:“情况不一样了,办法得合适。”

“首先是办成事情,办成了就合适。”

“爸,咱们讨论过,我主张不同。”

“嘴上长毛啦?回来让你妈看看。”

“我会给妈打电话。”

简哲收了线。

显然他不想回家,这个结果在简增国预料之中。简哲在下边当乡长,从他所在的乡镇到市区有120公里之距,其中除了50余公里高速公路,其余是省道、县道与乡村道路,走完这段路至少要用两个小时。但是妨碍简哲回家的并不是这两小时路程,而是简增国。简哲不愿意来见父亲,他们父子俩说不到一块儿。简哲与母亲的关系良好,母亲林淑惠在中学当老师,因为有病,五十出头就办了退休,儿子对母亲很牵挂。早几年简增国还在任上,每天上班开会,家里只有林淑惠一人在,简哲时不时会从乡下跑回家看看母亲,跟母亲说话,他总是挑父亲上班或外出的时候返回,不想在家里撞见老爹。简增国退休之初还热心“发挥余热”,参与不少活动。渐渐地兴趣淡了,人家不来请了,守在家里与老婆对看的时间越来越多,这就给儿子回家造成不便,儿子往家里跑得少了,变成电话勤快。当然儿子也不是不回家,几个大假期间,儿子还是会带着媳妇和孙子回父母家住上两天,那几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由于有媳妇和孙子在场,父子俩都会比较克制,努力减少磕碰。当儿子的表现尤为小心,父亲坐镇家中发号施令之际,他会推故外出,找同学朋友同事消磨时间,通过削减相处机会,最大限度地避免与父亲发生正面冲突,弄得简增国不知该对儿子表示满意,还是不满。

简增国问妻子:“你怎么把儿子生成这样了?”

林淑惠回答:“怪我?儿子最像你了。”

简增国承认:“他要有几分像林老师就好了。”

简增国喜欢开玩笑,管妻子叫“林老师”,因为她教了几十年中学,桃李满城。林淑惠性情温和,从不生气发火,对学生循循善诱,对家人百般体贴,简增国父子间磕磕碰碰,唯靠她化解。简增国威风凛凛是一家之长,但是维系家人的轴心实为林淑惠。

由于家中这些状况,简增国给儿子打电话,要拿“你老娘想你了”说事。显然儿子没上当,人家跟老娘有热线,不需要通过简增国居间传递想念。儿子知道简增国打电话要他回家,一定有些事情,但是他没表现出兴趣,他对老爹一向本能地予以抗拒。

简增国决定另辟蹊径。老家伙有的是办法,够儿子去虚心学习。

当天下午简增国往邵海洋家挂了一个电话,邵的妻子接了电话。

“海洋刚出去。”邵妻问,“简主席有什么交代?”

简增国表示没大事,等邵海洋回家,来个电话就行。

一小时后邵海洋来了,不是打电话,是亲自上门按门铃。邵海洋进门时手里抱着个纸箱,是一箱柑橘。

林淑惠说:“这么重的箱子,小邵自己搬上楼啊?”

邵海洋笑道:“有电梯,不费啥劲。”

简增国批评:“县长抱纸箱成何体统?注意点形象。”

邵海洋说:“主席不要骂我。哪里不对尽管指出。”

简增国说:“打个电话来就行了。”

邵海洋说:“没几步路,正好也想看看老领导。”

简增国的批评其实是开玩笑,表明十分满意。邵海洋跟简家关系特殊,他曾经是林淑惠的学生,而后是简增国的部下,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给林老师擦过黑板,给简主席拎过包。邵海洋读中学时很得林老师喜欢,大学学农,毕业后分到县里,在农业推广站当小技术员。当时简增国当县长,双休日林淑惠常到县里给丈夫洗衣服,邵海洋上门拜见老师,一来二去被简增国看上了,调到身边当了秘书。十数年里,邵海洋得简增国悉心栽培,步步上升,眼下轮到他当了县长,而老领导则升上了“原”字辈。由于这些渊源,邵县长抱着一箱柑橘前来拜见简增国和林淑惠并非有失体面,如此行大礼倒还应该。邵家与简增国这里相距不远,在同一个小区里,来去十分方便。

邵海洋问简增国:“主席找我有事?”

简增国问:“昨晚回来的?”

昨晚邵海洋在县里开一个紧急会议,研究市长要的一个项目材料,今天上午才从县里赶回市区,把材料交给市长,明天还将陪同市长一起到北京跑这个项目。

“星期天也不消停一点?”简增国问。

“主席在县里干过,情况清楚的。”

“当时也没那么多事。”简增国说。

邵海洋问:“主席找我,可是了解简哲情况?”

“小子最近怎么样?”

“主席和林老师教育出来的,错不了。”

“这小子要有一点好的,那是林老师的功劳,要有毛病都算我的。”简增国道。

“其实他跟主席非常像。”简增国说。

简哲就在邵海洋手下当乡长。出于与简增国夫妻的特殊关系,邵县长对简哲一向特别关照,主要体现在施加各种压力,包括调派简哲到困难乡镇任职,处理比较棘手的工作任务,这是按照简增国的要求。目前简哲那里有一个大型工业加工园区上马,占地数千亩,征地拆迁工作量非常大,简哲是直接责任人,忙得不亦乐乎。

“他怕是玩不转吧?”简增国问。

邵海洋说简哲很努力。那个乡家底差,工作困难很多,简哲想了很多办法,目前进度还不理想。有人认为简哲实际工作能力不够,邵海洋却觉得他可以顶下来。年轻人责任心强,工作有思路,行事有想法,像他那样的年轻干部挺难得。

简增国说:“他有什么想法?满嘴依法治国?”

邵海洋笑:“主席最了解他。”

“他应当知道实际。有些东西是拿来说的,不是拿来做的。”

邵海洋说:“年轻干部有想法是好的。”

“你不需要护他,要挑他毛病。”

邵海洋说简哲的弱点不在工作,而在人际关系,在这方面主动性不够。有几次省、市领导到乡里检查工作,别的人一拥而上,围在领导身边叽叽喳喳,想办法让领导留下印象,简哲在一旁没当回事,不像别人那样急于表现。邵海洋知道简哲个性如此,不免有点担心,只怕不了解情况的领导可能对简哲有看法。在基层负责工作,谦虚固然好,主动性不够却会成为问题,不利日后发展。

简增国说:“他谦虚个屁,比我还自以为是。”

简增国要邵海洋替他多教育简哲。简哲从小有父母可以依靠,家里什么都有,办什么都容易,不需要他太努力,久而久之就养成毛病,不跟别人争抢,甚至还不屑一顾,一天到晚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好像需要的东西都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邵海洋笑:“没那么严重,只是从长远发展看,需要更加主动。”

他告诉简增国,最近市委组织部到县里搞后备干部民主推荐,简哲很得大家认可,排名靠前。明年县班子调整,副县长可能有空缺,可以努力。

简增国说:“不急。”

“主席另有考虑?”

简增国说年轻人进步是好事,真正长本事才是关键。简哲现在是乡长,管一个乡的政府工作很受锻炼,但是毕竟不算独当一面。有机会的话还是先让他当乡书记,在第一把手位子上磨一磨,让他去修理几个刺儿头,他才会知道在基层靠什么。如果磨得出来,往上走就有底气,不行的话就不要玩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邵海洋说:“主席的意思我明白。”

简增国说:“这小子现在不听老爸招呼,但是得听县长调遣,我要你帮个忙。”

需要邵海洋相帮的就是把简哲叫回家,这件事对邵海洋很简单。当着简增国的面,邵海洋用自己的手机给简哲打电话,通知简哲把手头事情先放一放,赶紧动身到市里来。邵海洋向简哲要一份材料,是乡里那个工业园区周边环境介绍,邵海洋称自己明天陪同市长到北京跑项目,可能用得着。命简哲直接送到他家。

“等他到了,让他立马过来探望二老。”邵海洋对简增国说。

简增国很满意。邵海洋既把简哲叫回来,又不留痕迹,似乎纯属公务,这样好。

“小邵去忙吧。”简增国说,“跑北京前事情多,老家伙少给你添麻烦。”

“主席不必见外。”

邵海洋起身告辞。离开前握握手,他忽然冒出一句话:“还好主席当年提醒过我。”

简增国问:“提醒什么?”

“蓝伟立啊。”

简增国摇头:“蓝大人完蛋了。”

邵海洋说:“他那个人块头大威风大,没想一进去就垮。听说痛哭流涕,一五一十什么都招,每天的口供有十几张纸。”

“平日越装腔作势,事到临头越靠不住。”简增国说。

“听说有一个蓝名单,主席知道吗?”

“我听说了。”简增国问,“小邵心3IvYRvb1ff/DEYj5RJtBAw==里踏实吧?”

邵海洋心里很踏实,这要感谢简增国。早几年蓝伟立当县委书记,邵海洋是他手下组织部长。蓝伟立为人霸道,大小权力一把抓,不好相处,邵海洋曾经找简增国讨教。简增国讲过几句话,要邵海洋多加小心,既要配合,又要注意与蓝伟立保持距离,邵海洋始终记在心里。现在蓝伟立出了事,很多人惴惴不安,担心被牵连上,邵海洋毫无负担,亏得老领导当年提醒。

简增国笑:“关键是你自己会把握。”

黄昏前简哲赶回市区,专程到邵县长家送材料。邵海洋不动声色收下材料,也不多说,只问简哲是不是顺便回家看看父母?简哲称乡里的事情脱不开,他得马上返回。邵海洋表扬简哲工作努力,但是要求简哲务必先回家一趟,替他给林老师捎点东西。邵海洋捎的是一袋子土产,槟榔芋,事前准备好放在大门边上。邵海洋让简哲把东西给林老师带去,他知道林老师喜欢这个。

“我已经打电话告诉她了。”邵海洋说。

简哲一时说不出话来。

简哲回家时,父亲简增国坐在厅里看电视。父亲看着儿子进门,胸有成竹,故意问了一句:“怎么跑回来了?”

简哲没吭声,先进厨房把邵海洋送的东西交给母亲,而后回到厅里,坐到沙发上,与父亲面面相对。

“爸,找我什么事?”他问。

“没事不能找吗?”简增国反问。

“我不想跟你吵。”儿子说。

简增国说:“你不吵,你对着干。”

儿子不吱声。

“头发怎么回事?”简增国问。

简哲理平头,头发已经显长,星星点点沾着些头皮屑。他跟父亲一样是油性皮肤,几天不洗头就掉皮屑。看起来小子果然挺忙,顾不上这件事。

他却不喜欢父亲多管:“爸,你不是唤我回家洗头吧?”

简增国这才说正事:“听说蓝伟立的情况吧?”

“听说了。”

“你在他手下那几年,没什么牵扯吧?”

