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任务
2013-12-29常小琥
我的眼睛是蓝色的,确切地说,我怀疑是从瞳孔、角膜一直到最外层的虹膜,都被罩上了一股沉厚的钴蓝色。每当寒气灌进来,整个眼球更仿佛扎进一朵布满裂纹的冰花,撕扯着视神经,溅起的拔凉和生疼,特别钻心。我听说当年西亚的波斯人有个夸姆萨村,独产一种属低锰高铁类的钴料,被引进过来后叫苏麻离青,上釉在瓷瓶,娇艳青翠,基本和我的眼睛就是一回事儿。尤其细微处那些银黑色的晶状残斑,总令我心痒到发指。
每到寅时,天空就开始掉色,整个街面依然沉寂,巷口还没传出姑娘的洗漱声、大爷的咳痰声,大妈做早饭时的抽油烟机和小孩儿叫奶的动静也还未来得及响起。没多会儿之前,街当间儿那对小夫妻还在行房,我驻足在墙根下,从小媳妇最后一声绵长的哼唧后,开始等着对面的肉铺打烊,只是小男人毫无长进,他老婆那一口叹息,从未耗过掌柜肉刀入案的撞击声。这时路灯刚好灭掉,在他们看来,这是一天当中的最后时光。可对先前那拨人而言,这一天才刚要上弦。
天越蓝,人越黑,时间比掌柜片好的猪肉皮还要透亮、稀薄且莹澈。站在这一天与一天的临界点上,是我每日里最劳碌的当口。只有矮砖房里一高中生噼里啪啦的在敲键盘,这动静始终暗合着我的步点,说不好他是刚起还是没睡,看来这片儿有比我更赶命的主儿。谁都别出门才好,冰冻的寒气就算将瞳孔沤烂,我也乐意躲在这个安全的颜色里。可惜天不遂人愿,越来越多僵而不死的黑色块,像丧尸一样朝我的视网膜聚拢,劣质的胶鞋底摩擦着我走过的干硬砖石与沥青地。很快,浓郁的蓝迅速褪色,铺散开的黑色块逐渐显露出更多细节,我也要接受从主宰者沦为寻常清洁工的归宿。
公平的说,从此刻起,这一天才算正式开始。
想在这片儿混下去,你得学会识趣,上个月跟我搭班的大刘,永远不用再回来了。那天光头喷子在胡同口,端着一碗炸酱面吹牛逼,大刘在他筷子旁边扫枯叶与浮土,俩人照了一眼。咔嚓一声,大刘后脑翻出的鲜肉有碗口那么大个儿。紧接着局里派了个在编的老师傅,不过刚扛一礼拜就因为哮喘歇病假了。我依旧承担着独自从南扫到北的任务,我感觉有时这耳朵和脸皮,你不能全带出来。
光天化日下,亲昵的嘈杂声在向我明示,我感到挎在肩头的果皮箱和攥在手里的竹扫把以及毛刷辊,还有这身PVC防水涂层的环卫服,显然不招人待见。小男人规整的职业套装与高中生的鲜艳校服,尽量消灭与我接触的可能。塑料袋、纸尿裤、卫生巾、揉成乱团的情书,就连被吸溜的馄饨和匆忙的脚步都满是敌意,刚被我打扫过的路上,我成了最多余的人。
扫一眼表,现在就算有人在街上泼粪我也不呆了,与其跟这儿碍事,不如去扫更宽敞的主干道。还没出街口,我的天语手机就在屁兜里响起,怕被组长逮到,我连看都不敢看。最聪明的做法是磨蹭到一间公厕里,这里通常由上一班大姐们负责清理,高峰期没到就黄汤泻地了。
五个未接,是王东,第六通正在闪。我这哥哥,和他妈一德行,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他俩在我眼里永远是最蓝的人。从小我就纳闷,都一个子宫里游出来的,只能他把好事占尽,好吃好拿,女人也乐意全往他身上堆,我换铅笔盒没钱,他却能用walkman听许国璋。你跟我得意一辈子,那我就恶心你一辈子。逢年过节,我永远连工服都不换,澡也不洗,脖子上挂着脏泥就上他的别墅吃年夜饭。那个老女人也怕见我,中途托人在银行给我找了份闲职,我没搭她这茬,我就臊着他们俩。哥哥是保险公司董事,弟弟给人扫大ya40bM4QIXMfrmAeVMRN5A==街,我就喜欢像颗肾结石一样硌应他。
“你中午过来跟我吃个饭吧。”他的声音很正经,我估计有事。
“没空,再说离着太远,下回提前约。”才想起我们俩有一年多没联系了。
“你朝街南看过去,有辆黑色奥迪A6正在等你,赶紧上车就对了。”我拎起工具,朝他说的方向望去,果然有辆车向我缓缓驶来。
“我还没交班,有事电话里说。”
“现在应该有人过去替你,把家伙给他,然后上车,我等你。”电话挂了,我正要开骂,歇病假的那位老师傅,竟然披着工服正笑呵呵朝我走来,还伸手接过我的东西。恍惚中我拉开车门,拖着厚重油腻的蓝色棉裤迈进了奥迪。
“有钱真他妈好。”我心里说。
下车后我连头都没来及抬,就被一队女侍者领进了红褐色的会所里。我不太适应这里的光线,略有困顿,同车几个人依旧安静地将我围拢着走,但我能瞥见女孩们流露出的惊诧表情。我将目光移到她们细长的小腿,和开衩很高的裙摆上,不看白不看。
“先说正事儿……”一间红花梨的中式包房内,他已等我多时,话过一半,我落座后腾起的灰土和酸臭登时填塞进他口中。王东皱起双眉,用手捂住嘴。吸顶灯下,尘粒在他的咖啡热气上顽劣地浮游着。“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半年前不是给你打了一笔钱么?咱妈没给你密码?”
