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质性哲学视野中的现代身份政治
2013-12-29吕春颖
摘 要:在抽象的现代社会,个体身份的确定需要基于他/她同某个集体成员在特定属性上的同样性,其重要政治意义在于构成具有同一身份的人的集体,形成以身份为构成原则的政治活动。异质性哲学有助于以民族主义这一身份政治典范为例,分析现代身份政治的深层意识根源、机理及限度。打破身份政治的困境必须抛弃对某种共同属性的固执,认真对待个体身上丰富的异质性,阿伦特的公民政治能够向个体的丰富性敞开,不失为一条可行的路径。
关键词:异质性;身份政治;公民政治;伯林;阿伦特
作者简介:吕春颖,女,哲学博士,西南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从事实践哲学和政治哲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学史研究(1979-2010年)”,项目编号:11CZX012;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文化背景下马克思主义信仰问题研究”,项目编号:12BZX013
中图分类号:D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3)04-0039-08
现代民族主义是身份政治中影响力最为深广的一种,犹太复国主义(Zionism)则是民族主义中非常成功的典范,它为流散世界的犹太人创造了实存的民族国家。但悖谬的是,犹太人在20世纪的遭遇又和身份政治与现代民族国家之间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本文以民族主义为范本,以异质性1哲学为工具,对身份政治展开理论分析,剖析其内在困境,并借对伯林与阿伦特之间分歧的解析来尝试指出身份政治较为合理的出路。
一、现代身份机制的形而上学读解
“身份政治”是以“身份”为构成原则的政治。Kauffman认为,它是“一种关于激进政治的新原则:身份应成为政治视域和实践的核心”[1](P67)。身份政治首先要确定、阐明并表达某种身份,其次还要将身份作为划分政治立场和组织动员的手段。虽然身份认同机制和人的符号意识几乎同步,但直到现代性展开,它在政治实践中的作用才得以凸显。现代性颠覆了传统的生活-生产集体,进入社会的个人不再能像从前身处集体的人那样靠某些内向性和自在性的机制来确认(identify)自己。但人又需要形成集体,所以个体所具有的种族、族群、宗教、文化、经济情况、性别乃至年龄等属性(attributes)在形塑集体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就是身份的符号化进路。1从组织上说,这是以不同个体身上所存在的同样性(sameness)为实际基础建构集体性和身份集体的过程,从而在共时状态下打造出较为稳定的自我与他者间的政治关系;但从意识深层和表达看,这种策略的关键就是对同样性的表达,它可以明确地述谓出个人的属种关系。2现代政治集体之所以影响广泛,是因为它们几乎都采用这样的策略,从而形成跨域地域和血缘局限的集体。身份政治的符号建构性意味着,除了在现实上组织人们参与特定政治集体之外,它还要在意识领域对某种身份进行界定工作,为人们归到某一政治集体构建出有效的意识形态,即为不同个体的共同身份提供出合理的符号方案。所以有学者干脆断言说,在某种程度上,所有的政治都是身份政治,而所有的身份也都是政治[2](P53),这个断言可谓是对现代政治的合理判断。