简哲诧异,问父亲是什么意思?蓝伟立当县委书记时,简哲是副乡长,乡镇副职与县第一把手相隔挺远,接触很少,能有什么牵扯呢?

“没有私人往来吧?”简增国问。

“指什么?”

“金钱往来。”简增国直截了当。

“爸,你说我会吗?”

“我断定你不会。”

“可你还不放心?”

“现在放心了。”

父子俩不再多话,相向无言。

2

简增国自称“师长”,那不是瞎扯,他确实早有该雅号。当年人们管简增国叫“师长”,表扬他会剃头,除有些调侃外,实颇带敬意。这里的“剃头”指的是处理难题,本地官员喜欢这么比喻,如果某一件事挺难办,他们会说“这个头不好剃”。剃头师虽然号称权大,手握剃刀,有权修理,碰上难办的人和事不免也难下手,因此剃头人员按照水平高下也分级别,有的只能称“匠”,有的则达到“师长”级。有资格列入“师长”级别者不多,那必须是见多识广,经历丰富,眼界宽阔,处世老到,能够应对各种难题的人。简增国很得公认,他起自基层,在多个职位上历练,积累了大量经验,知道怎么处理各种事情,世界上似乎没有他对付不了的难题。

但是任何人都会碰上些坎子,简增国的坎子不在外边,却在自己家里。简增国与儿子简哲不对路,由来已久,如果不追溯到简哲出生的时候,至少在简哲十二岁,也就是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就初见端倪。当年简哲每星期还要让母亲按着脑袋在脸盆里洗头发,基本还算乳臭未干,居然就在家里对父母要求独立。简哲说父母对他不能什么都管,有一些事情他要自己拿主意,任何人都管不着。他着重列举三项:日后他读什么大学,做什么工作,找什么老婆,这三件是他自己的事情,父母不要管。

简增国问:“你这么一丁点大就想找老婆了?”

简哲说:“话要说在前边。”

“这些蠢话是哪个家伙教你的?”

“不用谁教,我自己定。”

“你定得了吗?”

“我已经定了。”

当时简增国没太当回事,小家伙少不更事,口出狂言,大人不须当真,一笑置之就可。却不料简哲人小心大,不容小看,定了就是定了,日后三件事一一应验。

简哲高中读的是文科,总体成绩中等偏上。简哲高考前夕,简增国特地从县里回家一趟,把妻子与儿子召集起来,为儿子作决定。夫妻俩根据儿子的情况,选择让他报考政治或经济类专业,日后发展方向是从政,跟父亲走同一条路。简增国说,当下在咱们这个地方,想做事,要解决问题,没有权力不行,掌握权力就得从政。一个人为社会做点事,同时成就自己,从政最好,这是现实情况。这条路并不是谁都可以走,简哲却有便利,因为父亲在这方面有资源也有经验。

简哲表示明白父母的意思,他自己还要考虑。简增国说:“不需要,就这样。”

当时简哲只是个高中毕业生,父亲的话于他半懂不懂,或者他根本没打算听懂,打定主意就是不让人管。填报志愿时,父亲圈定的专业简哲一概不填,所填的几个志愿都选择法律,志愿交上去后才回家告诉母亲。由于法律专业名额相对少,录取分数更高,把握不大,母亲赶紧打电话告诉简增国,简增国听了很不高兴。

“不能由着这小子。”他说。

简增国让儿子接电话,命他马上去改志愿。简增国与市教育局领导熟,特殊处理一下没有问题。但是简哲不改,说这件事主意他自己拿,父母有父母的考虑,他有他的想法。学政治学经济都不错,但是他更想学法律。

“难道想当法官,吃了原告吃被告?”简增国问。

“那是不对的。”

“对不对你管不了,学点实在的,考虑更有把握的。”

简增国直接给市教育局长打电话,对方答应帮忙,让简哲重填志愿。但是没有用,简哲拒绝服从,一字不改,父亲越施压他越坚定,宁可没大学上,也要听自己的。简增国从县里跑回家训斥儿子,儿子一声不吭听训,软硬不吃,死不松口。

这件事最后由母亲林淑惠拿了主意,该主意就是让简哲自己去定,毕竟是孩子的人生,他有权自己选择。况且读法律日后也不是不能走父亲定的那条路。

于是简哲上了省城一所大学。如果不是固执己见,他本来可以上更好的学校。

简哲在大学里读了四年书,一转眼面临毕业,找工作摆上台面。四年前简哲拒绝服从安排,自行决定大学志愿时,简增国已经发话,日后小子的事情老子不管了。这当然只是气话,简增国夫妇只有一个儿子,儿子的大事,父母总是要管的。大学毕业生找一个好工作不容易,需要自己努力,还需要动用各种关系,无论简哲多么自以为是,毕竟缺乏人脉,这时候必须拼爹。

简增国依然考虑让儿子从政,最便捷的办法是当选调生。选调生由相关部门从应届大学毕业生中选拔,直接派到基层工作,转正后进入公务员系列。简哲如果成为选调生,他可以回到本市,先去基层乡镇,而后可以调入上级机关,只要身处本市范围,简增国都管得到。简增国身为负责官员,有职有权,人脉丰富,关系众多,办什么事都找得到人,简哲回来后有父亲罩着,大树底下好乘凉,肯定顺风顺水,占尽便宜。

却不料简哲再次拒绝听从。

“我不干那个。”他说,“我不喜欢。”

简哲不愿意从政。身为简家小子,从小耳濡目染,他对父亲的职业很了解。这么多年,看都看够了,他没有兴趣自己接着去干。

“看什么看够了?”简增国问他。

简哲讨厌官场那一套,巴结逢迎,溜须拍马,投机钻营,满嘴假话,还有腐败和潜规则,违法违规、滥用职权等等。

简增国不高兴:“这他妈都是谁教你的?”

简哲说:“爸,你看看报纸,听听外边人怎么说。”

“他们知道个屁。”

偏偏简哲对人家放的屁很在意,对父亲的安排不以为然。简哲已经不再是小孩,有了一些社会认识,知道时下当官掌权出人头地最为吃香,众多考生一拥而上考公务员,选调生名额特别抢手,但是他不为所动,他认为如此从政,动机不对。

简增国说:“别说对不对,先给自己找一个饭碗。”

“这件事我自己管。”

简哲想当律师,他在学校里成绩不错,参加律师资格考试不会有问题。为了完全自立,少受管束,他决定不回家乡,要留在省城工作。他的这个打算让简增国夫妇难以接受,尤其是林淑惠。简家只有简哲一个孩子,简增国长期在下边县里任职,林淑惠一人守在家里感觉孤单,她特别希望儿子毕业回家,跟她一起生活。

简增国训斥简哲:“你妈生你养你,你长大就把她丢下不管啦?”

简哲说:“我会每天给妈打电话,节假日我都会回家陪她。”

“当儿子这就够了?”

“等你们退休了,养老我管。”

“我不指望你。”

简增国不允许儿子摆脱控制。为了说服儿子,简增国也退了一步:简哲如果确实想当律师,老爸可以同意,但是不能留在省城,要回市里当,陪着母亲。过几年还应考虑转移阵地从政,国家需要有人接班,简家也需要。

简哲说:“爸,这件事你不要管,我自己决定。”

简哲坚持不回家,无论如何要避开父亲,不让父亲总像管小孩似的管头管脚。父子俩再次陷入僵持,结果与上大学那回相同:林淑惠劝告丈夫放弃,让儿子自主。

简增国生气:“我是拿他没办法吗?”

林淑惠说:“咱们只有一个儿子。”

这个世界能跟简增国作对并迫使简增国让步的人,可能只有简哲,并不因为简哲更强硬或者更有办法,只因为他是简增国的儿子。换成别人可不一样,“师长”简增国有的是办法,任何人都能修理得服服帖帖,谁不听话,会让谁哭都找不到地方。简哲可算例外,简增国还能把这小子砍了不成?

林淑惠劝丈夫不要生气。儿子性格看似随和,其实固执,可以顺着引,不能逆着管,越受逼迫越要对着干,这还不都是随了爸爸?无论如何,儿子还是好儿子,一表人才,品质优秀。眼下不如先放他一马,来日方长,日后可以慢慢引导。

简哲最终留在省城,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简哲执意不靠父亲,自己白手起家,说来容易,做起来很困难,事实上以简哲那种性格,想在省城落脚,单靠自己不免气力不支。简增国无望改变儿子,气恼之余终究没有置之不理,他给省司法厅一位处长打了电话,通过该处长打招呼,帮助儿子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一份差事,就此安顿下来。找工作这件事暂告落实。

第三件事最伤感情,是儿子找老婆。

简哲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春节,他从省城回家过年。年初三时,一个小个子女孩上门找他,当时简增国夫妇都在家。简哲给父母介绍那个女孩,讲得很简单,只说那是他同学,名叫王小娟。女孩在简家坐了一小会儿,半个钟头不到就起身告辞,简哲送女孩出门。房门一关,林淑惠问简增国:“这女孩怎么样?”

简增国说:“没怎么样啊。”

当母亲的比较敏感,林淑惠发觉王小娟和简哲彼此间的眼神很特别。简哲这种好小伙子有很多女孩喜欢,简哲在家时,少不了女孩找上门来,但是以往没感觉简哲对哪一个表现特别,今天的王小娟例外。这两个孩子该不会有点事吧?

简增国说:“林老师想儿媳妇想岔了。”

“不对,我看得出来。”

“你不是盼着吗?”

“女孩长得秀气,就是个小。”

女孩给林淑惠印象不错,话不多,文静礼貌,美中不足就是小个子,身高看上去也就一米五几,是本地所谓的“小粒子”,小巧玲珑。

简哲送客归来,林淑惠即揪着追问。果然不错,儿子跟这女孩谈朋友呢,今天有意叫来让父母看一看,之所以事前不讲明,是想见面自然一点。女孩是简哲高中同学,两人读书时并没有交往,高中毕业后女孩考上师范大学,她的学校也在省城,与简哲不时相逢,当时也没有特别交往。女孩毕业后回到家乡,在一所乡村中学当老师,离简哲所在的省城一下子变得老远,两人间的联系却多起来,谈成了朋友。

林淑惠问:“女孩家里是做什么的?”

女孩的父亲已经过世,生前是工人,车工。女孩是独女,现与母亲一起生活。

简增国问:“跟你是高几的同学?”

