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之南
2013-12-29杨晓民
华侨,作为在近代随着海洋文明崛起的一个特殊移民群体,迄今已经有4000余万人。他们自中古之后就漂洋过海,移民侨居世界各地,广泛分散于欧美、东南亚等地,在异族之地扎根生存。作为华侨文化的标志性符号,唐人街,就是承载这一中国表情的空间象征。
全世界的唐人街似乎都是按同一张图纸设计建造的:以高大的牌楼作为空间的起点,用“中华一心”的题写昭示一个种族的向心力,用蹲在铭文底座上的石狮,表达出中华文明特有的坚固性。而在街道的尽头,是另一座牌楼和另一对石狮,构成了立场的封闭性。
放眼世界,唐人街所代表的海洋文明的特征颇为异类。各类西方影片中的唐人街,往往都是古老、阴暗、封闭、寂静的代名词。辫子和麻将,烟枪和小脚,仿佛一个孤立而倔强的文化标本,记录着这样一个特殊的移民文化。影像中的唐人街,丝毫没有通常意义上海洋文明的那种开放阳刚,而是一具被蒸蒸日上的西方文明列车所抛弃的散发出缕缕陈腐气息的文化僵尸。西方电影对唐人街的妖魔化叙事,似乎已经成为一种经久不衰的模式。
但对那些来自中国东南的侨民来说,唐人街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真实历史。无论在西洋、东洋、南洋,唐人街都像一座坚固而封闭的文化城堡,拱卫着一个悠久民族残余的尊严。它既是华人移民初到异乡的生存基点,又是离别故土时记忆的延续。对很多外国人来说,唐人就是中国人,唐人街所展示的文化代表着中国文化。
中国人为何在海外被称为“唐人”,一直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疑难问题。汉族是历代中国官方的种族名称,而且在民间,汉人的称谓也比唐人要更加深入民心得多,中国人皆以汉人自道,自谓唐人却几无一闻。为什么中国华侨往往自称“唐人”华人聚居地都叫唐人街而不叫汉人街?
有一种解释认为,19世纪开始,远赴旧金山的华工多半聚族而居于中国城,即Chinatown。由于他们居住于town(音唐),久而久之就成了“唐人”。但这种说法不能解释,为何在东南亚诸国的华人也自称唐人,因为那里并非英语国家。张德彝在《航海述奇》(1866年)记载:“抵安南国,即越南交趾国……再西北距四十余里,有‘中国城’,因有数千华人在彼贸易,故名。”
这里提到的“中国城”,在当地又称唐人街,显然“唐人”的称呼不是来自英语的town。因此,有人提出了一个似乎更为合理的解释:唐人的称谓来自海外诸蕃对大唐帝国的尊称。历史往回推演到一千多年前,作为大唐帝国的子民,唐人拥有世界上最为强盛的军队、最为辽阔的疆土、最为繁华的国际都市、最开放强健的文化胃口。那时的文明繁花似锦,盛唐的光辉遍及全球。由于大唐帝国声威远扬,和中国人打交道的外国诸蕃已不知有汉,只知大唐,故称中国人为唐人。作为支持这种观点的实例,日本唐人街最早叫“大唐街”。1673年,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日本,唐时始有人往彼,而居留者谓之‘大唐街’,今且长十里矣。”
不过有人质疑说,大唐帝国作为一个以陆地文明为根基的帝国,终其一朝,它对海洋异域的影响仅止于日本,而对广大东南亚地区的影响,要远弱于宋、明两朝,甚至不及大清帝国。航海发达的宋、明时代,身处异域的华人既不说自己是宋人、明人,异邦也不称华人为宋人、明人,偏偏是“唐人”,于情于理都难以说通。
作为对以上观点的系统回应,诞生了一种更具有史料支撑的解释:“唐人”与其说是外国人对华人的称呼,不如说是中华民族中一个特定移民群体——东南华人族群对自我文化身份的识别方式。这就提供了一个移民史视角下的解释起点:唐代开始的几次移民浪潮,逐步将中原人口迁徙到以福建为中心的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在未来的一千年里,这里成为中国海外移民的大本营。福建的海外华侨,达1500万人之众,即为此证。这些特殊的移民,对唐帝国的忠诚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衰减。唐人,就是他们对中原祖根的最好怀念。随着东南沿海地区和东南亚移民向全世界转移,唐人的称呼也逐渐向全世界传播并通行。
历史的参天大树,往往是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生长起来的。那些在后世瞩目的文化,往往也是如此。循着这些东南移民的足迹,中国近代华侨的主体,大半来自东南沿海一带的移民,而福建更是东南沿海向海外移民最重要的主体。宋人郑樵考察福建人祖籍时记载说:“闽人称祖皆曰自光州固始。”宋代离唐不远,这短短的十一个字,应当列为信史。深入到福建各地,那些漂洋过海的福建人的原乡记忆,往往都具体指向一个共同的地点:光州固始。
1940年战火纷飞的抗日战争时期,南洋著名华侨陈嘉庚毅然赶赴国内,组织南侨公会慰问团在各地奔走,极大地鼓舞了官兵的士气。在河南前线慰问结束时,他没有立即返回,而是冒着生命危险准备前往一个鲜为人知的地点——河南省固始县。
河南固始,中原河洛地区的边陲,它位于淮河之南,大别山之东,山明水秀,沃野无际,货殖繁盛。它自古就是楚地的封国,春秋古国蒋、潘等四国在此建国,是中原文明和楚文明的交汇地。春秋时代,出生于此的楚国良相孙叔敖在家乡兴修水利,从此“百里不愁天”,成为与都江堰齐名的古水利工程。毛泽东谈到固始时就说:“你们这里出了和李冰一样的大水利家。”
淮河,是中国著名的地理分界线。淮河之北是中原,淮河之南是江南。发达的江南水系,让这里成为从中原进入江苏、浙江、福建、广东等地最便捷的通道。如今这条水路早已衰落,只有这些密密麻麻的芦苇,见证着河运的曾经繁盛。
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农耕优势,固始自古以来就是中原移民的出发点和集散地,与山西洪洞大槐树、广东珠玑巷等地并称为中国十大移民地点。每逢战乱,中原流民就从河洛中心地区向东南逃亡,固始由此成为中原流民去淮扬地区的始发站。陈嘉庚在回忆录中说:“我的祖籍在河南光州固始。”族谱记载,陈嘉庚先祖来自这里,辗转移民到福建南安,最后在印尼定居。
由于战事危急,陈嘉庚最终没能抵达固始朝拜寻访,他只能隔着万水千山眺望祖地,怅然回到印尼。
陈嘉庚在回忆录中亲笔写道:“我祖自唐末从光州固始来,至今十九世。”古往今来,闽台人寻根问祖,莫不上溯于唐代光州固始。千百年后,光州固始,已经不仅仅一个是普通的郡县,而是凝聚唐代东南移民族群的文化象征。
唐,这个中华文明史上最辉煌帝国的名字,和这些东南地区移民,又和更遥远的祖地原乡,有一种什么样的神秘联系?
