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化时代希腊人的“蛮族”观念
2013-12-29李渊
摘 要: 希腊化时代是希腊人民族观念发展的重要时期。此时的希腊人在区别自我与“蛮族”时,继承了古典时代以血缘、文化区分不同人群的传统,但根据时代的变化又赋予了其灵活性、地域性的特征,其背后所反映的则是希腊人以利益为取向划分民族的特点:不同地区的希腊人具有不同利益,这决定了他们在民族识别中对血缘和文化的不同态度。希腊人正是通过固有的血缘和文化观念,并结合变化的利益构建自我和他者的边界。
关键词:希腊化时代;认同;血统;文化;利益
作者简介:李渊,男,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从事中外古史比较研究。
中图分类号:K0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3)01-0168-09
希腊化时代是古希腊民族观念变革的重要时期之一。1随着亚历山大东征及随后各希腊化王国的建立与发展,希腊人与异族的关系发生了重大改变,这对希腊人传统的民族观念产生了深远影响。近年来,随着民族认同问题成为学术界热点,对希腊化时代希腊人的民族认同的研究也逐渐升温,不少学者作出了卓有成效的研究。2这些研究多围绕此时期希腊人的自我认同等问题展开,而希腊人的自我认识与对他者的认识是他们民族观念中的一体两面,该时期希腊人的“蛮族”观念同样也值得思考。有学者提出,希腊化时代的情况过于复杂,不同地区有不同的民族关系和民族意识,古典时代希腊人提出的划分自我与“蛮族”的标准已经失去了意义。[1](P59-78)这种观点可能有一定道理,但未必完全符合希腊化时代的情况,本文将着重研究该时期希腊人的“蛮族”观念,特别是希腊人如何认识自身与“蛮族”的界限。在此过程中,作者特别注意研究其与古典时代“蛮族”观念的区别与联系,以及其与政治的关系。
希腊化时代的民族观念上承古典时代。古典时代的希腊人已经具备了较完整的“蛮族”观念。在希波战争之后,希腊人以波斯为原型建构起“蛮族”形象,这里的“蛮族”并非一个单一民族,而是包含了希腊人观念中所有不同于自己的人群。[2](P6)古希腊人认为这些人在多方面与自己存在显著区别,史学家希罗多德的一段话很好地反映出希腊人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希罗多德提出:“全体希腊人在血缘和语言方面是有亲属关系的,我们诸神的神殿和奉献牺牲的仪式是共通的,而我们的生活习惯也是相同的。”[3](P620-621)尽管有研究表明,希罗多德的观点可能与事实不完全吻合,如血缘在这里虽然排在第一位,但是在古典时代希腊人的观念中,其重要性并不如生活习惯等方面。[4](P278-310)不过希罗多德提到的这几点因素,无疑是大多数学者研究希腊人民族观念的重要参考。希罗多德的本意是说明希腊人的自我认同意识,而并非区别希腊人和“蛮族”,但它毕竟表现出希腊人对自我与“他者”界限的认识,特别是这段话是在雅典人讨论希腊人与“蛮族”(波斯人)的关系时提出的,它作为希腊人与“蛮族”区分标准的意味就更加明确。在古典时代历史中,我们的确能看到希腊人观念中存在希罗多德提到的现象。在血缘上,希腊人建立了以希伦为核心的谱系[5](P7)[6](P42-48),而“蛮族”则往往被排斥在该谱系之外,这说明希腊人认为“蛮族”与自身具有不同的祖先,血统迥异。同时,“蛮族”在语言、宗教和生活习惯等方面,也与希腊人存在较大差异,这也被认为是“蛮族”逊于希腊人的重要原因。