“高一和高二,在县一中的时候。”

简增国问得如此具体,其中有些缘故:儿子简哲高中时读过两所学校,其同学圈有所区别。简哲从小生活在市区,初中在母亲任教的市一中就读,中考不理想,成绩未及重点中学线,按规定得去较差的中学读高中。当时简增国在县里当县长,他把儿子弄到自己管辖下的县一中寄读,该学校是全县唯一重点中学,教育质量不错。简哲在县一中就读两年,作为县长公子颇得学校领导和老师关照,学习大有进步。两年里他一直住校当寄宿生,跟全县各地农村来的同学混在一起,那是他自己要求的,理由是有利于集中精力学习,实际是不愿处在父亲看管之下。简增国采取放养方针,任孩子在学校自由自在,一来他工作忙没时间管,二来简哲并不惹事,学校领导老师也足以放心。一晃两年,简哲在高三那年转学回到市一中,在那里毕业并参加了高考。

王小娟是简哲在县一中时的同学,这段缘分说来简增国负有一定责任,如果当年简县长没把简公子弄到治下学校就读,那就没这个事。简增国夫妇俩对儿子找的这个王小娟不满意,林淑惠顾虑她的个子,女孩这么单薄,身体不会有问题吧?简增国则觉得儿子谈朋友不靠谱,他们这种人家结亲,门当户对为好,彼此知根知底,双方的社会关系有利孩子发展,王小娟明摆的属于另外一类人家。简哲为什么找这样一个女孩?难道也是有意无意与父亲较劲?父亲找了个中学女老师当妻子,那么儿子也要找一个中学女老师让父亲看看?

简增国查问儿子怎么回事。天底下好女孩那么多,为什么会找这个女孩?总得有个理由吧?简哲说出一个名字,让简增国大吃一惊。

“她父亲是王明元。爸还记得吧?”简哲说。

“哪个王明元?”

“就是那个。”

简增国看着儿子,好一会儿不说话。

“他死在派出所。”简哲说。

简增国用力一拍桌子:“不许你跟他们来往。”

简哲一声不吭。

乡村中学小个子女教师王小娟的父亲王明元已故多年,该同志生前为下岗工人,此前当过兵,退伍后安排在县农械厂当车工,工厂改制后买断工龄下岗,以修理自行车为业。王明元一家居住在原县农械厂职工宿舍,一家三代五口挤住一间平房。那一年,为了建设县城环城大通道,大片旧城需要拆迁,原农械厂宿舍列入拆迁范围,该区域住户对补偿标准不满,以下岗工人为主体的数十户人家百余老小相继到县政府、市政府上访,坚决拒绝搬迁,闹出很大动静,王明元是其中三个为首者之一。当时简增国是环城大通道项目的总指挥,负责解决该难题。“师长”简增国擅长修理刺儿头,他组织大批干部,对拒绝搬迁人员进行说服动员,采用亲友施加压力,经济手段分化等办法,成功争取大多数,让王明元等少数坚持不接受者陷于孤立。

环城大通道项目举行开工典礼当天,王明元等几人铤而走险,跑到工地,躺在挖掘机下阻碍施工,被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带走,送到附近派出所暂扣。不料王明元在派出所突然昏倒,不及送医院抢救,就地死亡。事后法医鉴定,王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因病发而猝死。王的家人不接受,怀疑王是被警察殴打致死。事情迅速惊动上级领导,省市两级派了联合调查组到县里调查取证。调查维持了法医结论,但是死者家人不服,怀疑县里买通当事人提供假证。王家人将矛头对准县长简增国,认为简增国是罪魁祸首,所有事情都是他在幕后策划指挥。死者的父母与妻子曾跑进县政府,在简增国的办公室外哭天喊地,情绪冲动,要简增国“拿命还命”,闹得沸沸扬扬。简增国不动声色,拖以待变,事件时起时伏闹了一年多,终于渐渐平息。

这件事发生时,简哲恰在县一中读高一,作为县长的公子,介于未成年与成人之间,该事件以及父亲受到的质疑给简哲很大冲击。他曾经直接问父亲,事情究竟是不是外边人传的那样?简增国喝斥他,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懂,也不要管,读好自己的书就可以了。当时简增国不知道王明元的女儿跟儿子是同学,哪里想得到数年之后这两个年轻人居然会走到一起。

拥有这样的往事,简增国禁止儿子与王小娟交往实不奇怪,简增国的妻子在这个问题上与丈夫态度一致,林老师更多地担心女孩的身体,其父王明元患先天性心脏病,女儿是否得其遗传?仅从身体状况考虑也非常不宜。但是父母的反对依然没有让简哲就范,儿子坚持他的大事由他自己作主。

简增国生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那些事!”

“那是不对的。”

儿子的脑子里始终有一个“对”与“不对”概念,他之所以在诸多事情上抵抗父亲,包括找这么一个姑娘,无疑都与之相关。简增国告诉儿子,这个世界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简哲坚持说,无论复杂简单,世事总要有其道理。

简增国说了狠话:“如果你非要娶她,以后不要回家了。”

简哲最终与王小娟结了婚。他们没有举办婚礼,在省城请律师事务所的同事吃了一顿饭,如此了事。简增国夫妇没有到场。

那天在家里,林淑惠掉了眼泪。

“孩子太可怜了。“她说。

简增国发狠:“就当没生这个儿子。”

这个儿子颇让简增国产生挫折感。他承认自己有责任,除了把性格中的固执遗传给儿子,也失之管顾。这么多年他都在基层工作,回家就像住客栈,没时间多加教育,最多管管儿子头发脏了,难怪这小子跟他不对路。他感觉还有一点,当年儿子出世时,眼睛嘴巴没有搞错,但是名字搞错了。儿子不应该叫简哲,哪怕叫个“捡破烂”也会好一点。这小子从小跟人不一样,别的小孩撒野打架,满世界惹祸,这小子静悄悄坐在椅子上看书,从不惹是生非。别的小孩琢磨怎么玩,怎么从柜子里把糖果饼干弄出来吃,这小子两手插在口袋里,什么都不做,却一心琢磨什么对什么不对,一直琢磨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不该给他起名叫简哲。

林淑惠哭:“其实是个好孩子啊。”

3

第二次见面,洪主任依然保持客气。

“简主席,我们还需要跟你核实一点情况。”他说。

“没问题,完全理解。”简增国说。

他心里很清楚,1022专案此刻紧锣密鼓,每天都有人接到通知前来接受问询,外边沸沸扬扬。简增国跟众多到此一游的官员有所不同,他已经退休了,退休前是市级领导,职位比较高,他这样身份的人被叫到办案地点,震动远比其他人大,因此办案人员会相对慎重。他们已经把他请来问过一次话了,如果他们觉得有必要找他再问一次,除了表明事情不一般,也表明他们请示过上级,从那里得到了进一步追查的授权。

这一次洪主任没跟简增国兜圈子,直接进入实质性交谈。洪主任开门见山说,根据他们掌握的情况,简增国曾经给蓝伟立送过一笔钱,数额是十万元人民币。这个情况他们需要跟简增国核对准确。

“没有这回事。”简增国断然否认,“我跟蓝伟立副书记从没有金钱往来。”

洪主任点明这笔钱不是蓝伟立担任市委副书记时期发生的,时间要早得多,当时蓝伟立还在县里,简增国自己则在市政府秘书长任上。

“那就更不对了。”简增国说,“当时我的官不比他小,怎么会去给他送钱?”

“他已经如实交代了。”

“他一定记错了。”

“他记得非常清楚。”

调查人员与蓝伟立再三核对过情况,让他就涉及简增国的事项重新回忆一下。蓝伟立证实此事准确无误,虽然过去多年,当时简增国送钱的时间、地点、原因,彼此说过什么话,整个过程以及相关细节,蓝伟立都还牢记并作了详尽的补充交代。

简增国说:“我有一个问题,可能比较冒昧,可以问一下吧?”

洪主任说:“尽管说。”

“蓝伟立这个案子很大是吗?”

洪主任并不正面回答:“简主席听到些什么情况?”

“据我听说,他的案子是从开发商用地牵扯出来的,听说其中有几笔大钱,金额累计上千万。不知我听到的是否准确?”

洪主任反问:“以简主席对他的了解,会不会呢?”

简增国称自己对蓝伟立并不特别了解,没有足够证据,还不好妄加判断。

“那么简主席为什么关心案情大小?”

简增国提出一种可能:如果蓝伟立确实是个贪官,涉案金额巨大,那么蓝伟立本人此刻必定非常怕死,按照法律,这一数额足以送他进鬼门关。尽管目前死刑控制比较严,数额更大的巨贪也不一定会给枪毙,但是理论上蓝伟立还有被判处死刑的可能。如果想要免死,蓝伟立必须有立功情节,必须主动交代办案人员还没有掌握的犯罪事实,以及检举他人的犯罪情节与线索。蓝伟立会不会出于这个缘故,臆想出一些情节,说得像真的一样,不惜把无辜者拖进案子,以求立功保命?

洪主任问:“简主席是被冤枉了?”

简增国肯定:“确实没有那个事。”

“他为什么不冤枉别人,要冤枉你?”

简增国认为如果蓝伟立一心立功,恐怕不会只冤枉一个谁谁。此刻蓝伟立也需要权衡,如果牵扯出某些大人物,对他而言可能更具风险,而如果只交代出一些小官小事,其立功程度也会打折,无助于减轻对他的处罚。相对而言,拿简增国去立功比较妥当,虽然简已经退休,毕竟原本是市级领导,级别不低,检举出来有分量。

洪主任问:“你们以往有过节吗?”

简增国说:“如果他急于立功,有没有过节并不特别重要。”

“你没跟他说过‘周转金’,‘投资股本’等等话?”

简增国道:“我不知道这是说什么。”

“简主席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要负责任的。”

“我很清楚。”

“1022是个大案,上级领导非常关注。涉案人员不老实交代,妨碍案件查处,后果会非常严重。”

“这个我也明白。”简增国说。

他告诉洪主任,近来外界关于1022案件查处情况有许多传闻,他这种退休老家伙虽已淡出权力场,也听到不少。听说蓝伟立一案从土地受贿发案,“蓝名单”里大部分人却与土地案没有关系,他们只是以往给蓝伟立送过钱。蓝伟立当年有职有权,一些人为了个人升迁等需要,知道蓝伟立贪财,投其所好,以钱开路,此刻这些钱都被交代到“蓝名单”里。据说该名单非常长,超过《水浒传》里梁山泊好汉排座次数,而且还在不断加长,累计金额也有大几百万,如果所传属实,蓝伟立真是害人。

“简主席觉得他不该坦白出那么多人?”洪主任追问。

“我是说他不该吃钱受贿,害了那么多人。”

“简主席也被他害了是吗?”

简增国说:“我已经再三说明,我没给他送过钱。”

“那么为什么会在名单上?”

“人的记忆不可能不出错,名单越长越有可能出错。”

“于简主席恐怕未必吧?”

洪主任怀疑有其道理,简增国毕竟身份较高,不是阿猫阿狗之辈,蓝伟立可能会把别人记错,不太可能记错简增国,这是常理。

简增国说:“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洪主任得去问他。”

洪主任不失时机作说服。他告诉简增国,“蓝名单”人员送钱送贿,涉嫌买官卖官,性质相当严重,但是毕竟是送钱一方,不是收钱一方,处理时还是有所区别,特别是对其中情节较轻,查处中表现较好的官员,处置可以从轻。简增国担任领导干部多年,对相关政策界限应当是非常清楚的。

简增国问:“洪主任提到了情节轻重,主要指的是涉案金额?”