让我们回到唐朝,沿着他们的脚步,探寻这条文明的血脉之源。
一、唐人开闽南
唐代疆土最为广大的年代,是总章二年(699年)。在这一年,唐王朝军队无往不胜,西抵龟兹,东克新罗,四海升平,万邦来朝,盛极一时。因此,绘制于总章二年(669年)的唐朝版图,将大唐帝国的巅峰时刻尽收一卷。
但是在长安城大明宫里,唐高宗却寝食难安。他接到泉州刺史和潮州刺史的禀报,闽南、粤北地区的千里南疆爆发“蛮夷啸乱”,军情告急。
自古以来,闽南地区居住了大量称为“蛮獠”的原住民。《后汉书·南蛮传》记载,上古时代盘瓠因帮助高辛皇帝平息外患,娶高辛皇帝的第三个女儿为妻,婚后迁居深山,生下3男1女,长子姓盘,次子姓蓝,三子姓雷,女婿姓钟。残存于当代东南地区的蛮獠后裔之一的畲族,就是其中的典型。史书记载,他们“崖栖谷汲”,“椎髻卉裳”,“凶顽杂处”,“狩猎为生”,“刀耕火耨”,“随山而插,去瘠就腴”,过着原始社会晚期的氏族部落生活,和迁徙到这里的汉人文化迥乎不同。
偏居东南的福建,被秦王朝第一次纳入统一帝国的行政版图,置闽中郡。当时的秦帝国鞭长莫及,未向该地区派过一吏一卒,闽中郡实际是一个自生自灭的少数民族政权。汉代,“七国之乱”骤发,汉武帝以此为借口,灭掉了福建地区的闽越国,火烧闽越王城,“将其民徙出江淮间,东越地遂虚”。中原文明的星火突然熄灭,福建社会发展因此迟滞了近千年。
即便如此,随着中原地区每一次战乱,都有一批中原世家举族迁徙,从固始进入淮扬地区,其中少数人抵达福建地区。《三明市志》说:“客家先民祖居中原河洛,从晋朝开始辗转南迁。”《福建府志》亦云:“永嘉年间,中州板荡,衣冠始入闽者八族:林、黄、陈、郑、詹、丘、何、胡是也。”晋朝汉民入闽,是福建历史上中原规模移民的肇始。
当这些以农耕为生的中原移民来到这里定居,不可避免和山地土著产生矛盾。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这种文明的冲突是必然的,类似于18世纪初到北美大陆的白人移民与印第安人的冲突一样,不论双方怀抱着多大的善意和谅解,文明的差异几乎都是以战争和暴力的方式作为解决手段。
为了防御,依山而建的圆形土楼,逐渐成为福建客家的标志性建筑。著名的永定土楼遗迹最大的特点,在于由多重向心圆建筑构成。它的每一个向心圆,都彰显着中原移民的强烈不安全感。
总章二年(699年),这些居于山洞和密林之中的山越人,开始攻击定居平原的汉族移民,发展为大规模武装啸乱。唐帝国急需调动军队前往闽南。
当时大唐帝国的主力部队常年驻守在西域、新罗和漠北地区,南方兵力不足让帝国统治者非常头痛。一筹莫展的唐高宗紧急召见归德将军陈政,令他从家乡光州固始招募府兵前往福建,平息叛乱。
府兵,是唐帝国的基本常备军制度,唐代规定,自耕农21岁入役,61岁退役。平时耕种土地,战时自备武器和马匹为国效力。“若四方有事,则命将以出,事解则罢,兵散于府,将归于朝。”在叛乱爆发的总章二年,全国共有府兵60万人,是拱卫大唐帝国的精锐部队。
闽南自古潮湿炎热,蛇象丛生,千里苦毛,瘴疠弥漫。强盛的汉唐帝国军队可以在北方草原纵横驰骋,但对于潮湿炎热的东南岭表地区却视为畏途。对此,行遍名山大川的司马迁只写下了“江南卑湿,丈夫早寿”八个字的寥寥评语。在奎宁等现代药物发明之前,致命的热带疾病一直是阻挡中原帝国进入福建的强大力量。
危机时刻,唐高宗诏书陈政:“莫辞病,朕为君医;莫辞死,死则朕埋。”他任命归德将军陈政率府兵3600人,将士123员,统领岭南行军总管事,出征位于福建漳浦县的绥安。
这支部队全部来自陈政家乡:光州固始。每3年征一次兵,每一年服一次役,平均每人每年在役时间3个月左右。这些挥师南下的中原农家子弟,本以为只是一次平常的出征,最终却踏上了一条背井离乡的不归之路,发出了千年后中国移民走向海洋文明之旅的先声。
寻访如今的河南固始县,可以发现一座位于安阳山主峰西麓的陈氏将军祠,它是陈政家族的祭祀之地。陈政,南朝陈武帝族兄汝宁王陈霸汉之后裔。为避乱世,陈家隐居在固始浮光山下。陈克耕,陈政之父,自幼从军。隋末民不聊生,陈克耕组织五万固始义军,率部归顺唐王,攻上党、克临汾,被封为左玉钤卫翊府中郎将、怀化大将军。李渊特赐“开国元勋”,并赞曰:“伟哉陈公,命世之雄。威行冀北,名震河东。”
随同陈政出征的,还有他的儿子陈元光。陈元光,号龙湖,生于高宗显庆二年(657年)二月十六日。唐《忠毅文惠公行状》记载,陈元光“状貌魁梧,丰姿卓异”,“天性聪明,博览书史,尤工于诗书。所著《兵法射诀》与黄石公《素问》《三略》、李卫公《对问》相表里。高宗总章二年,年十三,举光州乡荐第一”。
这一年,陈元光刚获得光州乡试第一名,本该继续进京赶考。在唐代,进士中举是读书人的无上荣耀。但作为将门之后,随父从军天经地义。从此,这个容貌俊秀、文武双全的少年,开始了艰难困苦的戎马人生。
这群固始乡里的唐朝府兵,点将誓师,辞别亲人,奔赴“万里提兵路”。府兵从固始出发,经安徽霍山进入江西婺源,至浙江江山,翻过仙霞岭进入福建蒲城。短暂休整后,唐军迅速南下,经闽清、福清,入驻仙游、安溪一带,最后抵达九龙江北溪东岸的柳营江一带扎营。《福建通志》卷十五载:“惠安县北有陈政故宅。谓政戍闽,家温陵之北,枫亭之南。”
行军的顺利,让将士们放松了对平叛艰巨性的警觉。
唐军主力渡江后,占据了西岸沿江的狭窄地带。但很快,灭顶之灾到来了。在九龙江上游华安与漳平交界地段,山越人利用无险可守的地形,纠集了数倍于唐军的十八洞蛮獠,试图歼灭这支轻敌的部队。此时,来路的北面被截断,东南各处隘口也均被占据。蛮獠军队漫山遍野袭来,唐军被迫退往东边山高林密的九龙山。
九龙山方圆数十里,四周高山峻岭、悬崖峭壁,四处莽莽林海,不仅易守难攻,且自然资源丰富,有利于唐军休整。地方史记载:“比至镇,百凡草创,备极劳瘁,群蛮来侵,自以众寡不敌,退保九龙山。”
在方圆数里的高山上,唐军疾病频发,陈政父子依靠野菜和竹笋苦苦支撑了两个月,伺机派出参将李伯瑶杀出重围,请泉州刺史转呈朝廷求救。
如果没有家乡固始族人的冒死支持,唐王朝对闽南这次轻率的涉险很可能以全军覆灭而告终。
咸亨元年(670年)深秋,朝廷接到告急文书后,中书令裴炎保举陈政的大哥中郎将怀远将军陈敏、二哥右郎将怀化将军陈敷,再度从光州固始招募府兵,由两人统领前往九龙山解围。高宗准奏,即命陈敏为元帅,陈敷为副帅,带领府兵及随军眷属5000多人南行增援。陈政母亲,71岁的魏太夫人也坚决要求随军南征。