[7](P9-10)还有一点希罗多德强调不多,但却是希腊人“蛮族”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即“蛮族”具有奢侈、残暴、专制等特征,与希腊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成为了希腊人敌视“蛮族”的主要原因。[2](P56-60)[8](P80)上述诸因素中,除血缘之外,其他多可被列入文化现象,因此,可以认为希罗多德观念中希腊人与“蛮族”的区分主要在于血缘与文化。文化和血缘大体构成了古典时代希腊人观念中自我和“蛮族”的屏障。正是通过这一系列民族边界的构建,“蛮族”成为希腊人的对立面。这种二分观念的建立,与希腊人和异族的长期对立有密切关系,尤其是希腊和波斯的对峙给希腊人带来了不安全感,包括雅典在内的某些城邦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考虑,逐渐构建起了异于希腊人的“蛮族”形象,“蛮族”在古典时代晚期最终成为希腊人心目中低等人群的称呼。
亚历山大东征之后,由于波斯等国已经不再是希腊人的主要对手,为了统治多民族的国家,他曾采取了一些措施以化解民族矛盾。在一些古典学家看来,亚历山大是一个立志于消除不同人群差异、实现人类团结的伟大人物。[9](P123-166)的确,亚历山大鼓励与异族人通婚的政策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希腊人与波斯人以及其他东方人之间的血缘界限,而他所推行的文化融合政策也缓和了希腊人与“蛮族”在文化上的冲突。在亚历山大去世后,希腊人和“蛮族”在血缘、文化等方面仍表现出融合的趋势。希腊化时代,希腊人和“蛮族”之间有通婚现象,甚至其子女也能得到公民权。[10](P51-56)1此外,希腊人在一些习惯上,已部分接受了东方地区的文化,如托勒密王朝中的君主采用了埃及的服饰,在外形上与法老并无区别[11](P148),这与古典时代希腊人的“蛮族”观念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区别。说明在希腊化时代,希腊人和“蛮族”的界限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松动了。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双方的界限已经消失,也不表明希腊人的“蛮族”观念被彻底抛弃。“蛮族”观念的核心是建立在民族对立基础上对“蛮族”的歧视。在希腊化时代,一方面,希腊人的政府对其他民族在政治、经济政策上仍加以歧视。各希腊化王国内部多数高级职位都被希腊人以及希腊化的马其顿人占据,非希腊人的仕途更为艰难。而某些国家对希腊人和非希腊人采用不同管理机构的做法,更说明民族之间的隔阂远未打破。[12](P101-116)另一方面,受到官方思想的影响,加之民族矛盾并未彻底消除,普通希腊人也会将其他民族的人视作“蛮族”并加以歧视,一个埃及人曾经抱怨道:“他们瞧不起我,因为我是一个‘蛮族’——因为我不能表现的像一个希腊人那样。”而另一条材料中则提到,一个希腊人与当地妇女发生了些不愉快,他很难接受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个希腊人”身上[11](P146),希腊人具有强烈的民族自豪感,不能接受异族对自己的侮辱,足见二者的社会地位极不平等。这些都说明,希腊人对当地人的歧视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而上述埃及人的言论也说明这种歧视即使在“蛮族”人看来也是理所应当的。“蛮族”观念显然在社会上尚具有一定影响力。
希腊化时代民族关系中融合与对立都很明显,这造成了一种两难局面:一方面,希腊人和其他民族的关系已经不再像古典时代那样紧张;另一方面,传统的“蛮族”观念由于根深蒂固,暂时难以消失。要解决这一矛盾,希腊人需要重构自身和“蛮族”之间的界限。
