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烦 (二十四、二十五)
2013-12-29李明华
二十四
大雪第三天,山里下了一场入冬后最大的雪,把村子和大山裹得严严实实,空旷的雪原上一派肃穆,农家的房顶上一股股白烟蒸蒸日上。村长病倒了,得的是不好的病。在农村,所谓不好的病就是老病。
冬天的山野夜长昼短,尤其是地处浅垴山交接地带的千户台,太阳出得迟,落得早,让人觉得日子像马路上汽车过来时的影子说过就过了。庄廓院里,白杨树长长的影子过早地贴在窗子上,透过窗户上的玻璃,一片阴影在村长的脸上晃来晃去。阴面的山坡被积雪盖得昏昏欲睡,只有阳面的山坡露着一些七长八短的草,牛羊们回家的脚步飞快。
我决定买几斤冰糖去看村长。不为别的,就为村长的几十个鸡蛋和他家的烫炕。我去村长家时,太阳正好从西边的山豁口落下去,余辉还没有退尽,一片浓重的红色将西天染成了悲壮的血色,村子里一片沉静。牛羊们很精神地走在归家的路上,小巷深处的看家狗半睁半闭着双眼卧在门前,享受着最后一点温热,孤独如惆怅。
在村长家门口我跟刘天有老汉相遇了,他的一双布鞋和裤管被雪浸湿了。他一只手提着一筐子鸡蛋,一只手提着一只公鸡,这么厚重的礼物让我这个拿工资的人都感到吃惊。刘天有老汉佝偻着腰走了过来说:“李村,谢谢你呀,和村长送来了我的籽种,我这辈子忘不了。”
我赶忙接住他手里的筐子说:“要谢你就谢村长,再说,让谁遇上这种事都会这么做的。”
“不见得吧!现如今人们都变了,变得麻木不仁了。”刘天有老汉意味深长地把最后的“吧”字拉得特别长。
我对千户台村已从陌生变得一天天熟悉。在我看来,千户台从来是刘姓、王姓两个经纬分明的阵营,刘天有老汉跟支书是亲房党家,他郑重来看村长,让我刮目相看。
一进门,刘老汉便大声嚷道:“听说你不行了,等逑了几天,你咋还不死哩?”
“不中哩,阎王爷这老东西不遛他的尻子,还不在生死簿上造我的册哩!急也干逑蛋。昨天中午我做梦,梦见让火炉里的煤烟把我眼看要弄死了,想翻个身翻不起来。突然,一个白胡子老汉手里提着一个素白的马尾鞭子,我想一定是太上老君,他驾着一朵轻云从火烧坡垭豁口飘过来,也不知往我嘴里塞了个啥东西,就来了力气。醒来时往窗子外头一看,是白哗哗的太阳,啥都没有,你说怪不怪?”一看刘老汉进来了,村长显然来了精神。
“你少给我说好听的,你是不是想告许我是神仙救了你呀,神仙也不行,快死吧,你不急我还急哩!你先去阴间占个好风水,打好庄廓盖好房子,我就舒舒贴贴住进去,你看中不中?不中了再慢慢儿商量。”
“说得美,你就看上我一辈子苦性好,阳间没苦够,还让我去阴间为你们当牛做马呀?”
这一对老朋友一说一笑,似乎几年没有见面似的。一时间,生命的死亡反而变得麻木和淡远,生者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一瞬间近了。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久违的温暖,我十分吃惊他们之间肆无忌惮的生死玩笑。在我看来,刘老汉来看望病危中的村长,不是来安慰和道别的,简直是来吃咒送葬的。可村长却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这种咒语。
慢慢地,他们又进入了正题,进入了回忆。正题不过就是当年的英雄壮举,清汤寡水的让人意会不出一点伟大的东西来。还是村长先说:“这几天我躺在炕上总是想一些过去的事情。我们嘴上天天喊着让群众过上好日子,喊了几十年,也实打实地干了几十年,可好日子还是个水对面,这咋说呢?”
“是呀,我也想这个问题,可就是想不出个眉眼。这问题到底出在阿乍呢?”
“狗日的,要我看,还是怪我们村干部自己。想当年,站在镰刀斧头下举着拳头的时候,不是都说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吗?可后来咋就变了呢?想起这些年,我就像被别人扒光裤子,露着尻子和鸡巴走在群众中间,丢人哩!如果有一天让人指着脊梁骨问,这几年,你们给群众干逑了个啥?群众干瘦了,你们吃肥了,我们咋回答?”村长动了感情,他一边吸着鼻涕,一边拍着自己干瘦的胸脯,很痛苦的样子。
“老伙子,不瞒你说,这些年我也一直想,像你这样的干部少了,干部和群众的关系淡了,你没看见乡长拉我籽种时的架式,你再看看马干事那天六亲不认的猖狂劲儿,还是本乡本土的人呢,就连一点面子都不留。远的不说就说近的,看看我们的天来支书,群众意见这么大,上面就是不闻不问。也该换一换了,再不换把群众逼急了。”
“也是。”
刘老汉和村长暂时进入了一种沉默。过了一会儿,刘老汉从口袋里抽出一条纸条儿,折一下,摸出一撮黄烟,搁在纸条上再揉破几个纸烟头搁上,嗖一拧一掐,便是一个喇叭筒。他把卷好的烟棒子递给村长,等村长稳稳当当叼在嘴里,他这才划着了火柴。之后,他轻轻吹灭手里的火柴棍,说:“这种事情也不光是我们这里发生,要我看,除非我们这些村干部要来一回脱胎换骨。”
“不要说了,都怪我们!”村长不高兴了,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再也不说话了。他好像在想什么,想什么呢?想过去自己的辉煌呢,还是想那些遥远而亲切的人情世故呢?
刘老汉怕村长经受不住这种苦思闷想,就赶紧转换了话题。眼看着快要进黄土的人了,就让他高兴高兴吧。
“老伙子,就算是哥俩刚才啥也没说。从现在开始,啥也不想,喝几盅盅,你看中不中?不中了再换个别的。”
村长说:“还是喝酩馏酒吧,现在的酒说是几十块几百块的高档酒,都是水味儿。”
村长脸上顷刻间有了淡淡的微笑,消瘦发黑的脸也露出了微微的红晕。村长让儿子抱来了一坛酵藏多年的酩馏酒。刚开始时,他只是抿一抿,品尝着酩馏酒的酒力和味道,慢慢地忘记了自己是个生命垂危的人,而且输了就喝干。约有一顿饭的工夫,刘老汉和村长都上了桃花脸色,话也明显多了起来。这时候,村长又说话了。
“老伙子,哥俩可要讲个原则。按往日的惯例,现在该干啥?”