“那是你妈,我这样儿挺好,你甭管。”
“不谈这个,今天找你有这么件事。你看,咱俩岁数也不小了。”
“别扯我,就聊你。”
“好,我岁数也不小了,咱妈……她,她的意思是,早成家,早踏实。”他沉稳地顿了一下,等着看我反应,同时从一个方盒内抽出了根阴茎似的哈瓦那雪茄,上面卷着条Cohiba的标志。王东摇晃几下后立刻点燃,这是他企图熏香屋内气味最明显不过的伎俩。
“继续。”
“所以,她就背着我安排了一姑娘,让我周末跟人家见个面。”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不太是滋味。
“你还没断奶,她连相亲也管?”我边笑边晃脑袋,他也不躲了,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这屋里就咱俩,我也不瞒你。不错,过我手的女人,没数。但她老了,需要安心,我不能逆着她。所以,你得帮我。”
“我凭什么?你们母子情深,我是外人。再说我怎么帮你,我还能替你相亲不成。”
“对,我就这个意思,这事儿只有你能干成。我现在的情况,不适合结婚,你替我去应付应付,谁让我们是双胞胎。”
经他提醒,我才想起细细打量这个坐在对面,和我长相如出一辙的有钱人。先前女侍者的眼神我当然能读懂,但王东在我眼里色温极低,始终显影为蓝色的躯块,就像是一团无脊类动物在蠕变。双胞胎在过去叫“双伴儿”,这意味着两个孩子理应分享父母给予的一切,吃喝,穿戴,好的坏的,而不是我遭受的待遇。
“有时想起来都不可思议,咱俩一模一样,她对谁好对谁坏怎能分那么清楚,多少次我想顺水摸鱼都能被她揪出来。”我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替你相亲,操,还以为一大早急忙忙把我叫过来是谁死了呢。”
“你别怨她,当时与其平平庸庸互相拖累,她只能选择成就一个人。”看我起身要走,他又说出了这句话,我赶紧抬起脏手朝他面前挡过去。
“那我换个说法,你就当接一笔生意,之前我给你打过去50万,你一直没要,这次帮我,咱俩两清,你花起来也大大方方。”
“这话我乐意听。”我是个识趣的人,最烦他动用情感攻势。见我松嘴,他也不怀好意地笑了。“不过这是谁的主意?”
“放心,只有你知我知。因为我的背景,妈怕我吃亏,没透露一点给对方,那边也不傻,连张照片都不给。”
“有钱人我装不像,搅和黄了这钱你还给么。”我低着头没看他,这里暖热的光照似乎总在嘲弄着我。
“做你自己就好,什么结果不用你操心,都算你完成任务,真要是个嫌贫爱富的就甭搭理她。”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不过好歹你回去也得洗个澡吧。”他得意地抽了一口雪茄,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不管怎样,这是我们兄弟俩第一次合作。”
相亲也需要本钱,做我自己?说的轻巧,我喜欢古旧玩意儿,没听说头回约会把姑娘往潘家园、琉璃厂领的。我擅长游泳,初次见面在池子里聊也不像话。还好姑娘直接说公园里见吧,地方让我挑,我拿起年票就在背面找,最后选了个离自己最近的陶然亭,听人说这是有讲头的,“要想成,陶然亭。”可见我对这事还是挺负责的,进入状态牢记四个字:快进,快出。50万对我比任何姑娘都有吸引力,无论成败,最后我都能拿钱走人,这笔交易不蚀本。
女孩到的比我早,清风朗日下,一件奶白色羊绒衫和收腿西裤很显雅气,站在售票处前,身形清秀,一副知书达理的恬淡样子。进园时我也不好意思光刷自己的年票,到头来还是买了两张票,票根顺手塞兜,这钱他得给我报了。她好像对湖边散步的安排很满意,简单寒暄后,边走边笑,至少没我那么僵硬。出门前我洗了三遍澡,还抹了点大宝,生怕她闻见我细胞里的去污粉味,折腾得我有点头晕,最该死的是,我把一见女老师就心慌这个先天不足给忘了,忘还没忘彻底,半路给想起来了。好半天我都在琢磨,怎么打破这种尴尬局面,换我们站里的小妞,递一根烟就随便摸了。不过这姑娘自然大方,也挺好,但也可能是相亲老手,无所谓,回去如实禀报完事儿。
不吃饭,再好的姑娘也处不出感情。中午我邀她进公园餐厅,直到快吃完了俩人才把话说开,原来她一直在等我放松下来,而我只有吃饱后才会显得话密。席间我竭尽所能不让身上那股泔水味穿帮,刻意保持一定距离。而她染着泛酒红色的垂肩发,蓬松的刘海,太阳透过疏朗的彩色玻璃窗,将她的皮肤耀得粉白。她耐着心听我说三道四,想笑时只是把眼睛一眯,连带着翘起的鼻尖跟着纵起折纹。
“你以前相过亲吗?”我冷不丁问了一句。
“嗯,相过两次。”她点了点头,倒是挺诚恳。“那你呢?”她立刻反问,好像比我更在意这个问题。