身份意味着判定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是什么人”并使其认可这一判定。从个体维度来看,身份是个体所具备的某种属性的表达或公共化,它被当成述谓主词的属种,从而构成本质身份。“身份”强调的是跨时间的单一性(singleness)和差异之中的同样性[3](P466),在历时状态下指个体要维持本质属性(essential attribute)的稳定,在共时状态下则强调不同个体均具有某种同样的本质属性。这是缔结具有共同本质身份的集体的实在基础,对它的表达就是为这一政治集体的人之同样的属性进行述谓,此即现代社会建立个体与集体间联系的关键纽带。虽然取何种属性来判断身份是否相同,即将其视为判断个体具有共同身份的本质属性不尽一致(如民族主义者取民族属性,种族主义者取种族属性),但终归都是以同一个体在历时中是否维系其不变,或不同个体的这一属性是否相同为判准,其余偶性(accidental attributes)的增减与差异则忽略不计。具体讲,这一方案将人视为种,将同为某一政治集体的人视为一个属(如依据以色列《回归法》的全部犹太人),而他们之所以是一个属的人,是因为这些人具备其他人(如不符合《回归法》但又具有犹太血统的人)所不具备的同样本质属性(《回归法》所认可的母系犹太血统),他们身上的其他属性则被视为偶性(如男与女、黑与白、犹太血统的多与少)略去不计。这样,就可根据不同的个体在本质属性上是否具备同样性这一标准,来判定属性上有着诸多差异的个人是否属于相同的属,即能否归属同一集体,具备同样的身份。同样的本质属性是判定作为属的一类人的关键(如符合回归法的犹太人一定拥有母系相传的犹太血统),人们又能将某一同样的本质属性逆推,根据它判定某一身份集体与其他人的差异(如不拥有母系相传的犹太血统就意味着不是犹太人)。
此外,身份理论还要遵守范畴规则,所以属种之间的身份可以逻辑推导,如从伯林是犹太人就可以推知他在种上是人。另外,某些偶性身份也可能存在属种间的逻辑推导关系,如从伯林是犹太复国主义者(这一身份并非为所有犹太人所具有,因此是偶性身份)推定他是犹太人。但另一方面的问题则是:由于属种身份和偶性身份之间、诸偶性身份之间的关系是异质的,因此一般只能在对个体的经验认知中方可确定其实在关联。比如,从伯林是犹太复国主义者便无法推定他是自由主义者,具有英国国籍,是牛津大学的教授,还拥有爵士荣衔,等等。
从可能性上说,在特定时期为不同集体认可的本质属性是无限多的,从而个体能够拥有的身份也可能是无限的。这意味着个体可以有多重身份,但由于身份在根本上是对个体异质属性的述谓,所以这些身份既无法完全逻辑地同一,也不能单靠逻辑推定得出。从个体的角度来看,不存在逻辑关系的多重身份之间就是异质关系;从政治集体的角度来看,则意味着可以取不同的属性为本质,将其作为不同集体认定身份的标准,用以接纳或者拒斥某些个体。
本质身份和偶性身份都属于作为实体的个体,它们在个体那里浑然共存,在二者之间做出截然区分的是人类有意识的活动。对于这种区分,人们还要进行符号化以形成身份政治理论,从而将区分固定在人类的意识之中。特定的身份政治理论还会从意识层面引导人们采用这种区别来判定和凝聚个体,形成具有同样身份的集体。但与前现代不同,现代个体不再是身份的被动接受者,他有相当的权利去选择自己身份(选择首先在同质属性中进行,此时只能选择其中一个为自己的身份,如伯林的民族身份是犹太人就意味着他不可能拥有其他民族身份。其次是在异质属性中选择,此时他可以有多个身份,如一个人可以同时是犹太人/自由主义者/古典主义者;他还可以放弃其他身份选择坚守一个身份,如认定自己是彻底的自由主义者)。1当然,有些思想家对人的自主选择性看法较为负面,如霍布斯鲍姆就曾评价道:
大多数的集体认同更像人们穿的衬衣,而不像皮肤,也就是说,至少从理论上讲,他们是可以选择的,而不是不可避免的。尽管流行的时尚控制着我们的身体,但是穿上另外一件衬衫要比换上另外一只胳膊容易得多。[4](P35)