魏太夫人,名魏敬,号云霄,隋中书令魏潜之女,18岁时嫁给将门之后陈克耕。隋末各地纷纷起义,有人鼓动陈克耕自主为帅起事,恢复陈王朝。魏夫人力排众议,劝陈克耕率部助唐。天下大定后,她随夫陈克耕荣归故里,居住在安阳山北麓。在此期间,她率兵剿灭匪寇,奉旨建立安山养马场,培育固始良马,并在陈集林场伐木造船,亲自于乌龙潭操练水兵。
史书记载,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740年),曾经做过一次全国人口调查,当时整个光州的人口为19万人。以此推测,50年前光州下属的固始县的人口就会更少。两次出兵闽南,前后共8000多人,这个数字大概已经接近光州固始所能征兵的极限。
这支由固始58姓组成的援军日夜兼程,从光州固始出发,入淮河,转运河,抵浙江江山。时逢酷夏,山地暑热蒸湿,虫虻肆虐,将士多人感染瘴疠,死亡惨重。年近50岁的主帅陈敏、副帅陈敷,陈敏的儿子元敬、陈敷的儿子元剔相继在征途中染病身亡。儿孙两代相继辞世,魏太夫人万分悲痛,府兵将士哭号山野。魏太夫人含泪将儿孙四人安葬于汉兴山,亲自挂帅,号令全军,丢弃辎重,尽快走出荆棘丛生的山林。
援军从汉兴南下,经建阳,至南平,下泉州,经福清,过仙游,到安溪,抵同安,终于赶到九龙山下,解除了唐军的蛮獠之围。
惨烈的九龙山战役,使唐军认识到平叛的复杂性与长期性,迫使中原府兵放弃了短期回乡的计划。陈政改变军事行动策略,在九龙山下开荒屯田,巩固江东至泉州一线的广大地带,伺机蚕食一山一寨,与山越军展开周旋。
经过数月休整,在成亨三年(672年),两军再次爆发大战。陈政在九龙江东岸结筏渡船,摆出进攻态势,暗中派李伯瑶沿江而上,在九龙江上游渡江,包抄山越军左翼。山越军向梁山溃逃,在盘陀岭一带被唐军主力追上,山越军大败,光州府兵军威大振。
经此一役,唐军扭转了首战的颓势,移师九龙江与梁山之间的平原地区,且战且守,与山越军进入了漫长的战争相持阶段。
残酷的战斗持续了5年,陈政与陈元光父子先后攻下桃源洞、平伏瑶寨、螟蛾洞、飞蛾洞、娘子寨等蛮獠各部据点,攻占了位于盘陀岭的蒲葵关天险。
从总章二年越过闽北仙霞岭入闽算起,到陈政病逝,上万名府兵已经征战八年。期间唐军与蛮獠部队互有进退,战争却一点没有结束的迹象。在此期间,战殁阵亡的将士难以计数,甚至陈政也在无休止的征战中,于仪凤二年(677年),因“备极劳瘁”在火田屯营地去世,享年62岁,谥号“忠肃”。
陈政病亡之后,魏太夫人再次强忍悲痛主持大局,并报朝廷任命孙子陈元光继续指挥作战。继任父职的陈元光,饱经血雨腥风的洗礼。这位年仅21岁的将军,必须迅速找到蛮乱的根源。
他发现,战争之所以久拖不决,在于每当战局不利,土著蛮獠都会退往潮州地区,再伺机作乱。
“将军百战身已殁,壮士十年家难回。”十多年烽烟不息、枕骸遍野的苦难现实,教育了陈元光。他认识到,单纯的军事无法征服这片东南荒域,这是一场全方位的政治、经济、文化之战,一场持久的攻心之战。他将愿意归化的广大贫苦山民编入户籍,创建“唐化里”村落,对土著山民免除徭役,教授中原的先进耕作方式,让他们过上新的村落定居生活。对于居住在深山老林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民,陈元光派士兵开辟山路,互通贸易,使他们逐渐接受并融入文明社会。
由于剿抚并重的政策,短短三年时间,战争的形势急转直下,胜利的天平开始向唐军倾斜,动荡了11年的闽南地区首次迎来了“方数千里,无桴鼓之惊,号称乐土的局面”。
陈元光敏锐地捕捉到闽南的局势变化,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军事决定。唐永隆元年(680年),陈元光挥师进入潮州、循州作战,经过大小百余次战斗,彻底扫荡了威胁和制造闽南动乱的巢穴。《揭阳县志》称:“元光入潮,伐山开道,大小百余战,俘首万计,岭表以次就平。”回师闽南途中,他从背后攻入今福建漳浦县西南的盘陀岭,在蒲葵关摧毁了蛮獠的最后主力,并对“愿附者抚而籍之”。自此,彻底平定了“啸乱”。
为了闽南的长治久安,垂拱二年(686年)十二月,经过深思熟虑,陈元光在这篇收于《全唐文》164卷的著名奏章中,上疏武璺皇帝,“请建一州于泉潮间,以控岭表,乞请刺史以主其事”。
贞观年间,为了便于管理广大的疆域,太宗皇帝将大唐疆土分为十道,定期巡查。岭关中地区向北到河套平原为关内道,陇州以西为陇右道,黄河以东、太行山以西为河东道,黄河以北、太行山以东为河北道,黄河以南、淮河以北为河南道,淮河以南、长江以北为淮南道,长江以南为江南道,秦岭以南为山南道,剑门关以南为剑南道,五岭以南为岭南道。这就是著名的“贞观十道”,中国行政地理区的基本轮廓由此诞生。
不过,在岭南道和江南道之间,也就是闽南地区的广大区域,由于地处边荒海隅,山高险阻,土著众多,中央政府难以实施统治。陈元光请求在泉潮之间的漳江畔新建一州,将闽南土著居民纳入户籍管理。以江名州,名为漳州。
漳州的建立,将被高山阻隔的江南道和岭南道连为一体,由此,从周代起就称为七闽的福建扩展为八闽,闽南从此有效地纳入了中央政权的统治范围。这块荒山僻壤开始有了唐王朝的州县之名,流徙在闽南地区的闽粤土著,也开始注入了唐人的姓氏。
地险行台壮,天清景幕新。
鸿飞青嶂杳,鹭点碧波真。
风肃天如水,霜高月散银。
陈元光带领万众开始建筑房屋,将府衙建立在高岗,美其名曰“燕翼宫”,将自己和僚属比喻成朝廷飞出的小燕子。燕翼宫建成后,陈元光作诗云:“泉潮天万里,一镇屹天中。”“云霄开岳镇,日月列衙瞻”,表达了官民建功的豪情和喜悦。千年来蛇象出没的荒山上,第一次神奇般地出现了堂皇的府第,成为激发起万民建设家园的第一个象征。漳州从上古时代原始氏族的居住,一步跨入了唐朝武则天时代的村居。
当漳州府建成之时,陈元光挥毫写下了《漳州新城秋宴》,表达复杂的喜悦之情。自总章二年起,这支来自光州固始的中原部队,已经在这里征战了17年。
帝国诏书宣布,徐天正,任别驾,定威将军;卢如金,授府兵校尉,漳州司户参军;丁儒,军咨祭酒,后任承事;李伯瑶,前部先锋,漳州司马。跟随他们的将士亲眷,也自然留在漳州。各类谱牒明确无误地考证,他们都来自光州固始。
