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边的塘边(外一篇)
2013-12-29王剑冰
太阳从西边照射过来,我们逆着光行,有时会看不到前面的景象,只有长短不一的光线闪着辉煌。要去的地方还在远处,画家郭健生说的地名我没大听清楚,到处是水田,路将田网织在一起。下田的牛忙完了一天,正从这些网中穿行,车子走走停停,自然的乡野间,显得有些不自在。
水塘多起来,阳光在塘中变成了另一种颜色。
渐渐看见了村子,一块大石上刻着村子的名字——塘边。才明白健生说的村名,健生说几年前就来过,并且为塘边列入历史文化名村尽过力。但刚才在路上,他也是恍惚了半天,搞不懂为什么塘边这次藏得这么深。塘边真的是名副其实,水塘的边上一层层粉墙黛瓦,名字好听,房子也漂亮,一个村子竟然有上百间老屋,真个是楹联上写的“池林户外观鱼变,柏绕堤前引凤飞”的景象。
三百多户人家都姓刘,初始一个刘姓建于晚唐,时间走了一千年,走成了如今的规模。刘姓人很早就勤敏上进,有读书考成进士的,有生意成了大势的,回家就盖起了大屋,一个一个的大屋环着水塘连成一片,有哥哥建起了八栋屋,弟弟就建起了大夫第。最大的院落名字叫“文明”坊,大院的教化必也离不开这个中华文化中最核心的词。斑驳于大屋上的词,初看见依然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那是因为我们听到了从一个偏僻小村发出的声音,这声音自明清以来一直萦萦不断,即使在十年动乱中也没有轰然倒下。“文峰耸翠文人起,明镜呈辉明德馨”的对联似乎成了塘边刘姓家族的一种精神。
进到院门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个别样世界,数十条窄窄的通道通连了二十四幢居所,两道大门只要关闭,就算是进到大院的通道,也依然不好进入一座座高门大屋里去,而一旦有事,在大门里面却是一呼即引得前后各屋响应。可见塘边的老屋在最初建造的时候,就有一种防范心理,刘姓人太知道盛世太平的愿望不是一个村子能够左右的。据说史上发生过百余强盗夤夜进入塘边打劫,塘边人遭受了巨大灾难,长者“二老爷”死前立下遗言,有报此仇者,分家产一半。后有好汉李台山响应破贼,子孙兑现诺言,仅金银就分了一千三百余斤。所以塘边才会出现如此别致的建筑。老屋高高的檐壁上依然可见雕画的图形,祠堂墙上的涂抹留下时代的印迹,让人见了诸多感慨。
大屋一直作为祖传家业传续,有的遵循祖训使得家业兴旺,有的半路歧途赌毒并兼,失去了家产,遇土地革命,大户富家受到冲击,穷家败落的又分得了老屋。一座大院分给很多户人家,在一个时期也算热闹,谁都晓得谁家的事情,大院里不再是一个秘密,小男小女串门走巷显出方便,喜事随之多起来。
三十年代,郭沫若的脚步滑进了塘边,不知道是从安福过来顺道走走,还是拜望什么人,那时候的塘边应该比现在更像回事,但是这个善于留下文字的人物却只给塘边留下了飘然而去的身影,未免让塘边的后世人感到遗憾。很少能见到年轻人,偶有奶着孩子的少妇与老年人一同伴着一塘清水,年轻人大部分都出去了,村子明显显出了空寂,以前繁闹的景象只能在想象中跳跃。几个孩子在大门前的空场上玩绳子,退回去多少年,他们的童年或许更纷繁多彩,多是大户人家,什么场景都会浓缩在这个远离闹市的村子里。
村长引我上到一家三楼的楼顶,蓑衣一般的瓦,一片片地覆盖着塘边,瓦的下面多是无人了,后代人住到了新盖的屋子里,大量的修缮费用不及新起一座亮屋,随着喜欢老屋的老辈人的减少,越来越多的瓦屋空落出来,让寂寞的时光继续剩下的岁月。瓦顶旁伸出高大的樟树,叶子蓬耷着却没有凋落的迹象。边上的水塘,夕阳里泛着一层红光。
村长有些着急地说着一些我不大懂的话,他是说给县上和乡里来的人的,意思是怎么把塘边宣传出去,引来更多的参观者,而江西的古村太多了,很多的村子都是这种现状,村里只能拿出少量的钱来维护不断老去的房屋,但维护的力量有时斗不过老去的力量。我进到过一个大屋,一些雕梁画栋坍塌下来,幸福的蜘蛛在上面结网。
夕阳最终落入了塘边村的后面。车子亮起车灯,光柱只是打亮了前面的一条窄窄的路面,两边的田野空阔无边,似乎有氤氲的气息将一些光吞没了去,车子不敢开得太快,回头看塘边,黑成一片了,那是樟树和瓦的作用,里面的生活极快地进入了神秘之中。
惶恐滩头
赣江,是江西的母亲河,更是吉安的母亲河。从秦至清的两千多年里,赣江一直是沟通南北交通的大动脉。于是可以说,沿途的赣州、吉安等地都是水带来的城市,它们因水而发达。多少年前,在没有铁路和公路的经过大规模的打造和开通之前,赣江,它就是一条北方通往岭南的唯一的航路。它是官道,也是维系着民生民情的生命道,可以说帆樯竞发、舟楫穿行的景象是名不虚传的。