希腊化时代,希腊人对自我与“蛮族”界限的认识,并没有彻底抛弃古典时代的传统。文化因素仍然在确定希腊人和“蛮族”的界限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有学者提出,希腊化时代的“蛮族”一词就意味着“一个人是不开化、不文明,没有受过教育的,而不用考虑他的民族、语言和人种”[13](P136)。虽然这种观点认为“蛮族”一词已经彻底与民族、种族等无关未免有些绝对,但不可否认的是,文化在这一时期区别希腊人和“蛮族”过程中起着关键性作用。它的重要性首先与希腊化进程有关,从词源上看,“希腊化”(Hellenism)一词与文化联系密切,是指古希腊的文化及其传播过程等。1古典时代的希腊人,通过与“蛮族”之间的文化差异,建构与自己对立的“蛮族”形象,但他们仅关注于此差异,并不试图通过文化来改变“蛮族”。从德国学者德罗伊森之后,学术界特别注意这个词在亚历山大东征之后将希腊文化传播至东方的过程。[14](P29-30)将这个词用来称呼一个时代,不仅意味着这一时期希腊文化在各国流行,也意味着它对人们生活,特别是对民族关系和民族认同有重要影响。许多原本种族上是其他民族的人,由于受到希腊教育的熏陶,也被纳入希腊人范围。尽管古风、古典时代也有类似的现象,但规模无法与此时相比。有一些证据表明,当时犹太教的上层人士,能够进入属于希腊人特权场所的体育馆接受希腊式教育,不少犹太人还采用了希腊式的名字,如迈内劳斯(Menelaos)等[15](P267),这说明他们不仅接受了良好的希腊式教育,而且在感情上具有了希腊认同感;而他们能够进入体育馆这种希腊人的特权领域,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他们的希腊身份也已经被希腊人所认可,他们“通过各种方法将自己在文化上转变为希腊人之后”[16](P65),就有可能突破血缘的限制,获得希腊人的认同。而“希腊化”大力推广背后显示的则是各国统治者的扶持,特别是大型城市的修筑、改建,市内设施的建立,离开统治者的支持都是不可能的。他们对希腊化如此热心,除了希望用希腊化来招揽爱琴城邦中的希腊人之外,可能也因为他们充分认识到文化在识别民族身份中的重要作用。正是在上述诸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一些所谓的“文化希腊人”或者“变为希腊人的亚洲人”大量产生[17](P160-161),说明希腊文化在这一时期成为了跨越希腊人和“蛮族”界限的重要桥梁。
当人们谈及文化时,通常是将“文化”看作一个整体概念,但文化的内涵极为丰富,希腊化时代的诸文化因素所起的作用各不相同,一些在古典时代深受希腊人重视的因素,如语言、生活习惯等,在这一时期由于民族间文化交融的加深,而逐渐为人所忽略。与此同时,文化中的体育馆等因素在民族区分中的作用却得以凸显。语言本是古典时代区别希腊人和“蛮族”极为重要的标准,“蛮族”最早就是用来指示说希腊语不标准的人[18](P301),但在希腊化时代,随着交流扩大,以阿提卡方言为基础的科伊尼语(Koine)产生了,它同时也吸收了其他方言的某些特征,因此,超越了希腊方言的差异性,形成一种共同性的语言。[19]它在很短时间内成为了各希腊化王国的官方语言。[20](P70)不少土著居民的上层人士多能使用此种语言。即使是在农村地区,也有不少书记员能使用科伊尼语做文字工作,而在日常生活中,用科伊尼语交流的土著居民则更多。[11](P159)生活习惯也曾被希罗多德等人认为是区别希腊人和“蛮族”最重要的四条标准之一。该时期随着希腊化在各国的推广,不同民族在习俗方面的融合尤为明显。不少地区的“蛮族”人已居住在城市。