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铸剑
2013-12-29舒德骑
中国历史上,有一个悲壮而动人的传說。
春秋时期,吴越之地,有干将、莫邪两位铸剑大师,长年累月默默无闻在深山铸剑。他们铸剑一生,最后为求以戈止武国家安宁,大义凛然舍身扑进熊熊炉火,将自己熔于沸腾铜水之中,化作剑之灵魂,终于铸成两把举世无双锋利无比之神剑。
一曰干将,一曰莫邪。
当缔造了人民共和国的那位伟人向世界庄严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之后,为了反对侵略和战争,为了保卫自己和平的家园,半个多世纪以来,在一穷二白的土地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数干将、莫邪舍生忘死卧薪尝胆,默默为自己的国家铸造保家卫国之剑——“两弹一星”横空出世,战舰战机频频亮相,令整个世界不敢小觑。
2006年12月29日,新华社受命向世界宣布:“由中国自主研制的新一代歼10战斗机,已成建制装备部队、形成作战能力。这对加快我军武器装备现代化建设,巩固国防具有重大意义。”中国最神秘传奇的战机终于揭开了神秘的面纱,世界各大媒体纷纷报道。
两年之后,歼10战机在珠海航展亮相,威风凛凛的战机拔地而起呼啸长空!它再次吸引了整个世界的眼球,也震动了整个世界。许多外国军事专家专程而来,目睹中国“空中猛龙”的风采。至此,我们可以自豪地宣称,在世界歼击机研制领域,我国已完成了跻身于世界先进行列的历史性跨越。
2007年2月27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的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上,歼10战机荣获这次大会唯一的科技进步奖特等奖。当大会宣布歼10战机总设计师和他的同伴们走上领奖台时,一位须眉斑白的长者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当无数的闪光灯投向这位老人时,国内外的新闻记者们此时才如梦初醒大吃一惊一原来,中国这些年来,设计制造这柄利剑的领军人物,正是这位默默无闻的老人哪!
这位老人的名字叫——宋文骢。
“骢”者,毛色青白相间之马,又释为马中先锋和领军之帅也!
一
“这些年,许多人都不约而同问我,你这辈子是如何同飞机结缘的?”而今,笔者来到成都飞机设计研究所,坐在了这位老人面前。满头白发的总设计师听了我提出的问题,他细眯着眼睛,陷入久久的沉思。良久,他才缓缓說道:“这,或许与我童年在故乡的际遇有着关联吧。”
宋文骢是云南大理人,出生在昆明。
昆明,原本是个美丽而富饶的地方。但留在他童年记忆中的昆明,却是一个叫人哀怨和惆怅之地。在他出生的年代里,军阀连年混战,天灾人祸频仍不绝。整个滇桂黔地区,已是满目疮痍民不聊生。他出生不久,就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紧接着,卢沟桥炮响,继而日本人攻占上海、南京、武汉,华东华中沦陷,侵略者的铁蹄直逼桂滇川黔。沦陷区的人们,扶老携幼纷纷逃往内地。那时的昆明城,每天都涌来数不清的逃难人群和溃败的军队。难民、伤兵、乞丐、死亡、惊恐、饥饿……充斥着这座古城。高原纯净的天空,几乎每天都被凄厉的防空警报声撕碎,美丽古城被日本飞机炸得伤痕累累!
“在我小时的记忆中,似乎满街都是难民和伤兵,见到的都是焦土和弹坑。日本人的飞机,几乎每天都在头上盘旋,隔三岔五就来轰炸昆明。整个城里的人,每天惶惶不可终日。警报一响,全城的人就乱作一团,大人就带着我们躲警报。我是老大,跑警报时,小小年纪还必须背着弟妹跑。那样的日子,几乎伴随着我的童年和少年……”
时隔几十年,记忆,依然刻骨铭心。
“当时,中国也有飞机,但我们打不过人家;中国地面上也有高射炮,但总打不下来日本人横冲直撞的飞机。日本人的飞机基本都是集群而来,像一群群马蜂,每次来都是27架。这些飞机有时飞得很低,肆无忌惮耀武扬威,我们躲在郊外野地里,不但能看见飞机上血红的标志,有时还能看见日本飞行员的影子!”
这样持续不断的空中轰炸,在一个儿童心底里留下的伤痛是可想而知的。
他8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日本飞机又来轰炸昆明。他家住在金碧路司马巷巷尾。下午,他跟着母亲跑警报回来,三牌坊和他家附近也被日本飞机轰炸,留下巨大的弹坑和成片烧焦的房屋。在那些烧焦的房屋前,是无数失去亲人的大人小孩的哭声和喊声。在他家前面的巷口,一群悲愤的人围着一张破烂的席子。这张席子下,是一具被日本人炸弹炸死的老人血肉模糊的尸体。他和母亲挤进人群,跟着众人唏嘘难过不已。人小却胆大的宋文骢,还揭起席子,看了看这位死不瞑目的老人。
离开那位被炸死的老人,他默默跟着母亲回家,快到家门口时,他突然抬起头恨恨地对母亲說道:“等我长大了,也要开飞机去‘东三省’,去炸那些日本鬼子!”目睹了这惨烈一幕的母亲,还沉浸在哀伤和悲愤之中。她回过头,看着年仅8岁愤愤而语的儿子,不知她是感到吃惊,还是感到欣慰。
要說这辈子他与飞机结缘,或许可以从这样一个幼童的心底,窥见些许萌芽的影子吧!
二
“我小的时候,是个顽皮好动的孩子。”宋文骢对自己的幼年有个基本评价。
他所言不谬。小时候他确实是个顽皮好动的孩子。从他家老一辈人经常骂他的话中,便可窥见端倪:那时,老一辈人骂他叫“飞天神王”!
老一辈人骂他“飞天神王”,恐怕是认为这个无法无天、胆大顽皮的小文骢,和庙堂上那位能腾云驾雾、我行我素的“飞天神王”有些相似吧!
1930年3月26日,宋文骢出生在云南昆明一个普通市民家庭。
三月的昆明,正是草长鸢飞的季节。
家中得子,自然是令这个家族高兴的事。父母为新出生的长子取小名叫“泰斗”。到了他快上学的年龄,父亲找了个“高人”为他取学名。这位“高人”沉吟良久,为他取名“文骢”。“文”是他宋氏家族字辈,“骢”是他的名。“骢”者,驰骋聪慧之马也!說文解字,“骢”由“马”和“悤”二字组成。“悤”有急、忙、快之說;“骢”也有敏、明、捷之意——这,也算父母寄托了对儿子未来美好的祝愿和希冀吧。
宋文骢的父亲宋善初,在弟兄中排行老二。是个本分老实的小商人,当时在昆明城里金马坊附近开了个叫“怡和”的香烟铺。母亲黄凤仙,出生在一个城市贫民家庭,她贤淑聪颖,做事热心认真,家里的好多事都由她做主。
宋文骢有兄妹7人。在他们兄妹记忆中,父母文化虽然不高,但对子女最重要的教诲有两点:一是要学会做人,要做一个正派正直的人;二是要认真读书,只有学好本领才是自己的立身之本。父母在他们的印象中,正直善良,和邻睦族,尊老爱幼,热心助人。那时,他们时常看见父母,特别是母亲帮助过不少逃难的人和穷苦的人。到家门口来要饭的乞丐,到城里来卖菜卖柴的穷人,父母都会力所能及给予他们一些帮助。父母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使他们兄妹在漫长的人生岁月中,做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准则和分寸。
然而,宋文骢这匹驰骋聪慧之马,在他小的时候,真像他对自己的评价那样,像匹没有上缰套的小野马,好动顽皮至极。
几岁时,他家住在楼上。一次,他爹回到家里,猛然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楼上高高的走廊栏杆上,摆动两只小手平衡着身体,在栏杆上走过来走过去——他父亲定睛一看,当即吓出一身冷汗来。原来小小的宋文骢,把楼上的栏杆当成了平衡木,在做特殊的儿童游戏!天哪,倘若稍有不慎,一失足从栏杆上跌落下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惊恐之中,他父亲却急中生智,笑脸相迎,从容对文骢說道:“泰斗,别怕,你别动,我来抱你。”
文骢见父亲抱他,不但不怕,反而还笑嘻嘻地想再继续玩下去呢!事后,他父亲对他母亲說起此事,还后怕不已。但他說,遇到孩子这种情况,千万不可惊慌失措,更不能大喊大叫,否则孩子一吓一惊,那后果反倒不堪设想了。
还有一次,他这“飞天神王”的本性更是演绎得淋漓尽致。一天,他阿奶到井边取水。一到井边,她见到的一个情景,更是吓得她老人家差点掉了魂!她见孙子小文骢,竟双手撑在水井栏上,腿伸进水井之中,在水井上面玩起了“双杠”游戏!这游戏,简直是在玩小命哪!倘若不慎摔进深井里,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泰斗呀,泰斗!”阿奶赶紧扔下水桶,上前把他抱下来后,在屁股上给了他一巴掌,“你要玩,怎么能跑到这井边来玩呀!你呀,差点把阿奶的魂都吓掉了!”
