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福壶
2013-12-29徐风
1
这一年的黄梅雨季刚过去的时候,姚一芳的颈部被查出一个瘤子。
在姚一芳看来,那是一次惊心动魄的体检。她没有像别的人那样,查出个痦子就在走廊里大喊大叫;或者,当场就休克过去,让所有的熟人都跑来救苦救难。就像在寒天里独自吞咽一块冰坨,姚一芳挺住了,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扛过那一刻的。
姚一芳是这里的居民见到了都要叫一声姚会计的人。她在一个居委会做会计,这个居委会管辖的范围,近些年一直在扩大,所以呢,认识姚一芳的人,还是蛮多的。姚一芳在这里做会计,一做就做了二十多年。
五十岁出头,还没有完全变老。姚一芳是那种基本上不保养,但是很爱惜身体的人。比如,补品之类,是从不吃的,因为眼花缭乱的牌子太多,真不知道到底该吃什么;当然,还因为那些东西都很贵。但是,姚一芳坚持每天吃自己磨的豆浆,那一碗豆浆里,有姚一芳自己挑选的芝麻、枸杞、麦片之类,姚一芳五十岁出头的人了,头发还是黑黑的,这就让她显得比别的同龄人年轻。
姚一芳老公去世早,得肝癌死的。前前后后没几个月,一个大活人就没了。膝下就一个女儿瑶瑶,在省城的医学院读了四年护士专业,刚毕业回到家里。
女儿的毕业分配,是姚一芳的一件心事。虽然姚一芳认识的人很多,但是,每当姚一芳遇到什么稍大的事情,她脑子里就会一片空白。到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认识的人,包括自己的三亲六戚,都是些派不上用场的草根百姓。
姚一芳颈部被查出的瘤子,虽然还有待切片复查,尚无最后的结论。但是,接待姚一芳的那个医生,当时的脸色有些暧昧。姚一芳顿时有一种行将崩溃的感觉。这个突如其来的瘤子,暂时地盖过了女儿的毕业分配问题,像一座小山一样压在了她的心上。
当年她的老公唐连升,也是在医院体检的时候,被查出患了肝癌的。一种非常具体的恐惧,搅拌着那些记忆深处的往事,一连几天在姚一芳的心里翻江倒海。
她想到了万一。想到那个深渊般黑暗的万一以后,许许多多的纠结。说到底,最大的不放心还是女儿。于是,绕来绕去,她的焦虑又回到了女儿瑶瑶身上。
瑶瑶是那种相貌不出众,但绝不难看的女孩子。不喜欢脂粉,爱看推理小说,风风火火的像个男孩。对于母亲颈部那个横空出世的瘤子,她一点也不着急,她还让姚一芳不要瞎猜疑,说颈部的瘤子,大都是良性的。至于工作,她居然自作主张地联系了一家本市新开的杏林医院,据说那里非常缺人手,希望她马上去上班。但是,姚一芳不同意。她是个要面子的人,在她看来,那家私人j生质的杏林医院,其实就是几个江湖郎中拼凑的草台班子。去那里看病的,大都是些没有医保的平头百姓。女儿毕竟读了四年本科,姚一芳的主攻目标,是市立医院这样的事业单位。其实姚一芳要的,还不仅仅是面子。她自己是企业编制,撑死了一个月才两千元收入;而且,享受的医保待遇,也不能跟事业性质比。这是几乎伴随了姚一芳一生的隐痛。所以她坚定地认为,一个旱涝保收的事业编制,是女儿毕业分配的底线。
姚一芳毕竟是个有主见的女人。随后的几个阴晴不定的日子里,她把自己所有的社会关系像篦头发一样篦了一遍。她很伤感,她的亲戚朋友里,连一个科长级别的人也没有。
终于圈定了一个人。阿坤,已故老公的表弟。早些年姚一芳的老公在外贸公司做办公室副主任,经他上下打点,让阿坤进公司做了一份临时工。那时候,外贸公司还是蛮吃香的,后来就慢慢地不行了,阿坤就当起了个体户。在姚一芳的记忆里,阿坤做过的行当好像不少,但似乎一直没怎么大发。他的行头,好多年就是一辆破破烂烂的桑塔纳。姚一芳的老公去世后,慢慢的阿坤就来得少了。
毕竟阿坤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就是给她出出主意,也聊胜于无啊。