“除了涉案金额,态度也非常重要。”

洪主任有意作一点深入说明:“蓝名单”人员送贿情况差别很大,贿款高的有几十万,低的也有几万,十万元属于中等。只要如实交代,不算特别大的问题。

简增国笑笑:“如果确实送过钱,道理上应当坦白,权衡利害也应当坦白。”

“大多数人还是知道权衡。”洪主任说。

按照办案要求,洪主任他们将“蓝名单”人员一一叫来核对情况,其中大多数人都能如实承认所犯错误。也有一些人起初不愿承认,抱有侥幸心理,经过教育帮助,最后基本也都承认了。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做过,终究跑不掉,只要上级下决心,总是可以查实的。涉案的都是官员,知道利害,拒不承认的顽固者极其个别。

“听说都写了反省书?”简增国问。

洪主任证实。按照具体办案要求,涉嫌送钱者必须交出一份书面材料,如实反映情况,承认所犯错误,反省自己的行为。

“听说还要上缴款项?”

涉案人员给蓝伟立送的钱,在本案中都被列为赃款,必须追缴。一方面蓝伟立的非法所得将被全部没收,另一方面送贿官员自己也要承担相应责任,承认事实之后必须缴交相应款项。无论作为赃款、暂扣款或者罚没款,这笔钱必须先行追缴,结案时再作具体处置。之所以这样办,是因为很多人送给蓝伟立的赃款本身来路不正,并不是从自己家庭收入里拿出来,而是化公为私,或者权钱交易拿到手的。办案部门会根据具体情况确定是否进一步了解,一旦发现新问题还要加重处罚。

简增国说:“明白了,如果当时送十万,现在再追缴十万,一共二十万。”

“有的情节严重得多,不止十万。”

“所以是活该。”

“我们希望简主席也能有一个正确态度。”

简增国感谢洪主任跟他谈了这么多情况。作为一个已经退休,无职无权的老家伙,洪主任的耐心细致,以及相关办案人员的认真负责让他十分感动。他想再次说明,他确实没送过那笔钱。他不知道蓝伟立为什么把他拉进“蓝名单”里,尽管该名单中的十万元并不特别巨大,他从多年家庭积蓄中拿出十万元上缴,目前也没有多大的困难,不是他小气拿不出这笔钱,也不是他不知道后果严重,问题是没有就是没有。

“真的没有?”洪主任追问。

“我已经反复说明。”

“既然这样就不多说了。”洪主任道,“简主席得给我们一个书面说明。”

“要我在这里当场写下吗?”

洪主任表示不需要那么急,可以容简增国再回忆一下情况,想清楚了再写。

简增国说:“不需要再回忆,我记得很清楚。”

“如果简主席一定要当场写,那也行。”

简增国笑笑道:“确实不必那么急。回头我写好交过来吧。”

“请明天上午交给我们。”洪主任说。

简增国告辞。

回到家中,妻子林淑惠告诉他:“儿子问你去哪里了?”

简增国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还处于关机状态。刚才到宾馆八号楼见洪主任时,他把手机交给屋里的工作人员,人家把他手机关了,这是办案规矩。离开时人家把手机还给他,他随手往口袋里一放,没想起马上开机。

林淑惠说,儿子从乡里打来一个电话,没讲什么事,只是拉了拉家常。谈话中他突然提到父亲手机联系不上,不知去哪里了?林淑惠说简增国到宾馆开会,简哲没再多问。放下电话后林淑惠回想,感觉有些异常,因为简哲几乎从不在电话里主动询问父亲的事情,也不主动给父亲打电话。今天这是怎么啦?

简增国说:“他听到风声了。”

妻子顿时不安:“是什么风声?”

简增国笑:“眼下乱七八糟,什么风声都有。”

“你没事吧?”

简增国让妻子放心,没事。他会给儿子去个电话。

这时候手机铃响,不是简哲,却是邵海洋,邵县长。

“主席在家吗?”邵海洋问。

“邵县长找我有事?”

此刻邵海洋在市会议中心打电话,会议中心就在市宾馆内,离1022专案临时办案地点,简增国刚离开的八号楼只隔着一个小花圃。邵海洋给简增国挂电话属临时事项:该县定于后天在市会议中心召开旅游产品推介会,为此布置了一个本县旅游风光展,他们给简增国等老领导发了请柬,邀请参加推介及展览的开幕式。今天邵海洋专程赶到市区检查活动筹备情况,他想麻烦简增国提前来现场看看展览,简增国在本县任职多年,情况非常熟悉,邵海洋想听听老领导的意见,以便展览更加完善。

简增国说:“小邵跟我客气啥呢。”

邵海洋说:“主席在家里稍等会儿,我的车去接。”

十几分钟后,两人在会议中心见了面。而后邵海洋领着简增国穿行展厅,在一面面展板前指指点点,解说内容,征求意见。简增国亦看亦说,频频点头。

实际上彼此都只是做个姿态,邵海洋一边介绍展览,一边压低嗓音向简增国述说情况,该情况十分重要。

“见到他了。”邵海洋报告,“他非常关切。”

“怎么交代?”简增国问。

“他说一定要把握好,哪怕暂时受点委屈。”

简增国没有吭声。

他们提到的“他”是上边一位领导,跟简增国有渊源,彼此熟悉。这位领导在省里身居高位,可以了解很多情况,可能的话也会提供帮助。前些时候,简增国第一次被洪主任请去问询,自知遇上麻烦了,需要想办法补救,特地与“他”通过一次电话,请求帮助。由于事涉案件,比较敏感,不能牵累上级,简增国打过电话后就不再联络,转而交代邵海洋帮助沟通。邵海洋昨日以汇报项目为由,专程到省城去了一趟,见到了“他”,“他”通过邵海洋把相关情况与意见传了过来。邵海洋非常谨慎,没有像以往那样上门拜访,而是把简增国请去看展览,暗中悄悄传递消息,表面公开,无遮拦,以防止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导致不利后果。

据邵海洋在省里了解,北京的高层领导和省主要领导对1022案件和连带出来的“蓝名单”非常重视,办案部门抓得很紧。“蓝名单”里确实列有简增国的名字,办案部门以涉案人职务高低排座次,简增国级别高,名字靠前。目前名单上的大多数人都已供认不讳,小部分人提出异议,多为申诉金额有误,没送那么多钱。涉案人中坚决否认者已经不剩几个。简增国排名在前,始终坚决否认,不能不引起上级注意。该案已经不是省里那位“他”可以影响控制的,因此“他”很担心简增国。“他”告诉邵海洋,简增国拒不承认这笔钱,应当有其理由,可能存有隐情。但是无论什么情况,目前退一步为好,承认下来不会成为大问题,一味坚持则肯定后果严重。

“听起来不太妙啊。”简增国摇头。

“他很关切,再三交代,时间不多了。”

“只能认下来?”

“听起来是这个意思。我家里刚好有一点现金,让我爱人先送过去凑一凑吧?”

简增国说:“不必。需要的话从林老师那里拿,够交。”

“我能帮点什么?”

简增国说:“你自己注意点。”

当晚,简增国找出几张稿纸,在家里写“反省书”。没写几行,儿子简哲的电话来了,没挂家里座机,直接打简增国的手机。

“爸,你怎么样?”他问。

简增国这才想起忘了先给儿子回个电话。简哲如此直接这么急切寻找父亲,于他们父子间有如太阳从西边升起。看起来儿子感觉紧张,原因可以想见。

简增国告诉儿子,眼下老爸一切安好,无须操心。下午去宾馆没什么大事,被邵海洋请去看展览。他注意到儿子那个乡的两块展板,内容、图片都不错。

简哲说:“里边有几段文字是我写的。”

简增国批评:“不要卖弄文字,你是乡长,不是文书。”

“乡长动口不动手吗?”

“你要是觉得不对,辞掉乡长去当文书。”

简哲说:“我还真想辞过,后来坚持下来了。”

他告诉父亲最近乡里事情多,除了日常工作,他还组织乡干部学习,给他们上大课。事情多跑不开,只能用电话给父母问问安。

“你讲什么课?”简增国问。

是法律课,简哲的本行。

“依法治国啊。”简增国语带嘲讽。

“爸,这个不重要吗?”

“简乡长说呢?”

简哲在基层干了这么几年,深感下边麻烦众多,根本问题在于人治,谁有权谁说了算,从拍脑袋瞎指挥,到滥用职权,强迫命令,漠视群众权益,把人逼上梁山,什么状况都有。这样下去哪里可以?日后必须依靠法治,走依法治国这条路。乡里干部这方面的素养不够,所以要学习培训。

简增国说:“你在那里上几堂大课能解决什么?”

“事情总得一步步来。”

简增国说:“其实该表扬你,有想法总是对的,而且难得。”

简增国让简哲在乡里好好上课,上完课好好征地拆迁,不必老想着打电话问安。家里一切都好,老妈身体正常,老爸幸福安康。儿子突然接连打来电话,一定是听到风声,1022,蓝名单黑名单什么的。真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无论听到什么,一概别去管,放心就是了。儿子的事情老爸管不着,老爸的事情老爸自己能对付。

跟儿子通完电话,简增国把桌上写了几行的“反省书”一撕了之。

隔天上午他如约再到宾馆八号楼找洪主任,交上所写的一份材料。不是“反省书”,是“书面说明”。

洪主任问:“简主席没回忆起什么?”