阿奶吓得差点掉魂,而小文骢呢,还顽皮地跟阿奶扮鬼脸呢!
“这孩子,太不守规矩!說他是‘飞天神王’,一点都没冤枉他!”事后,老太太不止一次对他的父母說起这件事,提起她的这个小孙子,她除了摇头就是叹气。
他二弟文鸿对他哥小时候的回忆,更有另外一番情趣。
“一次,在南屏街铺子,有天下午哥回来,背着我到马市口长城戏院看电影,到那里电影刚开映。只见售票窗口有七八个壮汉挤作一团,谁也买不到票。哥把我从背上放下,告诉我站好等他。只见他一过去,突然从那团人背后下面的腿缝中钻进去,一个‘猛龙抬头’,那七八个壮汉顿时从他背上滑了下来,他就钻到了售票窗口前,一瞬间票就买出来了。这一幕让我惊呆了……”
这样看来,宋文骢小时候,的确是个名副其实的“飞天神王”——但,老人们借用“飞天神王”这个人物来比喻揶揄小文骢,其实不是那么准确的。
《原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内义》卷三称,“飞天神王”者,“十方至真飞天长生无量大神”也!自龙汉之前,原始开化首布此神。此神掌管天地宇宙东、南、西、北、上、下等十方。其能俾执无炁,领括天仙,总御生死,洞理阴符,抚掌兆万,神通无极,真妙难测,飞天无影……
纵观宋文骢的一生造化,这样的释义,恐怕才是名副其实吧!
三
“小时候我虽然顽皮,但很早我就自立了。读书基本不让父母操心,学习不吃力,成绩还算好吧。”这是宋文骢对自己幼年的又一个基本结论。
文骢5岁,父亲送他到学堂读书。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文骢背着书篼上学的第一天,老师就给学生们讲了这首颜真卿的《劝学》诗。那时人小,虽不能完全弄懂这首诗的良苦用心,但基本的意思他还是知道的。
顽皮的“飞天神王”,却偏偏天资聪颖,学业优异。老师教他识的字,他几乎过目不忘;老师要他背的古文,他没有多少的兴趣,同学们在油灯下背书时,他在一旁听,没费多少工夫,就能记住古文的内容应付老师了。所以尽管这个学生调皮,但还是很少受到老师的处罚和斥责。
旧时的学生生活是单调枯燥的,但又是最使人难忘的。
文骢在校读书时,学校里也有思想比较进步的先生,特别是一位姓杨的老师,文骢至今都还记得他。他除了对学生进行启发式的教育,教给学生各方面知识外,还对学生进行着一些浅显的思想教育。他曾告诉学生:你们这代人,就别想过好日子。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你们生下来就遇到“九一八”事变,日本人占领了我们的国土,要把我们中国人当亡国奴,民族生死危亡,国家灾难深重。你们现在读书,就要想到将来长大该干些什么。
是啊,将来长大了该干些什么呢?
“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追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现在革命尚未成功……”
那时,每天一上学,全体学生都要集中在操场上,背诵孙中山先生的遗嘱。总理遗嘱,虽有些深奥,但殷切而深沉,时常引起少年宋文骢的沉思。特别是老师给大家讲的孙总理“要做大事,不做大官”的教诲,对文骢影响最深、最大。
文骢虽說顽皮好动,其实他是个敏思的少年。
在背诵孙总理遗嘱时,他就在想,这些年,宣统皇帝被推翻,袁世凯被推翻,段祺瑞、徐世昌也被推翻,可为什么偏偏孙中山就从来没被推翻过呢?文骢虽然对这其中深奥的道理想不明白,但他知道孙总理是个“要做大事,不做大官”的人,是要为他的国家谋求自强复兴的人,是要让中华民族不受别人欺侮的人,因而他受全国人民敬重,所以才从来没有被人推翻。
年幼的文骢,他的思考虽然幼稚单纯,但这幼稚单纯中包含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情结。
每当日本飞机来轰炸时,他就在想:为什么我们自己的飞机总打不过人家,敌机来了只有远远地逃遁呢?为什么我们地面的那些高射炮,总不能把那些猖狂的飞机打下来呢?这,除了让人愤慨,就是让人生气。
“等我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发明一种‘找机弹’,一下子就能把日寇的飞机给打下来!”一次,他望着日本人在天上肆无忌惮地横行的飞机,恨恨地对小伙伴们讲道。
敌机轰炸后飞走了,天空又出现了短暂的平静。平静的高空中时常有老鹰在盘旋,低处也时常有鸟儿在飞翔,有时还有孩子们的风筝和纸鸢在飘飞。深邃辽阔的天空,也时常引起文骢的遐想:老鹰和鸟儿们能在天空飞翔,当然它们都有能够扇动的翅膀;风筝和纸鸢能在天空飘飞,当然它们的重量微不足道,是风把它们托上了天空;那么,飞机这种用钢铁做成的庞然大物,为什么也能飞上天空,而且还能装着人和炸弹在天上飞来飞去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讲起来很深奥复杂。”学校的物理老师告诉文骢,“这涉及空气动力学中很深奥的原理,一时半会讲不透彻。你将来一定要好好学习物理和自然知识,等你学好了这些知识,其中的道理你自然就会明白了。”
是的,这些道理让年幼的宋文骢想了好多年,甚至钻研了一辈子。
四
“走,到农村去,到‘山那边’去!去参加云南‘边纵’游击队,迎接主力部队到来,迎接大西南解放!”
1945年,经过8年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中国人民终于迎来了胜利的曙光。此前,宋文骢在昆明读完小学后,为躲避日本人飞机轰炸,他和弟弟到大理读完了初中。到抗战胜利这一年,他又从大理回到昆明,考进昆明天南中学读高中。在天南中学读书期间,他接受了进步思想,并秘密参加了党的外围组织“云南民主青年同盟”。
1949年,随着人民解放军打过长江,解放南京,国民党政权土崩瓦解,全国解放已经指日可待了。滇桂黔地区的地下党不断在城市和农村发动武装斗争,准备迎接主力部队到来,迎接全国解放。
这年6月,宋文骢高中毕业了。
毕业以后干什么,向何处去呢?这是当时学生面临的一件很现实的事情,也是同学们议论最多的问题,同时还是“民青”组织内讨论最多的问题。
“对,到农村去,到‘山那边’参军去,迎接大西南解放。”宋文骢和申业荣、王壁满等同学简单商议后,决定响应地下党组织的号召,到解放区去参加游击队。
马上就要走了,给不给家里的人打个招呼,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呢?不行。而今到处兵荒马乱的,宋文骢知道如果给家里的人讲要到解放区去参军,他是家中长子,父母肯定不会同意。那样一来,不但暴露了自己的意图,除了让父母担心,自己反而还脱不了身。
宋文骢知道,此时正处于战争时期,参军就意味着要打仗,打仗就意味着有流血牺牲。他不知道这一去凶吉如何,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昆明,何时才能回到昆明。临行前,他回了一趟家,看了看父母和弟妹。离家时,他写了个条子,塞进了父亲的茶叶筒,而后就悄悄离家走了。回到学校,在地下党组织的安排下,他简单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连自己的被包也扔了,用一条毛巾被把必要的物品一裹,就和要到解放区参军的同学们一起,义无反顾地走了。
几天后,他父亲拿茶叶泡茶时,才发现宋文骢留在茶叶筒里的一封信。这封信的内容大概就是他和同学们走了,到“山那边”去了,一时半时回不来;孩儿不孝,没跟父母商量,就自己做了主张,父母要多加保重,不要担心;我走了,弟妹们要听父母的话云云。文骢的妹妹一边给父母念信,一边流着眼泪;父母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忧虑、焦急、担心、生气,但又无可奈何——文骢已经走了几天了,到哪里去找他呀!何况他的翅膀已经长硬了,他是想往哪里飞就往哪里飞了呀!