武则天诏令陈元光为漳州刺史,同时加封为营田使,表明唐王朝对漳州地区农业开发的高度重视。能否在此地开发农业,是中原文化扎根的关键。陈元光责成下属勘察梁山,丈量可开垦的土地。他要求州县官员按户口人丁平均分配到户,其中百分之八十为口分田,百分之二十为永业田。
漳州的建立,将这支固始武装移民留在了这块土地,他们再也无法回到中原故乡。自公元686年置漳州起,户籍人口凡10875人,有8000多人来自淮南道光州,其中绝大多数又来自固始。由兵转民的农户,主要由光州固始人组成,因为他们大多是农耕的行家。漳州山多水多,地貌恰如固始南部大别山地区。其后生齿日繁,到宋太平兴国年间,漳州户籍24007户,推算人口已有十万之众。
光州固始府兵们,将他们的农业经验复制在福建的山水、沟壑上。狩猎的火田,平整为耕地;野象出没的荒滩,垦殖为稻、蔗之乡。清代《福建通志》记载,经过陈元光的开发,漳州之地成为“积粟千里,内无抱鼓之声”的地区,河洛文明在闽南大地生根开花,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固始移民的定居地。
为实现民族和解,陈元光提出“胡越百家,愈无罅隙;畿荒一德,更有何殊”的主张,鼓励中原士兵与当地人通婚。据说他自己就娶了山越人种氏为第四夫人,成为民族和解的典范。在闽南惠安县山腰畲族自治村,畲族男女在结婚时依然保持了穿白衣白裤的习俗。相传唐军将士与土著民族女子通婚时,女方家人要求在结婚时穿白色内衣内裤,以纪念战争中死去的父兄,陈元光对此表示默许,使得这一礼俗流传至今。
一次短期的军事行动,意外地演化成一次民族融合的文明之旅。从这一次军事性大移民开始,固始人开始大规模生息繁衍在闽越地区,逐渐成为闽越地区比例人口最大的居民。他们带来了7世纪光州固始一带的汉语语音,并结合当地土著语言,形成了闽南话文读音体系的基础。
中国方言可分为八大种,即北方方言、吴方言、赣方言、湘方言、粤方言、客家方言、闽北方言和闽南方言。其中最具国际性的是闽南方言,全球讲这种方言的人口有8000多万,相当于4个澳洲人口的综合。比如在闽南话里,“鼎”是“锅”的意思,“干饭”是“食奔”的意思,各类考证都表明闽南语与中原河南方言的亲缘关系。
公元711年,陈元光在巡查时遭到袭击,战死沙场。这位威震闽粤的边塞英雄,曾经的少年英才,以一个体现军人尊严的方式告别人世。但是,光州固始与闽南的联系绵延依旧。陈氏四代继续治理漳州,使这块曾经地广人稀、犀象出没的荒山野岭,跨入了文明的大门,漳州一跃成为闽南重镇。
光州固始的故事并没有完结。
二、唐人定八闽
五祖寺,中国佛学重镇,它和固始一样,同属大别山区,位于湖北省黄梅县东12公里东山,是禅宗五祖弘忍的说法道场。相传在这里,发生了一件后世闻名的佛教大事。五祖弘忍大师在圆寂之前,决定从五百弟子中通过写偈子的方式,选出他的衣钵传人。有望接替衣钵的大弟子神秀,在院墙上写道:“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这时一个叫慧能的火头僧口述了一个改变中国佛教历史的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世上本来就是空的,就无所谓抗拒诱惑,万物从心而过,不留痕迹,何必去擦拭明镜和菩提呢?能领略到禅宗这层境界的人,才是弘忍法师认定的衣钵传人。慧能携带衣钵在福建莆田,成为中国禅宗的六世祖。
五祖寺对中国历史的影响远远不止于佛教,公元885年,当一支武装流民经过这里时,五祖寺再一次改写了中国文明的发展方向。
据佛经《先觉宗乘》记载,当队伍行至黄梅县境内,面临“前有滔滔江水,后有追兵”的困境,何去何从,军中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于是,几个流民将领专程前往五祖寺“求佛问津”。
在五祖寺,一个年轻人求得一签,暗示他将备极尊荣,渡江南下必成大器。
这个求签人,叫王审知。在几个月前,他还是大唐帝国最底层的一个小吏,却在战乱中身不由己,成为逃难的中原流民。
谁也没有想到,这次渡江不仅成为他个人命运的转折点,而且在中华民族移民史上,涂下了跌宕起伏、浓墨重彩的一笔。
《新唐书》记载,王审知,本山东琅琊人,秦将王翦第34代孙。其五代祖王晔,为固始令,举家迁至河南光州固始。王审知喜读书,善骑射,常乘白马,号称“白马三郎”。他与大哥王潮、二哥王审邦,同为县衙小吏,因急公好义,善行乡里,而被称为“人中三龙”。
公元880年,中州大旱,民人相食,流民四起,军阀割据,大唐帝国名存实亡。“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首著名的菊花诗,看似豪情万丈,却写尽了对晚唐时代朝政腐朽、精英报国无门的愤懑之情。黄巢,一位屡次科举不第的读书人,走上了推翻唐王朝的道路。黄巢于三年后兵败,淮西军阀秦宗权再次作乱,劫掠中原。
《资治通鉴》记载:“自诸侯收长安,黄巢东出关,与宗权合。巢贼虽平,而宗权之凶徒大集,西至金、商、陕、虢,南极荆、襄,东过淮甸,北侵徐、充、汴、郑,幅员数十州。五六年间,民无耕织,千室之邑,不存一二,岁既凶荒,皆脍人而食,丧乱之酷,未之前闻。宗权既平,而殊全忠连兵十万,吞噬河南,充、郓、青、徐之间,血战不解,唐祚以至于亡。”
乱世之中,王氏三兄弟被占据光州的屠夫刺史王绪裹挟,成为王绪部队的重要将领。
光启元年(885年),秦宗权向王绪征粮秣,宣称到期无粮,用人俘折算,每人抵粮一斛。
此时光州早已粮尽,为避免沦为秦宗权军队的人粮,王绪带领士兵及家眷,一路南逃。王潮、王审邦、王审知三兄弟搀扶高堂老母,亡命天涯。
由于众多家属随行,这次军事转移,更像是一次南下逃亡。清末固始进士何品黎及后世人口学著作考证,这次转移带走5000人,包括陈、谢、林、刘、郭、谢等50多姓,几乎涵盖了固始所有姓氏。
和第一次光州兵武装移民的路线相比,王绪军南奔的路线为:
“光州——江州——洪州——吉州——虔州——南康——临汀——漳浦——潮州——漳浦——泉州——沙县——泉州”
他们为什么选择了一条和二百年前不同的道路?