“我没有,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不过这公园你应该来过很多次了,所以,我们算是扯平了吧。”
“照这个比法,那公园里清洁工在这干一辈子,人家都该娶几房姨太太了。”这话一出口我想起了大刘,心里不太是滋味,但她还是乐了。
“男人不该这么计较。”过会儿她半开玩笑地望着我说。
我知道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结账这件事。
整个下午她话不多,优游不迫,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本想抛砖引玉,但发现我不张嘴,就冷场,我话越多,她就越乐意扮成听众。一直说到夕阳西下,一起朝北门往外走时,我才意识到除了姓名和单位,她基本没主动问过我什么。溜达到供孩子们攀滑的两座假雪山时,我问她,你这工作是不是挺喜欢孩子的。她笑着朝雪山顶部望去,没回答,我也觉得这话问的真没水平。
有个小女孩在上面,被奶奶双手搂住腰窝,俩人都很纠结该怎么滑下来。爷爷一直走到半山处,敞开怀抱敦促孙女从石砖上大胆滑下来。一老一小,还没拿定主意,奶奶不敢撒手,更不敢跟着滑。
“我就是滑这座雪山长大的。”她听了把头转向我,浅笑中略带羡慕,我很得意。
“是么,那你这么大时,是怎么滑下去的?”
“我是被我哥一脚踹下来的,下面也没大人接着。”
“你不是独生子吗,还有个哥哥?”她有些意外。
“是表哥。你看,那小女孩自己滑下来了。”她顺着我的手势再次回望过去,我七上八下的。她不问就算了,一问就戳中要害,家庭出身该不该聊,王东也没告诉我,真该先让他给我拟个提纲。
“我小时候没你自在,我一切都要听从家长的指示,换句话说,没人命令我,这一天还真不知道该干嘛,你没发现今天咱俩主要看你发挥吗?”她笑吟吟的表情总令我想起儿童剧场里的女主持人,她说的对,这一天确实由我来做主导,但她更像个站孩子身后默不作声的家长。
“那你教的孩子别也跟你一样,没主见,只会服从。”这是我们当天最后一次对话,她没再吭声,但脸色明显不那么好看了,显出些许疲倦。
傍晚,天空俨然一块蓝宝石般的染布,将云层衬托得如刺芒一般扎眼。临分开时,她执意不让我送,我觉得这是个要谈崩的讯号。虽然完成了任务,但我总在想如果这不是个任务,或者我平时真能约到这么个女孩也挺不错的,前提是我没有一个讨人嫌的哥哥和这份倒霉工作。
“你感觉她怎么样?快说,我好跟妈汇报。”刚到家王东就开始催命。
“还成吧,感觉挺舒服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阅人有限,难以归类。
“舒服?你跟她干什么了?”
“我是说她不紧不慢的不像一特势利的女人,毕竟是人民教师嘛,还是教地理课的。跟她说起我是干环卫的,她也没大惊小怪。”
“你们哪儿见面?”
“陶然亭。”
“公园?你有病吧,带姑娘捡破烂去了?”
“你敢当我面说这话,我立刻撕烂你嘴。”
“约女孩,当然是去酒吧、咖啡馆,去吃西餐,或者去点新鲜好玩的地方,你老干部俱乐部出来的?”他在竭尽所能地压制情绪。
“去公园不是便宜么。”
“你手里攥着50万,图什么便宜?”他快疯了。
“废话,50万也得是完成任务才能到手,我现在哪儿有钱陪你泡妞。”
“那你们俩到底都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她不太爱讲话,总是我在不停地说……”
“我让你去摸她的底细,结果一直是你在说?你自己说有什么用?你缺人聊天是吗?”
“得,你回头把门票和饭钱给我报了,下次你自己去吧。”我立刻用这话堵住他的嘴,俩人都沉默了一阵,我又心有不甘地解释了一句。“不管我说什么,她都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那我就继续说呗,结果就说到天快黑了。”
“老师都这样,不然怎么对付学生。”听他这么一说我就更颓了,把女孩仅有的一点表现添油加醋编给他,但没敢将把他暴露的事说出来。
“听你分析,她还算靠谱,我跟妈做个汇报。不过眼下我要出趟国,你这次任务完成得不到位,再和她多见几次,别怕花钱!万事等我回国再说。”我刚想争辩,他就提前挂断了,窝火的是他最后嘀咕一句“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被我听见了。这50万不再是以前毫无瓜葛的施舍,却成了我的心结。再见几次?我还不如学那个老女人,直接再给他安排一个对象。
气正不顺时,有一条短信发过来。
“今天接触对你感觉还不错,不知你觉得我如何?”