不过,通常不会有人轻易地随便改换身份,个人对身份的认同也不会有太多混乱状况出现。这首先是因为身份认同最可靠的根基毕竟还在于个体的实在属性,完全脱离实在属性而又稳定的身份认同并不常见;其次则在于,个体无法做到完全随意地建构自己的身份,因为人总是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完成身份认同,社会环境会对其身份选择和排序施以道德和舆论约束。
二、现代身份政治的基本特征
身份政治是通过对个体属性进行不同的拣选而形成的,特定集体也常常利用和突出与“身份”相关的特征,用符号化的言辞来强化身份意识,用来作为实现集体性团结、达成某些政治诉求的基础,因而身份政治就具有一些共同特征。
第一,社会历史性。随着传统有机团结方式的式微、个体化进程的出现以及个人对自身认识的丰富化,发展出新型的团结方式即身份政治。在身份政治的发展进程中,不同时期的身份政治选取本质身份的维度也有所不同。早期主要是将个体本身的自然属性当作本质,视其为本质身份的来源;后来则把经由个体后天努力而获得以及个体主动承认的属性视为本质身份的来源。
第二,意识建构性。现代个体实现身份认同的过程是一个需要借助符号的过程。通过直观获取信息,人们将多人身上的某一属性中的同样性抽取为本质属性,并将其符号化,从而建立起一套行使身份认同作用的符号系统;反过来,个体也需要借助它来进行实际的判断、表达以及实践,即身份政治活动。
第三,多元性。所谓多元性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宏观上存在多种身份政治,它们或者是同质属性的,或者是异质属性的;另一方面,对特定个体而言,基于本身所具有的异质性,他所能够选择并接受的身份政治也是多元的,即个体可以在共时中拥有不为同质属性的多元认同,个体可以选择在多元的身份政治中凸显其中的一种或几种。
第四,规范性。身份政治建构的结果是:以属性符号化的言辞铺陈为意识形态系统,形成一定的实践准则,并成为获得集体成员认可和接受的相关规范。规范是解释、理解和评价的标尺,其作用是衡量现实中某些成员的行动是否符合特定身份集体的要求。但在形塑集体团结的时候,这种约束却必然无法完全顾及集体成员中所有个体的异质性。
第五,个体选择性。尽管存在着规范性的约束,但由于个体身上存在多样化的异质属性,故而身份政治要在一定的限度内许可个人对异质性的身份进行选择和排序,在极端情况下甚至允许个体在同质的属中做身份转换。也因为这一点,现代身份便不一定具有伴随终身的稳定性。
第六,差异性。通常,现代身份政治的规范性都是借助语言以意识形态的方式陈述出来的,最终形成一种对集体成员适用的身份,因此身份政治是一个揭蔽的过程。但这也是一个遮蔽的过程。不同的身份集体均是基于对某个属性中的同样性加以凸显后的分类,分类就是对人进行制度性安排,因此现代社会总是由身份差异的政治集体构成。不管是同一属性内的差异性身份,还是异质属性之间的差异性身份,都无法靠逻辑推定的办法来顺利地实现同化,其表现就是身份集体(尤其是基于同质属性的身份集体)之间存在互相排斥乃至互相敌视的现象。
三、身份符号的秘密:身份政治弊端的异质性哲学解析
任何现实个体,其身份必然总是复杂而纠缠的。但在特定历史时期,人们会凸显基于某一属性的特定身份,所以身份政治的根本问题就在于它会造成对人的片面化理解。这与身份要依赖符号指谓来完成的现代状况密切相关。符号指谓的关系遵循异质性规律,这一规律在一阶和二阶符号指谓关系中的运用,将有助于揭开身份政治为什么会有碍于个体的丰富性。
所谓一阶指谓关系,就是用意义词去述谓无意义的专名或个别实体,它是从直观意识到符号意识的最初状态,例如说“伯林是犹太人”,即述谓伯林的犹太身份;二阶指谓关系,则是用意义词对一阶中的谓词进行属种或偶性述谓,是符号意识的高级形态,例如说“犹太人是人”或“犹太人是精明的”,即对身份集体进行种的述谓或偶性述谓。