答案就是:粮食。
肥沃的江汉平原、湖广、江西粮食盛产,又缺乏江浙地区大士族组织的武装集团抵抗,从黄巢开始,中原流民就自发沿着这条粮食之路流窜寻求生机。
《资治通鉴》记载,这支奇特的中原流民队伍,过寿州、庐州,在长江北岸徘徊不定。来自北部追兵的压力,迫使他们最终渡江南逃,抵浔阳、洪州,向南经吉州,一度占领虔州。他们的目标是那个遥远的山海之国——福建。
此时的福建,还是一块被大海和崇山峻岭包围的荒凉边陲。这里河流急促,平原狭窄,耕地稀少,畲族和闽越族占据绝大多数的山岭地区,只有少数汉人移民生活在以城市堡垒为依托的平原流域。
三年前,黄巢就是从虔州下岭南,从广州,过揭阳,进入福建。但这支战斗力疲弱的队伍却无法按此路线行进,他们在虔州被当地武装击败后,“率众南奔,所至剽掠,自南康入临汀”。
在历史上,福建曾经是光州移民的吉祥宝地。早在二百年前,浮光山下陈集村的陈元光将军就率领大唐府兵和乡民,从光州府固始出发,经淮扬下九江,越仙霞岭过闽江,抵达了地广人稀的漳州地区,成为闽南地区农耕文明的奠基者。
和军纪严明、士气高昂的陈元光府兵相比,这支同样来自光州的部队,不仅四处流窜,还上下猜疑,自相残杀,朝不保夕。
《资治通鉴》记载,部队行进到漳浦至潮州一带,因道路崎岖,筹粮困难,寿州人王绪下令,军中“无得以老弱自随,犯者斩”。光州士兵被迫抛父遗母、卖妻鬻女,王氏三兄弟也因此与王绪公开对抗。在福建南安一带的竹林里,王氏三兄弟和众多将士囚禁王绪,夺取了指挥权。
南安的竹林兵变,成为这支光州流民命运的转折点。《闽中录·王潮别传》载:“王潮自南安返师,北还光州。”部队从泉州过境,折向闽北方向进发。
光州流民为什么突然向北进发,有种种传说。《新唐书·王潮传》说:“南安之变后,潮欲出交、广,入巴、蜀,以干王室。”这种说法显然有悖情理。新唐书记载,“王绪裹挟民众南逃,略浔阳,赣水,取汀州,自称刺史,入漳州,皆不能有也”。这支弱小部队连福建都难以立足,更没有实力远赴千里之外的巴蜀之地。更有可能的情况是,由于福建不能立足,王潮义军中的主要将领皆光州固始籍人,他们决定向北进发,杀回光州固始老家。
公元886年春,途经沙县二十七都到积谷察十八盂的蝙蝠洞到尤溪四十一都昆岗时,相传王母董夫人不堪旅途颠簸劳顿,不幸病逝于此地。王审知兄弟悲痛欲绝,将其安葬于清坑“东边挂月”的山丘,继续返回中原。
这时一个叫张彦鲁的泉州人,改变了这支悲惨流民的路线。
在过境泉州时,泉州耆老张彦鲁发现,王氏兄弟接管部队后,一改之前“所至剽掠”的作风,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于是他率众奉牛酒赶到沙县,请求王潮军回师泉州,推翻贪暴的泉州刺史廖彦若,救泉州百姓于水火之中。
关于张延鲁请光州军攻泉州还有另一种说法,张延鲁本就是陈元光将军开漳时期部将的后裔。突然听说固始家乡的军队到来,喜出望外,夹道欢迎。也许正是因为这浓浓的乡音乡情,才迟滞了这支部队回归中原的脚步。
于是王潮回师泉州,在泉州当地士族的强有力支持下,围城十月,终于在第二年八月攻破泉州。这支四处逃亡的流民部队,终于拥有了第一个立足点。
史书记载,王潮“悉心治郡,招怀离散,均赋缮兵,兴贤养士,保境安民,颇著嘉声”。光启四年(888年)十一月,唐王朝正式敕授王潮为泉州刺史、加检校右散骑常侍;翌年又晋封为工部尚书,大顺元年(890年)加户部尚书。为了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这支喘息未定的流民部队,挥师北上。景福二年(893年)五月初二,王审知攻克福州,光州部队威震福建,建州、汀州望风而降,分裂的福建归于一统。
福州之战,是光州固始移民集团从流民转为定居的转折点。也是从一个武装移民集团建立地方政权的转折点。同年十月初四,唐王朝任命王潮为福建观察使,王审知为副使。至此,王潮、王审知成为福建之王。
公元895年,王潮病逝,王审知接任福建观察使。“疮痍到处无从补,翻忆山中旧草庐。”这位来自光州的昔日流民,开始带领八闽生民繁衍生息、重建家园。
光州自古水利发达,粟谷丰饶。早在春秋中期,孙叔敖就在固始县黎集镇的孙相公河高处修筑大坝截流,选择河岸开口引水,入陂,入渠。孙叔敖的遗泽惠及久远,固始乡民兴修水利之风长盛不衰,《淮南通志》称“固始水利甲中州”。务农出身的王审知遥望故里,亲自主持兴建水利,修建福清、长乐沿海大堤、泉州六里陂、九溪十八坝,连江东湖,晋江四十里灌渠等大批水利工程。梁开平四年(910年),王审知疏浚侯官县西湖,将其扩大为四十里,福州平原顿成天府之国,“天时早旱,则发其所聚,高田无干涸之忧,时雨泛涨,则泻而归蒲,卑田无淹浸之患”。
王审知在平原地区推广双季稻,在武夷山区开垦茶园,种植茶树,达1000余处。唐代陆羽在《茶经》中说:“淮南以光州上。”淮南地区的茶叶以光州之茶为上品,而对福建的茶只字未提。随着光州固始移民南下,福建开始在鼓山种植半岩茶和北苑茶。掌管北苑的光州移民张廷晖,精通茶叶加工技术,使北苑茶从宋代开始成为最著名的贡茶。
如果说二百多年前陈元光将中原的农耕文明带到了闽南大地,王审知则是为将福建逐步推向海洋文明做出了一个先驱者的杰出贡献。唐朝末年,黄巢乱军攻陷广州,给广州航海事业造成了巨大破坏,却为泉州港的兴起提供了难得的机遇。王审知集全闽之力开辟泉州甘棠港,将泉州港建设成一个优良港口。五代时期,福建能造“长二十丈,载六七百人”的大船,为“中国之最”。从泉州港口开出的货船,装载着丝帛、瓷器、茶叶、金属制品前往印度洋沿岸,再将各地的香料、象牙、琥珀、犀角、珍珠等物品运回国内,这就是后世所说的“香料之路”。它由泉州起点,经过越南的胡志明市,过马六甲海峡,穿越印度洋、红海、一直远赴非洲大陆。这就是海上丝绸之路。从此,海上丝绸之路替代了陆上丝绸之路,成为亚、欧、非三大陆的经济、文化交往的主要通道。
泉州成为宋元时期中国海外贸易的第一大港口,海上丝绸之路的崛起,完全可以在王审知主闽施政的历史进程中找到答案。
在主政福建的三十年间,王审知规划了今福州城的基本面貌,城内百姓按规定地段修建住宅,分段围以高墙,称之为坊,这便是“三坊七巷”的雏形。建好的福州城略呈圆形,屏山、于山、乌石山均被圈入城中,白塔、乌塔两塔以峙,闽江横贯城区,构成“三山两塔一条江”的独特城市格局,福州也因而别称三山。
每年4月17日的王审知诞辰纪念大会,都会成为福州市的重要集会日。来自福建、台湾以及世界各地的王氏宗亲齐聚一堂,在福州市北郊莲花峰斗顶山王审知墓前,共同拜祭自己的祖先。据称,王氏后裔的人数已达200多万。
海内外的光州固始后裔,均尊王审知为“八闽人祖”,绝不是单指王审知兄弟统一了福建,建立了闽国,更多的是因为王审知带给福建地区的特有开发模式。如果说以陈元光为代表的第一次光州固始移民,其影响还局限于闽南漳州一地,开发模式也尚未成形,那么以王氏兄弟为代表的第二次光州固始移民浪潮,则向12万平方公里的八闽全境延伸传播,奠定了福建全境以家族为单位、以耕读为基础的“光州固始模式”。这种开发模式不仅在当时起到了巨大作用,而且对福建未来的海外移民模式起到了深远的影响。
光州固始,是拱卫中原河洛文明的边陲,古称“河洛奥区”。西汉末年,王莽之乱时,穷治党羽,死者无数,有士族由河洛中心地区移居河洛奥区,东汉末年及三国又有士族由河洛中心地区移居此地。河洛奥区的固始县,南有大别山,北有淮河水,有孙叔敖修的驰名水利灌区,宜于士族转为耕读世家,是河洛中心区域南徙士族乐于择居的地方。河洛中心的士族原先是只读不耕,即使耕也只是作为一种隐士的生活方式,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如阮籍的种菜打铁。但大规模自觉耕作并读书,确是光州固始的首创。
王审知入闽后,在福建全境推广了以固始为主体的中原文化语言风俗,确立了河洛奥区诗书传家、亦耕亦读的生活特质。耕读并重的光州文化,让福建迅速从一个荒蛮之地,变成一个文明之邦。唐元和年间,福建人口仅有74467户,唐末黄巢入闽,焚室庐,杀人如麻。王氏三兄弟带领的光、寿移民达数万人,若以一户5口计算,仅仅这一批以光州固始为主体的中原移民,可能就占了福建总人口的五分之一。王审知建立政权后,大批固始人源源不断涌入闽地,投亲靠友,使固始人的比例进一步增加。