据记载,希腊化时代亚历山大里亚的居民中,不少人都是当地人或者奴隶,他们是希腊人传统观念中的“蛮族”。类似的情况还出现在其他地区的希腊化城市中。[21](P154)他们与希腊人共同享有城市生活,在生活习惯上更加趋同。而作为古典时代希腊人和“蛮族”对立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希腊人的民主制度与东方君主专制制度的区别,在这时期也往往被希腊人所忽略,三个主要的希腊化国家都已经建立起君主制度,有不少的希腊人接受了这种制度。在国王身边,许多希腊人作为官员、管理者以及商人为之效力,他们忽视了与马其顿人在政治上的差异,共同组成了统治民族阶级。在这些传统领域的文化区别日益缩小之时,体育馆此时在区别希腊人和“蛮族”中日益具有重要意义。在古典时代,它一般只允许城邦公民进入。而在希腊化时代,各国统治者都在新建和改建的希腊化城市中建起了体育馆,它既是教育、休闲设施和人们交往的地方,也是用于体育训练的建筑群和设施群——没有东西比它能更好地代表希腊化的教育[22](P297-298),而它拒绝“蛮族”人进入这一点也大体被保留下来,对希腊人而言,体育馆是一种特权,大多数“蛮族”人很少有机会进入其中,而体育馆所能提供的最重要的教育应当是希腊人的精神,这是这一时期区分希腊人和“蛮族”最重要的文化标志之一。
除了一些文化因素的作用已经衰弱之外,还有一些因素如宗教等,在这一时期并非能在各地普遍适用,而是具有了一定的地域性特征。在古典时代的文化中,宗教是区别“蛮族”和希腊人的重要依据之一,其前提就是希腊人宗教之间的一致性,希罗多德的言论说明希腊人中存在这种观念。但在希腊化时代,东方的希腊化王国与爱琴海希腊城邦里的希腊人在宗教问题上已出现了一些差异。在东方,随着大量希腊移民的到来,他们虽然仍保留了部分宗教习惯,如仍祭祀奥林匹亚诸神等,但也受到当地文化的熏陶,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东方的神灵,如埃及的伊西斯女神、叙利亚的阿塔伽神,此时都成为了希腊人崇拜的对象。[23]甚至在遥远的印度也是如此,一段保留在印度的铭文写道:“众神之神毗湿奴的金翅鸟柱子,由迪翁的儿子,信徒哈利多鲁斯制作,他从塔克西拉来,是伟大国王安提奧西达斯的使者。”[24](P72)尽管哈利多鲁斯在名字上仍保留了希腊特征,但他信仰当地的毗湿奴神,在宗教上已经与希腊传统相背离了,类似的以伊奥尼亚人身份向印度神灵奉献的例子在印度还有不少。[1](P71)它说明塞琉古王国中希腊人留在印度的后裔,虽然保留了某些“希腊人”的特征,但他们在宗教上已经深受当地影响,与希腊人不一致了。不过,在爱琴海地区的希腊城邦中,外来宗教的影响就有限。公元前332—前331年之后,尽管雅典也出现了对伊西斯等外来神灵的崇拜,但雅典对外族的祭祀是“个人化的、小规模的”,根本无法与传统的希腊崇拜相比。在斯巴达,甚至小亚附近的米利都等城邦中,希腊人也更倾向于传统崇拜,即使从东方归来的移民和商人,也并未能使外来宗教渗透入雅典等城邦。1最主要的是,在古典时代以宗教区别希腊人和“蛮族”的习惯在这一时期被保留下来。公元前279年,德尔菲建立了纪念碑用来纪念“希腊人”击败向德尔菲圣所进军的“蛮族”[1](P65)。在这里,德尔菲神庙又被赋予了希腊人和“蛮族”分水岭的意味。宗教在这一地区仍然是凝聚希腊人的共有认同观念的标志,也是希腊人和“蛮族”之间区别的标志。正是由于东部地区和爱琴地区对异族宗教所具有的不同态度,宗教作为一种文化因素,在此时希腊人和“蛮族”的划分中只适用于部分地区,而很难成为普遍性标志了。