一阶指谓层次身份的真实性很容易得到确证,但在身份政治下,其问题主要在于个别人的异质性身份无法坦然共处。个体身上的异质属性虽然复杂,但一般不会对个体的日常生活造成困境。伯林是犹太人也好,信奉自由主义也好,具有英国国籍也罢,对他来说都是他这个人所具有的属性,其中有的是存在赋予的,有的是出自性情与经历的结果。然而,一旦有了抽象地联结个体与集体的身份政治出现,麻烦就来了。所以才会有对他的种种论断:忠诚的犹太复国主义者、矛盾的自由主义者、称职的英国外交官等等,伯林如何安置这些身份成了一桩需要向不同身份集体进行澄清的任务。其实,这些身份都是对丰富的伯林的简化,它们既模糊了真实的伯林向外界展现的东西,也遮盖了外人对他的全面认识。出现此种现象的根本原因就在于身份政治中的身份是对个体丰富属性进行抽象后的符号系统,是符号化的思考、表达与实践。
身份是一阶指谓中作谓词的普遍词,它已经是对个体丰富属性的一种抽取,更进一步的片面理解又在于把这些谓词的偶性当作差,即将根本偶性加以固化,这也是身份能够具有一些在身份之外的复杂意义与作用的根源。固化要借助二阶指谓得以完成,即将充当一阶谓词的普遍身份转换为二阶主词,在这个主词所有可能充当谓词的异质偶性中认定一个为差,其余偶性则被视为无关大局。例如在商业社会中将善于经营的犹太人定性为“精明的”,就是给作为二阶主词的犹太人指定了根本偶性,即为作为属的犹太人指定了一个差。由于二阶主词是普遍词,这“精明的”差在原则上就同所有犹太人联系起来,本来是一部分犹太人才具有的“精明的”属性被泛化为所有犹太人都具有的根本偶性。借助《拯救实践》一书中归纳出的“范畴律”对符号指谓的异质性加以深入解析,将有助于深化对这一情况的理解。
每个作二阶主词的身份本身都无法呈现出其所代表集体的所有偶性,因此必须靠二阶谓词的帮助陈述。正常情况下,对谓词的选择即对述谓身份的偶性谓词的选择,一般都有赖语境。但是常见的情况却是,身份成为概念化的身份,并且和某些偶性密切联系在一起,即出现了如下局面:以集体身份的属种词为主语时,总会用某些刻意拣选后的偶性谓词进行述谓。由于并非属种式的陈述,所以对充当谓词的偶性的选取无法根据属种间的推论来完成,而必须凭借语境中的例示,指谓间本应遵循指谓不比原则。所以,非属种式的二阶述谓一定要注意避免通过少量个案的直观对具备同一种身份的人(一个属)进行偶性的论断乃至约束。如“犹太人是精明的”这个指谓关系的成立,需要对犹太人进行完全归纳的例证,表明他们都狡猾如夏洛克。1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种将作为属的犹太身份与“精明的”偶性联系在一起并且有着极强的经验可证实性。但在逻辑上,许多个典型的夏洛克也无法保证所有犹太人都是精明的,因为这只不过是特定语境中的情形,何况“犹太人”还可以有许多其他的偶性谓词,所以“犹太人是精明的”陈述的真实性仅适用于有限的情况。2
对偶性断定是否可靠的验证就是交付每个个体本身,但二阶述谓的厉害之处就在于符合思维经济原则,人们很容易将作为一阶谓词的普遍词仅仅当作附加着特定差的概念去理解。例如当陈述“伯林是犹太人”之时,许多人就算是对伯林的情况一无所知,更没有和伯林打过交道,头脑中却仍然立刻会进行实为二阶的断定,即他是“精明的”,此时伯林也成为一个具备犹太身份并且符合“精明的”差的例示。更狭隘的见解也会出现,即就算对伯林有不少了解,仍会有人坚持用与身份的普遍此相关属性来断定伯林,将伯林的所作所为都认定为出于犹太人的精明以及对犹太身份的忠诚。[5](P168-195)这实际是用概念化的办法去审视个体,结果就是对个体身上异质性的简化。过于依赖类型化的认识,忽略了实存个体的异质性,述谓就会反过来决定直观,身份的二阶概念所附带的某些偶性对直观中的个人进行了无情的同质化裁剪。