从唐元和五年(810年)到太平兴国五年(980年)的171年间,福建人口由74467户增长到466820户,增长了5倍多。年增长率高达3.1%。若从893年王潮担任福建观察使算起,人口增长率还会更高。我国古代人口从公元2年的近6000万到1850年的4.3亿,人口年均增长率仅为0.1%,就是社会经济发展最快的西汉前期和盛唐时期,人口平均年增长率也不过1%。唐末宋初福建人口增长率奇高,不符合常规现象,很大程度在于大批追随王审知兄弟的固始籍人入闽及闽国建立的安定环境。
王审知还设立四门义学,做到乡有私塾,县有县学,府有府学,教化黎民。到有宋时代,福建已是文风昌盛之地,状元亚魁、进士及第超于中原,名臣贤相层出不穷。他在泉州、福州设立了著名的招贤院,礼遇贤良学子,一时中原名士纷纷南下,他们惊喜地发现,在偏僻的福建,居然有一块宁静而悠远的文明天空。
此地三年偶寄家,织篱茅屋共桑麻。
蝶矜翅暖徐窥草,逢倚身轻凝看花。
(韩僵《寓居南安》)
这首清新怡人诗篇的作者,是晚唐著名诗人韩偓。韩偓10岁时,他的姨夫李商隐赴任梓州幕府,少年韩偓做诗赠别。李商隐盛赞其诗有“长者之风”,“雏凤清于老凤声”的著名典故由此而来。天祜元年(904年),大唐摇摇欲坠、长安刀声烛影之际,韩偓举家南迁,逃入福建。
韩偓在这首诗的题记中说:“已巳年正月十二日自沙县抵邵武军将谋抚信之行,到才一夕,为闽相急脚相召,却请赴沙县郊外泊船……”韩偓本来想去江西,却被王审知的一片诚心所感动,于是半途又决定留居福建,最后定居泉州南安。
1933年10月下旬,弘一法师在泉州讲道时,惊喜地发现了一块刻有“唐学士韩偓墓”的石碑。两年之后,弘一法师回到故地,请当地的照相馆,以这块石碑为背景,拍了一张全身照,留作纪念。
弘一法师写道:“余于晚岁,避居南闽,偓以避地亦依闽王而终其身。俯仰古今,能无感怆。”相对于弘一法师,韩偓是幸运的,在动荡的五代十国,南疆居然能找到这样一块化外之地。
王审知最为当时所争议的,是那些晨钟暮鼓、香烟缭绕的寺庙,有人批评说,福建的寺庙和僧徒过多,虚耗了闽国国力。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南朝一百四十年,每三十多年就换一个朝代,频繁的政权更迭和血腥杀戮,让多少帝王沉浸在佛国境界,他们希望无边的佛法能庇佑自己和黎民百姓。也许是长久的战乱,太多的杀戮,让戎马一生的王审知深切感受到悲悯人间的情怀。
史书记载,王潮、王审知兄弟统治福建45年,大建寺塔,大兴佛教,于治下5州34县共添建寺院517座,甚至王审知本人是福州开元寺等寺庙的大护法。
在他的推动下,自晚唐以来,佛教从中原北方南渡,一时极盛,在崇山峻岭中的福建地区开出了最璀璨的禅宗之花。
宋代理学大师朱熹在泉州时,曾发过这样的感慨,“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而与其同一时代的诗人谢泌,在福州则吟出这样的诗句:“湖田种稻重收谷,路上逢人半是僧。城里三山千簇寺,夜间七塔万支灯。”
随着时间推移,王审知修筑的寺庙及他推崇的佛教文化,呈现出对海外的辐射力和影响力。台湾佛教四大法系大湖山、观音山、大岗山、月明山都源出福建涌泉寺,福建高僧还远赴日本、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在异域他乡开宗立派,将佛学发扬光大。这种文化的力量,要比世俗的力量更为光辉而久远。
王审知对福建移民的贡献,并不止于闽南、闽东。唐末,邹勇夫随王潮、王审知入闽。后梁开平三年(909年),邹勇夫为尚书左仆射。闽永隆年间(939-942年),闽王王延曦命邹勇夫率大军防守闽西北边境,镇所选在归化镇(今泰宁县)。当时,泰宁人口仅百余户。邹勇夫均率部留居泰宁,先后有河南的梁姓、邹姓、萧姓、何姓、吕姓、朱姓、许姓,湖南的周姓,四川的丁姓,江苏的严姓、萧姓、张姓、戴姓,浙江的叶姓、冯姓,江西的卢姓,建州的江姓、邓姓,邵武的李姓、黄姓、李姓、龚姓、游姓、陈姓、黎姓等迁入。至北宋元韦占元年(1086年)已有3万户149700人。南宋宝韦占元年(1253年),全县人口急增至11万人,是唐末人口的11倍。宁化县成了客家先民主要的集居地,而后再迁东南亚及港、澳、台地区。因此,闽西的宁化石壁被誉为“客家祖地”。在王审知治下,福建作为一个东南移民大本营,已经基本成型。
天复元年(901年),昭宗封王审知为琅琊王;梁开平三年(909年),梁太祖封王审知为闽王。闽国正式建立。唐庄宗同光三年(925年),王审知病殁,谥号“忠懿”。史书记载,王审知死后,全闽哀痛,家家缟素,处处悲号。王审知去世时按他意愿写的“墓志铭”,不单称闽王,而称为“唐故威武军节度使守中书令闽王墓志”,仍然把自己当作大唐的故人。为了追念闽王之功德,将其生前宅邸改为闽王祠。因其千秋功业而被宋太祖尊封为八闽人祖,世代祭祀不断。
宋太祖题写“八闽人祖”,可谓最恰当的评价。在王审知治闽之前,福建只是作为一个军事战区而存在,还不是一个独立的文化区域。贞观年间,根据军事需要,将福建南部的漳州、汀州、泉州划归岭南道;将北部的福州、建州划归江南道;开元年间,将福、建、漳、汀、泉五州全部划入江南东道,设立福建观察使,统领五州军事。
在王审知之前,福建长期分裂为闽南和闽东,民族、文化、风俗、语言也都相互独立。即使在开元年间设立观察使,也仅仅是一个军事区划的概念,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文化观念。那么在王审知统治时期,以光州固始为代表的中原文明已经形成了主流,各种公共设施的延伸,让福建人有了一个完整的区域认知概念。一个地理意义和文化意义上的福建是在王审知手上完成的。
王审知,这个曾经是帝国官僚体系下最底层的中原小吏,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光州流民,在这块长江北岸的禅宗圣地徘徊时,他并没有想到,能在短短的二十年间,崛起为这块12万平方公里的一方诸侯。
他也没有想到,一支四处流亡的光州移民队伍,能再次延续二百年前陈元光开漳的辉煌功业,用中原文化和农耕文明,改写了福建这一乱世荒蛮之域军阀割据、流民塞道的历史。闽人的文化认同,从王审知开始。
“我本中原河洛郎,千江月明思故乡。”终其一生,王审知再也没能回到战火绵绵的故乡光州固始。王审知时期的大唐王朝昏庸腐败,天下豪强割据。农民起义军将领朱温占据中原,逐渐成为势力最大的军阀。公元901年,朱温攻陷陕西凤翔,迎唐昭宗回长安,挟天子以令诸侯。6年后,朱温废掉昭宗之子唐哀帝李枧,自立为帝,建梁国,都开封,是为五代十国的开始。在这期间,有人曾劝王审知自立为帝,所谓“四方窃据,劝其称帝”,但是王审知却说“我宁为开门节度使,不作闭门天子也”。后梁朱温称帝后,与闽国一向交好的吴王杨行密次子杨渭,僭称帝号,遣使张知远入闽联盟。王审知震怒,立斩吴使,从此与吴国绝交。十六年后,后唐李存勗代梁而立,王审知继续奉李存岛为帝,终其一生,王审知只做朝廷所封的闽王,从无分裂国家的丝毫念头。相反,从公元907年闽国建立到946年闽国灭亡,王审知每年都派出闽国使节,满载闽地的奇珍异宝,经海路抵达山东澄登,再由运河转陆路,不远万里朝拜中原王朝政权。王审知以用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表达他对故国故土的深切思念。
2008年,位于河南固始县城的王审知大道正式通车。王审知的雕像矗立在这条大道的始点,他目光深邃,遥望东南。这里虽然没有闽王祠里袅袅的烟火,却是对先贤魂归故里永远的接纳,对五千唐人先祖无言的召唤。
三、唐山过台湾
蔚蓝广阔的地中海,孕育了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古文明。从埃及的尼罗河文明、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文明、小亚细亚的希腊文明到亚平宁半岛的罗马文明,这些悠久而辉煌的海洋文明,都诞生于地中海沿岸。
在遥远的东方,同样有一个类似希腊的沿海区域,这就是位于中国东南部的福建。福建多山靠海、河流狭促,与希腊地理环境极为接近。人类学家经常迷惑,为什么福建没有像希腊那样,发展出壮阔的东方海洋文明?