同文化一样,血缘是古典时代区别希腊人与“蛮族”的另一项重要因素,它也是凝聚人类认同,构建民族界限的最一般手段。但在希腊化时代,血缘在区分异族和希腊人的过程中,受到跨民族通婚的影响,重要性反不如文化。亚历山大在征服波斯之后,曾下令将士娶波斯女子为妻,尽管这种通婚还属于政治手段,但已经显露出影响,而希腊化时代则有更多自发的跨民族通婚。通婚规模较大有其客观原因,从亚历山大远征开始,随同他远征的希腊人中,就以男性占多数,在希腊化时期的移民中,男性比例也应较高,由于移民性别不均衡,希腊男性在当地与异族通婚就成为了必然选择。民族间的通婚对希腊人引以为豪的纯正血统产生了威胁。同时,在文化交流的背景下,不少原本不具备希腊血统的异族人在接受了希腊文化之后,也可能逐渐被希腊人所接受。比利时学者魏利·克莱瑞斯曾对记录托勒密王国阿西诺特诺姆村庄人口情况的纸草文书做过分析,在所谓的72个希腊男性中,至少有38人具有犹太血统,他们已经深深地希腊化,其中,不少人已经有了希腊名字,而且他们也被纳入了希腊人的共同体中。[25](P193-203)这时期,某些所谓的“希腊人”甚至连希腊化的名字都没有[26],他们可能就是从异族而来。而希腊人实际上是在知道这些人原始血统的情况下承认他们的“希腊”血统的。可见,希腊人对自身与“蛮族”血缘界限的认识是可以改变的。随着希腊人活动范围的扩张,其血缘边界也获得了扩展,希腊人已经包括了一些原来所谓的“蛮族”。然而,血缘作为一项历史悠久的判断人群是否具有共同性的标准,要彻底消失也很困难。在埃及,政府限制希腊男子和埃及妇女通婚所生子女的公民权[11](P162),其目的之一可能就是限制希腊人与异族的通婚,保持希腊人血缘的相对独立性。因而在很多地方,希腊人与“蛮族”人之间的血缘界限并未完全打破。因此,此时希腊人的观念中,血缘依然是希腊人形成自我认同,以及区别自我与“蛮族”的重要因素。
同民族识别中的文化因素一样,这一时期以血缘为标准评价某些人是属于希腊人还是“蛮族”,也出现了地区性差异,最突出地表现在对马其顿人的族属问题上所持有的争议。由于马其顿人位于希腊半岛北部,他们与一般的希腊人既有共同点,也有区别,因此,希腊人内部对他们是否属于希腊人一直存有争议,此现象从古典时代后期开始就越发明显。在马其顿崛起之时,雅典的伊索克拉底和德摩斯提尼对马其顿人的族属产生了根本性分歧1,不过,在当时还主要是处于不同政治立场的个人对这一问题持有不同意见。
在希腊化时代,对马其顿民族属性的理解则明显体现出某些地域性特征。具体而言,在爱琴海附近的城邦中,对马其顿人族属的讨论仍在继续,尽管有些城邦将马其顿的君主称为希腊人的保护者,甚至给予他们像神一样的尊崇并予以祭祀,但这种活动有时会随着马其顿君主对爱琴城邦的控制减弱而消失。更重要的是,有不少人继承了自德摩斯提尼以来的传统,坚持马其顿人和希腊人属于不同的人群,如某些历史学家所记载的谱系中,马其顿人是皮拉斯基人的后代,而皮拉斯基人与希腊人是有所不同的,这样就割断了马其顿人和希腊人的血缘联系。按照古希腊的传统,这就意味着希腊人和马其顿人不属于同一个民族。可见城邦中的某些希腊人,仍然将马其顿人排斥在希腊人之外,置于“蛮族”的地位。而塞琉古、托勒密等国境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在多数时候,希腊人和马其顿人无论在他们自己民族还是在其他民族眼中都已经是同一个民族。希腊人能够与马其顿人共享权力,在希腊化王国的宫廷中,不少的希腊人充任官员,他们与马其顿人已经形成了利益共同体。东方的其他民族在很多时期将他们统称为“希腊人”,很少有人提到二者在族属上的差异。因此,他们被视作一个整体,与其他的民族,即“蛮族”相对立。