他回答:“没有。”

4

当年简哲不顾父母反对,执意与王小娟结婚,以既成事实重创父母。当时简增国发狠,让简哲从此不要回家,尽管是一句气话,却也表明痛心之至。简哲小夫妻婚后分居两地,简哲在省城当律师,王小娟在乡下中学教书,他们不想招惹父亲动怒,婚后果真裹足不前,不再回家,也不往家里打电话。那段时间里没有谁敢在简增国面前提到简哲,该小子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但是简增国心里明白,儿子并没有从简家消失,尤其不可能从妻子林淑惠的生活里消失。大约半年之后,简增国隐隐约约感觉到妻子情绪开始变化,有时会闪烁其辞,似有若无作某种暗示。简增国直觉该状况可能与儿子有关,也许儿子偷偷给母亲打电话了,也有可能是林淑惠思儿心切,主动找了过去,但是他们瞒着他,担心把他触恼。简增国尽管怒气未消,却也没有心思追查妻子与儿子间是否存在暗通,只能听之任之。

那段时间里简增国自己遇到情况,工作岗位接连变动。先是简增国搭档的县委书记提拔到省里,简增国接任书记,如愿以偿。不料书记位子还没坐热,他又突然被调整到市政府当秘书长。后边这次调整非他所愿,但是只能以“终于回家跟林老师一起睡了”聊为自嘲。新工作新环境需要操心应对,儿子的烦心事暂时被简增国丢在一边。

有一天晚间,简增国列席市长办公会,开完会回家已是半夜,简增国上床时看了一眼,发觉躺在床上的林淑惠不吭不声,却睁着两眼,并没有睡着。

“林老师怎么啦?”简增国问。

她突然冒出一句:“简哲生了个儿子。”

简增国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县医院生的。”

简增国说:“咱们睡吧。”

“是你孙子。”

当夜无眠,夫妻俩都无法安睡。

事实上并不只是林淑惠牵挂儿子,简增国也一样,只是更为隐蔽而已,他们毕竟只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除了在自己的事情上坚持自主,并没有哪里不好。简增国一直在暗中留意儿子的动态,知道儿子婚后日子相当难过。儿子与王小娟的婚事不仅简增国夫妻反对,女方的母亲也不能接受。王明元遗孀对丈夫之死依然心怀怨恨,迁怒于简增国,并没有因为时间消逝而减弱,因此在儿女婚事这个问题上,双方家长难得地立场一致,彼此默契,共同反对。只是王小娟看似个小柔弱,却挺坚强,不听母亲,只听简哲,两个年轻人铁心坚持,家长无计可施。小两口婚后两地分居,生活诸多不便,简哲无法把王小娟调到省城安排工作,也解决不了住房等难题,他与王小娟平时牛郎织女隔河相望,节假日疲于奔命。小夫妻生活艰难拮据在简增国预料中,简增国判断,眼下这种时候,年轻人很难如此持久,随着难题不断出现,困难逐渐增大,小夫妻间必然发生矛盾与争吵,双方家长坚持施加足够压力,就有可能把他们拆散。

但是现在孩子生出来了,问题顿显复杂。

简增国悄悄打听情况,得知王小娟是在母亲家坐月子的,亲家母原本坚决反对女儿嫁给简哲,女儿生孩子后改变了立场。她把王小娟接回家中住,帮助照料婴儿,简哲从省城回来也住在王小娟的家中。

说来是造化弄人,再没有谁比简增国更了解王家住房的情况,因为那是他亲自安排的,其中还有故事。当年王明元猝死于派出所,王家人告状不断,成为老上访户,简增国沉着应对,软硬兼施,拖以待变。有一天县信访局长向简增国报告说,王家态度有所松动,如果县政府把一直悬而未决的拆迁补偿做下来,给他们一套住房,可望就此息访。简增国一了解,原来王明元的父母相继过世,王明元遗孀心力交瘁,已经撑不下去,信访部门适时劝说,情况因而改变。当时信访局提出大套小套两个住房解决方案,小套方案给个两房一厅,按照王家原有住房拆迁补偿标准,这也够了,但是跟王家人的期待有差距。如果能给个大一点的,例如三房一厅的住宅,那就更容易做通工作。简增国询问王家家庭成员情况,一听只剩母女两口,即拍板决定按小套的方案解决,不给大的,免得让他们和其他老上访户产生错觉,撑大胃口,似乎闹而有奖。

“只怕不太容易谈下来。”信访局人员顾虑。

简增国斩钉截铁:“就这么办。她们跟政府耗不起,也撑不住。”

简增国胸有成竹,他是“师长”,手中有权,再难修理的头都修理过,知道会怎么样。结果不出所料,王家人反复几回,最终明白胳膊扭不过大腿,无奈接受了现实。当时谁也料想不到日后会发生什么变化,如果早知道有一天简增国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要住到那房子里去,那么真该给个大套的,让此间三代人的生活环境能够宽松一些。

世事玄机人不知道,但是天知道,其中自有道理。简增国在县长任上亲自料理王明元事件,时县长公子简哲也在现场,感同身受。也许正是王家人的处境和苦痛,让简哲不能不注意王小娟,进而萌发同情,心怀不忍,认为与己相关,需要替父亲弥补,如此这般最终走到一块儿。简哲无疑是个好孩子,好孩子不能欺负人,要同情弱者,要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这些话是谁教他的?正是简增国夫妻自己。

简哲成为父亲之后,家庭生活有了大的变化,原有格局必须相应改变,否则无法解决一拥而至的各种问题。时下有很多小夫妻因为孩子降生后的劳碌和繁杂而反目,最终感情破裂婚姻解体,也有一些家庭因为孩子而更为紧密稳固,简哲小夫妻俩会怎么走?简增国静以待变。

有一天邵海洋找到市政府大楼,向简增国报告:“领导知道简哲报考的事吗?”

简增国很觉意外。

邵海洋时任县委组织部长,是简增国在县委书记任上提起来的。简增国调走后,邵海洋留在县里继续当部长。邵海洋那里决定拿出一批科级干部职务,面向全省招考,公开选拔,希望借此发现起用一批青年人才。考生名单汇总上报时,邵海洋意外发现里边有一个简哲,报考山区乡一个副乡长职位。邵海洋特别调来花名册核对,确认无误,该考生就是简增国和林老师的公子简哲,时为省城某律师事务所律师,其妻为本县一乡村中学教员。简公子从小管邵海洋叫“小邵叔叔”,彼此相熟,如今小邵叔叔当了邵部长,简哲前来报考该部长管理下的职位,本可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他却没有,不吭不声自行报名,如同一般考生。邵海洋当过林淑惠的学生,跟随简增国多年,了解简家大小事情,知道简哲这件事比较特殊,因此特意找简增国当面报告,询问意见。

简增国说:“这小子早不听话,现在才醒了。”

简哲还一直躲在家门之外,因此简增国不知道他参加公选这件事。几年前简哲大学毕业找工作时,简增国曾告诉简哲,当律师可以,日后应当转移阵地,当时小子听不进去,现在看来是明白了。如果早先简哲听从安排当选调生,何必今天再来折腾?现在已经远不如当时方便了。简增国对邵海洋表态说,简哲参加公选这件事只能照规矩办。不管这小子叫什么名字,该怎么对待就应当怎么对待,与别的考生一视同仁。

邵海洋说:“林老师知道简哲回家,该会很高兴的。”

简增国不吭声。

事实上简哲不是要回父母这里,是要回到王小娟和他们的儿子身边。作为丈夫和父亲,他应当作此选择,但是该婚姻却是简增国最不能接受的。

简增国问邵海洋:“简哲符合条件吗?”

“基本符合,有点小情况,没大妨碍。”邵海洋说。

几天后,县公选部门通知简哲报送补充材料。简哲从省城赶到县里。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审阅简哲的材料,对简哲表示遗憾,因为他的报考资格有问题,与所报考的职位条件不相符合。

简哲问:“哪里不符合?”

工作人员说明:根据县里考虑,这个职位想招一名科技副乡长,需要科技教育背景的年轻干部,设置条件时的表述是“农业、其他科技类以及相关专业”。简哲是法律专业出身的,不属于科技类。

简哲不认同这一说法,他拿出公选公告与工作人员探讨,说公告只标明是“副乡长”,并没有特指“科技副乡长”。公告面对全社会,必须以此为准,内部考虑不能取代。该职位考生条件虽然强调了科技类,但是也有“相关专业”提法,法律与科技有相关性,谁说科技工作不需要法律?

“这是你个人理解,公告的解释权在我们。”工作人员强调。

“为什么上次我来报名时,你们没有提出异议,现在才突然拒绝?”

工作人员解释:“审核需要时间,审过了也还要复核。”

“是不是有人授意你们这样做?”简哲追问。

“我们是按规定办事。”

简哲强调这样不对。他要求公选部门对他的情况再作研究,确认他有资格报考。他本人从事法律工作,作为一个报考人员,如果不能得到公正对待,他将向主管部门申诉,如果不得到合理解释,他会继续申诉,直到付诸法律。

工作人员说:“你的要求我会向领导报告。”

“能不能现在就报告?”

“我们领导很忙。”

简哲拿起手机,直接拨通了邵海洋。

几分钟后他给带进邵海洋的部长办公室。

办公室只他们两人时,简哲问:“小邵叔叔,这是我爸的意思吧?”

邵海洋直截了当:“是。”

“为什么?”

“你知道的。”

“他没有权力这样干!”

“他是你父亲。”

邵海洋告诉简哲,简哲不吭不声前来报考,他知情后不能不向简增国报告,简增国明确表示不赞成。简增国认为基层情况很复杂很实际,千头万绪,上头层层压任务,下边百姓顶牛,没有哪一项工作是容易的。基层干部有时候就得像个土匪,简哲不是这种人,不合适,干不了。简哲如果确实想转移阵地,应该找一个合适的岗位,采取其他办法,不要考这个,免得到头来打退堂鼓,哭都找不到地方。

简哲说:“他就是这样。”

“他是关心你。你可以不让他管,听听他的意见也有好处。”

简哲说:“这件事我不找他。”

简哲称自己决心已定,他的事情不需要父亲插手,无论遇到什么他自己对付。他在省城当了几年律师,那边并不是没有发展空间,为什么放弃了,改弦易辙?比较直接的原因是家庭生活问题。本来他想把妻子调到省城工作,作了许多努力没能如愿。眼下这种事少不了找关系送钱送礼,他觉得那不对,不愿意跟着做,因此一直没有结果。现在妻子生孩子了,母子都需要照顾,他在省城帮不上忙,感觉过意不去,因此决定设法返回。参加公开选拔不需要找人求人,不需要仰仗父亲的权力与关系,可以靠自己努力解决问题,于他最合适。但是他之所以报考基层官员职位,并不单纯只为解决个人生活困难,更主要的还是他自己想要做这个事。

“当初你父亲要你从政,你不是不愿意吗?”邵海洋问。

“那时他逼我,现在我自愿。”

“为什么?”