宋文骢和同学们上了火车,离开了昆明,一路颠簸到了云南泸西县板桥镇,来到滇桂黔纵队政治部。到了解放区,这里又是一番全新的景象,处处是欢歌笑语,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官兵平等,军民和气。生活虽然艰苦,但一切对宋文骢他们来說,感到既新鲜又稀奇。来后第二天,边区纵队的司令员庄田、副司令员朱家璧接见了他们。首长们待人很和气,没有一点官架子。他们给大家讲全国的形势,讲延安的情况,讲边区和部队的历史,讲由城市斗争转为农村斗争的特点,勉励青年们在解放区好好工作,为解放大西南和迎接全国解放而战斗。
1949年7月,宋文骢在解放区集训期间,正式参加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即现在的共产主义青年团。
集训结束后,宋文骢被分配到滇桂黔纵队司令部参谋处二科当了一名侦察员——至此,宋文骢正式成为了人民解放军中的一员,为全国的解放而工作和战斗。
宋文骢在边纵司令部参谋处工作了半年。在这期间,他工作十分紧张,经常单独执行任务。按照部队首长的指示,他今天跑情报,明天搞侦察,后天去送鸡毛信。刚开始时,上级还没给他配备武器,一接到任务,他二话不說,拿把镰刀做防身武器就走了。这年秋天,他还和另一位同志胆大包天地到一个国民党保安团去了几次,企图策反一个保安团团长,动员这个保安团起义,结果这个团长嫌共产党军队太苦,策反未能成功。
云南解放虽然在即,但,黎明前是最黑暗的。
五
“小宋,组织上准备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
一天,侦察队领导找到宋文骢,交给他一个重要任务:给昆明的地下党组织送去党的机密情报和上千份人民解放军的“约法八章”。此时,国民党的第8军和第26军还盘踞在昆明,云南省主席卢汉的起义,还和解放军在秘密酝酿之中。侦察队领导告诉了他接头的地点和暗号,以及要特别注意的问题,并嘱咐他一定要小心谨慎胆大心细,完成好这次任务。
宋文骢接受任务后,经过一番乔装打扮,他头戴破草帽,身穿蓝粗布对襟衣裳,左肩挎着一个破箩筐,情报藏在身上,“约法八章”放在筐底,上面装满地瓜。这一来,他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赶集卖地瓜的山里农民。走了一段山路,他从宜良火车站上车,坐上了去昆明的小火车。
车站和车上,戒备森严。已经穷途末路的国民党军队如临大敌,成群的宪兵来来往往。上了车,宋文骢不敢坐进车厢,就把箩筐放在两节车厢的过道上。說来也巧,车还没启动,就遇到国民党宪兵过来挨着检查旅客和行李。检查到宋文骢跟前,宋文骢很是镇定,没有一丝惊慌。当检查到装地瓜的箩筐时,宋文骢还笑眯眯地主动把箩筐推到宪兵面前,请气势汹汹的宪兵吃地瓜。检查的士兵看了宋文骢几眼,没看出宋文骢有一点破绽,马虎地扒拉了几下箩筐里的地瓜,竟然放过了他,继续向前查去。
好险!
宋文骢进了城,已快到吃晚饭时间了。他提着地瓜筐,按照领导交代的接头地点,不慌不忙地寻着街上的门牌号,最后来到晓东街一家药房。进了药房,他并不說话,按照接头暗号,他递上一张药单子,掏出一支香烟在柜台上暾了三下。柜台里的老板看了他一眼,也并不說话,掏出火柴划燃又马上把火吹灭了;宋文骢又将手里的香烟在柜台上蹾了三下。
“这个暗号早就不用了,你怎么还在用这个暗号?太危险了……”药店老板赶紧把宋文骢让进店里,来到后面的屋子里,才自我介绍說自己姓雷,宋文骢也自我介绍說自己叫马子祥(化名)。
宋文骢见接头的地点和暗号毫无破绽,这才說明了自己进城来的意图,拿出情报和宣传资料交给了姓雷的同志。姓雷的同志收下情报和宣传资料后,安排宋文骢在店里住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宋文骢一走到街上,见大南城、金马坊、碧鸡坊乃至整个昆明城显眼的地方,都贴上了人民解放军的“约法八章”!无数的市民涌上街头,摩肩接踵翘首观看。见此情形,顺利完成任务的宋文骢从心底里感到一阵欣慰。
由于还要等着城里地下党组织交代他回去的任务,宋文骢离家已经半年了,经地下组织领导同意,他决定悄悄回家看看。
他第一次回家的情形,二弟文鸿在一封家信中有过生动的描述:
“1949年,哥悄悄去了‘边纵’,走时在爹的茶叶筒里留下一封信,几天后才被发现,說是去了‘山那边’。我一听感觉这是多么好玩的地方啊!但当看到姐姐哭着念信,爹妈忧虑的神情,才知大事不好……时间慢慢过去,当大家都已习惯此事时,一天傍晚,快吃晚饭时,大门口进来一个戴旧毡帽,身穿对襟蓝粗布衣衫,左肩挎一收‘破铜烂铁’竹箩的人,此人笑着向我走来,都快到堂屋了,我才喊出‘哥哥’!他一把将我抱起,撑住我的双腋,向空中高抛几下(这是我小时候哥哥给我最特殊的待遇)。全家人狂喜。这一幕正是云南版、原生态的‘李向阳进城了’活脱脱的再现!……”
“是呀,我那次回家,父母见了我,真是悲喜交集。他们听人說,我已在战场上被打死了。现在见我回来了,这才放下心……当时冬天来了,母亲见我穿得单薄,连夜给我赶缝了一件新棉袄,我当时要带回‘边纵’的情报,就让母亲给我缝在了那棉衣里。我安慰了父母,给他们讲明了情况,第二天,我就赶回了‘边纵’……”事隔几十年,宋文骢对当时的情形还记忆犹新。
1950年2月20日,昆明解放。
进城后,宋文骢已是今非昔比了。他和“边纵”几个侦察员已正式调到云南军区情报处,担任谍报员工作,成为了一个地道的军人。拿宋文骢开玩笑的话說,我们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谍报人员”。由于宋文骢出色的工作,没多久,就担任了谍报组组长和侦察组组长。当时,他们除了配合昆明市公安局进行反特除奸,维护社会秩序外,就在军区大院里天天学英语、练枪法,随时准备接受新的任务。
六
“小宋呀,经组织上研究,决定让你去报考空军飞行员。”昆明刚解放不久,一天宋文骢和几位同志执行任务回来,军区情报处的领导就找他谈话,让他去报考空军飞行员。
“什么,让我去报考飞行员?”宋文骢一听,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当一名飞行员,这是宋文骢从小朝思暮想的理想。他还在大理读书时,就曾检查过身体,医生告诉他,他的身体完全具备当空军飞行员的条件。而今,有这个天赐的良机,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呀!宋文骢当即就打好背包,告别了父母和弟妹,告别了战友和同学,随着其他准备考空军的同志一起出发,坐车到重庆去——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这一走,从此就离开云南,孤身一人开始闯荡天下了。
这一年,宋文骢刚满20岁。
经过七八天的旅程,他们来到了重庆。
重庆,这古老的巴国之城,是长江上游和西南最大的城市。抗战时期,它是国民政府的陪都,是中国政治和文化的中心。宋文骢对重庆的了解,莫过于抗战时期日本人对这个城市的大轰炸了。
那时,昆明在遭受日寇轰炸时,重庆被轰炸得更惨不忍睹。日寇对重庆的轰炸,是继德国1937年在西班牙内战中对格尔尼卡平民实施轰炸后,历史上最残酷的针对平民的战略轰炸。据不完全统计,这期间,日本人共出动9000多架次飞机,对重庆轰炸200余次,投弹11500余枚,而且使用了大量燃烧弹。整个重庆在大轰炸中死11889人,伤14100人,超过10000栋房屋被毁,市区大部分繁华地段被炸。
来到重庆,宋文骢望着战后伤痕累累的街道和建筑,看见荒坡上一排排无名的坟墓,他的心情很沉重愤懑,他想当一名飞行员飞上天空,与对手进行一番搏杀的愿望也更加迫切。
然而,不知是旅途劳顿,还是有点感冒,在宋文骢检查身体时,医生查出他身体有一点小毛病,由此,他想当飞行员的梦想落了空。可正当他灰心丧气准备返回昆明部队时,空军领导却又通知他,他被录取了!但,当他千辛万苦随部队赶到沈阳,不知是一路上拉肚子发低烧,还是来到东北水土不服,医生再次检查他身体时,又查出他身体有点小瑕疵,于是他当飞行员的愿望再次落了空!部队领导只好遗憾地告诉他:小伙子身体素质不错,又有文化,学飞行不行,那你就到航校去学习地勤,将来当个飞机机械师吧!
莫名其妙,阴差阳错!冥冥之中,似乎总有种什么神奇的力量,就是要把宋文骢推着往飞机设计和制造方向走。听从组织安排,宋文骢来到了长春空军第二航校,成为新组建的航校第一期学员。来到航校,宋文骢一放下背包,就迫不及待地往学校停机坪跑去!因为他看见学校的停机坪上停放着两架飞机,那是航校用来教学的两架苏联飞机。
他一路奔跑,欣喜地跑到飞机下面——啊,这是真正的战斗机呀!宋文骢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飞机。他在飞机下转来转去,目不转睛地看这飞机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他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最后,他还爬上舷梯,透过玻璃罩,把机舱里的东西看了个仔仔细细。
“哎呀,飞机这东西真是太可爱了!”一下子,他就从心底深深爱上了这有生命的家伙。
从那以后,宋文骢的人生来了个巨大的转折,就开始了他以飞机研究的职业生涯,就开始探寻这些由金属构成的家伙呼啸长空腾云驾雾的奥秘了。
在航校学习了一段时间后,随着抗美援朝战争的进程,国内各个空军基地都急需地勤人员。1951年5月,宋文骢这期部分优秀学员提前毕业,被分配到了各空军基地。宋文骢被分配到了空军第9师第27团担任机械师。
1951年5月到1954年8月,宋文骢在志愿军空军第9师服役,由此他见证了整个朝鲜战争的全过程。由于他不分昼夜忘我工作,保证了飞机作战和训练安全,在工作中成绩突出,1953年3月,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此期间,他几乎年年立功受奖,先后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2次、全师通报嘉奖1次,他担任机械长的中队荣立集体功。
抗美援朝终于结束了,几年紧张的航校学习和部队战斗生活,已经彻底改变了他,他性格虽然依然幽默开朗,但已逐渐成熟起来。这时,从他身上,已找不到昔日那顽皮孩童的身影了,他已成长为一个标准的军人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军官。
照理,宋文骢这时已算功成名就了。何况在他那个年代,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离开家乡几年,父母也来信着急地关心他的个人问题,可他呢,却一点也不着急——他到底还想干什么呢?