“这还用问?不是唱,就是弹。”
“那好。今天你气血不好,就嫑唱了,让兄弟给你好好弹一个。”说完,刘老汉拿下墙上挂着的三弦琴,上上下下看了看琴杆,用左手的虎口卡住三弦的担子,上下滑动了几下,又摸子摸弦轴和琴鼓上紫黑的木质,将弦子上的穗子摆正,捏了捏手指上的关节,开始弹起来。弹的是河湟地区的乡民人人皆知的《满天星》。那激昂的旋律,让人想象不出庄稼人会有惆怅日子的。这种带着粘稠的泥土味儿的曲子,很快就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
不料,村长突然疯了似的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将被子哗一推,蹲下来。他咕了几口酩馏酒,抹一把嘴,高声嚷道:“停。还是来‘尕老汉’过瘾!把你一个人摇头晃脑的美逑得不行!”
也许这便是音乐和精神的力量。刘老汉先是一惊,村长能有这种举动,是他没有想到的,便试探性地问:“老村长,你不死了?”
“不!弹!我唱!”
刘老汉用手指弹了弹琴鼓上的蟒皮,再试了试三弦琴的中音,调正弦音说:“弹就弹。你可要悠着点唱,不要今晚夕挣逑死了,明儿个就没人陪我了。”
“你弹你的,我唱我的,阎王爷不收哈干着急,老汉家就这个闹法。”
于是,山里的夜被一曲《尕老汉》搅得鲜活活的。
一个尕老汉,七十七来么哟,
再加上四岁叶子青,
老汉八十一来么哟。
怀抱上个琵琶,弹来么哟,
当啷啷的响来叶子青,
呛啷啷的响来么哟。
刘老汉的左手在琴杆上灵活地滑动,右手不停地拨弄着琴弦,晃来晃去的头跟扭动着的腰身形成一种和谐的节律,好像三弦的音乐节奏不是弹出来的,而是用全身的骨肉和力气摇晃出来的。他先弹出长长的过门儿,如牛羊在山坡上撒着欢儿,如娃娃们在八月的麦场上赶着趟儿嬉闹,带着山野和泥土的气息从灵巧的十指间徐徐溢泻。进入主题后,旋律又变得相当悠长,似湟水潺潺,如大山连绵。等弹奏第二遍时,村长就放开了嗓门。
吼着吼着,不知不觉进入了角色。整个屋子,时而像春雨淅沥,云雀唱秋;时而又似电闪雷鸣,山洪暴发。庄稼人就是如此的豁达和超脱,他们往往在生命的尽头以喜庆的气氛来对待生命的悲壮和伟大,有时甚至以一种忘我来对待死亡和灾难的。歌声和琴声和谐地从屋里徐徐弥散而出,久久地回旋在冬天的夜空里。村子没有听到这种音乐有很长时间,倒有些新奇。他们一个个从屋里走出来,听个究竟,不知是天之籁还是地之鸣。已经睡了的,干脆迷迷糊糊地爬在被窝里,双手托住下巴骨,静静地倾听着。他们似乎品出了什么味道,细细回味着。尽管音乐对很多山里人来说是比较遥远的话题,但是这“尕老汉”的小调对他们并不陌生。
唱了一会儿,刘老汉放下三弦琴。他知道村长剩下的日子不会太多了,铁匠打铁要看个火色,何况村长的后事还没有准备齐全。
“老伙子,瘾该过了吧!下一个节目该由我出,中不中?”
“说!”
“酒喝了歌也唱了,你看剩下的就是……”
“剩下的是死,这我知道。”
刘老汉摇了摇头说:“你的老衣缝好了,你试一试吧!”
“谁缝的?”
“不管,大家都知道你没女儿,是村里的几个老女人缝的。”
村长挪了挪身子,吃力地抓住刘老汉的手,轻轻地摸着摸着,摸完了手心又摸手背,好像他要从刘老汉的手上摸出几十年的人生沧桑,和用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这一对在泥土中同生共死过的老朋友,就是这样用灵与肉交流着感情,很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突然,村长双手用力捏了下刘老汉的手,眼泪便噗噜噜往下滚:“我,我活不了多长了,我对不住村里人,对不住田寡妇。田寡妇来了没,没来,就替我捎个话,说我对不住她,我给她跪下磕头了。”说时,村长极力使出力气,想爬起来跪下,但被刘老汉死死地摁住了。
村长的思维似乎有些跳跃,但并不混乱,他说:“我整整干了三十八年的村长,可还有几家农户每年吃救济粮,我没本事呀!”他痛苦地用拳头擂了几下自己的心口窝窝,好像群众的口粮不够吃,全都是他的责任。
“老伙计,”刘老汉的话一出口,眼圈潮湿了,“这不能怪你,土地下放快三十年了,你啥都不要想,怪就怪他们太懒。”
夜深了,山野静得像沉睡在梦里,依稀听见划拳喝酒的声音。三三两两的酒曲儿在夜空里飘来飘去,汪汪汪的犬吠时停时叫。
这一夜,我跟刘老汉没有回家,他一直守候在村长的身边。
第二天,天气特别好。中午,刘老汉在院子里磨着剃头刀子。他要为村长好好剃个头,让村长干干净净、风风光光地离开这个世界。素常平日连帽子都不敢脱的村长,却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刘老汉。
我说:“村长,你不怕头冻吗?”
村长说:“不怕,快死的人了,怕啥!”
刘老汉先剃的是头。他一边剃,一边在剃过的头皮上来来回回摸,看是否有没剃干净的地方。不一会儿,一个青皮清洁的光头儿,在太阳光下发出幽幽的肉光。剃完了头发,他又在裤腿上挡了几下刀子,然后又倒着发根边摸边刮,幽幽的光头被刘老汉重新清理了一遍,一直到顺摸倒摸是同一种感觉,这才放下心来。村长的头发出了一片青光。
庄稼人干干净净地落在土炕上,最后还得干干净净地埋在土坑里,所以葬礼隆重不隆重不要紧,但头脸要收拾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这是应该做到的。剃完了头,就是刮脸。这是一个难啃的腰节骨,不是一般的剃头匠都能胜任的。村长近一个月来,肠子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五谷,所以脸皮很松,就像一个被太阳晒了几天的蔫茄子,皱皱巴巴的。刘老汉耐着性子一刀一刀刮下去,每刮一刀,他就用拇指和食指使劲绷紧脸上的肉。他的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每刮一刀就舔一下嘴唇,放松一下,好像刀功不在手上,而在牙齿和嘴唇上。刘老汉一千次地提醒自己,不能见红,见了红,老家伙是要耍脾气的。让老人生着一肚子气离开这个世界,无论如何是不好的。
这一切在刘老汉的刀下,顺利地进行完了。
刘老汉拿来镜子,双手递给村长说:“老家伙,尕兄弟的手艺还不错吧?就是县上的理发馆也不见得好。”
村长接过镜子,小孩似的东瞧瞧西看看,伸出右手来摸了摸青皮光头,满意地说:“好,好,老汉家还真不赖!就这样,倒回上十几年,找个年轻的婆娘说不定二茬子瓜更甜哩!”停了片刻,看刘老汉没有回应,村长问道:“尕兄弟,你看中不中?”
“中,一定中。说不定连媒人都不要,还倒贴一个哩。”刘老汉满口答应。
村长明知是刘老汉哄弄他的,但还是很满意地说:“好,这就好哩!”