一阶指谓中述谓、二阶指谓中做主词的身份,本来是在意识层面对许多个体的人所具有的属性进行抽取才得以形成,对二阶主词的非属种式述谓也是靠着经验来完成的,但人们难以细细去体察身份群体中的每个人,所以抽象的身份理论就有可能使得对个体的理解进一步陷入概念所连接起来的囚笼。当对二阶主词的一些偶性作深度和广度上的述谓,构成概念间的逻辑关系,即形成环环相套的理论之后,概念之间就构成相互支撑的局面,对人的判断就显得既有主干又有细节,从而更容易令人信服(经典案例就是纳粹的反犹宣传)。此即附加了很多似是而非的偶性展现的身份政治理论特别能影响人的根由。
可见,身份政治的弊端首先在于对个体无法进行充分的界说,它割裂了丰富的个体,并导致对个体的片面理解。+8qUrTVodJNQAdl3MBFb+vHsWLB/gF+0Ry+99OTAgJI=其次,单纯的身份远不足以呈现集体的丰富偶性,僵化地将某些偶性代入身份并在其约束下进行判断和实践,将导致身份的固化、对集体的扭曲理解和人类的分裂,并加深各种不同的身份集体之间的意识形态分歧。
现实中尽管存在多种多样的与身份相关的问题,而且为了有效地解决问题,人们必须共同行动以形成对抗力量。但是用一种身份政治的路径来克服另一种身份政治的弊端,却是一条前景有限的路。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成熟而人性化的政治设计不应忽视而应重视个体乃是充满异质性的整体,对人身上虽然异质但却浑然一体的属性要有更多的顾及,要致力于在现实中向这些异质性保持开放。如此方能更好地洞察现实问题的复杂性,从而可能建构出更为合理的制度。
四、克服身份政治弊端的框架设计
身份政治的通行及其对某些集体属性的刻意强调是概念化的。对个人来说,尽管身份政治可能提供了情感的归属和一定程度的安全保障,但却阻碍了个人丰富性的实现。此外,身份集体对本集体和其他集体的理解均陷入同质化的歧途,因此难免沦落成专为某些人代言或专门歧视某些人的力量。由于对二阶述谓所代入的偶性的泛化,身份政治又形成很多符号化的偏见,这种局面使得建设和谐的集体间关系的任务变得非常困难。为了克服身份政治的弊端,许多思想家付出了相当的努力。
一种办法是借助既有的身份政治框架来打造自由的个体。伯林就曾经提出一个“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的初步框架,希望能够既尊重个体对自身异质性发展的选择,又能够尊重个体对特定文化集体的归属与寻求庇护的需要。[6]这是一条在坚持身份政治的基础上向人的丰富性敞开的道路。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认为,在坚持文化民族身份基础上,可以实现个体的普世自由,并最终实现个人的丰富性。
然而,这种方案没能克服对民族身份的坚持与实现个体丰富性间的分歧,身份政治对自身属性的片面拣选依然引力巨大。现实中出现了许多带有前缀和形容词的身份政治运动(仅民族主义就有种族民族主义、宗教民族主义等)便是佐证。上述情况表明了一个实情:许多人确实想要打破特定身份政治理论与某些属性的关联,但他们更愿意在既定身份政治框架中展现出能够更为切近地表达出自身的属性,并期待这种做法有助于实现自己的追求。此类行动背后的哲学基础就在于:现存的身份政治框架既无法完成对个体属性的完整述谓,又无法满足个体实现异质性诉求的愿望,但是当人们寻找突破既定身份政治框架所设定的同一性困局时,他们更愿意以增加前缀的方式来为概念化的身份政治理论附加自己觉得切身的属性,从而让异质性得以在既定身份政治理论中出场。此时,普世的自由主义理念要么成为远景式的诉求,从而无法直接影响当下的政治实践;要么径直为强大的身份政治意识形态当作虚假的东西抛弃掉。虽然从个体的视角来看,一个人当然可以既是民族主义者又是自由主义者,但从宏观政治的操作层面来看,身份政治的实际发展恰恰暴露了其内在褊狭性的自我保护机制,难以实施真正的普世谋划,也就从根本上不利于个体实现自身的丰富性。