就在这时,机遇又向宋文骢打开一扇大门。1954年8月,他突然接到领导通知,部队推荐他去报考刚组建不久的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经过严格的考试,他跻身于中国军事工程最高学府,从而成为了哈军工优秀的毕业生。
七
《中国国防科技人才培养纪实》一书中有这样一段确凿的记载:
“1958年秋冬之际,东风113飞机研制起步,哈军工三期空军工程系一科学生宋文骢参加了这个项目,分到沈阳112厂设计室,担任该型飞机总体设计组组长。当时负责东风113发动机设计的马明德、罗时钧两位教授也直接参与了112厂研制。”
这就是說,宋文骢其实还在大学期间,就在老师带领下,开始参加飞机设计研制工作。并且,就曾经担任过当时国内自行研发的最先进歼击机总体设计组组长!一个还在大学三年级读书的青年学生,就能担当如此天大重任,纵观整个世界飞机设计史,恐怕还是十分罕见的。
初涉飞机设计研制领域,宋文骢就如一个在茫茫沙漠上的跋涉者,头上顶着的是干焦的烈日,脚下踩着的是滚烫的流沙,疲惫、饥饿、干渴,有时甚至是奄奄一息,但无论怎么向前走,似乎也没有看到前面的绿洲,似乎漫长的行程永远没有尽头。
昼夜兼程,连续苦战。整个东风113研制过程,宋文骢直接从事了飞机总体设计,经历了飞机设计从气动布局选择、总体方案确定、各主要系统的协调,以及飞机设计全过程真枪实弹的锻炼。
然而,宋文骢并不满足于此,他是个有着独立个性和独立思考的人。在逐渐熟悉飞机的原理结构之后,他竟然发现我们仿制的苏联飞机的结构,还存在不少设计缺陷;还有,我们照搬的苏联飞机研制的体制,也存在着许多不适合中国国情问题一这为他后来作为总设计师时,坚持要打破旧的研制体制,坚持走自己设计的道路,以避免失败,取得成功奠定了基础。
一个初涉飞机设计领域的学生,竟然敢去挑战当时神圣不可侵犯的“苏联老大哥”飞机设计权威们,以及他们飞机研制体制上的一些毛病,照常人看来,这简直是有些“胆大妄为”的味道了——但,只有这种“胆大妄为”,才是成就一代大师的基础。
其实,宋文骢绝非是在鸡蛋里面挑骨头。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当时担任飞机机械师的宋文骢,曾亲眼目睹由于苏联飞机的故障、质量和性能等原因,英勇的飞行员在执行任务中,一个一个,甚至成批地光荣牺牲。在深感痛惜的同时,能为国家研制出属于中国人自己的新一代歼击机的志向,就深深地在宋文骢心里扎下了根。
“几年的东风113研制,以及后来摸透了米格21飞机,这过程虽然艰难,但我获益匪浅。如果是爬山,至少使我爬上了一个山头。站在这个山头上,不敢說一览众山小,至少使我开阔了视野,看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
“初生牛犊不怕虎。”在对飞机的原理和构造彻底了解清楚后,年轻的宋文骢根据几年来的工作实践,第一次在国内提出并创建了战术与气动布局专业——以后的实践证明,这是极有远见的。
“那时,您还那么年轻,为什么会提出并创建这个专业呢?”笔者对这事有些不解。
“我还是个儿童时,老是想不通,为什么鸟能在天上飞,人扎上了翅膀,还是不能在天上飞呢?”宋文骢笑了笑,向笔者解释道,“其实,飞机就是人类仿生学的产物。尽管人类很早就有了模仿鸟类飞行的愿望,并试图按照鸟类生理构造设计制造飞行器,但都没能获得成功。”
“哦——”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后来,人们终于意识到,他们对作用于穿过大气物体表面上的升力和阻力一无所知,并进一步认识到,要想在天上飞行,就必须要了解飞行器周围空气的运动状态——这,就是空气动力学必须要研究的问题。所以,我就想创立一个战术与气动布局专业。”
宋文骢所开创并领导的战术与气动布局专业组,在我国航空领域开创了先河,为后来我国自主研制飞机奠定了理论基础。
八
清晨,宋文骢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用冷水抹了两把脸,提着连夜赶制出来、还来不及做支架和上油漆、被人戏称为“烤鸭”的飞机模型走进会场时,全场的人都惊讶了。
这次会议,在沈阳召开,是个极其严肃的会议,将决定着我国新一代歼击机的命运。这样的会议,原本根本轮不上像宋文骢这样的航空界小字辈在这里来作报告的。可今天却专门安排宋文骢在会上来汇报他的设计方案,这是他和其他人都始料未及的——拿601所所长刘鸿志的话来說,“就是这只‘烤鸭’,使会议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
10月的关外,正是天高云淡、瓜熟蒂落的丰收季节。
会议分析了国际国内面临的严峻形势,传达了中央领导和中央军委关于加速新一代歼击机研制的最新指示,同时下达了研制新型战机的任务。会上再次确立了新型歼击机的主要战术技术指标,对飞机形状、武器配备、雷达系统、操纵系统等各项方案进行了汇报评审。但会议开了几天,却开不下去了。
正如宋文骢从前所料,问题真的出在了飞机发动机上。
与会者围绕“单发”歼击机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按照军委和空军的要求,新歼击机要达到以美国的F4、F104等为主要作战对象,因此飞机速度、升限高度的指标就必须得到保证。
那么,使用何种飞机发动机,来保证这些战技指标呢?经过仔细论证,还是由于技术储备问题,发动机研制速度肯定赶不上飞机研制速度——这样,新机研制的最终结果,就只能停留在望梅止渴,甚至纸上谈兵的窘况中。
会议开了5天,却陷入僵局,与会者愁肠百结。
可山穷水尽之时,又峰回路转!
“徐院长,昨天下午休会,我们到所里转了转,进行了一些走访。”会上,六院科技部的同志突然告诉主持会议的副院长徐立行,“听他们所里的同志說,他们气动布局组的同志曾经搞过一个双发方案,叫作什么‘歼7综合改进方案’……”
“什么,他们还搞过双发的‘歼7综合改进方案?’”徐副院长有些惊诧了,转身问刘所长,“那这个方案你们为什么在会上没有汇报?”
“我们早在9月就向院里打过‘双发’方案的专题报告,院里至今也没有批复。我们以为,院里已经将这个方案否定了,所以……”刘所长回答。
“我为什么没见过这个报告?”徐副院长问秘书。
“我也没见到,回去后我查一查。”秘书答道。
“这个气动布局组组长是谁?”徐副院长问。
“这个组的全称叫战术技术与气动布局组。组长叫宋文骢,50年代哈军工的学员。”
“战术技术与气动布局?这个专业和名称倒有些新鲜。新机设计,大家都是围绕‘单发’在做方案,他们另外还搞了个‘双发’方案,这倒有点别出心裁。”徐副院长沉吟一下,“刘所长,你叫人去把这个宋文骢叫来,让我们听听他的什么‘歼7综合改进方案’。”
宋文骢赶到会场上。
“哦,还是个年轻人哪。”徐副院长热情地握住宋文骢的手,“今天请你来,想听听你们设计的‘歼7综合改进方案’。乍一听起来,你们这方案有点与众不同,倒还很有些新意呀!”