“还有老衣哩,你也试试,看合身不?”见村长兴致极浓,刘老汉赶忙把村长的老衣拿过来。
老衣是用缎子缝制的,在众人的帮助下,村长穿好了老衣,由大伙搀扶着站了起来,要不是瘦一些,俨然是一个解放前的财主或有钱人的派头。
此刻,太阳已经给千户台这块山地和村长家的庄廓铺上了一层金光,那黄土筑成的庄墙泛出一层厚实而柔和的亮光,让院子显得格外透亮。麻雀们登上光秃秃的枝头,欢喜地叫个不停。而在不远处的一棵白杨树上,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了一个喜鹊窝,高高地悬着,两只花喜鹊驾驾驾地喊个不停。邻居房顶上站着的一个小男孩,他一边玩着飘飘的吹胀了的猪尿泡,一边高声喊:
喜鹊喜鹊驾驾驾,
我俩盼个好亲家。
二十五
冬至过后不久,腊月就紧锣密鼓地到了。整个腊月,千户台村连空气都沉浸在一片咚咚嚓嚓的锣鼓声中,男的、女的,肥的、瘦的,胖的、瘪的一大群屁股,把村子扭得七拧八歪,把寒冬扭成了怪异的暖春。多少年没有出过社火,有了这样一个展示自我表现自我的机会,村巷里的男男女女突然变得比往常精神了,也漂亮了。那些平常素日在村头巷尾醉醉答答腰来腿不来的和喝醉了酒专找女人麻烦的男人,一天天变得稀疏和零星了,也一天天变得比往常清醒起来,整洁起来。他们中的一部分被刘文林选入了排练社火的队伍,一部分在制作道具,还有一部分因自己的女人排练社火,自觉承担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村里出现了祥和的气氛。
排练社火的进程比我想象的要顺利得多,也快得多。刘文林为了村里的社火,简直做到了劳心、劳神、劳钱,他用自己的钱从县文化馆高薪聘请了两位辅导老师,白天的答答、的答答教舞蹈动作,晚上嗦咪咪嗦咪咪教社火曲子,两位辅导老师吃住在刘文林家。村子里很快充满了文化的气氛,连那些无所事事整天盯着女人们屁股和胸脯的光棍,也自觉加入到这个队伍中来了。双龙、双狮表演,旱船表演,妖婆婆、哑巴、八大光棍表演,二十几个节目都排练得差不多了。
一切都按秩序进行,腊月十九是村里的社火首次预演的日子,连续几日的阴天过后那天却出奇得晴。密集的鼓声在镲的结伴下响了一阵子,太阳就露出一张鲜活的脸来。我从天保家出来去找刘文林商量画脸、装身子的事,见会计王海成从村委会办公室走了出来。他拿着黑板擦和几根粉笔,屁颠屁颠的,一种行施权力的神情无法掩饰地挂在脸上。
我说:“王会,忙啊?”
会计指了指村务公开栏,歪了一下嘴说:“有几件事给群众该写一写了。”他今天的任务是把村务公开栏写好了,会上定下的几件事都一个多月了,再不张榜公布怕是给大家说不过去。
我说:“你写吧,写完了赶紧过来出社火,今天刘文林请了乡上的领导要来看社火,还指望你拉二胡呢。”
会计说:“不多,一会儿就好了。”说时,他点燃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计划着版面。像这种张榜的事情他不急于马上写上去,他喜欢众人围观时自己一边写字一边让人们评头论足的感觉,那时候,他写出的点、横、撇、捺就和他一左一右晃动的头同时用上了力,尤其是撇和捺,头偏得幅度越大,也就更见功夫,简直像书法家写的。他从来不把自己写的字叫字,一般都叫书法。因此,久而久之,这里的人把写字不叫写字,而叫写书法,只有小学生的字和那些特别难看的字才叫字。字和书法是有天壤之别的,就跟垢痂和麝香有着天壤之别一样。
会计写完了第一个公示内容,向后退了两步,歪着头开始欣赏起他的书法,很快就围观了一些方脸的圆脸的长脸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评头论足指手画脚,脸上的表情褒贬不一,但大都议论的不是公示的内容本身,而是会计的字。因为第一个公示内容与他们的切身利益关系不大,怎么写都无所为。会计的钢笔字和粉笔字都好,这是村里人公认的,谁都清楚,村里的几个小学老师还没有一个比会计写得好的,每每村里人议论起钢笔字和粉笔字,会计的脸上就流露出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的自豪,但今天人们不是来看字的,是来关心自己的,他们大清早来这里,就是看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在黑板上。
第一个公示的是村里的财务开支,黑底白字,会计中规中矩地写了“千户台村财务开支情况”,然后一项一项列了开支,列到“其他”一项时,是一大笔开支,会计就省去了。
有一个老人问:“‘其他’是啥开支,咋就六个点点儿?”
会计边写边答:“就是不好明说的吃喝,别的村都这么写。”
“噢,是这么回事,六个点点儿是不好明说的,怪不得既像六张又大又圆的嘴,又像六个酒盅儿。”
“老人家,你太幽默了。”
“啥油馍呀,天天能吃油馍,不成了乡长?”