我赶紧将号码正式存上,然后输入两个字:赵芳。
翻箱倒柜,公园断不能再逛,既然有50万打底,我将私存的各种代金券和打折卡都取出来。
如果有女人约你去看日出,那绝非普通意义的社交型相亲,虽然我毫无经验,但陪一个如此动人的女教师,共同面对破晓前清洌的空气与兴奋,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这不可能,从没有哪个女人能在那最蓝的时间进入我的世界。一番解释后,我能听出她略带自责的语调,那乳油一样的声音似乎为唐突迈出这大胆一步而失落。
还好再见面两人都有意无意避开了那次尴尬,她又听从了和我一起去海洋馆的建议。在一条条玻璃鲶、蓝鲨和雀鳝面前,她倒还真看进去了,不知道这算不算备课范畴。一直到要看海豚表演,我才能肯定,她是个无比专注的女孩,只要有件事能让她进入,那就别指望外界有谁能干扰到她。我本身对这些怪物没有兴趣,整天看人我就够了,只是在假装海水的蓝色氛围下,我才会多些安全感。不过,同样是为蓝色世界服务的事业单位员工,我们和海族馆的潜水员比起来,待遇差的也太大了。他们一年到头都是同样的动作和幅度,但每天都能听到喝彩,放心,周遭还有领掌的兄弟盯着你。我也一样起早贪黑,日复一日,却要遭尽白眼。我不愿去看他们比池水还要蓝的肤色,以及对人对动物都同样谦恭的笑脸。
“你喜欢小孩子吗?”驯养员被两头海豚用嘴尖顶翻时,所有观众都在欢呼,她却问了我今天第一个题外话。“上次说到小孩子,我还没问过你。”
这问题隔这么久又被她拎出来,明显不是随便问的,是要跟我聊教育?还是试探我的生育能力,难不成她已经有个孩子在等着我了?这事可大可小,必须慎重,所以和她上次一样,我也没吭声。
“我的主动脉瓣狭窄。”太刺激了,我完全懵了,看我傻愣着,她干涩地笑了。“是一种先天性心脏病,小时候做过两次手术,后来痊愈了,但是大夫说,将来如果生孩子,我可能会有危险。”
“哦,那是该小心点。”我面无表情地回答,不知是否令她满意,她只是回过头继续看向远方被三番五次折腾的海狮。
“上次你老打岔,忘记和你说了,这次只是想说清楚,前两次相亲告诉人家后,都立刻没了下文。”她两只手攥得很紧,像白葡萄一样莹亮的皮肤更加滑腻。这问题一下延伸到我从未构想过的婚后阶段,没王东指示,还真不好乱说。
“当然如果将来他非要不可,我是可以……”她两只手攥得更紧了,我赶紧摇头,这时候再不表态就太不人道了。
“没人能逼你冒这样的风险。”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大义凛然,这时她要有哪个部位能让我紧紧握住就更对了。我很想从她瞳孔里探究自己这一刻的表情,但很快从眼睑四周涌来的液体强迫她将头仰起。她没再讲话,也不为自己的失态作解释,这一瞬间忽然令我心生感动。
“你看那些海狮,被耍得团团转,但你真能乐得起来吗?没人想过它们不听话的背后在经历什么。”女孩这话有点重,什么意思我没听懂。不过自始至终,她都没对我那份倒霉的工作多问一句,我想我能理解个中原因了。
区环卫局的党组织在职工之家里开会的时候,有位书记的确提过这么一句,说我们辛劳的岗位,就是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而我们区就在主动脉之类的话。可惜扫路我在行,修路不擅长,所以当她说自己那地方狭窄时,我心里不由自主地还是被揪了一下。因为我确实从她脸上读到了惶恐的信号,我猜这更多是对未来与现状的无助。我慌了,作为一个男人,我必须要主动做点什么,而这代表着在那50万没到手之前,我还得往里搭进更多东西,甚至是我根本没有的。王东这是在害我,这任务一点不简单。
书记还说要把岗位当成家,这不是骂人么,你们家才建在茅坑上。我也不像其他人,我从不往家敛垃圾,再好的垃圾也是垃圾,这是我的工作,我没这癖好。不过它们的确内容丰富,色彩斑斓,功效匪夷所思,透露出常人难以料想的家庭隐私。每当置身于蓝黑色的世界,目光所及,均是深色线条勾勒出的浓重墨迹,这片地界儿每一处矮楼、斜街和私搭起的铁制集装房,随之裸露出各自的蹩脚轮廓。对于一楼女大学生的经期,二楼四眼儿硬盘里的存储空间,甚至砖房区哪位大妈口轻口重,我全明晰。
这么冷的季节人们不会像夏天那样,经常出门,随手把垃圾扔到街口的犄角,赶上哪一班师傅过去,就轮到谁收拾,星星散散的量,活也不重。冬天谁都不愿意动窝,非到清晨才会逼自己把捂在家里一晚上的垃圾成捆成捆往外搬。尤其是几条用矮砖房缝隙拼凑成的小巷,清运车与冲刷车根本开不进去,届时此地熏天的腥臭足以覆盖环线主路。所以这个时间点和几个卫生死角,就成了领导督查的重点,而我非常有幸总能赶上这气壮山河的一笔大单。在紧张的路面作业时,我没空掏出那部天语手机,但我总能感到它在屁兜里不停震动,一条条短信纷至沓来。