“是呀,年轻人思想活跃,经常会有一些新的设计理念。对,徐院长请你来,就是想仔细听听你们的基本想法。”院科技部董绍庸插话道。
“这……”宋文骢没有任何准备,他两手空空,有些为难。
“这样吧,还是我们到他研究室去。”徐副院长对科技部的同志說,“让他对着图纸资料,详细给我们讲讲他们的方案。”
“好,到他们研究室去。”徐立行副院长一行,当即来到宋文骢的战术技术与气动布局组,徐副院长坐下后,說话开门见山:“你首先给我们谈谈你们设计方案的基本指导思想。”
“我们设计的基本指导思想是,根据院里提出的‘摸着石头过河’原则,首先必须立足于我国航空工业的实际情况,量体裁衣量力而行,既要达到军委和空军提出的战技指标,保证研制进度,又要有切实可行的保证条件,否则任何美好的愿望,只能成为愿望而不能成为现实。”宋文骢操着夹杂着云南口音的普通话答道,“总之一句话,本着不战则已,初战必胜的原则。”
“好,这个原则符合院里提出的‘按照战略方针的需要和自己水平的可能,循序渐进,初战必胜,争取时间,早出成果’的指导方针。”徐副院长听了宋文骢的开场白,他赞赏地点点头,“你尽量放开讲,让我们听得详细些。”
宋文骢面临的是院里主抓新机研制的首长。他知道今天要讲的这个方案,对新机研制的命运意味着什么。虽說他有几分紧张,但新机双发方案对他来說,他不知经过多少个日夜的深思熟虑,会前又对资料作了充分准备,应该說早已成竹在胸——要知道,此前宋文骢已经完成了20多个方案的研究论证啊!他拿起图纸,侃侃对众人讲了起来。从战机的指标,讲到战机的动力;从战机的形状,讲到武器的配备,雷达的使用,等等。
“‘双发’的动力,高空和低空的差别,你们有计算的结果么?”
“我们都有详细的计算结果。”
徐副院长和科技部的领导表情凝重,他们听宋文骢讲完双发方案的核心内容后,对一些关键问题又仔细进行了询问。
宋文骢有问必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渐渐暗了下来。
“好啊,你们的工作做得很细!”徐副院长最后长长地吐了口气,眉头舒展开来,他有些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对刘所长說道,“你们这个所可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呀——依我看,打开新歼这把锁的钥匙,說不定就在这‘双发’方案里呀!”
宋文骢听了徐副院长这句话,有些激动,更有些欣慰——他多年的努力没算白费,多年的心血没算白流,他想为中国空军设计自己战机的夙愿,今天总算看到了一线成功的曙光。
“小宋呀,你能不能辛苦一下,再加个班,连夜把你设计的这‘双发’飞机,做出一个模型来。在明天的会上,详细给与会的同志讲讲你这‘歼7综合改进方案’吧!”徐副院长拍拍宋文骢的肩膀,对他說道。
就这样,宋文骢提着这只连夜赶制出来的、形似“烤鸭”的飞机模型走进会场,从而打破了会议的僵局,使会议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一个航空界的小字辈,竟然凭着一只“烤鸭”似的模型,一举扭转了新一代歼击机研制的局面,与会者竟然一致同意先上宋文骢他们提出的“双发”方案!从而使这个代号为“歼8”的飞机得以迅速立项,进而一举研制成功。最终,成为我国空军多年的主战机种。
九
就在宋文骢为歼8新机夜以继日、废寝忘食而工作的时候,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一个问题:宋文骢在新机批准立项之后,他已经35岁了——难道,他真像“文革”中8个样板戏中的主人公,要做一个身单影只的苦行僧么?难道他真要等到歼8新机上天之后,才开始考虑个人问题么?
任何人采访宋文骢,他都绝口不谈他个人私事,更休想听他讲自己的罗曼史。似乎他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仙翁,除了造飞机,他再没其他话题。
他能跟你讲什么呢?他没有罗曼史。
他们那代人,读初中、高中时,男女同学之间保守得很,甚至还有些封建,更没有什么“早恋”一說;后来他参加了游击队,四处颠沛流离,哪里有条件谈恋爱;他20岁离开家乡,从云南来到东北,先进航校当学生,后到部队修飞机,战争期间他不可能有时间来谈恋爱;后来上了哈军工,当时哈军工规定学生不能谈恋爱,发现谈恋爱要受开除处分;到了工厂和研究所,他不分白天晚上都钻进了图纸资料堆,钻进了东风113和米格21的肚子里,哪里有时间来谈情說爱!
等他有一天从飞机肚子里钻出来,揉揉眼睛,抬头望望天空,才猛然发现天空中还有五彩的云霞,云霞里还有自由飞翔的鸟儿,鸟儿们还成双成对地唱着悠扬婉转的歌!等他有一天拿着搪瓷碗上单身食堂时,才突然发现同学和战友们的孩子,三三两两背着书包蹦蹦跳跳上学校时,他才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早就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呀!
然而,这只是笔者想象中的情形。
为了写本文,笔者查看了宋文骢和他爱人张懿的档案。
档案里有一页发黄的《结婚登记表》。上面简单地写着爱人张懿的基本情况:
张懿,1939年1月23日生。江苏南通县人。家庭出身银行职员。抗日战争时随父母到重庆躲避战乱,1944年就读于重庆南山小学;抗日战争胜利后,随父母返回上海;1956年9月考上西安航空学院,所学专业是飞机结构设计;1961年7月毕业分配到601所工作。解放后,父亲张岗在上海缝纫机厂当会计,母亲陈佳征在学校任教师。
登记表中“两人如何认识,是否自愿”一栏填到:1962年相识,自愿结婚。
也就是說,宋文骢登记结婚时已经整整35岁了。
“如果用文字来形容张懿,‘温文尔雅,端庄贤淑’几个字最准确。年轻时的张懿,既有上海姑娘的风度,又有知识女性的气质,还在全所文艺晚会上登台独唱歌曲。当时宋总和张懿虽不在一个研究室,但张懿是搞前机身结构设计的,工作上肯定会有接触。那时,同志间虽說只讲‘革命友谊’,但两个未婚的年轻人在一起,气质性格相投,‘同病相怜’,日久生情,最终牵手,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当年和他们在一起工作的老同志如是說。
据說,宋文骢和张懿相处已经两三年了,觉得应该成个家了。可那时,凡党员、干部、军人,甚至搞国防工业的职工,要想结婚,还得向组织申请,由组织审查批准后才能去扯结婚证。当宋文骢写报告去向组织申请,要和张懿结婚时,意外的事情却发生了——组织上不同意他和张懿结婚!
原因既简单又复杂,当时宋文骢正在搞列入“机密”级的歼8飞机,据說工作上还要接触“绝密”级的原子技术。他申请结婚,组织上当然要对张懿家庭进行严格的政治审查。审查的结果,說张懿的父亲旧社会当过“银行职员”,不是纯粹的无产阶级,组织上竟然不批准!
宋文骢听到这样一个结果,他先是愣住了,然后禁不住愤怒起来,他找到组织部的领导论理:张懿的家庭既不是地主富农,也不是反革命,只是一般的‘职员’,算是共产党团结的对象;再有,张懿虽說生在旧社会,但她是长在红旗下,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一个航空学院的大学生,同时也是国防部六院研究所的军人,从事的也是歼击机的研制工作。你们有什么理由对这样的同志政治上不信任,有什么理由不批准我和张懿结婚!何况我宋文骢已经快35岁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感觉的人,你们說不能结婚就不能结婚吗!
不听组织上的话,这还了得!当时一个党支部书记就能代表党,在基层有着绝对的权威。就连上班时茶杯放在什么位置,报纸放在什么位置,都由指导员說了算,何况是一个党员干部的婚姻大事!
“宋文骢竟然不服从党的领导,个人主义抬头,个人利益第一,我们绝不能容忍这种现象在我们这里发生。”
双方僵持着,但僵持了不久——谢天谢地,宋文骢个人终于犟赢了组织,最后总算争取到了自己结婚的权利。1965年6月5日,他和张懿堂堂正正登记结婚!