人群里一阵哈哈大笑。
其实,在这里围观的人关心的不是第一个公开,因为大多数人实际上根本不知道村里的收入,也就谈不上关心开支。吃喝就吃喝,很正常,长下肚子谁不吃喝?不吃喝还能修通村里的水泥路?不吃喝还能改造村里的水路和电路?现如今吃吃喝喝已经是一种不可缺少的礼数,这些理儿人们已是心知肚明家喻户晓。人嘛,又不是在空气里活着。谁不吃喝谁他妈就没命了。关键得把握分寸,哪些该吃哪些不该吃,哪些是好消化的哪些是不好消化的。否则,就会惹火烧身,这些老村长做得天衣无缝。
第二个公示是低保户名单,黑底红字,这等于是正式的榜,而且是最重量级的榜,上了这个榜,就等于明年的危房改造基本上垂手可得。会计的公示是别出心裁的,是有讲究的。他用的是大红的粉笔,因为是让人们高兴的事儿,而且都是一个个人名字。他从家里出来时就特意把那些张榜的人名字按姓氏笔划排列好了,简直用尽了心思。他想用姓氏笔画的多少排列,因为张榜的都是刘姓和王姓,是村里旗鼓相当的两个阵营,还真有些不好排,把刘姓排在前面吧,怕长了村里刘姓人家的势,灭了村里王姓人家的威风,把王姓排在前面吧,又怕挨支书的一顿训。深思熟虑后,他只好把心思用在人名的第二个字的笔画多少,最后甚至考虑到了第三个字。他先按第二个字的笔画排列,如果第二个字的笔画分不出前后,再考虑第三个字,聪明透顶的会计真是费尽了心思。
这还不够,他有意在水里泡湿了粉笔,那些字一落在黑板上显得格外醒目,第二个人名字刚写完,第一个人名字就已经在黑板上鲜亮无比,而且鲜亮的程度还在渐渐加深。这样的效果让有些人的眼睛里刹那间流出了少见的温暖,却让有些人在最短的时间里冒出了火。会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好像这些农户能成为低保户中的一员是由于他的努力和恩惠,村民们应该感激他。
人们都把脖子伸得像长颈鹿一样扬着,望着,希望能望出一些希望来,有一个被村里人叫“大汉”的瘦高个男人简直就是鹤立鸡群。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多月前全体户主会上抓阄产生的结果,是当场唱票公布的。十户刘姓人家,九户王姓人家,是铁板钉钉的事情,谁也变不了,就等着腊月底领票子欢欢喜喜过大年。有消息灵通的村民早就打听到了发钱的办法和取钱的银行,今年不发现金,一户发一个卡,是工行卡。管他是公卡还是母卡,反正能领钱就行。
会计在人们的厚望中郑重地写完了名单,顺数是十九个,倒数也是十九个,没错,这跟抓阄的数字是相同的。其实他更欣赏的是自己的一手好字。公示栏前已经围了许多人,那些伸长脖子的人们望了再望,望了再望,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一脸的愤怒和无奈,有的一脸的笑容和踏实。点头的,是实打实没有变的九户王姓人家,跟一个多月前抓阄的结果一模一样,看来,村长运作的事情从来都是表里如一,他站得端立得正。摇头的,是那些没有抓到阄的,他们表达着抓阄的不合理性和偶然性,但当初他们是抱着赌一把碰碰运气的心理,赞成了,也心悦诚服地参与了,有道是敲了锣儿要上场,耍下猴儿就是戏,只能默认。这会儿眼睁睁看着别人家的烟洞里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他们甚至在炊烟里嗅到了香喷喷的饭菜味儿,也只好无可奈何,他们认了,是自己的命薄。
最不能容忍的是一群愤怒的人,是那十户刘姓人家,跟抓阄的结果驴唇不对马嘴,甚至本末倒置。他们一看见公示栏里的名字没有自己,简直肺都气炸了,但他们不甘心,几乎还怀着一种是不是会计弄错了或写错了的质疑。在这种合理的质疑没有彻底破灭之前,他们还没有失去理智,依然轻描淡写地看待这个无情的现实和沉重的打击。露着笑容的,他们跟支书暗中的勾当他们清楚,他们抿着嘴唇偷偷离开了这惹火烧身的现场,站在离公示栏很远的地方,一边抽着从自己口袋里摸出来的纸烟,一边隔岸观火。
“王会,这是咋日弄的,你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这是支书给的单子,还有支书的签字和名章,你看刘天来三个字多亮,名章多红,咋错呢!”
“让我看看!”
会计把单子递过去,说:“看吧,看好了,是白纸黑字。你看上十遍八遍把眼睛看瞎了把纸看破了,也不会变成你的名字!”会计说话的时候嘴特别歪,歪得像一把带勾的刀子,让那个人有些生气了,将会计狠狠瞪了一眼,一把扯过单子说:“看就看,又不是皇上的圣旨,咋就看不得!我就不信会把我的眼睛看瞎,会把你的纸看破!”
这种对抗性的话一出口,一些人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会计的口气也软多了,说:“看吧,看吧。”
那些伸长脖子的人缓缓动了起来,从前面动到后面,从后面动到更远处,很快不约而同地围成了一个小团体,他们互换了一下眼色或脸色,都心照不宣地有了一个共同的主题和目标。随着一声:“走,找狗日的算账!”的声音和脚下荡起的浩浩荡荡的黄尘和残雪,那十户在众目睽睽下抓了阄却落空了的人家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顷刻间脸都成了拉长的橡皮,十分难看和可怕。因为他们多少回为这件旷世的大事踏踏实实付出过也真真切切激动过,多少回他们家全人全坐在炕头上,郑重谋划着这些钱的用场。就一个早晨,不,应该说是一刹那,一切向往和谋划都成了泡影。
男人们一晃一晃在前,女人们一拧一拧在后,老人和孩子掂着细碎的脚步紧跟着。他们从公示栏旁走开去,一路上嘴里嘟嘟囔囔不干不净哩哩啦啦冲下坡垣,直冲支书家,差点把支书家矮小的庄廓门挤破。在这件事情上他们轻重是花了本钱的,按时下的话说,是进行了前期投资的。他们不是在自己家的年猪上打主意,就是在养鸡专业户家的鸡上下工夫,而且支书是掂着肥胖的肚子拍着腔子有承诺的,咋说变就变。有这么做事的吗!这又不是娃娃们玩家家,想玩了玩不想玩了不玩的事情,一定得讨个说法。
他们对自己不公正的狸猫换太子心知肚明,这跟村长和会计没有一点关系,有个吃饭的肚子,就有个想事的心。谁都知道,老村长当了三十多年的村长,从未出过差儿,就是过去那么艰苦的日子都没有出过差儿,会计不会有那个胆儿,一定是支书刘天来这小子偷梁换柱。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支书家,排山倒海的气势把支书的女人吓得无处藏身,她先钻进了草房,觉着不安全,然后又钻进了炕洞。等人们把支书女人拉出来时,她满脸满身就成了黑脸的包公,炕烟已经把她呛得上气不接下气。
支书家的那条狗还算忠诚,极力维护着主人的尊严,汪汪汪叫个不停,把一条粗长的铁链绳扯得在支书精心设计的走丝上来来回回发出金属的脆响,到后来,由于人多势重,渐渐地偃旗息鼓了,没有一点叫声了。
一群人瞧了瞧支书女人的狼狈,像土改时的地主婆儿,一时让同情心占了上风,雄赳赳走了,一群人又昂然地围了过来。人群还在像蜜蜂窝一样不断扩大,毫无节制,这群人数量更大。这会儿,天气已经变得越来越晴了,太阳把整个照壁毫不留情地照得泛出了一层光来,使黑底更黑,白字更白,红字更红。关心此事的和不关心此事的还有看热闹的人都围在照壁前,把会计和村务公开栏围得水泄不通。刚才还觉得照壁比人群高大得多,威武得多,排场得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是千户台村的一大景观。这会儿,人群长得远远比照壁高大起来了,高大得有了排山倒海之势。看来,支书是跟许多人承诺过这个名额的,他可能是一女许二男了,或者干脆就是一女许多男了。这会儿到了把一个女子四分五裂的时候了。
许多人渴望已久的第三个公示内容也很快公布了,同样是黑底红字。这一次,会计用的是水红色的粉笔,醒目刺眼的“千户台村第二轮危房改造农户名单公示栏”下面,码了九个更加醒目的人名。这九个名字不同寻常,是电闪雷鸣,是一触即发的定时炸弹,一旦变成事实,秋后就能从民政上领取一万八千元现金,大放宽心盖房子,然后等着年底验收,这绝对不是闹着玩的。这回数名字的不是会计,而是关注此事的所有人们,他们从人缝里挤了进来,目光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唰地扫了一下,就把该记的都记下了。
有人从会计手里一把抢过单子细细看了看,没错,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跟黑板上的是一样的。看来,问题不是出在会计这里。
黑压压的人群又开始骚动了,很快进入了一种无序状态。人们开始愤怒了,谁都说,刘天来铁口钢牙答应他的,咋说变就变了呢!刚才去找支书的一群人又哩哩啦啦回来了,说是支书去了乡政府,早上走的,还没有回来,他的女人也说不清支书什么时候回来。他们看着黑板上一个个拳头大的字和人名,就是糊上一层屎尿也不能平息自己心中的愤怒和仇恨,他们很快用自己的帽子和头巾把那些怎么看都让他们心烦的人名擦得五花八门,擦得一干二净。
照壁上只剩下一片黑,黑得一片空旷和茫然。一时间,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先是沮丧,然后是愤怒,再然后是绝望,有一个女人竟然哭爹叫娘地大嗥起来,无法抑止地叙说着她的不幸。他们很快又把绝望化成了仇恨和愤怒,好像横在他们面前的照壁不是照壁,而是让他们咬牙切齿的刘天来。
“走,去乡上告!乡上告不成去县上告,县上不成往省里中央告,不信就告不倒他!”