不难看出,希腊化时代的希腊人认为自己和“蛮族”的对立仍主要建立在文化与血缘方面,这一点与古典时代具有一致性。它的产生不是偶然的,一方面,当代人类学家史密斯等人认为,所谓的族群是指“共同的名字、共同的祖先传说、共同的历史、共同的文化、共同的地域联系”[27](P22-30)等因素构成的人群,这些内容大体可以和古希腊人的文化与血缘联系起来,因此,以文化、血缘划定人群,应当是人类社会形成自我认同意识、区别自我与他者的一般模式;另一方面,由于古典时代希腊人的“蛮族”观念已经发展到了较高水平,血缘、文化作为希腊人和“蛮族”的界限已经在希腊人观念中打下很深的烙印,即使在社会环境发生较大变化的时代,希腊人也难以将它们完全抛弃。血缘、文化等因素在新的条件下,通过改变形式仍能够发挥作用。因此,希腊化时代的“蛮族”观念并不是古典时代“蛮族”观念的断裂,而是对它的继承。
在继承古典“蛮族”观念的同时,希腊化时代也根据时代的变化发展了“蛮族”观念,其最大的特点是,无论是血缘,抑或是文化标准,在确定希腊人与“蛮族”人的界限时都变得更加灵活,而地区之间的差异性也更加明显。不能否认在古典时代,希腊人内部也会由于利益需要或是认识差异而产生对民族界限的不同认识,古典后期伊索克拉底和德摩斯提尼对马其顿人族属的不同意见是很明显的例子。但是,当时希腊人对自己与“蛮族”的血缘与文化界限大体是清楚的,希腊人的范围主要集中于希腊半岛和小亚、西西里等地的希腊城邦。而在希腊化时代,许多原本不属于希腊人的人,都可能通过通婚或者接受希腊文化成为希腊人,希腊人也可能变为其他民族的人,从而导致了二者界限变得相对模糊。同时,希腊人的活动范围大大扩张,复杂地域内的不同地区在历史传统、民族分布等方面都有很大差异,造成希腊人对自我与“蛮族”族属的认识具有地域性差异:爱琴海地区的希腊人更多保留了古典时代的传统;而迁移到东方的希腊人,一方面会受到原有“蛮族”观念的影响,另一方面又会受当地民族观念的熏陶,导致了无论是对血缘,还是对文化的认识,都可能与爱琴海地区的希腊城邦存在差异。前述宗教在不同地区的不同影响以及不同地区的希腊人对马其顿人的族属具有差异性认识,都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不过,这一现象的产生,背后还有更深刻的原因存在。
这一时期希腊人在认识自我与“蛮族”时具备灵活性和区域性特征,它与不同地区希腊人面临的现实问题密切相关。希腊人是从各自的现实出发来决定如何处理自我与其他人群的关系,其主要目的之一是最大限度维护自己的利益,由于各国的国情不同,需要处理的问题也各异,因此,各自所采取的政策也有所区别,而血缘和文化标准所体现的灵活性、地域性特征,正是希腊人的民族政策的反映。
在东方的塞琉古王国境内,既存在各种土著居民,又有新来的希腊人和希腊化的马其顿人,民族关系较为复杂。而托勒密王国境内虽然也有希腊人、埃及人之外的其他民族,但在官方看来,统治下的人口主要是“希腊人”和“埃及人”两类。[1](P73)尽管人口成分不同,但他们面临的共同问题是要以少量希腊人和希腊化的马其顿人统治数量更多的其他民族。希腊人和希腊化的马其顿人在托勒密王国和塞琉古王国境内人口中所占的比例都不高,尽管学者对这些国家内部的人口统计数据还存有争议,但大体看来,希腊人和希腊化的马其顿人在两国总人口中的比例是10%~15%。1与之相对应的是,希腊人和希腊化的马其顿人往往结合起来以统治民族自居,控制了绝大多数高层职位,而数量众多的当地人则发展空间有限。即使是普通的马其顿人和其他希腊人,也往往拥有政治、经济上的特权。因此,如何以少量人口维持对异族的统治,并解决各国内部的民族矛盾,就成为了他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希腊人和马其顿人要维护政权的稳定,在处理民族问题时必须考虑正反两方面内容。从正面看,鉴于希腊人人数较少,统治者必须在合理的范围内扩大自己的统治基础,使得希腊人与“蛮族”的比例处于相对安全的范围。因此,各国在积极推进移民活动之外,还对民族界限作出相应的调整,这可以更迅速地“提高”希腊人的比例。