宋文骢收获了爱情。
结婚后的宋文骢,当时的工资是74元,他和张懿住在营房的一个小单间里,厕所厨房是公用的。住房虽說简陋,生活虽然清苦,但从高中毕业就离家颠沛流离的宋文骢,身边总算有了个知心的人,在异地他乡总算有了个家。
十
天气乍暖还寒。路灯亮了,投下一片惺忪的昏黄。
宋文骢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回家的路上。
10年“文革”浩劫终于结束。在学生时代就参加革命的宋文骢,同样也在运动中受到强烈冲击。直到1970年春,他还在受到政治审查,连随同“歼9大队”搬迁成都的资格都没有。但倔犟的宋文骢,在搬迁名单中没有他的情况下,实在难以割舍自己为之奋斗了多年的“歼9”飞机,他自己打好行李,混在大队中来到成都。在成都坐了几年冷板凳后,随着“文革”结束,他终于被解放出来,并临危受命,担任了“歼7Ⅲ”飞机的总设计师——这一年,他已经48岁了。
这是宋文骢第一次担任飞机总设计师。总师的责任,真是重于泰山啊!6年来,他忘记了白天和黑夜,分不清早晨和黄昏,每天都奔忙于设计室、生产车间和配套单位之间,协调着全国上百个配套单位的关系,解决着像天文数字般的技术难题。
飞机首飞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各项研制试验都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昨天,宋文骢从西北某基地回来,又一头扎进了生产厂家,检查试飞前各系统试验的情况。好不容易解决了飞机操纵系统的技术问题,天已快黑了。
好久没回家,该回家看看了。他临走时夫人张懿身体很不好,在外一忙起来,有时连电话也忘了打。唉,现在不知她好些没有呀?离家越来越近,宋文骢的步子反而有些迟疑起来。想到孤独在家的夫人,想到远在上海的女儿,还想起老父老母在世时,多年都未回家探望过他们,连老人最后去世,都没能尽到儿子的孝道……路灯昏黄,树影婆娑,深深的歉疚之情在宋文骢心里盘旋缠绕。
宋文骢35岁才结婚,41岁才有他独生的女儿宋凌。可女儿刚生下来,他似乎还没有好好地看她几眼,就带离了成都,送到她外公外婆家去了。宋文骢忙,张懿也忙,忙得连带女儿的时间也没有。
1972年暮春,宋文骢写给大弟文明的一封现在已经发黄的家信,记录下了这件事情:
观强、文明:
来信收到了。过去在沈阳时倒是可以說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现在连鸡犬之声都不闻了,可能更没有往来的余地了。所以3年才写一封信,总算还写一封,不算太大的笑话。
我们的凌凌已经送到上海去了,原因是没本事带不了。另外,年纪已大了。这些年来,在乱中过来,好多书都没有看,想挤点时间来学点东西等等原因,所以下决心把我女儿送走了。不过她在上海比在我们这里过得好,条件好,还有外公外婆。我是十分放心。就是她妈妈,女同志心肠简直没法說。还好,这回是她自己提出来要送走的,所以没法找我算账。
小燕已经长大了,什么时间再给我们寄张照片来看看。她这名字真是多变,“吴氏生飞”到小珍,现在又叫小燕。和小凌凌配起来倒是不错:“银燕凌空。”特别是丹东的燕,还真是曾经大显过身手的。如果叫“燕”不满意,何不干脆叫“丹燕”。我这是出馊主意,还是你们自己定吧……
给你们寄来一张凌凌的照片,100天在上海照的。现在她已经5个月了。
哥 文骢
1972年春
“观强”是宋文骢的弟媳,“小燕”是他的侄女。两个孩子的名字合起来就是“银燕凌空”——宋文骢就是在给小辈取名的事上,也寄托着他对飞机上天的期望。
回到家,家里静静的。夫人张懿愁容满面,正在里屋急匆匆地收拾着东西。桌上放着一张留言条,留言条旁边有一封从上海来的加急电报:“父病重速归。”
“怎么,你要走?”宋文骢问夫人。
“家里这么大的事,不回去怎么能行?不是特别紧要,他们是不会发这样的加急电报的。何况,凌凌还在那边……”
“唉,真是不凑巧。飞机下个月就要首飞了……”宋文骢迟疑地說道,“我,实在是走不开……”
“我知道你肯定走不开,也没奢望你能和我一起回去。”张懿有点悲切地說,“我托人只买了一张车票,今晚就走……”
“这,你能理解就好。只好让你一个人回去了,回去有什么事,你就打个电报给我。”宋文骢歉疚地說。
“就是有什么事,我打电报给你又管什么用呀!你离得开么!……”
“是呀是呀,他外公外婆照看凌凌这些年,真操了不少心哪。”宋文骢想了想,“那我送送你吧。”
“送什么送,你早点休息吧!我又不是找不着火车站。我走了,更没人管你了。你年纪也不小了,要是累趴下了,这两头都有事,我就更顾不过来了……”
张懿一个人登上回家的车,孤身一人回上海去了。
回到上海没几天,张懿的父亲就去世了。宋文骢没能回去奔丧,他实在抽不出身。
当张懿一月之后带着失去亲人的痛苦回到成都,宋文骢带着歉疚的心情想给她作点解释,安慰她时,张懿却一句埋怨他的话也說不出来——說什么呀,她才一个月没见宋文骢,见他眼眶发青,满眼红丝,不仅明显憔悴消瘦了许多,而且头上又增添了不少白发。
飞机呀飞机,宋文骢为他的飞机早日上天,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他知道,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啊!
十一
1984年的春天如期而至。
4月26日,这一天成了川西平原上一个盛大的节日。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两天前刚下过一场雨,天空能见度极好。田野里是一望无际金色的菜花,蔚蓝的天空飘着几丝淡淡的云彩。新研制的歼7Ⅲ飞机停在机场起飞线上,银色的机身在阳光下泛着奕奕的神采,它傲然挺立,跃跃欲试。好漂亮的飞机!
歼7Ⅲ飞机从研制到首飞,前后经历了6年时间,涉及了全国100多个厂、所、校提供的400多项成品。倘若试飞成功,将大幅提升我国自行研制飞机、发动机、武器火控系统的能力和水平。同时它打下的技术基础,大量新成品、新材料、新工艺的应用,将支撑我国20世纪80年代以后第二代歼击机的研制和改进。
此时,为此付出心血和汗水的上万名工程技术人员和工人,聚集在机场跑道东侧,翘首望着飞机起飞线,急切地盼望着激动人心的一刻到来。
观礼台前,满头白发的总设计师宋文骢,正神情专注地向中央军委、空军部队、航空部和省市的领导报告飞机研制的情况和首飞的方案。
下午2点钟,威武矫健的歼7Ⅲ飞机由牵引车送进入主跑道,停在起飞线上待命。
塔台上,机场指挥中心的工作人员各就各位,神情兴奋而严肃,他们也在等待着指挥员的最后命令。
首席试飞员余明文穿着飞行服,从容镇定地走近飞机,像平常一样,登机前对飞机进行最后一次例行检查。飞机即将投入蓝天,投入蓝天就是鹰隼。余明文是空军名闻遐迩经验丰富的试飞员,他飞过中国、苏联的10多个型号的战斗机。谁都知道,试飞是个危险系数最高的职业。余明文在他多年试飞生涯中,就曾多次叩响地狱之门,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但他精湛的技术和临危不惧的胆略,都使他化险为夷。今天选择他来做歼7Ⅲ飞机的首飞员,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从他使劲用皮靴踢起落架轮胎的动作,可以看出他仍有几分心理压力——他知道,歼7Ⅲ飞机毕竟是我国自行研制的第一架高空高速全天候轻型歼击机,它凝聚着全国上百个单位、上十万人几年来心血的结晶,该机也将成为空军装备的重要机种,成败兴衰都寄托于今天的首飞。
宋文骢此时站在观礼台一侧,目不转睛地看着即将起飞的飞机,观察着试飞员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泓湖水,但平静下面却抑制不住内心涌起的阵阵波澜。說他不紧张,那是假的。这毕竟是他主持设计研制的第一架飞机;还因为他知道,直冲云天的高速飞机,未可知的因素实在是太多太多,但他是军人出身,再紧张再严峻的场合,他都能保持自信和镇静。他要以镇定和自信来告诉试飞场上的首长和职工,特别是试飞员,我们自行设计的飞机是可靠的、安全的。
试飞员登上舷梯,跨进座舱,关上舱盖,检查一遍各类仪表后,声音清晰地向指挥塔报告飞机一切正常,请示是否可以起飞。
“气象值班员准备完毕。”
“飞行值班员准备完毕。”
“信号值班员准备完毕!”
“起飞!”试飞指挥长果断地下达了起飞命令。
蓦然,一颗绿色的信号弹升上天空。余明文果断地按动电门,发动机立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他向地面的人们挥手再见,飞机在跑道上徐徐滑行起来。突然,飞机加力呼啸,尾喷管吐出橘红的火焰。继而,像一支利箭飞驰而去,瞬间便腾空而起,冲向蓝天!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我们的飞机飞起来了!
观礼台上的首长在兴奋鼓掌。
机场侧面的职工在欢呼雀跃。
宋文骢犀利的目光随着飞机在蓝天里穿行,他的耳朵敏捷地捕捉着从天空传来的飞机声响。飞机在空中时而爬高,时而盘旋,在蓝色的天空中留下一缕缕烟云。
“飞行一切正常。”从空中传来试飞员兴奋的声音。
飞机远去,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不一会儿,飞机折身返回,飞临机场上空,在宋文骢眼里,又幻化为一只搏击风浪矫健的雄鹰。
宋文骢没有鼓掌,也没有欢呼。他静静地望着在蓝天中舒展着新姿的飞机……
这一年宋文骢已经54岁。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熬尽了心血,熬白了头发,整整熬了30多年!