一种观点认为,希腊文明的诞生,源于地中海优越气候条件。在那光滑如镜面的地中海,人类可以轻易地乘船抵达任何区域。早在2500年前,希腊人就乘坐帆船抵达黎巴嫩,为西方文明注入了激情、开放和冒险的力量。
而在现代动力船舶出现之前,中国人必须依靠季风顺流而下,才能完成海洋之旅。郑和下西洋的七次航行中,第一次在夏季出航,秋季返航,其余六次都是冬天的东北季风时期出发,在第二年的西南季风时期返回。强烈的季风,让中国拥抱海洋的梦想要比罗马、希腊困难得多。因此,中国虽然拥有辽阔的海岸线,但在两千年的漫长历史中,始终没有发展出类似地中海地区的海洋文明。
雪上加霜的是,高度发达的陆地农耕文明,更是阻碍了中国人对海洋的好奇心。明清以来,屡次海禁,更是将多数中国人隔绝于海洋之外。
福建,这山海之间的八闽之地,遍布中原移民的后裔。自唐代陈元光、王审知领导的两次大移民以来,大批中原百姓开始在这里繁衍生息,形成了独特的文化性格。一方面,他们继承了安土重迁、耕读传家的中原文化特质;另一方面颠沛流离的迁徙经历,让他们骨子里又有着吃苦耐劳、四海为家的基因。
在这种特殊的政治和文化背景下,我们可以粗略地领悟到为什么福建等地发展出一种具有强烈陆地特点的海洋文明:他们不是主动去冒险,而是迫于生存压力被动地向海外移民。
南宋以来,福建人口繁盛,福建人口从唐代的9万户,40余万人,急剧增加到1062109户,比唐代增加11倍多。这块“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区,历来地少人多,土客械斗不断。加上中国特有的土地观念,这里的官宦巨富尤好大置田产,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因此,《宋书·地理志》说:福建“土地迫狭,生籍繁伙,虽硗确之地,耕耨殆遍,亩值浸贵,故多田讼”。
千百年来,为了拓展生存空间,光州固始的中原唐人后裔,开始以福建为跳板,出现了第二次大移民浪潮,而海峡对面的台湾,就成为闽南人寻找希望的第一站。
湍急汹涌的台湾海峡,素有“十去六死三留一回头”之称。尤其西南风期间,海水成漩涡状,船舶一旦陷入漩涡就会失去控制,船毁人亡。其中最为凶险要数位于台澎之间的“黑水沟”。《裨海记游》称:“台湾海道,惟黑水沟最险,自北流南,不知源出何所。海水正碧,沟水独黑如墨,势又稍窳,故谓之沟。广约百里,湍流迅驶,时觉腥秽袭人。”
明清时期,众多的闽南人前仆后继,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渡过湍急险恶的“黑水沟”,登陆台湾岛,在那里拓荒垦殖,繁衍生息,开辟未来。
和光州固始先贤开辟福建这一史诗壮举相似的是,开拓台湾的这一伟大事业中最为杰出的人物,同样也是祖籍来自光州固始的两位英雄郑成功和施琅。
公元1661年4月21日,郑成功率大军两万多人、乘战船200多艘从金门料罗湾出发,东渡台湾海峡,经过10个月的奋战,于次年2月1日驱逐荷兰殖民者,收复了台湾岛。
郑成功的抗清根据地是以闽南地区为中心的,他的部属自然以闽南人为主,都跟随郑成功东渡入台。随后,郑成功又采取各种措施招徕大陆沿海百姓入台开荒。这一时期漳州、泉州、兴化一带赴台人口达15万之多,成为第一批大规模开发台湾岛的主力军。在艰辛的开拓历程中,“光州固始”这个原乡之地一直在台湾移民口中代代相传,成为他们熟悉而遥远的根亲之源。
300年后,一次偶然的发现,将郑成功与光州固始再次联系在一起。1970年大年初一,固始县汪棚公社邓大庙大队小营生产队开始平整莽牛地的土坟堆。土坟下的墓葬出土却令粗识文墨的村民大吃一惊。六年后的1976年,北京大学考古专业毕业的福建学者欧潭生对当年挖掘的古墓进行了考证。但“文革”的混乱,使得这座古墓的文物荡然无存。它是否真的是郑成功墓也不再为后人所知,墓葬的真正主人也最终成为未了的一段公案。
但郑成功祖籍在光州固始确是有史可查,《郑氏石井宗谱序》中说:“夫我郑自唐光启间入闽,或居于莆(田)、于漳(州)、于潮(州)、于泉(州),是不一其处。”郑成功便出于泉州郑氏。在厦门鼓浪屿郑成功纪念馆内的《郑氏附葬祖父墓志》中有明确的记载:“成功字明俨,号大木、姓郑氏,先世自光州固始县入闽。”
就在郑成功收复台湾的21年后,同是泉州人、同属“光州固始”移民后裔的清军福建水师提督总兵官施琅率水师两万余人、战船200余号进军台湾。舟师自铜山放洋,攻克澎湖,完成统一大业。由于施琅敦亲睦族,不少施氏族人相率迁台,投身开垦事业。据《台湾区姓氏堂号考》记载,施琅平台后十年间,福建泉州、漳州及广东潮州施氏族人迁往台湾有姓名可考者就达66人。随着不断繁衍,施氏逐渐成为当地望族之一。据1985年统计,全台施氏人口有9.4万之众,主要分布在彰化、台北、高雄、台南、台中一带。
闽台地区,保存了大量的谱牒资料。它们不仅见证了一个个移民家族在闽台各地的繁衍发展历程,也清晰地印证了光州固始作为“闽台祖地”的历史地位。据1953年台湾官方的户籍统计,当时户数在500户以上的100个大姓中,有63个姓氏的族谱上均记载其先祖来自“光州固始”。这63个姓氏共670512户,占当年台湾总户数828804户的80.9%。如果再加上500户以下的姓氏,则固始南迁先民后裔在台湾人口中所占比例更大。
大陆移民在台湾的开发垦殖是由南向北、自西向东、由点到面,逐步扩展的。他们登陆还是茫茫荒漠的台湾岛之后,开始以家族或乡土关系为纽带,结茅为舍,相聚而居。随着移民的增加,各个居民点不断扩大,最后发展成一个个移民聚居地,整个台湾也因此而日渐繁荣。
历史上,随着光州固始移民不断繁衍和分蘖,自宋代始,陈元光和王审知被不断加封爵位,直至走向神龛。意味深长的是,有宋一代,恰恰是中国航海智慧和力量开始急速增长的时期。他们从人演变成神,始终伴随着中华民族航海事业和海外拓展的浪潮。
陈元光、王审知、郑成功这些先贤英烈,至今被众多的台湾乃至东南亚的华人庙宇庄严地供奉着。
在台北市士林区,有一座著名的芝山岩惠济宫。清代台北盆地八芝兰属于漳人垦辟区,其中有一海拔50公尺的小山丘,后称芝山岩。由于台北盆地漳泉移民激烈的械斗,漳人在芝山岩上建筑两座寺庙,一是佛教的观音庙,一是崇祀开漳圣王的惠济宫,其时为乾隆十七年(1752年)。
开漳圣王陈元光庙最多的是宜兰县,境内有20座,占全省56座的35.71%。次之为桃园县,有10座,占17.9%。台北有9座。台北、宜兰、桃园三地庙占全台69.68%。这一事实,证明了漳人渡海来台,首先以台湾北部作为开拓地。
泉州籍侨民,多有保生大帝、清水祖师、王爷等主要神祗崇祀;汀州客人而言,以定光古佛为主祀神,而漳州人,就是以开漳圣王的信仰为主。因此在台湾,只要发现某种神祗的庙宇所在,答题可以判断就是哪一个地缘籍贯的移民来此垦拓落户建庄。由于台湾籍贯主要都是漳州和泉州人,在漳泉械斗中,经常发生漳州人抬举陈元光像,而泉州人供奉王审知像,甚至发生互相偷盗毁坏对方神像的事件。
陈元光、王审知、郑成功,这些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在后世的闽台地区渐添尊荣,上升为神。原因何在?