“我要上课了,别老给我发短信穷逗,我下课告诉你。”
看着满屏都是俩人络绎往来的文字,我莫名其妙地笑了,我可真没手欠到一分钟就发三条短信的效率。能把地理老师逗笑,此等修养更不可能是我,一股难以抑制的亢奋,顺着血液涌上面门,我很奇怪,这50万从未在我心里有过如此之大的触动。工作被我划成许多45分钟的节拍,心情在每个节拍区间此起彼伏。于是我只能再次返回进公厕里。也许一早上频率过于兴师动众,组长竟已恭候多时了。
“你肾没事吧?真把岗位当成家了。”他喉咙里就像含着一颗驻守多年的老茧,我能听出这是在挤兑我。“兜里揣着什么?鼓鼓囊囊的。”
“手机。”死也不能落在他手里,我显得特硬气。
“不是说那个兜,另一个,给我看看!”他比我更硬气地伸出手,立即将我兜里的东西抽走。“《冷笑话集萃》,跟东街地摊儿买的?上班看这个,我拿走了!”他顺手紧了紧裤腰带,把手里的铁铲推pF4j1yjMrDjh0FzqM9tDTH+ctXEzh5wMcUgDC1UlKhc=给我。“这天儿还看冷笑话,也不怕感冒了!下次再犯,调你去抽粪、排沼气,天天抱导气石笼。”
王东回国前,我们又见了几面,她变得明显主动,活泼起来,偶尔也有聊不到一起的时候。最后一次见面,我在她的诸多提议里,选择了骑车逛街。自始至终她都很高兴,尤其当两辆单车并驾齐驱时,冬日里难得的暖风缭绕在手腕间、臂膀上。她的话也比以前明显要多,不过说来说去都是学校里那点事。我很奇怪,相亲到这份上,她怎么一点实际问题都不提。
“你什么时候学会骑车的?”我们在成贤街孔庙门前把车支好,坐在一家小铺门口喝瓷瓶酸奶。她这车崭新而靓丽,很明显是刚买的。
“我吗?比较晚,大学都快毕业了吧。”她不好意思地擦拭着额头,笑着说。
“难怪你骑车把不稳,还老爱往我这边挤。”
她看着我,眼睛一眨一眨,两腮用力吸吮着酸奶,不时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我小学二年级就和我哥一起学骑车了,还是我先学会带着他。记得有一次,他自以为技术娴熟,跟我炫耀,问我敢不敢边骑车边摇头,结果我亲眼看见他的车斜着就朝墙边电线杆撞过去了。”她咯咯直笑,没来得及咽下的奶汁呛得直咳嗽。
“你对我的实际情况好像并不关心,换别的女孩,上来先问清房子、车、家庭和工作。”
“你有什么好问的?身份证上的信息对了就行。”
我一听这叫什么话,等王东一下飞机,我就把这个白纸一样透亮的女孩,连带有关她所有的想法、反应和态度一一禀报,然后拿钱闪人。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背叛,醋酸一样窝心的滋味我当初从没设想过。她捧着酸奶瓶,浑然不觉的样子,我越发后悔接下这个任务。
王东回来一星期后,通过秘书的预约协调,他才挤出一刻钟的电话给我。
“照片我看到了,是不错,气质也有。性格和生活习惯你了解到多少?脾气怎么样,还有,她家什么情况?”
“连同她的联系方式,我都发邮件给你了,自己看,钱什么时候到?”
“一直躺在你账户里,密码自己管咱妈要。”
“你想死吧,奸商,我算知道你保险生意怎么做大的了。”
我很少用电脑打字,为了不再跟他揪扯下去,我把海洋馆、小孩儿、冷笑话、自行车、酸奶,甚至她吃饭时的动作和说话语气,所有细节,都毫无保留地写出来发过去,但我隐瞒了她先天性心脏病的事情,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清,可能女孩早已痊愈,俩人没接触我就先捅出来,不太仗义,也可能我想为自己这份缺德的差事挽回些什么。至于他们能否有缘分,和我哥会是什么进展,我通通不愿再想。
干这份工作的,闲下来时都会想,如果没有我,这地方还能要么,只是问,不求解。就快入夜了,每一寸拐角、坡路、草坪和台阶,都被铃铃当的撞锁声、散架的单车、淅沥的小便、扑腾的沸水和一股筋头巴脑的腐臭碾过。唯一带给我暖意的,只有早被哈气浸湿的口罩。一呼一吸间,我学会理解他们那套有名的理论,此地狼藉是我得以寄居在此的唯一理由。白天扔出来满地的煤渣、破玻璃酒瓶,浸润着垃圾渗透液,被冻成暗黄色的琉璃,坚固、滑润,像死尸一样戳在那里,黑灯瞎火谁要踩上一脚,晚上各家就都有节目瞧了。
下午组长通知我周末参加局里的排污技术培训,这两天都是活儿少的夜班,看着像是上刑前的福利。想来是真要把我往抽粪第一线调,越干越出息了。他说我这号儿的将来真发展到去清扫隔离带,早晚被车撞死,这算是提前救我一命,要学会感恩。
手机响了,知道这个新号的只有王东。
“这妞儿真挺好的,你就不动心?”