我到现场时,会计已被失去理智的群众扭打了一顿,我知道会计是无辜的,是替支书挨打的。他的表情像一个晒焉了的茄子,帽沿的一大半被撕下来,遮住了半拉儿脸,衣服的纽环全都扯豁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纽扣狼狈地吊着。他的嘴奋力歪了几下才吐出了气说:“李村,你看你看,真是无法无天了,要不要叫乡派出所过来。”
我摆了摆手说:“这是村里内部矛盾,不能叫派出所。我说,各位父老乡亲,我是吃你们百家饭的,在村里也没有沾亲带故的,我谁都不偏向,你们听我的劝,千万不能这样,肉烂了烂在锅里。这样闹只能是鸡飞蛋打,让乡里和县上收回这九户危房改造户不说,还对村里产生不良的后果。请大家相信我,公示栏公布的这九户仍然算数,大家也都知道,村长还在家里放命,不要闹,我另外从民政局给村里争取九户,怎样抓的阄怎样分配,大家看行不行?”
“你就有这么大的能耐?”
我说:“我用自己的人格保证,说到做到。只要你们不闹,我一定不负众望,把这件事情办好。”
“那好,我们就信你一回,不过这跟你没关系,刘天来的账我们迟早还是要算的!”
许多人在半信半疑中动摇了上访的念头,但他们的愤怒仍然无法抑止。很快,人们就拿着各自使惯了的铁器家什,双手有力地掂了掂,向着照壁英勇威武地走来,有扛着铁锤钢钎的,有提着锄头瓦刀的,那些在他们的手里千锤百炼过的创造劳动成果的家什,只要使上力气,指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狼狈不堪。
铁器无情地碰撞着照壁上的砖石和混泥土坚硬的质地,金属的脆响冷漠木然地响彻在冬日慈祥温暖的阳光里,然后,一些火星迸射进干冷的空气里,传出更远的地方,传出一种混乱来。野蛮而又疯狂的力量在铁器和砖石中碰撞着,“轰”一声闷雷般的响声,在黄尘飞扬中那个鹤立鸡群的照壁,那个在千户台象征村容村貌的一大景观,在人们眼睁睁的注视中说倒就倒了,倒得也太简单了。
一股尘土有些儿夸张地飞了起来,飞得老高老高,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松了一口气,在他们认为推翻了照壁,就等于推翻了事实。刚才使足了力气的几个男人都点上了烟,一边抽烟,一边还在骂骂咧咧。
我的诺言和诚恳的态度打动了愤怒的人群,他们在这儿发泄了内心深处的不满,又很快加入到了社火的队伍中去了。
在千户台那面最大的旱场上,刘文林组织的社火队正在进行首场演出。此时正好响起咚嚓咚嚓咚咚嚓的锣鼓声,密集的鼓点敲得人们心里像揣了猫似的。心急的娃娃们慌乱地吃了最后一口饭,轻松地躲过大人们的目光,在袖口上狠劲儿抹一下浓稠的鼻涕,黑乎乎的小手顺手捏了一块馍馍,径直朝旱场跑去。那些社火队伍里的身子正在不慌不忙地化妆,说是早上要预演,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在乡间,冬天的早上往往就是中午或是中午以后。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听说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但大都很麻木,仍然做着跳社火的准备。
中午一点半,社火预演开始了。既然是预演,刘文林把什么都做足了,做真了,他把乡上的副书记和宣传干事也请来了,就等着支书。可支书迟迟不来,只好开演了。
这是一次盛大的预演,因为千户台在解放后没有出过社火,在一定意义上说,就有点破天荒的意味。发泄完了愤怒的人们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不能因为自己没有达到目的就放弃了生活。他们有的拿了马扎,有的拿了椅子,有的怀里抱着木头墩墩,娃娃们在前大人们在后,自觉有序地把旱场围了一圈。他们推翻了公示栏,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现在有足够的心情来看社火了。卖水果蔬菜的,卖葵花籽和花生果的,各叫各的卖。
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过后,旱船在徐徐的春风中,在“水乡”婉约的桨声里,在船姑娘轻盈而花哨的脚步中,从“水”上轻盈地荡过来了,那情态,那神韵,那种黄土地上原本不存在的水文化无不透露着六百余年前江浙水乡的影子和情致。
八个壮汉组成的锣鼓队是社火队伍的领头,由鼓、锣、钹等组成。寒风里,咚——啪、咚——啪的几声“二踢脚”炸响之后,一辆手扶拖拉机缓缓地滑了过来,两个手柄上过早地系着大红的绸子,油箱盖上也拴着大红的绸子,无处不透露着春节喜庆的气氛。车厢里是一面直径三尺有余的牛皮大鼓,此鼓叫太平鼓,鼓两旁的车厢里站着两个目清眉秀膀大腰圆的庄稼人,腰里也同样系了鲜艳的红绸子,对打的两个壮汉被手扶拖拉机拉到旱场上时已经大汗淋淋,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挥动的鼓锤舞动着漫天彩绸,简直就看不清是鼓锤在舞还是彩绸在舞。鼓点是传统的《凤凰三点头》、《五子过街》、《秦皇乱点兵》、《蛟龙出海》、《狮子滚绣球》、《和尚鼓》,密集的鼓点拉开了社火的序幕。
锣鼓队后面是秧歌队。在鼓、锣、钹的间奏中,秧歌队每到一处唱着不同的颂词。
春官是社火队伍中的统帅,庄户人家大都称“灯官”,说白了,春官就是民间传说中报春的官,预示着春回大地,万象更新,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是大自然轮回的使者。在社火队伍里春官至上,春官为大,人官也要迎接春官。在正月的社火队伍里人间的官再大也是小的,春官再小也是大的,只见春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头戴夸张了的极品乌纱帽,前额上贴“榀头兴旺”,后背上贴着“一品当朝”的字样,身穿大红官服,手持笤帚为笏板,踱着四平八稳的官步走了过来。身后是师爷,倒骑着毛驴,背着玉皇大帝的赦旨,紧随其后的是銮驾相随,四个兵士骑着毛驴抬着木锨上写的“肃静”、“回避”的牌子,一路上呼喊示威。等喊开了场子,春官口中就开始念念有词道:
“本官奉玉皇大帝的赦旨,王母娘娘的金牌,带了毛糙社火来到此地,带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百世兴旺者也。本官所到之地,扫歪风邪气,除五谷百病,财源茂盛,人丁兴旺,是也不是?”