史书记载,对陈元光、王审知的崇祀起源于家族性祭祀。漳南《陈氏家谱》记载:“百姓闻之,如丧考妣,相与制服哭之,画像祀之。追思之甚,将遗体捏塑于绥安溪之大峙原。”陈元光去世后,朝廷准许建造家庙,供家族祭祀。《漳州府志》记载:“唐将军陈元光庙嗣圣间建于云霄,宋建炎四年1130年建于今所。五代到宋累封灵着顺应昭烈广济王,1241年春秋致祭,名正祀典,改封为昭烈侯,春秋致祭:“某年某月某官敢昭告于昭烈侯唐将军陈公:惟公开创漳邦,功载有唐,州民允赖,庙食无疆。惟兹仲春,谨以牲醴庶品,用伸常祭,尚飨。”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千多年前,在这块土著占绝大多数的荒蛮之地,脱离家族和移民群体的庇护,将随时面临自然灾害、瘟疫甚至丧失生命的危险,他们迫切需要一个神的支撑,而带领这个家族式移民集团走出困境的陈元光,自然成为漳州人最重要的乡土守护神。王审知,作为福建八闽始祖,更是福建各地中原移民所广泛尊崇的英雄。
如果说,宋代以来陈元光和王审知被中原王朝不断加封,是因为对中央政权和中原文化的忠诚,那么他们成为闽台移民自发携带的神灵,则是因为在艰苦的开拓岁月里,每一个移民都需要心灵的保护神。这些成功庇佑先民渡海来台的神像或香火,也成为先民来台后主祀的神祗,随着时间流逝,构成了海外移民不朽的文化记忆。
当那些生离死别、背井离乡、白手起家和荣归故里的故事渐渐退入历史,寻根热开始在海外移民当中兴起。这些海外的游子,不仅希望能找回原乡记忆,更希望能追溯更为久远的中原血脉。
由于台湾人多数来自福建,对福建人的血缘追溯就成了寻根关键。根据现代生物技术,生物遗传基因由染色体和线粒体携带,人的细胞核内共有23对染色体,其中Y染色体比较特殊,它只能由父亲传给儿子,传男不传女,并在遗传过程中不会出现重组,因此能稳定地记录父系的遗传信息。除Y染色体外,人体细胞的细胞质中还含有线粒体,线粒体只能由母亲传递给女儿,传女不传男,因此,通过分析线粒体基因可以重建母系血缘的联系。
通过国内17个不同省市的871个抽验者的血样进行基因分析,认为福建人血样的Y染色体与北方汉族Y染色体的相同率高达0.966,证明福建人几乎全是北方汉族男性的后代。与此同时,福建人线粒体DNA的数值却仅为0.248,证明福建汉族绝大多数都是少数民族母亲所生。
由于唐初陈元光和唐末王审知及部属都来自光州固始,因此福建男子血统来自中原,女人血统多为土著。这种男女血统关系为复旦大学现代人类学研究中心的血样基因所证实。
祖先的记忆和现代科学技术,终于合为一体。
“唐山过台湾,心血洒遍金黄的泥土上。青天不会老,大地不会荒。爱上水清凉,啊,水爱泥土稻花香。我们在这里成长,一声一声唱,来自我心房。嘹亮的歌声震山冈,浩浩荡荡,一粒一粒汗,发自我心房。啊,青色的山脉放牛羊,我们脸上放光芒。”
台湾歌手蔡幸娟的这一曲《唐山过台湾》,就是早期大陆移民入台垦荒生活的真实写照。
那么,为什么大陆移民台湾的历程被称之为“唐山过台湾”呢?这里的“唐山”所指的又是什么呢?
“唐山过台湾,团结同心肝。”长期以来,台湾将大陆称为唐山,将大陆人称呼为唐山人。漳州移民相传,陈元光父亲陈政死后落葬的云霄山,就是传说中的唐山。对土著而言,这支唐朝军队代表唐帝国,当然就是唐人。他们的后裔也以愿意将大唐帝国的荣耀披于己身,以此纪念遥远的中原原乡。唐人的称呼从此世代相传。
千年前的先祖,他们用来区分身份的主要标志,就是“唐”。作为大唐帝国的武装移民,他们的身份就是“唐人”。他们对“蛮獠”的教化,叫“唐化里”,他们的语言,叫“河洛音”。
当闽南族群向台湾迁徙时,光州固始的符号被进一步放大。可以说,1800万祖籍闽南的台湾同胞,原乡在闽南,祖地在光州固始。
除了垦殖台湾,自1821年厦门航船直通星洲开始,闽南人下南洋、赴欧美的移民高潮也随之到来。据林国平等主编的《福建移民史》,鸦片战争前夕,东南亚的华侨总数已达150万人。鸦片战争后,“下南洋”进入高潮,1920年前后,东南亚华侨总数达510万,日后更是把华人文化进一步带到了世界各地。
光州固始,成为东南亚移民后裔心中永久的根脉所在:固始是中原的代名词,是他们永远的祖地。只有通过这个符号,历史的记忆才不会在岁月长河中流逝。
如今,华人早已走出唐人街,唐人街不再仅仅是琉璃筒瓦覆盖的屋顶、花岗石板道路,以及红色灯笼,但“唐人街”这个名字却依旧保留,并发扬光大,成为华侨文化的永恒象征。
陈嘉庚亲笔手书:“我祖始自唐朝末,由河南光州固始县迁来,至我为十九世。”1956年,陈嘉庚在他的第二祖居地厦门建立了世界闻名的华侨博物馆。华侨,这群中国历史上特殊的移民,漂洋过海,在异域他国繁衍生息,成为中国乃至世界一个光彩熠熠的族群。
和终身没有回过祖地的陈嘉庚相比,当代的唐人后裔要幸运得多。
从20世纪80年代起,一批又一批闽台和东南亚的寻根队伍,来到了河南固始,寻找让他们梦回萦牵的原乡祖地,叩寻中原文明古老的根脉。
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唐人”,都是他们引以为自豪的共同称号。
一千多年前,光州固始先民把中原文明带到蛮荒的东南边陲;一千多年后,他们的后裔又回到了这片土地上。历史似乎画了一个圆,但这绝不是一种简单的千年之旅,而是完成了从农耕文明到海洋文明的艰苦蜕变。
“唐人”名号的千古谜团,能否从这一段移民历史的解读中,获得一些有益的启示呢?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
责任编辑 杨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