“我心里现在就剩一大坑,给你预备的。”我不用躲厕所里就能接电话了。
“不就50万么,有你的。我按你交代的和她接触了一次,还别说,身边那么多女人,我就缺这种,真少见。我特意请造型师照着你打扮,她一点没看出来,不过装穷太难受了,每次看她买东西精打细算,我就别扭。”
“你们都出去干什么了?”我半天才挤出一句他曾经同样问过我的话。
“按你自行车的戏份接着走,你可够坑人的,我都多少年没摸过车把了,不过很快我就能把她甩的老远。而且她确实有点天然呆,有次我想起你骑车摇脑袋,撞电线杆上的糗事,就说给她听,我眼泪都快飙出来了,她却像看外星人似的瞅着我,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将手扣在脸上,两眼紧闭,我不能再听下去,把电话挂掉倒头就睡了。
后来几天,王东将他们见面的情况发邮件给我看。
“今天我想多带她去点有乐趣的地方,但又不能出手太阔气,特意找了家小门脸的意大利餐厅,还买了两张最便宜的新年音乐会演出票。
“今天我带她去了趟游乐园,坐在最刺激的太阳飞车转盘和60米高空速降,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了,尤其在鬼屋里搂她的时候,我还真有了那么点幸福感。”
高空速降?他疯了?我突然后悔没把她身体的状况全盘托出,一旦出事我简直无法想象。但她的心脏,自己最清楚,既然肯去,说明她自有打算。或者,那只是她当初试探我的一个幌子?不管,删掉邮件,我提前朝抽粪车作业的方向走过去,仿佛只有这稠密的粪汁,才足以弥合住眼球里那一道道冰渣般的蓝色裂纹。
有心脏病还强迫自己跟那孙子玩儿命,她图什么?她乳白色的声音和紊乱的车技,能与他合拍?以王东他妈的作风,她肯定会被要求生男孩,到时他保护得了她吗?
我已经能独自扛起50公斤重的抽粪管熟练作业了,每天要清理五个粪井,然后将超过15吨的排泄物运往城外的粪便消纳站。手里工具也随之鸟枪换炮,改用钢绳、铁叉和镂空的麻手套,以及防毒面罩——化粪池内的各种有害气体足以致命。这里多半都是扎根近30年的老师傅,我亲眼瞅见同组一个大腹便便的前辈,勾开井盖后抱着粪管插入粪井,随着“隆隆”的开泵声,扑鼻的恶臭迅速蹿升,连苍蝇都被恶心得无法多呆。为防止堵塞发生,他不停地晃动粪管,这最考验一名抽粪工技术底子和经验。他还教我先吸上面一层厚漂,也就是大便,然后再把管子插进去抽水和尿,而且两个搭档必须默契。胖师傅上一位兄弟,就是在下井挖渣时,被沼气熏死了,所以和他们处出感情很重要,因为那种薪火相传的仪式感和手足之情,紧要关头真能救命。
这份工作仅有的好处,就是工钱小有提升,而且我终于又有新搭档了,当然最重要的,干这差事,我完全没有思考的空隙,我已经累得连想一想赵芳的力气都没了。甚至我曾任意主宰的蓝黑色世界,也都随着季节的转暖而有些生疏。和我的师傅们在一起,我被一股白花花的粗糙与豪迈包裹,阴冷的蓝线只有那根思绪偶然跳动时,才又若隐若现。
当然,我们终归还是会见面的。春分前的雨季使清早显得冷艳,久经浸泡的粪便和垃圾渣常会堵死在井内。晨雾下,冒雨掏井就成了我每次作业前临时加码的一道工序。那里面真的什么都有,蕴藏丰富,鞋垫、碎砖块、白菜心、钱包、废电池,不同的是它们完全没有我干清扫时那种十足的现代感,我的脑子里除了将它们清光清净,没功夫引发任何联想。“不能都抽干,下面全是渣,会把吸粪管堵死,你要匀称着摇……”
“你抽完这个就歇会,差不多行了,赶紧上来。”不远处一道白色身影好似水中芙蓉般楚楚动人,她倔强地伫立着,一动不动。我想我像蜥蜴般爬上来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厚重的污水甚至要把我的裤子拖坠下来。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我不好意思地背身甩过师傅朝她的方向遁走,没敢碰她一下,我身上的粪便已在雨水下发酵成一股酷似酸菜的味道。酸菜是一道干我们这行都不会吃的菜,即便我们已经闻不出酸味了。
她不做反应,只是幽怨地看着我,我顾不上干不干净,拼命用劲摇着她的双臂。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你是心脏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仿佛这种质问才能掩盖住我的不安。
但她没有再吐出一个字,在现实中跟我在一起她的话就很少,更何况是梦里。
很不幸,一觉醒来,外面淅沥不停的雨却是真实的,我很失落,整天突突的抽泵器把我的心都捣碎了,真不想出门。这种天气想请假是不可能的,一切都和梦境几乎如出一辙,积水被豆大的雨水砸出一个个丁字泡,我和师傅轮番跳进井下清理粪渣。有所区别是,现实的程度往往严重许多,我负责的粪井已经在往上冒了,墨汁一样的粪便还会跳入嘴里,因为机器很难及时减速,冲出来高气压很容易致使管子里的粪便爆炸出来,所以我必须竖起耳朵听师傅在井上对我的动作细节作出指导。
“不能都抽干,下面全是渣,会把吸粪管堵死,你要匀称着摇……”他的指导仍然悬在半空,就像是在梦里一样,我抬头追着声音望过去。