简哲工作已经几年,接触了社会各个层面人物,感受了当前存在的许多问题,认为有很多情况需要改变。他和一些年轻朋友经常讨论,他觉得除了针砭时弊,也应当想一想自己能做什么。他有一些想法,这些想法是否可行,做了才知道,因此才萌发转而从政的念头。眼下要解决问题,推动改变,最直接最有力的途径确实还是从政。他自知欠缺很多,特别是对基层情况了解不多,解决问题的实际经验与能力不足,如果不能克服,再好的想法也是空的。因此他打算从基层开始。

邵海洋说:“你父亲就是从乡镇一级级上来的。”

简哲说:“我感觉他那一套正是需要改变的。”

邵海洋说:“有想法很好,但是这一次就不要考虑,另找机会吧。”

简哲说:“现在我不把你当作小邵叔叔。你是邵部长,我正式向你申诉,请你们研究我的申诉。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不让我报考是不对的。”

简哲的申诉被提交县公选领导小组,该小组的组长就是邵海洋本人。邵海洋按照相关程序,召集会议正式研究,最终认定简哲申诉具有一定合理性,同意报考。

邵海洋及时向简增国报告了情况。邵海洋觉得简哲是认真的,说来也难得,如今想当官想出人头地很务实的年轻人很多,会去琢磨需要改变什么的倒是稀罕。

“他琢磨个屁啊,空对空。”简增国批评。

邵海洋说:“就让他试试吧。”

结果简哲考上了该职位。

简哲“转移阵地”做得很彻底,他把省城的工作辞掉,租住的房子退了,所有个人物品全部搬走,什么都不留下。简哲的新阵地在乡政府干部宿舍楼,那里有一个小单间分给履新的简副乡长。简哲在县城还有一个后方基地,是王小娟的家,当年县长简增国安排给王明元遗孀的补偿房。简哲无法把父母的家作为转移后的一个阵地,因为他和父亲的结子未曾解开,暂时只能回避。作为儿子他不可能一直躲避,以往他让自己远走省城,父亲鞭长莫及,避开或有可能。此刻情况不同,他自己转移回到了本市,这里是父亲的地盘,父亲的影响力足以进入此间各个角落。

有一个双休日上午,简增国夫妻在家。早饭后简增国换衣服,拿上包准备出门,陪市长去省城办事。这时门铃响,有客上门。林淑惠过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儿子简哲,还有王小娟,抱着他们的孩子。

林淑惠当场掉了眼泪。

他们的小孙子已经会说话了。简哲让孩子喊“爷爷”,孩子奶声奶气一叫,简增国的心一下子给揪了起来。

他说:“林老师,给孩子找块糖吃。”

他没跟儿子和媳妇说话,但是出门之前抱了抱孙子。

简哲就这样再次进入家门,带着他自己的家人。

一年后市里换届,简增国成为新一届市政协副主席。简增国起自基层,工作履历和经验丰富,当过多年县长,而后是县委书记、市政府秘书长,其本事、能力广受公认,号称“师长”,此刻进入市级领导层也属实至名归。

简哲感觉无奈。他对母亲说:“那些人更得说我靠他。”

“别管他们。”母亲说。

简哲考上副乡长后,外边有人议论是简增国利用职权和影响把儿子弄上去。简哲听了非常不服,因为事实刚好相反。父亲成为简副主席之后,投射到简哲身上的影子将更为浓密,简哲无论干什么,都会被人归结到简增国身上,似乎简哲本人没有任何意义,一切只在他父亲。这是简哲最不能接受的。

林淑惠对儿子说:“你爸爸这么多年,谁说三道四他都不理会。”

简哲说:“这不容易。”

后来的情况恰如简哲所预料,他在乡里每进一步,都有人议论是简增国在后台运作,不管简增国是在台上,或者已经退休。简哲已经学会不去理会,但是父亲在他心中始终是一个坐标,简哲所要坚持的想法简而言之就是与父亲那一套有别。出于天生的相像性格,以及往事种种,作为儿子他即使不与父亲对着干,也一直保持着距离。

直到“蓝名单”出现。

5

那段时间简哲隔一两天就往家里打电话。在电话里谈吐表现正常,反常的是电话频率陡增,显然他感觉不安。他在电话里总问情况怎么样?身体都好吧?其不安溢于言表。简增国告诉他一切都好,没事,让他好好在下边征地拆迁,完成任务,有时间给乡干部上上课,讲讲依法治国,不必操心家里。

“找时间回家看你和老妈。”简哲说。

“不要回来。”简增国没有一丝含糊,“做你的事。”

简增国不希望儿子回家蹚浑水,因为此刻老爸麻烦大了,外界沸沸扬扬已经到处声音,简家里的电话以及手机铃声则显著减少。“师长”在位时是大忙人,身边电话铃此起彼伏,退休后电话少了一些,丁零丁零也还不绝于耳,表明本老家伙不缺人脉。前些时候受到1022专案数次邀请,号称进入“蓝名单”,简增国的电话不减反增,有的人大胆打听情况,也有的什么都不说,闲聊几句,含蓄致意,聊表慰问。那时候简增国只是进了名单,本身并无大事,电话联络没有风险。现在情况忽然不同了,相关问题骤然升级,简增国俨然已经成为一个危险源,令人避之唯恐不及。此时此刻,除了很稀罕的若干不知情者,只有儿子简哲还敢频繁往家里打电话。

儿子不愧就是儿子,尽管当了乡长,该顶牛照样顶牛,你越不让他做什么,他越来劲。简增国明言禁止他回家,当天晚上他就从乡下跑了回来。进家门时他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似乎匆匆回来就是要送一袋地瓜给老妈尝尝。

简增国对儿子拉下脸:“简乡长在下边没事干吗?”

简哲不理会,只顾与母亲说话。

“我说你。”简增国不放过儿子,“头发多久没洗了?”

简哲头发长了,头上衣领上星星点点落着些头皮屑,简增国看了很觉刺眼。

简哲说:“爸,下边没事干,找不到工夫收拾。”

“那你跑回来干什么?”

“我要跟爸谈谈。”

林淑惠紧张:“你们谈什么?”

简哲笑:“妈别管了,是工作上的事。”

简哲起身,与父亲一起走到阳台,在那里谈,以防母亲听到担心。

简哲知道“蓝名单”的事情,也听说父亲拒绝承认,他很着急。作为儿子他非常牵挂,所以赶回来劝父亲一句:如果情况属实,不承认是不对的。无论多丢面子,无论会遇到什么麻烦,应当尊重事实,这才是对的。

“谁让你管对管错啊?”简增国问。

“我是你儿子。”

“你管不了,老爸自己对付。”

“爸,为什么要引火烧身!”

“我不跟你说这个。”

简增国下命令,不让简哲呆着,要他马上离开。简哲本打算在家过一夜,已经安排乡里的驾驶员去市宾馆住下,但是简增国不允许,也不同意简哲留宿宾馆,命他务必立刻启程,连夜返乡,去把头洗一洗,做他认为对的事情。

简增国不服:“爸爸!这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说了算。”

简增国没有一丝含糊,硬是把儿子赶出家门。出门时简增国给儿子追加一条命令,让儿子这一段日子不要回来,也不要给家里打电话,因为不需要。

儿子一声不吭离去。林淑惠大惑不解。

简增国解释:“这小子回家跟我吵了一架,但是我很高兴。”

其实他心知肚明,此刻无从高兴。

简增国已经退休数年,按照开玩笑的说法,叫作已经安全降落。时下人称做官是风险行业,这种风险与权力相关,权力越大风险越大,一旦官员退休,无职无权,风险也就不复存在。这并不是说凡安全降落的官员都属清廉,事实上确有官员在任上胆大妄为,但是人家或者运气好,或者有人罩着,终于全身而退,身上一根毫毛不少。理论上官员退休之后并没有进入保险柜,既往犯罪依然可以被追溯,确实也有些已降落者被查,好比飞机降落后冲出跑道,机毁人亡,但是并不多见。毕竟在职官员腐败案多发,相关部门尚且查不过来,很难顾及退休官员既往事项,外界上上下下的注意力也集中在台子上的权力官员,对退下来者兴趣不大。因此一个官员安全降落之后,他曾经的飞翔过程无论多么惊险都会迅速黯然失色,通常不会有事。

蓝伟立的一份“蓝名单”把退休官员简增国牵涉到案子里,涉嫌送款十万。十万元不大不小,简增国夫妻工作多年,依靠合法收入和积蓄,不需要贪污受贿,积攒这么一笔钱还是做得到的,仅此而论,这笔钱对简增国并不构成太大威胁。他为什么拒不承认呢?或者他真是被冤枉了,或者他出于某些缘故拒绝坦白,后者显然更有可能。蓝简之间不存在特殊过节,蓝伟立不至于编造情节诬陷简增国,简增国则有可能作假不认账,他有理由心存侥幸,因为这笔钱没有第三者旁证,数额也不特别巨大,简增国本人已经退休数年,通常情况下,办案方未必会对他穷追不舍。问题是“蓝名单”一案不是一起普通案件,其牵扯官员之多累计数额之大触目惊心,暴露出本地干部队伍的严重问题,影响非常恶劣,受到高层关注,办案部门奉命务必彻查严处,以警示干部,对上下有个交代。简增国是“蓝名单”里的排前人物,送款十万以常理分析当是事实,他拒不坦白,成为抗拒交代的出头鸟,办案部门不太可能轻易放过。

简增国号称“师长”,为官多年,不缺乏眼光和经验,他不可能不知道“蓝名单”的特殊性和严重性。如果起初他确实心存侥幸,那么在邵海洋悄悄传达省里那位“他”的意见之后,改变态度的必要与紧迫已经无可置疑,这时候无论如何应当先把事情认下来,把悔过书与涉案款项交出去,那样的话,退休干部简增国的涉案将到此为止。如果他充当出头鸟继续抗拒,则必定引发彻底调查,那时翻出来的可能就不只是十万元的问题。简哲所说的“引火烧身”就是这个,其巨大风险简增国不可能不知道。

但是他选择继续抗拒。

他把表明本人无辜的说明书交给洪主任后,头几天风平浪静,因为办案人员必须把相关情况报告上级,请上级研究并作出决定。几天后情况突变,洪主任一组人员奉命扩展调查范围,从调查“蓝名单”转而深入到调查简增国。简增国本来只是“蓝案”里的一个配角,在该案拉出的名单里领衔跑跑龙套。现在不同了,“蓝案”派生出“简案”,简增国把自己跑龙套跑成了另案主角。

简增国从多个信息渠道得知洪主任他们已经扩展了范围,被通知前往宾馆八号楼的人员不再只跟蓝伟立有关,他们需要回答的问题已经涉及简增国。按照要求,接受问话的人员必须保守秘密,不能将问讯情况外传,但是总会有些信息直截了当,或者通过曲曲折折的通道传到简增国的耳朵里。简增国听说除了通知相关人员前来,办案人员还分出几个小组下访摸底,调查重点放在他当县长、书记那个时段。通常认为一县主官权力大,为腐败案的高发区。

那一天简增国第三次到宾馆八号楼接受问询,谈话者还是洪主任,态度依然客气。洪主任向简增国核实三件事,都是简增国在县里工作时的陈年旧事。第一件是县城农贸市场的改造,包给承建商曹成会的条件是什么?第二件是当年简增国的母亲过世,治丧怎么安排?第三件却是王明元,王与简为亲家,当年王家住宅是怎么给的?

简增国即表扬:“你们工作真是细致。这些陈年旧事连我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请简主席尽量回忆一下。”

“里边有什么问题吗?”

“简主席认为没有问题?”