然而,赣江又是一条天险之路,尤其是吉安的万安至赣州这段90公里的航道竟有着艰难险阻十八滩。“赣江之险天下闻,险中之险十八滩,船过十有九艘翻”,此说虽然邪乎,但由此也说明这段河道的非同一般。
十八滩的最后一滩即是惶恐滩。
我站在惶恐滩头向上看,两岸是高山绝壁,硬是把一条江挤在了怪石嶙峋的险狭之处,汹涌而来的江水无路可走,就在这一地段挤成破浪碎涛,而又由于水下暗礁林立,那水声就更显得惶恐争鸣,有诗说“赣石三百里,春流十八滩;路从青壁绝,船到半江寒。”惶恐滩是赣江上游的最后一个锁口,之所以叫锁口,其险可想而知。过了这道锁口,两岸豁然开朗,江水一决而过,像松一口气一样,变得舒缓平阔。
因而赣江行船的人听到惶恐滩,没有不感到惶恐的,然而要上行和下行又必得走这惶恐滩。“涛声嘈杂怒雷轰,顽石参差拨不开。行客尽言滩路险,谁叫君自险中来?”那时的人们,行船到这里,就等于把脑袋别在了腰间,拼过就活了,拼不过就会葬身在这万顷波涛之中。
我在岸边遇到一位撑筏的老者,老者说:他的爷爷就是死在这惶恐滩头了,那是他亲眼所见。爷爷和几名船工把着一条运粮船,行到水急浪高之处,那船就再也把持不住,由着水性被甩在了礁石上,船立时就翻了,人落在水里,冒了几冒,连叫的声音都没有,就再无了踪影。他后来只在岸边捡到了一些船的碎片,家人把那些碎片埋在了岸边,权当是爷爷的坟墓。
老者说,这片滩头那时多有拉纤人,也有胆大的撑船人。为了挣钱,总有些胆大的人要拿着自己的性命与这艰险搏上一搏。所以很多的船只到这一带也会把命运交到这些人手里。
这个惶恐滩头,水小了险恶,会更加怪石峥嵘,撑船人受到更大的限制;水大了也惶恐,因为水流加急,礁石隐在了水底,水流不定旋转到哪里就会划散船底。
当年的苏轼被贬广东惠州,而后又奉诏回京必也经了这个赣江天险。他在《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的诗中写道:“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多少年过去,又一个人物辛弃疾路经万安县南的造口壁,也写有“郁孤台下清江(赣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想这两位大才子也历过惶恐滩头波涛的洗礼,算得是有惊无险。
吉安人文天祥对这一带赣江应该是十分熟悉的,1277年,他在永丰兵败,从这里退往福建,两年后,在广东海丰被俘,因而有诗一句“零丁洋里叹零丁,惶恐滩头说惶恐。”他或与这赣江太有缘分,被捕后,誓死不降,元兵无计,将他押解,乘船顺江而下,押至京城。文天祥绝食数日,计算好行程,决心船到家乡时魂归故里。然而船顺风而下,没有达到他的预想。假如船在这惶恐滩激流触礁,文天祥也便与这赣江组成一曲千古绝唱,不至于首刃菜市口。
一阵风从上游的山口踅来,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猛然缓过神来,身边的老者也已撑筏远去。
实际上,我的眼前早已没有惶恐滩的争鸣景象,这个锁口之地,现在已变成了一座一公里长的大坝,大坝的下面就是在江西数第一的万安水电站。这个小电站1958年上马,后又在1961年下马,经过多少周折,前些年,才形成了现今的样子。
我走向大坝的中间,那是一个船闸,可供上下游的船只经过,而就在这船闸的下面,就是赫赫有名的惶恐滩的最险处。脚踏其上,心内还真的有种异样的感觉自脚底涌起。顺着大坝向前望去,赣江在这一段已经形成了一个高高的平湖,是大坝和两岸的山峰共同抬高了水面,同昔日的十八滩真的是两个景象了。
正看着,叽叽喳喳来了几个女孩子,问起她们可知这个地名,她们竟然不知道惶恐滩而只知道水电站了。
走下大坝,当地的一个朋友递给我一本书,我在书里看到一幅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惶恐滩头的画,一时又让我陷入幽古之思。
归来打开博客,看到一个熟悉的网名的留言:听说我去了万安,也去看了惶恐滩头的水电站,而她就在那个水电站里上班。我倒想起来了,她曾经跟我说过并且留下了联系方式,我的眼前,一个女孩子天天守着这古老的赣江水,面对着惶恐滩头写诗的形象顿时鲜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