飞机飞行22分钟后安全着陆,张开阻力伞滑向机场跑道的另一端。与此同时,宋文骢和总工程师早已乘上车,向跑道的另一端的飞机急驶而去。
试飞员走下舷梯,少先队员向试飞员、总设计师、总工程师献上鲜花,向他们敬礼。人们将他抬上了敞篷车,欢呼的人群涌向跑道的两侧,迎接凯旋的英雄,向车上抛着一束束鲜花。
“现在我宣布,歼7Ⅲ飞机首飞获得圆满成功!”扩音器里,突然传来试飞指挥员激动的声音。上级机关领导和部队首长纷纷跟宋文骢握手,向他表示祝贺。
试飞现场再次成为欢乐激动的海洋。
宋文骢没有自我陶醉,更没有欣喜若狂,他只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中国歼击机研制领域中的珠穆朗玛峰,还等待着他去攀登。
十二
“宋总呀,国防工办和航空部领导,叫您和另外几位同志,马上动身,明天晚上之前赶到北京!”正在贵州出差的宋文骢,突然接到办公室主任打来的一个紧急电话。
“什么事情这么急呀?”宋文骢问。
“叫您们参加老大哥单位的新型歼击机方案的论证。”
什么,新型歼击机方案都出来了?宋文骢闻讯十分高兴。宋文骢知道,随着国际军事斗争形势发展的变化,空军部队太需要我们自己能研制出一种适应2000年前后作战环境,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战机了!1981年12月底,中央军委主席邓小平同志与军委其他同志研究应付未来战争对策时,毅然决策:“我们一定要搞一个新的、性能好的歼击机。”
但,我国新一代的歼击机应该是什么样的布局,要达到什么样的战术技术指标,才能与当今世界性能先进的战斗机抗衡较量呢?老大哥单位提出的新机设计方案是什么方案,能适合我国国情、适应未来战争要求么?
在去北京的路上,宋文骢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这些问题。
宋文骢这几年从事的歼7Ⅲ飞机研制,虽然也是新机,但,那毕竟还只是在追赶别人现役装备水平的飞机!宋文骢还有些不甘心,能研制一架全新的、赶上别人在研的、先进水平的飞机,一直是藏在宋文骢心中的梦想。
为这个梦想,宋文骢其实已经做了20多年的准备。
1982年2月16日,新机研制方案评审论证会在北京总参招待所召开——这次会议,是偶然中的必然,还是必然中的偶然,竟又出现了20年前,歼8飞机方案论证时的情景!
原本来参加老大哥单位方案评审论证会的宋文骢,在会议主持者的要求下,这天在大会上作了15分钟的发言——就是他这15分钟的发言,竟使他反客为主,又使我国空军新机研制出现意外的转折,演绎出我国新机研制中的一段佳话甚至传奇来!
“各位领导和专家,会议临时给了我们一个发言的机会。我们没有充分的准备,没有飞机模型,没有图纸资料,只有连夜赶制出来的几张明胶片,在这里我表示歉意。”宋文骢走上台去,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对于新机研制,中央军委已明确提出了战术技术指标,我觉得,这是一个最基本的目标,我们必须要达到。否则,我们搞出的新机,就失去了战略上的意义……”
宋文骢一开始发言,就引起了与会者的极大兴趣。会场上静悄悄的,大家都被他别具一格的发言所吸引。
“近年来,从世界发生的局部战争来看,已经不是当年我们在朝鲜战场上与美军厮杀时的情形了。现代战争的概念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首先我们要了解,什么是现代科技条件下的战争,各种飞机是如何进行空战的?采用什么样的武器?现代的飞机雷达,要同时捕捉几个目标,炸弹是子母弹、激光弹。你刚一起飞,人家就知道了;你要跟踪它,它能设定假目标,反干扰你……所以我们造出的新机,角速度要大,要灵活;过载要大,转弯半径要小,飞行员操纵起来能够得心应手……”
宋文骢从目前世界歼击机发展的现状、结合未来的空战将会怎样打讲起,然后他话锋一转,讲我们新机应该具备的基本战术技术指标,要实现这些指标,新机设计应采取何种气动布局,哪种飞控系统和拦射火力系统……最后,宋文骢用明胶片展示出他们这些年来设计的鸭式气动布局飞机方案,对具体战术技术指标数据进行了简要的說明。并說明,以上方案满足目前的要求是有希望的。
最后。宋文骢向大家礼貌致意,结束了他的汇报。会场陷入短暂的沉默。与会的领导和专家们,显然被宋文骢这短短的发言打动,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宋文骢的发言有理有据,既有宏观视野又有微观分析,既有理论依据又有试验数据。
会场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继而是一阵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最后,不知是哪个同志首先鼓起掌来,引起会场上一片热烈的掌声!
此后,宋文骢被中央军委任命为新机的总设计师,担负起国家、人民和军队赋予他神圣的历史使命,开创了我国歼击机自主研发的新天地。
这个新型战机,就是让整个世界对中国刮目相看,我国军机研制史上,第一个由我国完全自行设计研制的第三代先进战斗机——歼10飞机!
十三
歼10飞机首飞时间,定在1998年3月23日。
这一天天公不作美,机场上能见度很差。试飞现场聚集的人比哪一次都多,大家站在机场东侧,翘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盼着我们的首次飞行可以接受的能见度。
主席台上,总装备部部长曹刚川、总装科技部部长李安东、空军副司令员乔清晨、航空总公司总经理朱育理等领导坐在那里,不时也望望天空,等着天气的好转。
宋文骢没有上主席台就坐,他提前来到停机坪,平静地看着机务人员对飞机做最后的检查。不久,首席飞行员雷强和试飞局屈见忠局长、试飞大队刘勇明政委也驱车来到停机坪,与机务人员一起检查飞机,等待指挥员的命令。宋文骢察觉到,今天的首飞,从空军的首长,到首席指挥员汤连刚、钱学林,首席试飞员雷强都还是免不了有些紧张。
宋文骢能够理解他们。
飞行有风险,试飞更有风险。根据国外的试飞的情况,绝大部分电传飞机在试飞中都有过机毁人亡的事故记录;加之歼10飞机技术跨度太大、新成品比例太高,飞这样的飞机风险就会更大。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宋总是很高明很有远见的。他在设计飞机时,就报告了空军,要求将来驾驶新歼的试飞员要自始至终参与飞机设计。”飞控副总设计师谢经涛同志告诉笔者,“空军组织了20多名优秀的试飞员,在模拟操纵系统上,让他们反复操作,反复飞行,然后设计师根据他们的需要和要求,也反复进行修改,从不完善到臻于完善,从不成熟到趋于成熟,直到飞行员操纵起来得心应手,满意为止——这在我国研制新型歼击机上还是第一次。”
首席试飞员雷强是试飞大队最优秀的飞行员之一。他的心理素质超出常人,飞行技术高超娴熟,飞过多种型号飞机,尽管在试飞生涯中屡遇凶险,但他临危不惧,果断处置过多种突发事件,每每化险为夷——但今天他要飞的这架飞机,却是非同寻常。若试飞成功,那我国第一架第三代歼击机将横空出世;反之,不知又会推迟多长时间。
天空终于裂开了云缝,指挥塔上传来准备起飞的指令。宋文骢在远处和首席试飞员雷强做了一个手势,目送着雷强走向飞机。然后,迅速回到塔台,在指挥大厅的后面找了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
雷强登上飞机,镇定地向大家挥手致意后,进入了座舱。
全场的人屏住呼吸,看着飞机发动、滑行、加速,随着一阵巨大的轰鸣,飞机抬起前轮,瞬间便冲天而起!啊,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全场的人们欢呼、跳跃、鼓掌,有人把手中的鲜花抛向天空,向飞机和飞行员致敬。
此时,宋文骢神态非常平静,没有人知道他是欣喜还是紧张,是激动还是欣慰,他的表现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镇定。他手放在前额上,注视着飞机平稳地抬头飞上天空,冲进云层,爬升到更高的天空。飞机已渐渐不见踪影,但他还是通过大厅前面的屏幕,观察着它飞的方位和飞行情况。
终于,现场观众有人激动地叫了起来:“飞机、飞机!在那里、在那里!”
宋文骢站起来,顺着大家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飞机像儿时他在家乡碧空中看见的一只老鹰,集平稳、舒展、凌厉于一身,正轻盈地在云雾中穿行。这时,宋文骢脸上才掠过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笑纹来。
当飞机从天上俯冲而下,飞过主席台上空时,朱育理总经理激动地站了起来,频频向飞机招手。飞机在主席台上空环绕3圈后,试飞员在空中主动请求再飞1圈,现场指挥中心同意了他的请求。飞机超额完成首飞任务后,降低了飞行高度,稳稳地从远方直奔跑道而来,大家又一次屏住了呼吸。
飞机着陆了,机身后突地放开一顶大伞,继而,飞机稳稳地停在了跑道上。
首飞成功了!机场上沸腾了,人们激动地相互握手、拥抱、欢呼、跳跃!躲在人群中的雷强夫人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激动而欣喜的泪水从她脸上簌簌落了下来。
就在飞机着陆的同时,宋文骢赶到了停机坪,他要去迎接凯旋的英雄试飞员。望着试飞员雷强走下飞机,宋文骢第一个上前和雷强紧紧拥抱,脸上洋溢着欣慰的胜利的微笑。
曹刚川部长、乔清晨副司令员、朱育理总经理等领导站在主席台边,迎候着试飞员和总设计师的到来。来到主席台前,雷强立正敬礼向首长报告。曹部长握住他的手,问:“这飞机飞起来怎么样?”