一方面,马其顿人和希腊人在东方逐渐实现融合,他们在文化等方面已经没有太大区别,形成了新的“希腊人”,共同享有政权,这无疑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马其顿贵族的统治基础,保持了政权的相对稳定;另一方面,适当放宽自我和“蛮族”之间的界限,学习、采纳“蛮族”的宗教与习俗,有助于缓和希腊人与当地人的矛盾,而以通婚、文化交流等方式将部分已经希腊化的“蛮族”人纳入希腊人的范围,更是有效手段。因为尽管希腊人已经与其他民族通过各种方式实现了民族交往与融合,但是否承认其他人群的希腊人身份,是否给予他们与希腊人相同的待遇,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统治者的意志。这一时期,在托勒密埃及以及塞琉古等王国境内,犹太等民族不仅积极接受希腊文化的熏陶,而且在政治上也对塞琉古等政权提供了帮助[15](P266),不少犹太人都被纳入了希腊人的范围,或者享受与希腊人类似的待遇,这有助于提高希腊人的比例,更有助于维护政权的稳定。此类政策还促进更多的人效法这些“文化上的希腊人”,进一步亲近希腊文化与政权,这对统治显然是有利的。
从反面来看,对“希腊人”与“蛮族”的界限做适当限制,防止过多的其他民族成为希腊人,也是巩固希腊人统治的必要手段。希腊人与希腊化的马其顿人在这一地区确立统治权之后,其政权的合法性与稳定性不仅来自于其在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也同样来自于其拥有的一系列特权,这些特权既是希腊人占据统治地位的结果,也是保持统治的重要条件。希腊人和其他人群身份上的鸿沟有助于进一步凸显希腊人的特殊地位,有助于增强其民族自豪感,也在某种程度上赋予了其执政地位以合理性。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因此,他们不会过多地削弱这种差异,有时反而可能强化自己与其他民族的界限。托勒密王国的政策就体现了这一点。当时的埃及人要比希腊人多纳税,因此,从纳税材料上可以看到,有些埃及人将自己的户籍改成了“希腊人”,尽管这种情况很难避免,但托勒密王国仍然规定,修改户籍族属的权力属于王室,地方官员擅自改动则可能被处以死刑。[1](P73)其重要原因可能在于,篡改户籍的行为不仅损害了国家的税收政策,而且破坏了托勒密王国的权威,打破了“希腊人”和“埃及人”两分的政策,不利于政府的统治。
对当时爱琴海地区的希腊城邦和马其顿人而言,其所关注的“蛮族”问题,则有另一重政治含义,它明显地体现在安提柯王国和希腊城邦的相互关系上。尽管马其顿人曾宣布恢复希腊城邦的自由,希腊城邦在形式上也能保持独立,但很长时间内,安提柯王国将希腊城邦置于掌控之下,他们倾向于强化自身与希腊人的一致性,特别强调马其顿人对希腊城邦的恩惠。安提柯王国希望借此继续维持对城邦的霸权。但希腊城邦长久以来就是独立的政治体,它们希望保留内政外交的独立地位,马其顿对希腊人的控制已经成为了既成事实,二者的亲近关系又成为希腊城邦独立性的进一步威胁。因此,希腊人在和马其顿的相处中,就不得不采取两面手段,一方面,一些希腊城邦和安提柯等马其顿王国保持着密切关系,承认马其顿人对他们的霸权,在文献中还可看到一些希腊人提及马其顿君主对希腊人的恩惠[1](P65),这是对马其顿在希腊城邦中拥有霸权的认可;但另一方面,不少希腊人更倾向于割裂自身和马其顿人的联系。公元前210年左右,仍然有希腊人谴责从腓力二世到腓力五世的马其顿统治者是“蛮族”,主要原因是他们要奴役整个希腊城邦。[28](P65-73)在这种背景下,城邦中的一些希腊人试图建立双方各自的谱系,阻断马其顿人与自身的血缘联系,也同样是出于政治目的。