“是。”随从们高声应和道。
春官是社火中的大身子,所到之处前呼后应,放鞭炮,摆香案,设供品,顶礼膜拜,讨个吉利,贡品先让春官享用,随行人员再吃,而后其他社火人员才能吃。
八条造型优美、气度昂然的龙队过来时,场面上已经挤满了人。其中四条是黄龙,四条是青龙,黄龙象征国泰民安,青龙象征风调雨顺。每条龙由十二个人撑着长长的龙身,一人抬龙头,一人舞龙尾。抬龙头的必是身强体壮的,舞龙尾的小巧玲珑,这样才能做到伸缩自如,进退得当。只听得鞭炮齐放、锣鼓齐鸣,在锣鼓的伴奏下几条巨龙在城门洞前腾空而降,在手舞宝珠人的引领下,忽而昂首腾飞,忽而头尾相连就地盘旋,忽而龙身左右摆动,龙头由上至下,由左到右,带动全身翻滚;忽而龙头高耸龙身盘成一团,忽而几条滚翻成一团;忽而几条龙并行,快如风弛电掣一般气势宏伟。把《蛟龙出海》、《二龙戏珠》的龙舞演得绘声绘色。一时间,旱场上就扬起了漫天的黄尘,徐徐地潮一样向周围的观众弥漫而来,像刚刚刮过一阵旋风,在围观者的衣服上很快就落了一层尘土,但他们全然不管这些,似乎就是奔着这漫天的尘埃来的。
八龙闹春过后是两狮对舞。两个力大身稳的庄稼人顶着狮子头,两个敏捷灵活的小伙子舞狮尾。力大身稳的庄稼汉站立着身子舞狮头,敏捷灵活的小伙子弓着腰身不断摇动狮子的尾巴,二人默契的配合,像一对铡草的马夫。两头狮子前仆后跃、伏卧、翻滚、站立、竖立、摇头摆尾,展示百兽之王的雄姿。地面上的对舞一步步靠近了观众时,武师装束的年轻人是领狮者,他在空中翻了三个斤斗,在观众眼前划了三个美丽的弧线,在轮起的尘埃中,人群中便有了“再来一次,再来一次!”的呐喊。旱场上已经罢放好了三张八仙桌子,从大到小、从低到高码起来,足有丈把高,舞狮者一层一层地往高处爬,攀跃的过程不仅需要二人默契的配合,还需要强大的力量,当那个顶狮子头的庄稼汉准备跃上第一层八仙桌子时,摇动狮子尾巴的小伙子要在同一个时间里用最大的力量双手卡住前者的腰带,奋力向上推动,然后顺势抓住前者的腰带一跃而上,这一切过程都是非常连贯的,让围观的人看不出一点破绽。他们一直爬到第三层八仙桌就开始表演了。只见舞狮者表演自如,在三尺见方的桌面上完成了竖立、转身、调头等高难度的动作。这些舞狮者都是花里的牡丹人伙里的梢子。狮子表演结束时,只见从丈把高的桌子上一跃而下,落地翻滚,脱皮亮相,赢得人们的热烈喝彩。
人群里热烈的喝彩声还没有结束,张翁背老婆的布偶表演又登场亮相了。这是一种由一人表演双体的哑剧剧目。巧妙的化妆,幽默风趣的表演,把憨态可笑的张翁背少妻回娘家的境遇和情态表演得活灵活现,你看,那一会儿走一会儿跑,一会儿涉水一会儿过桥,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洼的诙谐动作,真是惟妙惟肖。
妖婆婆风趣幽默地走过来时,怀里抱着“三官保”布娃娃,她在人群中扭着肥胖的尻子走来走去,还不时拍一拍怀里的布娃娃,让布娃娃哭,让布娃娃笑。她看准那些尚在生育期的女人,风一样走过去,满嘴是花言巧语,硬是往怀里揣娃娃,生女儿还是送儿子全凭她的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说了算,还不时讨点吉利钱,逗人取乐。
哑巴头戴破草帽,反穿白板子皮袄,用锅墨把脸涂得油黑油黑,完全淹没了他的真实身份。他手里拿着一个红萝卜,或者白萝卜,全在于他的兴趣。他在人群里窜前跑后,欢喜若狂,用最为夸张的动作欢庆五谷丰登,安居乐业,还是预示着新生命的降生过程,谁也说不清,惟有民俗学家才能说个大概。
打扮成丑角的傻公子赶着骑驴的新媳妇风风火火上路了,小两口在春的气息里亲亲热热,人赶驴,驴戏人,滑稽可笑的人驴之戏表现着人类和动物的亲和。
八大光棍们扭着“八步儿”舞动着扇子过来了,这些八男八女成双成对的所谓的八大光棍,是由八男八女装扮的。男的是白扣布的汗褡儿青丝布的裤,头戴黑礼帽腰系青丝带,插着表花戴墨镜,扭着有力而别致的“八步儿”;女的是花袄红裤绿丝带,黑手帕包头戴红花,扭动着柳枝一样婀娜的腰身。他们扇动着蝴蝶一样翩翩起舞的折扇,像湟水谷地里春天的花红柳绿般过来了。
当二胡、四弦、板胡、三弦、笛子、唢呐、碰铃、木鱼把过门奏响之后,八大光棍扇着扇子开始唱:
春季里么就到了着,
水仙花儿开(呀),
水仙花儿开;
绣阁里的女儿(呀),
踩呀麻踩青来呀,
小呀啊哥哥,
小呀啊哥哥呀,
情意扯不断……
水仙花儿开了者,
十呀十里香(呀),
十呀十里香;
绣阁里的女儿(呀),
心里起波浪呀,
小呀啊哥哥,
小呀啊哥哥呀,
托把手儿来……
支书刘天来大清早就去了乡上的信用社,他是取汇款的。这一年他差不多每个月去一回信用社,每去一回都要踏踏实实醉一回,他幸福的日子像南山的泉水清清儿长流。他已经把乡政府门口那家清真饭馆里的“手抓”吃上瘾了,逢人就说:“妈的,不吃还行,一吃还吃上瘾了,三天不吃一顿‘手抓’,就吃不下饭。”
他女儿在重庆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每月寄给他6000块钱,他便逢人就说,还是内地的钱好挣,女儿刚上班就挣这样多,往后还不知挣多少哩。但他根本不知道这些钱的来龙去脉,他更不知道现在村里发生了什么。他的日子越过越滋润,像秋天的旱獭,他旺盛的食欲把自己吃得更加大腹便便,脑满肠肥,体重从去年的八十公斤长成了今年的九十二公斤,而且还在长,走起路来十分费力。他从信用社取了钱回来的时候,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酒的力量使他幸福得哼哼央央,头重脚轻,走路时腰来腿不来。