“你抽完这个就歇会,差不多行了,赶紧上来。”我疯了,现在是做梦还是真实发生的?我顺着他阴沉下的脸孔,朝对面看,眼前的景像令我浑身瘫软。她依旧倔强地伫立在街口,像一座尊贵的美人雕塑。我尽量让自己蹬出来的动作不那么难看,两手下意识紧攥住被污水拖拽的裤子。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和梦里一样,我没敢碰她,并非怕她嫌脏,而是她逼视的眼神令我无法靠近。在她令人畏惧的目光里,我的愧疚、懊悔和自私全部无处遁形,想到曾经那不知所云的优越感,我就像一个被孩子唾弃和嘲弄的失败小丑,垂丧着头,失魂落魄。
她比这雨水还要冷,似乎是在等我自问自答,而我的心如同生吞下一大口刚出锅的热馄饨,那种饥饿感,炽烈发烫。有太多话想抛给她,但在她僵硬直立的姿态和敌意下,我早已心乱如麻。
“如果你有时间,收拾一下,你知道对面有家咖啡馆,我去那里等你,你敢来吗?”也许是意识到我的窘相实在不堪,她不想再耗下去,斜着头瞪大双眼盯着我,在等我的意见。
轰隆隆的抽泵车再度启动,师傅在身后接替我继续卖命。我垂下头,没敢再和她对视,只是轻轻点了一下,算是答应了。
“这都是他的主意,我只是照方抓药……”
“你耳朵聋了?我没问你以前和现在,我要你说以后打算怎么办。”她的口气很厉害,而且姿态强势,我这才注意到和梦里不同,她化了很职业的妆,而且穿戴起一套档次不低的修身西服,凝重的香水味足以控制住我的不安。在这间装饰精美,暖气充足的咖啡馆里,即便换掉工服,我也显得太过另类。她杀气太盛,像是一条怨怒的蓝白相间的紫晶蟒,一句话不对,我便有被生吃活剥的可能。
我还是决定不表态,自从看到王东的邮件,我就该想到早晚会被她发现这一切。但我不知道我哥都跟她说了什么,那孙子这些日子甚至完全跟我切断了联系。昏沉的壁灯在她侧脸上培植出一朵艳丽的紫罗兰,我终于有幸领略她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你跟你那双胞胎哥哥演双簧,就不怕我告你们诈骗?”她这话明显不用我回答,所以我只是看她抿了抿嘴唇,非常利索地从包里取出一堆照片和打印纸。
“这些是你们哥儿俩轮番和我妹妹约会的证据,每时每刻,分毫不差,甚至你们何时开始换了人,我这儿都有记录。”
我傻了,坐在面前的女人到底是谁?连日的井下作业再度令我的梦幻与现实叠加?我紧闭住眼皮,希望再次睁开时能认清她的样子。
没错,就是赵芳。
“土豹子,动动脑子,你们能是双胞胎兄弟,我们就不能是双胞胎姐妹吗?”漂亮女人趾高气昂的样子令我终于能相信她的确不是赵芳,但我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你哥在董事局里,位高权重,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裤裆,所以你妈想早点为他讨个老婆,以防将来有谁拿女人的事整他。”她从包里取出一支烟点上,好像憋了很久。“其实咱俩也算有过交情,我在银行信贷审查部是一把手,去年老太太为你跟我谋个差事,手续都办好了,最后居然是你自己不同意,我就知道王东有个傻弟弟。”
“那赵芳呢。”我对这些毫无兴趣,终于张了嘴,透过飘渺的烟气,这女人的艳丽面容流露出一丝得意。
“好在你妈对我的情况了解不透,谁也不知道我还有个妹妹,她只说托我介绍相亲,没讲是她亲儿子,但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你先前见到的确实是赵芳本人,她人有点儿傻,死笨死笨的,我怎么能允许她钓到你就收杆?我在等你哥,他回国后其实只和赵芳见了一面。等俩人约好再见面继续骑车郊游、玩过山车时,就已经是我亲自接棒出马了。”
“没错,所以我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服从我的意思,让她替我相亲,就乖乖会面,让她下场,就老实退出,她那脑子根本没法发觉你在为你哥打掩护。其实我跟你哥,门当户对,结次婚,犯不上这么拐弯抹角,不过我失策了。”赵芳的姐姐不再挂着笑容,而是一脸严肃的板起面孔。“我低估了王东对女人的直觉,他只见了赵芳一面,就把控不住了。我跟他见的第二次就去酒店开房了,上床前他问我到底要什么,我就知道出岔子了。”
我想乐,但是忍住了。
女人盯住我,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她比王东能豁得出去,他们俩才是绝配。
“你哥要跟赵芳好,不顾一切的,我这人心宽,也就答应了,但事情没那么便宜。他搞女人是把好手,花样多,有深有浅,做生意却也有搞不定的时候。你哥需要我出手,我也急着找个固定的搭档,于是一拍即合,我们还是决定联姻。”
我终于有心情去品一口咖啡了,但她很快就读到了我的心思。
“不过你别误会,是咱俩联姻,你,和我。”
滚烫的咖啡直接呛入气管,我差点满口喷射到她脸上,强咽下后她看到我的眼球凸起,拼命咳嗽不止。
“你不吃亏吧?你小子转运了,还没听明白?你将以你哥的身份与我结婚,当然只是名义上的,这对我和他的事业都有好处。你也能从中得到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东西,那就是几乎无法限量的财富。”
“那赵芳呢?”我问。
“你哥已经跟她定好蜜月旅游的行程了,随后两人会定居欧洲,有你站在台前,我想他下辈子很少会再回来了,生意场上的事情有人替他打理。你妈等着哭吧,有这么一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傻儿子,你们兄弟俩情商都低。”
“我问你,赵芳呢?”