当年这三件事都有些具体情况。县农贸市场年久失修,急需改造,但是县财政困难,无法推进。简增国认为政府手中有权,不怕没钱,可以搞权钱交易。所谓权钱交易是开玩笑的,不外是把开发商找来,让他们投钱,帮助政府把市场盖起来,把道路修起来,改造过程中用地富余出来了,给开发商建房子卖钱,这是双赢。母亲治丧那件事比较特殊,简增国生于乡村,父亲过世早,母亲拉扯儿女成人。简增国上边有一个大哥,一直在乡间务农,母亲随大哥一家生活,在七十一岁上因突然中风过世。母亲过世之际,很不凑巧,简增国带团出访美国,母亲的遗体在冰棺里多躺了好几天,等他赶回才下葬。当时县里刚好在进行中层班子考核调整,听说县长的老娘死了,县里跑去吊唁的人特别多。至于王明元的住房,确实是他行使县长权力拍板给的。当年房价便宜,也值几十万,给房子主要是解决老上访户遗留问题,与后来的结亲无关。

洪主任问:“你亲家死在派出所的原因是什么?”

“先天性心脏病发作猝死。当时我们不是亲家。”

洪主任说:“这三件事是否存在违法违规问题,请简主席详细回忆一下。”

简增国不记得有什么严重问题。当然他也不敢说无可挑剔,眼下各种规定很多,一条一条,定得很有道理,说得都很严格,但是在基层具体工作中必须灵活掌握,完全按照那一套来,可能什么事都做不成。很多时候不能不绕行变通。

“就像洪主任办案,有时也不得不用一些特殊办法,是不是?”简增国问。

洪主任突然转口:“简主席,我们不希望这样。”

“洪主任希望什么?”

“我还想给简主席最后一个机会。回头是岸。”

他们都知道这是说什么。洪主任仁至义尽,还想拉简增国一把。洪主任追查的三件陈年旧事都不是必要的,无论他们已经掌握了什么,此刻还可以挂起来不问,只要简增国回头承认错误,认下“蓝名单”。所谓“两害权其轻”,认下“蓝名单”对简增国并没有太大危害,如果继续顽抗,所查三件事里则肯定潜藏着巨大危险。

简增国说:“谢谢。我会考虑。”

他没有回头。

那一天,市政协老干处组织离退休老领导活动,下基层考察,简增国报名参加。虽然外界传说纷纭,沸沸扬扬,毕竟上级还未作出对简增国的处置决定,他还有行动自由。那一次活动去了下边县里,就是简增国当过县长、书记,发生过若干陈年旧事的地方。同行的市政协老领导一共有三位,老家伙们到达时,几位县领导站在宾馆门边迎接,县委书记亲自站台,叫作“高度重视”。简增国注意到县长邵海洋没有露面,一问是到省里开会去了,大约两天后才能回来。

“这次见不上了,代我问好。”简增国说。

当晚县里请各位老领导吃饭,几套班子头头都到。大家刚在桌边坐定,一个人匆匆走进门来,却是邵海洋。原来他听到消息,中途溜号,直接从省里会场跑回县里。

简增国笑:“邵县长何必呢。”

邵海洋说:“老领导光临,一定得回来表示一下心意。”

简增国再问,才知道省里会议还有一天,邵海洋赶回来的任务就是陪他们吃这顿晚饭,而后还要连夜赶回省城,以便参加明天的会议。

“让我都过意不去了。”简增国说。

邵海洋说:“应该的。”

当晚邵海洋的位子与简增国隔着几个座位,邵海洋数次起身,过来给简增国敬酒,他不喝酒喝果汁,以汁代酒示敬。每次碰杯他们都交谈几句,邵海洋提到了简哲,表扬该年轻乡长非常好学,工作非常努力,有自己的想法,坚持脚踏实地,十分难得。

“拜托你们对他多批评,那是关照他。”简增国说。

邵海洋:“主席放心,简哲交给我了。”

除了简哲,他们没多谈。当晚饭桌上人多,相当于上一回的展会现场,邵海洋如果有重要信息,可以很从容地利用该公开场合传递,做到不留痕迹,但是他什么都没说。邵海洋专程从省城赶回来,不会只为了给简增国敬果汁,他在省里应当听到了一些消息。为什么他不说?难道他想传递和表达的东西尽在果汁中?

饭后邵海洋问简增国:“主席有什么交代?”

简增国说:“你晚上还要赶路,走吧。”

“不急,可以陪陪领导。”

“不要你陪。走。”

简增国把邵海洋赶上车,上车时他们握了手,简增国感觉到邵海洋手掌有点异样,握上去显凉,微微有点抖。

邵海洋一定听到了什么。他说不出口,但是非得跑回来见上一面。

简增国什么都不问,当众把邵海洋赶上路。前些时候他也是这样对待儿子,迅速赶出家门,连夜遣返乡下,这是为他们考虑。此时此刻,他们与简增国的任何单独接触都可能被记录在案,日后都可能面临调查。因此不如省点事,让他们及早撤离。

当晚,简增国带着一点礼物,由县委办主任陪着,借便走亲戚,拜访亲家母。当年该亲家母冲进县政府大楼,对着简增国哭喊:“拿命还命!”简增国记忆犹新。自那以后两人再没见过面,即使在成为儿女亲家之后。亲家母住的房子是当年简县长拍板安排的,以往简增国从未隆重光临,只知道妻子林淑惠曾悄悄上门探访过。时到今日,简增国第一次走进了王家房门。

亲家母在,还有媳妇和孙子。儿子简哲在下边乡间,不在这里。

实际上,简增国上门的目的是看孙子。孙子一直住在外婆家,与外婆和母亲一起生活。王小娟已经在一年多前从乡下中学调到县一中任教,她与简哲当年就是这所学校的同学。县一中的工作条件比乡下中学好得多,生活也好安排,可容王小娟更多地照料母亲与孩子,也为年轻乡长简哲依法治国免除更多后顾之忧。从乡下中学往县城调很不容易,县长邵海洋亲自发话才办成了,谁让县长发了话?简增国。简增国知道自己儿子不会去求领导办这种事情,那么老头子来办吧,一句话。

简增国在亲家母那里没有呆太长时间。寒暄几句,拉拉家常,抱抱孙子,也就半个来小时。亲家母不是场面上的人,表情十分木讷,与旧日简县长间曾有过节,相对尴尬,没有多少话好说,待客只靠王小娟。王小娟本人被简增国的突然到来弄个措手不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本次意外拜访气氛比较怪异。

王小娟问简增国:“爸,我给简哲打电话让他来吧?”

简增国说:“不要。”

“他性子就那样,爸不要生他气。”

简增国笑笑:“我早让他气饱了。”

简增国告辞离开。

第二天一行人从县里返回市区。简增国到家时,简家所居住宅楼下停着一辆轿车,有两个人站在车旁等候,其中一位是洪主任。

洪主任说:“简主席,请跟我们走吧。”

简增国上了他们的车。

6

当年简增国县长拍板,把县农贸市场改造交给了曹成会。曹成会是个开发商,长得像个木桶,矮而胖,脑满肠肥。通常胖人迟钝,曹成会却非常敏捷,异乎胖人。

曹成会拿到项目的第二天是星期六,简增国回市区与林老师团聚。曹成会跟踪追击,从县里跑到市区,上门拜访,随手携带一个小提箱。简增国给他开门,他把小提箱拎进了简家客厅,放在沙发边上。

简增国问:“那是什么?”

“小意思,给林老师买几件衣服。”

“县长没钱给太太买衣服吗?”

曹成会笑:“县长开玩笑。我不是那个意思。”

曹成会坐了几分钟,喝了一杯茶即起身告辞。走的时候,简增国要他把“小意思”带走,他死活不拿,简增国沉下脸,坚决执行。

“你要不拿走,农贸市场我交给别人做。”简增国警告。

曹成会连声道歉:“县长,县长,我太过意不去了。”

简增国问:“是真话吗?”

“简县长有什么需要,给我一句话。”

“说真还是说假?”

“县长放心,曹胖子最实诚。”

曹成会把“小意思”带回去了。几天后简增国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到开明货栈帮助结一笔小账,这笔账县财政不好处理,所以要曹成会帮忙。

曹成会连声表示没问题,马上就去。

曹成会去了开明货栈。这一笔小账其实不小,数额超过六万元,项目是茅台酒和中华烟,以及若干补品。货已经有人全部提走,曹老板负责结账。

那时候临近中秋。几个月后春节将临,简增国又让曹成会去货栈结了一笔小账,这笔账比上一笔更大,有八万多元,项目依旧,还是高档酒、烟,以及高档补品。这些东西干吗用?无论胖子瘦子都明白,铺路送礼公关。

曹胖子很实诚,两笔小账一一结清,二话不说。但是他把票据留了下来,几年以后交给了1022专案调查人员。

第二件事是母亲治丧。简增国的家乡在邻县,跟本县县城相距50公里。母亲不幸病故那一回,简增国中断访美日程,赶回奔丧。此前县里众多下属官员已经纷纷乘车翻山越岭,到简氏老宅表达过哀悼,并留下若干慰问金,多装在信封里并写有名字。简增国的大哥收下这些钱,在简增国归来后如数交给他,兄弟俩清点款项,实收十五万余元。丧事办完之后,简增国烧掉那些信封,现款则全数留在大哥那里,其兄用这笔款翻新简家老宅,加盖了一层楼。那一年恰逢县里进行中层班子考核调整,动了百余干部,有的提拔,有的交流到更好的位子,这其中不少人曾经给简母奔丧并留下信封。若干年后专案人员多方取证,认为这些钱不是一般礼金,具有买官卖官性质。

简增国对两笔款项均没有异议,供认不讳。“两规”期间他曾提出疑问,申诉自己不抽烟也不好酒,曹胖子买单的十四万礼品尽数上送公关,他本人并没有中饱私囊,不能计为贪污受贿。对后一笔十五万余款项,他否认与卖官相关,如果他真想卖官,价码不会定得这么低。但是简增国随即改变态度,停止申诉,表示事实清楚,款项无误,愿意认罪。念他工作多年,没有功劳有苦劳,且已退休,在本案中能配合办案人员,对相关事实供认不讳,完全坦白并愿意承担责任,请求处置从宽。

办案人员还追查了简增国亲家的住房问题,这件事有案可稽,记录翔实,数额确切,不需要费多少功夫调查就可确定,如果定为简增国利用权力假公济私,那么其案值将增加数十万元。追查中,办案人员发现简王两家关系很复杂,当年王明元案的处置有疑点,他们没放过这个疑点,最终从一位已故县公安局副局长封存在档案室的工作笔记本里找到一段记录:当年王明元阻挠工地开工,被警察带离现场。副局长请示简增国,简发话:“给他点教育。”王明元在派出所大喊大叫,两个负责民警对他动了手,“教育”过程中王突然倒地死亡。副局长急报简增国,被简增国骂了一顿,而后简授意他安排当事民警统一口径,设法把事情压了下来。

专案人员与简增国核对情况,简增国坚称该记录有偏颇,不准确,此案已有结论,不宜推翻。王明元已经去世多年,他们两家如今成了亲家,自家疮疤不要再挖。专案人员考虑,这个旧案深挖下去,简增国可能涉嫌滥用职权,隐瞒真相,罪加一等,但是毕竟与其腐败案关系不大。最终此事存疑,挂起来没有再查。考虑到简王两家情况的复杂性,简增国批准给王家的住宅被专案人员放过,没有计入简增国腐败案。