如何走出身份政治为自身设定的根本困局?这将本文的思考转向了阿伦特。阿伦特同样从世纪问题出发来思考现代问题,她对现代民族国家的结构性问题也有深刻的洞察。阿伦特认为,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是现代性的危机1,犹太民族国家的框架和对犹太人施以迫害的欧洲民族国家在实质上是一样的,所以,尽管她赞成犹太人应该有祖国(motherland),但坚决反对犹太人的民族国家(nation)。
阿伦特对个人的境况作了非常深入的思考。在她看来,人类的思维一开始就陷入一个困境,一方面是实践着的个体本身,另一方面则是语言不可能完全呈现出实践着的个体:
言说者和行动者作为不可替代的“谁”的展现,虽然清楚可见,却始终有一种奇怪的无法把握的性质,这种性质挫败了所有旨在通往明确语言描述的努力。我们一旦想说某人是谁,我们的语言就把我们引向了说某人是什么的歧途,我们纠缠在对他和其他人都必定同样具有的一些属性的描述上,我们开始在语词的陈旧意义上描述某种类型或性格,结果抓不住他独有的个性。这种挫败最直接地关系到哲学上著名的关于人的定义的不可能性,即所有定义都是对人是什么的确定和解释,从而是对他与其他存在者共同的属性的确定和解释,但是他特殊的差异只有通过他是“谁”的确定才能发现。[7](P142-143)
个体是“谁”看似容易回答,但是一旦开始回答,总会落入确定他是“什么”的身份陷阱,因为“什么”总是对他与其他人共同属性的陈述——作谓语的总是普遍词,个体的异质性不得不被放弃。民族身份不过是个体的身份之一,同样也只能令个体有选择地展现出与他人同样的共同属性。用这个身份去陈述个体,对个体的把握难免非常有限。
在阿伦特看来,个体总是要作为主体存在于世,而且力争呈现出独特的丰富性,这也是个体之为个体的真正体现,它意味着个体不应拘泥于某些特定的甚至共同属性的展现:
……不可避免地要把自己彰显为主体,彰显为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人,即使在他们全副精力追求世界物质对象时依然如此。放弃这种彰显(假如真的有可能的话),就意味着把人变成了某种不是他的东西,另一方面,否定这种彰显的真实性及其后果也是完全不现实的。[7] (P144)
在现代社会,对许多民族来说,民族权利的丧失诚然可以等同于个人权利的丧失。但这却无法证成民族主义的绝对正当性,作为身份政治,民族主义都会采用同质化的标准来拣选进而约束成员,其政治的目标也常常是有局限性的,故此很难真正有助于个体丰富性的实现。而且在现实中,民族国家常常无力掌控民族主义,从而使得个体向民族集体的约束乃至极权让步。
现代性一方面塑造了多样但却基于抽象的同质性集体,另一方面则是个人更为强烈地要求实现自己的丰富性。理想的集体应该既能保护其中的成员,又能有助于其呈现出丰富的自我,可身份政治下的集体显然担当不了如此重任。因此,解决既有身份政治框架问题的另一种办法就是超越它,发展出一种不局限于特定身份诉求的、具有社会凝聚性的政治,此类方案可以举阿伦特的公民政治为代表。阿伦特认为,大屠杀的直接原因在于犹太人被纳粹剥夺了公民身份,失去了进入公共领域的权利,他们只剩下单一的民族身份,不再能以自由、平等的身份参与公共生活,发出自己的声音。阿伦特相信,个体的丰富性必须放到公共空间中方能得到最大可能的实现,而且也唯有在公共领域中,经由与他人的某些过程的交往,方能得到其他人的承认。
阿伦特从根本上反对任何形式的以单一身份为基础建构起的所谓政治生活,在她看来,公民政治是一个更为可欲的方案。只有个人作为平等的公民进入公共领域,形成开放性的集体,才能避免人与人的同质化,并让人们既联系又有区别。在公共领域中,个体能够不拘泥于身份政治为个体所划定的局促范围,秉持开放的胸襟进行交流,公正地对待彼此展现出的属性差异,个体也可能经由自己的判断与“行动”,知晓什么才是与他人共存的真正基础。