“干嘛?不服气?我妹妹,历来是我说一,她绝不说二。再说嫁给王东,也算我为她找了个好归宿。现在你有两条路,走不走?”
我的眼睛朝墙壁上一张墨蓝色油画望去,那画里像是东欧多瑙河畔的某个村庄,脑子里都是王东和赵芳在画里欢笑骑车的景像,女人在问我话,我一时辨别不出,村庄里的人,到底是王东还是我。
“往哪儿看呢?最后问你一句,两条路,要不跟我领证,我正式插脚你们王家,甚至可以介入董事局的事情,你也不用再干这份倒霉差事了。要不,你跟你哥摊牌,兄弟俩去争赵芳,只是她会信谁,你自己掂量。一个掏粪工,一个金龟婿,这不是很难做的选择……”
后面女人又说了好多话,我都没怎么听进去,只是见她的嘴唇在不停地挤动。我看窗外的雨已经快要停下了,稀薄的云层难掩光耀,师傅一定在等我回站里了。
“很抱歉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想我也不需要知道了。你算错了,我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的,因为我对你们的勾当完全没兴趣。”
“那只能说明你没种。”她的嘴唇开始颤抖,眼神里流露出又恨又怕的慌张,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就在昨天晚上,我处理的粪井开始往外冒黄汤,我下身进去清理垃圾,发现堵住管道的,是一具死婴,他的头骨死死卡住我的抽粪管,是我用手一点一点择干净的。”她扭曲的表情似乎完全无法理解我在说什么。“永远不要对一个环卫工说你没种,那只是代表他对你不感兴趣,大粪和你比起来,都不会更难闻。”
“我会等你电话的!你哥果然没说错,你就是茅坑里一冥顽不化的臭石头,他不会对你坐视不管的!”女人在我背后尖叫着。
走回街上,师傅正坐在车里等我,他问我走不走,我说呆会儿的。抬头看看天空,远方照过来一抹桔色的艳阳,后视镜里,他咧出黄板牙,笑着说那妞儿真地道,是你女朋友吗?我说晚上请我喝酒我就都告诉你们。我累了,感觉特没劲,坐靠在地上想喘口气,婆娑的墙皮像是也有话对我讲,我点点头,连说了声“好吧,好吧。”
我想可能再也见不到赵芳了,看得出,她始终都在极力找寻自己的路,却永远被裹在姐姐的利益中。回想起她当初欲言又止的神色,和浅尝辄止的那些心事,我很遗憾没能多问一句,再听下去,更后悔最初拒绝了她一起看日出的建议。或许她姐说对了一句,我确实没种?以后的她,在王东面前,是否还有机会重新倾诉?不得而知。更令我难受的,她想必永远都不会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在她眼里,自始至终,只有王东。而对我来说,我又怎能肯定,这前前后后,不会只是赵芳一个人呢?我倒吸一口凉气后,不敢再想。
晚上收工回家的路上,师傅开着车,我拿手机出来玩,还没任何人知道我这个新号。
“如果平凡自在的生活在前途招手,眼前的浮华与奢靡也很吸引人,你愿意走向哪边?”这是我前两天看一部港台烂片时记下的台词,无聊时存在短信箱里,有意无意间,我又重新翻看了一遍。
一字一顿的,打出一串数字,将这句台词发了出去,赵芳的手机号我还能记得。不过这是一个陌生的新号,没头没尾像是发错人了,她不会知道是谁的。也许正是想到这一点,我才难得能有种一回。
“晚上吃烤串儿还是麻辣烫?”师傅问我。“他们都到齐了,问咱俩意思。”
“羊蝎子吧,别抠抠索索的,今儿我请。”师傅扭头瞪了我一眼。“真要是哪天不想在这儿干了,你再说这种话,今天还轮不上你。”
我识趣地看向窗外,天气刚刚暖和些,路边的摊位上已经坐满了情侣,按说这是令我们这行最头疼的场面,但今晚我却没想太多。
“我准备好了。”那边回过来这样一条短信,我仰起头,让即将包裹住眼球的那股胀热快些退去,因为马上又要见到一堆老师傅。今晚的饭,我请定了。
作者简介:常小琥,1984年生,北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