当然,民族政策与民族观念并非完全一致,民族政策多出自于统治者,用于调整不同民族的利益与关系,而民族观念则不限于统治阶层,也包括一般民众对自我和他者的认识。但二者并非截然可分,在希腊化王国中,即使是普通希腊人,也能享受到一定的政治经济特权,因此,他们和统治者的利益具有某些一致性,维护统治对双方均有好处;而民族政策和民族观念也有着共同的基础,二者都与希腊人的民族利益息息相关,并通过民族利益联系起来。民族政策以利益为准绳,它在制定和实施后,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希腊人以及其他人群的民族观念;民族观念作为意识形态,同样也受到民族利益的影响,反过来也能制约民族政策的制定。
以现实政治利益为导向,不同地区的希腊人对“蛮族”观念的认识有所差异,这一点并不从根本上否定该时期希腊人的“蛮族”观念具有统一性与连贯性,反而恰恰体现了希腊人思想内部的一致性。从历史维度看,以利益为取向,并在保持各自利益前提下维护希腊人共同利益,这是希腊人塑造“蛮族”观念的一贯特色。自古典时代以来,“蛮族”观念与政治因素就存在密切联系,希腊人在构建外部与自己敌对的“蛮族”观念时,就不乏凝聚民族认同、共同抵御“蛮族”入侵的政治需要,但是,希腊人更是建立在城邦基础上的人群,具有不同的政治利益,而雅典等城邦在自我认同与“蛮族”观念的建构中,也具有为各自城邦利益服务的目的,有时候甚至会因为各别利益出卖希腊人的整体利益。但是,各别主义与希腊人的共同利益并不因这种矛盾而无法共存。古典时代,公民的平等、自由是希腊人最核心的利益之一,也是希腊人观念中自我与“蛮族”的主要区别,而它们存在于城邦之中,城邦就成为维护希腊人共同利益的基础,整体利益和各别主义是有机统一的。
希腊化时代政治因素对“蛮族”观念的干预,也是继承传统观念基础上的发展。各别主义在这个时代依然存在并继续发展,但由于希腊人活动范围的扩大,原有的以城邦为主的政治实体虽然存在,但范围更大的希腊化国家也同时崛起,成为利益集团,具有各自不同的利益诉求。而希腊人在更大的地域性范围内,虽仍需要维持不同国家和城邦的利益,甚至可能因为利益的冲突而发生战争,但无论他们居于爱琴海附近,还是居于东方的希腊化王国,都认为自己是希腊人,与“蛮族”具有区别,而且各自的行为也是为了维护希腊人的利益。总体而言,这一时期希腊的政治利益既保留了时间和空间上的一致性,又具备了不同地域内的各自特征,形成了希腊化时代独有的政治格局,深刻地影响到了希腊人“蛮族”观念的发展变化。
希腊化时代现实利益、政治权力在希腊人的“蛮族”观念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并非意味着血缘和文化成为了摆设,而由政治利益决定一切。学术界对民族认同历来有两种不同认识,一种观点被称为“工具论”,它将民族认同、民族识别看作是由政治、经济等利益决定的,政权和生产资料等因素都可能影响观念中的民族划分。[29](P58-73)另一种观点可被称为“原生论”,它认为,民族认同应当是基于人群内部的固有联系而形成的,因此,血缘和文化、民族历史、共同地域等因素对民族形成有重要意义。[30](P105-157)这一时期希腊人的“蛮族”观念,充分说明了民族认同不能简单地以“工具论”或者是“原生论”加以解释,两种观点应当是相辅相成,而非绝对对立的。对希腊人和“蛮族”界限的任何划分,即使是出于维护各自的利益需要,在现实中也必须考虑血缘和民族的观念,不可能完全将其抛弃,而血缘和文化在希腊人“蛮族”观念中的继承和改变,也往往掺杂政治目的。两者紧密结合,构成了希腊化时代新的“蛮族”观念,它一方面继承了希腊人的传统,在利益导向下,以血缘、文化划定希腊人和“蛮族”;另一方面,则反映了新形势下,不同地域的希腊人对民族认同的新要求。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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