“报告首长,这飞机飞起来非常好!”雷强回答。
“你任务完成得非常好,辛苦了!”
“首长辛苦了!”雷强报告完毕,突然转向宋文骢。他上前几步,举手向宋文骢敬了个军礼,兴奋地大声說道,“宋总,这才叫真正的飞机啊!”
新机首飞成功了!整个机场都沸腾起来。
当天晚上,国务院、中央军委、国防科工委、空军等有关部门和单位纷纷发来贺信、贺电表示祝贺。
1998年3月23日,这是我国航空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天,当然也是宋文骢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一天。他这一生的全部心血、智慧、精力、情感和宝贵的年华,都倾注在了这架飞机上。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宋文骢的生日原本是3月26日,从这一天起,他把自己的生日改在了3月23日——他要永远纪念这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十四
2003年3月10日,天刚亮,空军某试训基地的车队正朝机场疾驰而去。
宋文骢坐在车上,透过车窗,他看见东方的天边飘着淡白的云朵,而头顶上却覆盖着阴郁的云层——这天气,真是不可捉摸。在戈壁西线进行导弹靶试的飞机今天能够按时起飞吗?在东线空军基地今天的开飞仪式能正常进行吗?
望着窗外,宋文骢陷入一阵沉思。
他和611所年轻的总设计师杨伟,是昨天晚上从成都飞到东线来的。今天,他们是随部队首长和飞机生产厂领导,去参加新机交付空军后开飞仪式的。
今年,“一机定型,两机首飞”的重任落在了宋文骢及其同志们的身上。歼10飞机干得很苦,而试飞定型更是艰难。在这个过程中,由于飞机各系统新成品超过65%以上,尽管如此,我们的试飞周期和国外同类飞机相比,反而还要短得多。
作为总设计师,宋文骢也经常待在试飞基地,和全体试飞员、研制人员一起,逐项逐项地分析解决试飞中的问题,克服了一个个难以想象的困难,闯过了试飞中的一道道难关,取得了试飞中一个个胜利,但也承受了身心疲惫的极限——但无论如何,飞机设计定型已经看见初露的曙光了。
车队继续向机场驰去。幸好,刚进机场,天空中的云霾终于慢慢消散,露出清明的亮光来。
8点50分,机场上空已是云开雾散,从云层中投下了明亮的阳光。远方突然传来一阵飞机的轰鸣,一架飞机出现在了北边的天空——那是从北京来的专机。专机在空中稍作盘旋,降落在基地跑道上。宋文骢走下车,看见部队首长和中航集团总经理刘高倬一行走下飞机,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飞机开飞仪式终于可以按时进行了。
9时27分,01号新机精神抖擞,停在了起飞线上等待起飞命令。这架战机由基地李勇副司令员亲自驾驶。9点30分,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只听一阵机声轰鸣,飞机像箭一般冲出起飞线。宋文骢坐在观礼台上,看见飞机瞬间已冲天而去;紧接着,第2架新机也紧随其后,呼啸升空!两架飞机的起飞动作,犹如弹射而出的两支利箭一般干净利索。少顷,只见两架飞机一前一后,像两只矫健的燕儿,在云霭之中穿行起来。
“好!”观礼台上的首长们高兴得鼓起掌来。
几分钟后,只见01号新机一个俯冲,从天上呼啸而下,在1000米左右的空中做通场低空表演。突然,在飞机的航线上,蓦地飞来一只老鹰,仿佛它也想来凑凑热闹。
“危险!”宋文骢暗暗一惊,但还没等他叫出声来,只见机场上一位担任警戒任务的军人手提一支步枪,就向老鹰飞翔的方向跑去。“乒!”一声枪响,老鹰被赶走了,解除了对飞机的威胁。两架新机继续在空中恣意翻飞,或而升上云空,或而扑向地面。最后,两架飞机在做了4次模拟着陆动作后,平稳返回了地面。
宋文骢也是第一次观看双机表演,他高兴地随刘高倬总经理和空军首长走下观礼台,向飞行员迎去。机场上,两位飞行员捧着鲜花,掩饰不住他们脸上的激动和喜悦之情。在首长和专家的簇拥中,飞行员立正向首长们报告飞行情况。
总装航空局朱程副局长问:“你们飞起来感觉怎么样?”
李勇副司令员高声报告:“这个飞机好极了,比我们现有的所有飞机,都高一个档次!”
“好!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总装和空军首长逐一向航空界的领导和专家握手,表示感谢和祝贺。
“原计划你们只做1次模拟起落动作,为什么你们飞了4次?”宋文骢问李勇副司令员。
“油有多余的。再說,这个飞机性能好,我们还没飞过瘾,就想多飞几个起落呀!”李副司令员笑呵呵地回答,“宋总呀,这样的飞机,对我们空军来說,是多多益善啊!”
紧接着,在基地礼堂召开了新机正式交接仪式。宋文骢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上了主席台。今天他显得很高兴,他满头的银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满脸的皱褶像机场边上盛开的菊花。今年,他已经73岁了,从搞歼10飞机起,他已经历了18个春夏秋冬。今天,他观看了飞机的精彩表演,听了总装和空军首长热情洋溢的讲话,此情此景,他确实有点动了感情,他心里有太多的话要說,有太多的感想要和同志们交流。在热烈的掌声中,他捋捋满头白发,凑近麦克风,沉缓而深情地讲道:“同志们,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呀,我算了算,我们的新机到今年已经18岁了。今天,终于可以参军了!……”
宋文骢话音未落,会场又响起热烈的掌声。
“可它只有18岁。”宋文骢待大家掌声停息,接着說道,“毋庸讳言,它脸上还长着一些‘痘痘’,可能不好看。但,这只是些‘青春痘’,它代表着青春的活力和旺盛的生命力——我相信,我们的歼10飞机一定会茁壮成长!回想起来,从1984年的一张草图,到今天喷上‘八一’军徽,飞上蓝天,装备部队,这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啊!……”
在场所有人的思绪,都被宋文骢的讲话带到了这18个春秋的难忘行程中。是啊,我们成功了,但这成功里充满了多少艰辛,多少磨难,多少汗水甚至泪水啊!如果說18岁的新机是个孩子,那么,对于宋文骢来說,没有第二个人更了解自己孩子成长的艰难过程了。同时,见证和抚育这个孩子成长的,都离不开在场的每一个人哪!
孩子长大了,终于参军了。可,抚育它的父亲却老了。
尾声
2010年2月11日晚,万众瞩目的“2009年度感动中国十大人物”颁奖仪式在中央电视台隆重举行。当节目主持人白岩松宣布第二位获奖人名字,现场所有的灯光和目光都对准一位须眉皆白、目光深邃的老人时,全场的人都情不自禁站立起来,报以这位老人经久不息的掌声。
“少年伤痛,心怀救国壮志;中年发奋,澎湃强国雄心。如今,他的血液已流进钢铁雄鹰。青骥奋蹄向云端,老马信步小众山。他怀着千里梦想,他仍在路上。”
这是“感动中国”组委会给予这位老人的颁奖词。
这位老人就是歼10飞机总设计师宋文骢院士。
当主持人饱含深情地介绍宋文骢感动中国的事迹时,台上大屏幕上,映出了北京国庆50周年阅兵式上,那威武雄壮的陆海空三军方队通过天安门广场的画面。年届80岁的宋文骢,此刻正坐在观礼台上,参加这举世瞩目的国庆盛典。
突然,天边传来他熟悉的飞机轰鸣声!来了、来了,我们的空军飞机编队飞过来了!在1架大型空中预警机率领下,151架国产歼击机组成的12个空中梯队,按照“队形准确、衔接紧密、秒米不差、安全无误”的要求,依次飞过天安门上空——啊,现在飞过来的那个梯队,就是我们的歼10飞机!
宋文骢又像见到自己可亲可爱的孩子们,他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下意识地举起他的右手,对着机群轻轻挥动致意——此刻,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当年那个在水井上翻“单杠”的顽童,而今已真正成了“飞天神王”——著名的飞机总设计师;当年那个幻想发明“找机弹”打日寇飞机的少年,而今已成为我国工程界的泰斗——中国工程院院士;当年那个离家出走参加游击队的青年,而今已是铸造国防利剑的正规军——国家顶级的将帅之才;当年那个在搬迁名单上无名的“编外人员”,而今却在天安门观礼台上,同党和国家领导人一起检阅陆海空三军……
机群渐渐远去,轰鸣声渐渐消失。宋文骢目送着远去的机群,眼睛禁不住有点潮湿。在那遥远的蓝天白云深处,飞机在阳光下幻化为一枚枚举世无双的利剑,坚定地护卫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空!
“终于,中国的蓝天上翱翔着可以与先进国家水平媲美的战斗之鹰,这是中国制造。他以赤子之心,蕴持伟力,铸就祖国蓝天的龙魂!”
这是“感动中国”组委会对宋文骢的颁奖结束语。
责任编辑 杨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