阿伦特毕生以实现个体丰富性为鹄的,她转变自己的立场不再支持犹太复国主义,乃至刻意疏离女权主义的做法[8],都是其来有自的。因为阿伦特认为,人性不可能像各种身份政治观念所表达的那样是单一和固化的,而是充满了异质性的,个人应该忠于是“谁”。个体真正获得自由,集体谋求真正的解放,单纯地围绕着某些身份的特定诉求而努力是不可能实现的,而是必须让个人成为一个是“谁”的真正公民,如此方能真正处理好自身的异质属性,以及与他人的意见分歧。
伯林从保持文化、过一种独有集体生活的角度来为犹太复国主义进行论证,但他却无法解决文化民族主义与强悍而褊狭的民族国家之间的巨大悖谬;阿伦特则用更高远的眼光来看待现代政治体制和理念中所存在的弊病。阿伦特反对身份政治的立场是要为坚持差异(difference)、在差异之间达成良好沟通来建立一个更好的普适空间。从异质性哲学的角度来审视,伯林和阿伦特都认识到人身上丰富的异质性以及抽象的现代政治的困境;从现实角度来说,他们也都期待个体能够成为具备独立人格并为自己提供根据的现代人。但究竟通过何种实践途径方能更好地实现人的丰富性,怎样才能更好地让人的丰富性在行动中体现出来并“成为自己”,二者却给出了相当不同的实践方案。此外,伯林与阿伦特的回答还关涉在个体化时代如何建立良好的人类秩序的问题。伯林接受了现代处境中的身份政治,并以此为出发点来思考解决之道,阿伦特则从根本上质疑这样的政治框架,并提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在阿伦特的人类秩序中,没有在个人之上的支配性集体的地位(甚至是文化集体的优势地位亦不在她的考虑之内),只有可以交流的平等个体。
从反思身份政治的视角出发,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阿伦特。身份政治的根本局限性就在于它们均体现出褊狭性质,忽视了对个体丰富性的观照,它们和自己所反抗的坏的身份政治一样,是实质上的同谋。身份政治的核心关切首先是个体应该坚持是什么(某个属性),然后围绕着是“什么”来打造个体和构建集体,公民政治的核心关切则是一个人是“谁”,其他公民则对这些可能持开放的理解态度。虽然阿伦特的政治框架有过于理想之嫌,但对于如何才能重建有机的团结并实现人的丰富性,她确实为我们指明了一个方向。能够在更高的意义上实现个体的丰富性而不是仅仅将目光聚焦于人的同样性的,是开放性的公民政治框架。
结 语
身份政治是符号意识的建构物,它抽取了部分个体身上某些属性中的同样性来形成身份,将其视为某一集体的本质,从而达成属种述谓,实现了对身份政治的基本建构。身份政治还会将二阶指谓中附带的一些偶性固化下来并回返个体,借助话语来引导特定的政治实践。这是一种“述谓决定直观”式的实践,即要求个体按照身份政治的规定来约束自身,审查同类,评判他者。在这个过程中,个体的丰富的异质属性被割裂、被忽视,所以身份政治的实践背离了实现个体的真正自由的目的。异质性哲学还原了个体的复杂性,借助这一理论,可以透视出身份政治的僵化性,它还提醒人们:切勿简单地根据身份政治表述出来的同质性去认定个体的人。
伯林与阿伦特对待犹太复国主义的不同态度,以及更深层的对待身份政治的不同立场启发我们:拘泥于身份政治本身的框架,并不能很好地解决身份政治带来的问题。只有当人不再因为其身份而被视为“不同”的人之时,他/她们才能够让“自己”出场,并展示出自身特有的丰富性。这就是为什么阿伦特主张公民政治,并致力于实现从身份政治到公民政治的转变。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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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