他早上去得特别早,这会儿还不知道上午村里发生了什么。打老远听得村里到处是歌唱的声音,他肥胖的身子从人堆里奋力挤进去,站在前排,打了一个冗长的臭哄哄的嗝,一股冲天的酒气牛劲十足,把他周围的几个人冲得涌到另一边去了。这小小的骚动,很快引来了一些人的目光,他们在人群里很快寻找到了支书刘天来的身影,像蜜蜂传递信息一样用眼神、用口形、用手势奔走相告。那个让他们愤怒和绝望的人终于出现了,他们的眼里充满了刀子般的寒光,他们的眼神不约而同地做出了一个决定,要对付公示栏那样对付刘天来。
主席台上留着支书刘天来的位子,坐在主席台上的乡党委副书记发现了人堆里的他,向他招了一下手,他摆了摆手,又一头扎进了女人堆里,他喜欢往女人堆里扎,这正中人们的下怀。
社火刚刚开场,扮演“八大光棍”的一个女人深深迷住了支书刘天来的眼睛,他深情地看了几眼,对自己逐渐老去的精气神儿不免发出感叹。
要命的是,支书刘天来也分明感觉到了一种像春天般暖和的目光和表情,无时不在注视着他,撩拨着他。他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人,他醉眼朦胧地眯了一会儿,扮演八大光棍的八个女人,跟他深深浅浅有一腿的就有三个,其中就有胡春梅。得到危房改造的两个女人一反常态,两对多情的浓眉下两双大眼不断地往他这个方向大咧咧直勾勾地看,以至乱了方寸,直看得他心里像开了花儿,身体像充了气的气球飘在云彩里,不知想看哪个女人,想干哪个女人。他与那些含义暧昧的目光相遇时,心里早就七上八下,他跟着社火的曲调嘴里不停地哼哼着,身上的肥肉突突突颤动着,像给一个机器人通上了电。他哼着哼着就跑调了,跑成了“花儿”的曲调:
大河沿上的磨石头,
一头儿尖尖,
一头儿扁扁,
尕磨儿上能煅个底扇;
我背上了走,
手拿的皮鞭儿太短。
尕妹给我绣上个满腰转,
褐子的边边,
里子是毡毡,
牛毛俩扎上个牡丹;
我勒上了走,
人前显个手段。
是祸躲不过,是福跑不掉。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干脆就是两筛子核桃枣儿惹下的祸。这时候,有人从王家小卖部里弄来一筛子核桃一筛子枣儿,这是刘文林早就安排好的事情,但今天这样的奢侈好像不是时候。为了这开天辟地的社火和不同寻常的日子,刘文林还特地分别在一筛子核桃和一筛子枣儿里,各放了二十张拾圆的票子。
支书刘天来虽然喝得酩酊大醉,但把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暗暗骂道,狗日的,几个钱把你烧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去年没有把你的砖厂怎么样,今年要要回来,你以为合同没到期,就拿你没办法了。
支书刘天来刚哼完最后一句,只见刘文林将核桃枣儿向空中天女散花似地泼了出去。一瞬间,天空中的核桃枣儿像秋风扫落叶飘飘地滑翔开来,直滑得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四十张拾圆的人民币票子像四十支花朵,也在空中毫无掩饰地款款绽放了。所有的人都把头仰起来张望着,像张望着一场从未发生过的奇异的天体现象。也许就是一种天造地设的闹剧,社火身子还没有跳热,那八大光棍的“八步儿”还没有淋漓尽致地发挥出韵味儿,观众为了抢到那四十张拾圆的票子和更多的核桃枣儿,不要命地横冲直撞,一瞬间就把社火队伍冲了个乱七八糟。随着音乐节奏的间断,社火队伍里的身子和那些吹拉弹唱的也开始抢脚下星星点点哗哗滚动的核桃枣儿和钱票。场面一时乱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和一切行为都集中在核桃枣儿和钱票上。
那个被村里人称为巫婆的半疯半傻的田寡妇田玉英又一次出现了。她的出现把原本就十分热闹的场面推向了高峰和极致,场面又多了一个风趣幽默的节目。她整天无所事事,像这样的场面她每次都是头一个到,包括村里的红白喜事没有她不到场的。今天她刚刚在乡政府旁边的一家馆子里舔完了人们吃剩的一个肉菜碟子,迟到了一会儿,眼看着自己得不到一点好处了,便咣——咣——咣紧锣密鼓地敲了三下破锣,就急死忙活地挤进人堆里,用锣锤胡乱追打抢到核桃枣儿和钱票的人。眼见核桃枣儿和纷纷扬扬的钱票像黎明前的星星一样越来越稀少了,便跑过去在案几上的筛子里奋力伸进了几乎一辈子没有洗过的碳一样黑的手,狠狠抓了一把。那是供品,是供奉土地爷的,哪里让一个半呆半傻的老女人随便动的。扮演关公大老爷的身子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拉开,她木木地看了一会儿“关公”,断断续续的思维终于有了明确的认知,眼前的“关公”八成是个半真半假的,她嗨嗨笑着说:“你是假的吧。”
“关公”说:“我就是关公,你不信了问灯官。”
刘文林立马跑来,他头上的“一品当朝”的官帽也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让熙熙攘攘的人们踩扁了,像一朵晒焉了的狗尿苔。他一下跳到马扎上厉声喊道:“他就是关公,快快走开,不然他手中的大刀不认人!”