有一个情况比较令人费解:办案过程中,简增国对个人腐败事项承认相当爽快,曹胖子的两笔账,留给大哥的一堆现款,基本不费周折,有多少认多少,给办案人员省了很多麻烦。简增国当然清楚承认下来就要负责,这两项已经足够他身败名裂,可能导致牢狱之灾,他却没有百般狡辩,设法赖账。奇怪的是他对“蓝名单”却始终咬住嘴巴,那一笔钱对他并不具备真正的杀伤力,但是任何情况下问起来,他都断然否认,决不改口,充分表现出“师长”的坚固性,其顽抗已经显得不可理喻。

事实上该款项难以抵赖。

根据蓝伟立交代,简增国与蓝伟立本无私交,工作关系尚可,两人来历不同,简增国是本市土生土长干部,蓝伟立则是所谓“空降兵”,从省财政厅下派本市。蓝的上层关系很硬,在省领导那里说得上话,下派后先在市政府当秘书长,他对该职务不感兴趣,因为他最缺乏的是基层主官履历,必须到县里去当书记,上升条件才比较完备。当时本市辖下几个县委书记里,简增国年龄偏大,蓝伟立通过上层运作,没待简增国把书记位子坐热,就拿他跟自己作了轮换,蓝下去接简当书记,而简上来当秘书长。两人轮换比较突然,非简增国所愿,但是“师长”不愧老到,他清楚蓝大人的背景和影响力,让道时并无二话,两人相安无事,为日后的各自升迁铺平了道路。

蓝伟立当县委书记期间,其儿子初中毕业,被他送到美国读高中,当小留学生。蓝伟立家住省城,他儿子当小留学生的事情,本地知道的人不多,但是简增国知道了。有一天市里开会,简增国抽个时间到宾馆蓝的房间聊天,谈话间简增国问起小留学生,感叹说,当年他把儿子简哲弄到县里读高中,不料竟缔造了一门尴尬亲事。如果当时花点钱,送孩子到美国当小留学生,也许还省心。蓝伟立称孩子太小,送到天边也是问题。眼下小孩在那边不适应,老婆在这边抹眼泪,真是没办法。两人聊了半个来小时,简增国告辞离去,把进门时带来的一个文件袋留在沙发上。简增国走后蓝伟立才发现那个文件袋,随手打开看看,里边什么文件都没有,装的竟是一扎扎现金,一共十万元人民币。蓝伟立立刻往简增国家里打了电话。

“秘书长把文件袋落在我这里了。”他问,“怎么给你送过去?”

简增国说:“不好意思,忘记说明一下,那是给小留学生的。”

“怎么可以呢!”

“有什么不行?”

小留学生年轻轻轻远离父母,很不容易,应当多送温暖表示支持。简增国自己的儿子起点不够,只在县里留过学,没大出息,所以很羡慕小留学生。他知道培养小留学生花费大,父母需要筹集不少资金,有时难免周转不开,所以想助一臂之力。

蓝伟立说:“哪怕周转有问题也得自己解决,不能给老简增加负担。”

“见外了。这是谁跟谁啊?一文件袋算个什么?”

蓝伟立笑:“秘书长这么豪迈?”

简增国也笑,表示豪迈算不上,如果以为他一文件袋都增加负担,那也太小看了,“师长”不会那么没本事。

蓝伟立哈哈:“老简最不能小看。”

简增国说:“我请蓝书记关照一点不讲客气。蓝书记也不必跟我客气了。”

于是蓝伟立心安理得拿该钱替小留学生周转去了。

后来蓝伟立当了市领导,简增国也成了简副主席,有一次两人私下闲聊,蓝伟立称自己正在攒钱以归还周转金,考虑还宜加点利息。简增国即开玩笑,说该周转金性质变了,早已转为投资股本,炒年轻领导指日高升,前途无量,自己也好一起奋勇前进。两人彼此哈哈,从此不再提起这笔钱,直到蓝伟立将它写入“蓝名单”。

蓝伟立对简增国这笔款项的描述,仅从过程与细节看,确实不像故意编造。但是简增国咬定没有,死不承认,办案方没有更多旁证,无法强行定案。这笔款项最终挂了起来,没有出现在简增国的处理材料里,简增国却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他被判有期徒刑十年,主要犯罪事实是任县长期间通过农贸市场改造和母亲治丧获取的非法所得。简增国受到严惩属咎由自取,如果他与1022办案人员合作,承认“蓝名单”事实,绝对不会落到如此地步。他对各种忠告置若罔闻,表现恶劣,拒绝坦白,充当出头鸟,引火烧身,办案方还能没有惩戒他的办法?不认这个查那个,两三笔就让他无处可逃,锒铛入狱。一个已经退休数年的前官员走到这一步,时下也不多见,老来入狱晚景凄凉,令人不甚感慨。简增国号称“师长”,眼光敏锐,经验丰富,于本案中却失之固执,足够愚蠢。

简增国入狱服刑之前,经历了“两规”和移送司法处置过程,按规定不得与外界接触,服刑后才允许亲人探视。简哲在第一时间来到监狱见父亲,父子俩在探视桌两侧对坐,好一阵相视无语。自从上一回简增国把儿子从家里赶回乡下,一晃过去半年多,半年多再次见面,居然已在高墙之内。

简增国发话:“你妈怎么样了?”

简哲说:“在医院里。小娟照顾她。”

“你呢?”

“老样子。”

简增国竟然开玩笑:“还在依法治国?”

“是。”

“你要坚持住。”

简增国让儿子以后不必再来探视,他在这里都好。为官多年,人脉充足,本监狱的领导,以及坐监狱的犯人中都有熟人朋友,他们对他挺关照,家人不必操心。简增国让儿子多关心母亲,同时继续努力依法治国。父亲入狱,儿子会受影响,工作和发展会有波折,但是不要怕,有波折才有锻炼,成大事者没有一个不经历波折。简增国相信邵海洋等人会继续关心简哲,不因为老爸出事就撒手不管。毕竟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大家都明白。日后如何,关键还在简哲自己,简哲要坚持住,按照自己的想法,脚踏实地,一定可以越过眼前这道坎。

简哲突然发问:“爸,我想知道怎么回事。”

“你不需要纠结那些。”

简哲坚持纠结,想知道原因。简增国回答说,老爸并没有被冤枉,曹成会和奶奶丧事都是事实,不需要为老爸抱不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原因在哪里?三言两语说不清。“师长”当到退休,老来坐进牢里,可见老爸那一套确实有问题。问题症结何在?老爸眼下没心思多考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考虑那些有个屁用?不如省点心,就此安度晚年。但是简哲不一样,年轻人有必要认真研究,知道权力是怎么回事,日后如果掌握大权,切记引以为戒,只做对的,不做错的。

简哲坚持:“有些事我还是想弄明白。”

他问了一个情况:当年他从省里跑到县里考副乡长,父亲通过邵海洋设置障碍,阻止他报考,他非常生气。现在想来感到不对,父亲这么做有原因吧?

简增国点头:“脑筋够用。”

他承认是他让邵海洋故意设置障碍。当时邵海洋告诉他,简哲报考条件有些小情况,可以处理,不会影响。简增国却主张不要让简哲太顺当,不妨就此磨他一下,让简哲知道哪怕招考也不是一切现成,该找人还得找人,老爸不找,小邵叔叔一定得找。浇点冷水,给点刺激,对简哲有好处,设置障碍的目的不在阻止,而在推动他下定决心,全力拼抢。简增国知道儿子的性格,不压不争,越压越争,请将不如激将,儿子对父亲干预越愤怒,就会越努力,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结果如简增国所愿。

简哲突然单刀直入:“蓝名单十万元呢?跟我有什么关系?”

简增国斩钉截铁:“没有那件事。”

简增国看到儿子眼中有一丝泪光闪烁。

这个儿子非常聪明,其洞察力决不比父亲逊色,他虽然不知道,但是想到了。

当年简哲参加公选,顺利通过笔试面试,进入考核阶段。有一天邵海洋匆匆来到市政府办公大楼,找简增国报告一个新情况。

“蓝书记过问简哲这个事。”他说。

当时公选进程已经走到尾声,接近完成,蓝伟立却要倒回头,从资格审查查起。他追查简哲报考情况,说有人反映简哲资格有问题,究竟怎么回事?邵海洋详细汇报了情况,担保程序完整,没有问题。邵海洋只能说台面上的事情,没有提到这一资格审查波折背后的原因,其实是简增国要求给简哲设置障碍,这当然是不好说的。

蓝伟立听了不认可:“我看是个问题。”

邵海洋赶紧向简增国告急。蓝伟立是县委书记,其施政特点为大小权力一把抓,他有权否决。如果他发话,简哲这件事就泡汤了。

简增国问:“这里边有什么背景因素?”

邵海洋分析与另一位考生相关,该考生与简哲报考同一职位,目前名列第二。那位考生从附近县份过来报考,据了解其父亲是私人矿主,家里很有钱。

“听说蓝大人胆子大,敢要敢拿?”简增国问邵海洋。

“是。”

简增国交代:“你小心他,保持一点距离。”

几天后市里开会,简增国拿着一个文件袋到宾馆房间里拜访蓝伟立,文件袋里装的不是公文,是给“小留学生”的十万元。简增国在与蓝伟立交谈时一再提到儿子简哲,虽没有直接要求蓝伟立相帮,其意思彼此都已心知肚明。这笔“周转金”以及简增国的直接出面起了作用,蓝伟立高抬贵手,没再追究简哲的报考资格,简哲终于顺利过关当上副乡长,走上简增国推动他走的道路。

若干年后,简增国的“周转金”被蓝伟立招供进入了“蓝名单”。该名单看似只与简增国相关,其实后头牵扯简哲,如果简增国承认下来,当年的“周转金”将被视为为简哲铺路买官,这将成为简哲一大污点,会给他的未来蒙上难以消除的阴影,甚至毁掉他的前途,这是简增国无法承受的。简增国认为简哲是个好孩子,作为年轻干部他也很优秀,未来他应当会强于自己的老爸,不该被早早毁坏。因此简增国死活不进“蓝名单”,宁可自己承担后果,这是他应该承担的。他的出事短期内对儿子上进会有影响,长远看可能反会让儿子在当地收获或明或暗的同情,有利于发展。

简增国不会说出这些隐情,简哲不需要知道,至少在眼下。但是显然简哲猜到了一点缘故,简增国注意到他眼里的泪光。简增国还注意到儿子前来探监时特意洗了头,他的头发乌黑光洁,领子上没有一丝头皮屑。

简增国感觉欣慰。

作者简介:

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12月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市机关部门工作。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现在福建省文联工作。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