“嗨嗨,不要哄弄尕百姓,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唬谁呀,人家电视里的胡主席、温总理走乡下村都比你客气,不是跟老人们握手,就是摸着娃们的头,问寒问暖,你们喳喳咧咧吓谁呀。”说时,她胆怯地摸了一下“关公”飘逸的胡子和额头上的月牙,又摸了摸大刀,见没有把她怎么样,她几乎愤怒地说了声“屁一个关公,全是假的!”便突然扬起脏兮兮的手朝“关公”的脸上就是一把掌。那一把掌准确无误,又十分结实有力,着实把“关公”打了个满脸花。“关公”还没来及还手,就见她举起锣锤奋力将筛子挑翻,口里嚷道:“哪来的野社火!给玉皇大帝不报告,给我王母娘娘也不打个招呼,也敢扮关老爷的身子,都他妈的滚!滚!没看你们的皮脸脑,尖嘴猴腮的卖尻货,关老爷的身子是谁想装就装的吗?谁敢再哄弄百姓,我要报告玉皇大帝,把你们统统收拾了喂狗喂狼。”她一边喊,一边用手里的锣锤疯疯张张打了过去,见什么打什么,直打得社火场子乱了方寸,没有了主心骨。
坐在主席台上的乡党委副书记和宣传干事摇了摇头,抬起屁股坐车走了,刘文林有些顾此失彼。
顿时就有一群人像红火处卖母猪肉似的又围了上去,抢核桃枣儿和人民币票子,局面一时大乱。跳社火的、看社火的、抢核桃枣儿和票子的、看热闹的被冲得人仰马翻,哭爹喊妈。有几个庄稼人为你抢的多了、他抢的少了争吵着,另有几个为抢来的核桃枣儿分配不公,大打出手,扭成一团。刹那间,整个场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蜂窝,而且继续毫无节制地扩张着,混乱着。就在一片混乱中,一些人行色匆匆自觉自愿地走在了一起,他们的不谋而合有着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找支书算账,乱中取胜。
也许是一种巧合,也许是蓄谋已久,在这看似完全失控的场面中,第一个被挤倒的不是老弱病残孕和女人孩子,而是喝得酩酊大醉身壮如牛的支书刘天来。
支书刘天来没有明白自己的身体是怎么倒的,他这么结实的身体平常素日里就是站着睡着了也是推不倒的,咋今天不知不觉就倒了呢。他肥胖迟缓麻木的身躯在混乱中被愤怒的人们蓄意推倒时,像一个装满了粮食的麻袋,缓缓的,木木的,又像细水浸倒墙那样几乎没有声响,说垮就垮说倒就倒了。他倒下后,刚才众多人抢核桃枣儿和钱票的主题立马发生了深刻而实质性的变化。顷刻间,人群形成了一种群打落水狗的场面,这个场面的形成几乎也是人们蓄谋已久的,是水到渠成的,是情理之中的,让许多老汉和老奶奶都把支持的目光善良地集中在群众这边。
“他早就该受这个罪,该挨这顿打了。把他早早儿打醒了是好事,要不他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许多人手里都拿着让人至痛的东西,许多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沉重庄严的。谁也没有想到,老实巴交的天保是什么时候变成一个聪明人的,他提着刚才坐在屁股下面的马扎儿,王明高拿着的是一根柳木棍子,胡春梅拿着的是刚才跳“八大光棍”的扇子,一个女人提着火铲,另一个女人拿的是一块砖头,还有一个女人提着一根榆木棍,许许多多的中年的、青年的女人义无反顾地涌了上来,个个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们心硬口硬统一了口径,与支书刘天来划清界限,诉说着他一个又一个甜言蜜语的谎话和骗局。
第一下是天保打的,打得十分果断而有力。在整个女人们咄咄逼人喋喋不休的控诉过程中,一直在马扎上坐着、看着热闹的天保,他见一个女人朝支书刘天来英勇无畏地吐了一口浓浓的口水,便嗨嗨一笑,从屁股下面大胆从容地抽出马扎,奋力朝一个狼狈不堪的头部砸去。庄稼人不图美观,只求经久耐用,那个面目可憎的马扎满身都是有斤有两的榆木做成的,只见支书刘天来用右臂下意识地挡了回去,只听得“哐”一声木木地响,支书刘天来在地上滚了一下,大声嚷道:“谁,谁这么大的胆子打我?”
“我,我们大家打你!”
“你们睁开瞎眼了好好看看,看好了,我是谁。我是千户台的支书,是刘天来!我刚从乡上喝完酒来的,你们敢打我,你们是不是长了天胆?”支书刘天来抹了一把双眼说,“听好了,再打,我要叫派出所了!”说时,一只手本能地捂住了头,另一只手在上衣口袋里掏手机。
“打的就是你!你叫吧!你敢掏出手机,今天打死你狗日的!”
第二下是一个又胖又结实的女人打的,她的打又快又准。那女人迅速脱下自己的半高跟儿皮鞋,二话不说,在支书刘天来肥大的头上啪啪啪结结实实扇了三下。直扇得鞋底上的尘土飞扬,直扇得原本就吃硬了酒的刘天来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前后左右,直扇得鞋底儿断成了三节。人们横七竖八地打着,直打得支书刘天来爬在地上紧紧抱住了头。一块破砖头砸过来,正好砸在前额上,支书刘天来晃了晃,血慢慢流了出来,顺着他扁平的鼻梁往下滴,流到嘴唇上,接着流到下巴上,吧嗒吧嗒往下掉,把一大片黄土泡湿了,看不清是让水泡的,还是让血浸的。
“割了狗日的那逑东西,割了,他就不使唤了!”
腊月里,到处是杀猪的声音。一个屠户很快拿来了一把杀猪刀,刀刃上还粘着一层肥油。他可能也是个在谎言中的上当受骗者,一把明晃晃的刀毫不畏惧地挑开了支书刘天来的裤带。支书刘天来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这声音很快让人们产生了畏惧,屠户的杀猪刀抖抖颤颤地掉在地上。
屠户见多识广,他眉头一皱,便有了下面的恶作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女人们纳鞋底用的麻线,这是屠户处理猪大肠和猪小肠还有猪肚子时必不可少的东西。聪明的女人们马上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们扒了支书刘天来的裤子,在他的阳器上麻利地扎了麻线。
支书刘天来发出杀猪一样的喊声,但都无济于事,反而有了把恶作剧做下去的勇气,他们让麻线的一头拴在他脖子里,使他丝毫不敢动弹一下。支书刘天来在地上蜷缩成一只虾。
支书刘天来被打得一败涂地后,出够了气的男人们陆续散去,他们七八人一群、四五人一帮去喝酒去了,剩下的是女人们。他们用脚踹、用手拧、用坚硬的鞋底儿打,那坚硬的高跟鞋底儿每打一下,像一把迟钝的锥子在肉上锥着,很快把他弄得鼻青脸肿,散皮豁眼。那几个苦大仇深让支书日弄了几年的女人,盼星待月似地等了这么几年啥都等空了,一肚子苦水、一肚子悲伤、一肚子愤懑,今天终于有了诉说和发泄的机会。她们踹疼了脚,拧疼了手,把自己廉价的高根儿皮鞋也打得面目全非,无法穿在自己的脚上,急得在地上直跺脚。
一个村里做虫草生意的小老板自告奋勇说:“都别心疼,打坏了鞋的女人,早早儿报上自己的号,今年‘三八’我每人送一双!”
女人们终于想起了作为一个女性最有力量最富杀伤力的报复行为。他们用足了嘴上的力气,支书刘天来的脸上顷刻间吐满了女人们肆无忌惮的口水。吐完了口水的女人又把浓稠的鼻涕擤在他的头上和脸上,总之,她们使用了一切能够使用的歹毒的手段。
热闹的场面变得不热闹,是另外一个女人扫了大家的兴。田寡妇田玉英站在支书旁边,仔细端详着支书刘天来的嘴脸,像不认识似的,她用那把锣锤在支书刘天来乱糟糟的头上使劲蹭了几下,又把他的下巴撑起来。她几乎是千户台的一个幽灵,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她咣敲了一下锣,咔嚓咔嚓跳两步,咣一下,咔嚓咔嚓跳两步,敲够了三下,她的锣锤在破锣上画了一圈,跳了几下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忠”字舞步,高声唱道:
毛主席,真伟大,领导人民打天下,
邓小平,胆子大,让全国人民把福纳。
刘天来,真混蛋,让一帮女人打趴下。
打打打,打打打,把刘天来彻底打趴下。
她咣又敲了一下,一只手将锣抱在胸前,一只手高举着锣锤响亮地唱道:
毛主席的战士,
最听党的话,
哪里需要哪里去,
打起背包就出发。
余音未尽,节奏和内容又变得驴唇不对马嘴前言不搭后语: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的世道谁怕谁;
不再是中国怕美国,
而是美国求中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