约阿坤来家里谈事的那天晚上,姚一芳做了一桌子菜。可是,这一桌子菜最后还是她一个人享用。瑶瑶有同学聚会。阿坤呢,电话里要她别等,他今晚要赶两个饭局。姚一芳在灯光昏暗的客厅里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钟,浑身酒气的阿坤才坐到她的面前。
姚一芳最终还是没有跟阿坤提那个不确定的瘤子。现在她觉得,瑶瑶毕业分配的事,完全比她的瘤子问题重要。可是,她还没有把事情说完,阿坤就趴在沙发上呼呼地睡着了。而他腰间的手机,一直在哇啦哇啦地唱歌。
阿坤醒过来的时候,瑶瑶也回来了。她居然也喝了不少酒,说话的口气很冲。母亲和表叔在那里说话,主题一直是围绕着她的毕业分配。而且,母亲的表情是那么少有地灾难深重。这就激发了她内心的某种情绪。她声称,明天就去杏林医院上班。什么狗屁事业单位,让那些有后台的人去吧,她就是要走自己的路。
若是平时,女儿那种愤青的样子,姚一芳数落几句就过去了,可是,今天偏偏不行,内心的郁闷、纠结,像一个炸药桶,火柴一点就着了。一句粗话,突然就滑到了她的喉头,把阿坤和瑶瑶吓了一跳。
然后,姚一芳自己也吓了一跳。对自己的宝贝女儿,虽然家教很严,但从小到大,姚一芳可是没有骂过一句粗话的。
接下来,是瑶瑶脸色煞白地摔门而去。姚一芳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索性号啕起来。这一哭有如江河滔滔,一泻千里。酒醒之后的阿坤不由地把自己切换到了抗洪救灾的角度,一边劝慰姚一芳,一边拍着腆起来的肚子,说表嫂家的事,就是他阿坤的事,就是赴汤蹈火,他阿坤也要上的。
市立医院。姚一芳在擦干眼泪后说出了一个关键词。实在不行,也要保住类似妇幼保健所这样的事业单位。好像她面对的,并不是个体户阿坤,而是大权在握的人事局局长。
阿坤脸上的酒色在一点点退去。可能他感觉到了事情的难度。他婉转地告诉表嫂,虽然这几年他混得还可以,桑塔纳也换成本田了。方方面面呢,也认识一些人,但是,现在办事,都是明码标价的。像市立医院这样的单位,没有个十五万,那是休想!
姚一芳知道如今办事要花钱。但阿坤说出的数字还是让她吓了一跳。说实话,她所有的积蓄加起来,还不满十五万。这不简直要她的命吗?
于是姚一芳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阿坤心里一点也不奇怪。他知道像表嫂这样的人不但没有路子,而且也没有钱,但是心气倒蛮高的。他脑子快,突然就想到了一个主意。他问,以前表哥有一把紫砂壶的,还在吗?
姚一芳也想起来了。好多年以前,老公是拿回来一把壶,说是一个姓江的师傅送的。那个时候,紫砂艺人被人称为“做茶壶佬”,没人把他们当回事。家里没有人喝茶,姚一芳就拿它来装酱油,好几年油头垢面地被搁在厨房里;后来有一天,老公回来说,这把壶怎么还装酱油啊,江师傅已经是高级工艺师了。姚一芳就把壶洗干净,用旧报纸加棉絮包起来,塞进橱柜里。后来,她从报纸上看到过那个制壶人的名字,江文轩,好像已经是什么大师了。她隐约知道,大师的壶很贵的,至于贵到什么程度,她并不清楚。在她眼里,它只是老公留下的一个遗物。
于是当年的那把壶,很快地被找了出来,放到阿坤面前。
壶体苍黄而显沉雄,隐约呈现星星点点散金。壶身圆圆鼓鼓,像打足了气;壶嘴上翘,壶把丰腴。眉开眼笑的,像个大富大贵的胖囡囡。
阿坤好像蛮懂壶的,摸摸看看,反复端详。说,是的是的,就是它,当年表哥给我看的,就是这把壶。然后,他准确地说出了它的名字:得福壶。
姚一芳发现,阿坤的情绪因了这把壶的出现,顿时高涨起来。
2
一直到那个颈部的瘤子终于有了结论,姚一芳才把事情告诉给居委会的同事们。
所谓的结论,其实就是四个字:暂无病变。姚一芳松了一大口气,额头上、背心里全是汗水。这个时候她突然变得非常脆弱,特别需要周围的人为她庆幸,需要那些虽然空洞但热乎乎的话语,来抚慰她纷乱了多日的心。但是,同事们看了那张皱巴巴的纸片,面面相觑,QAw/R9gIIBmANMxqAhsbWA==说,什么屁话,暂时没有病变?那什么时候病变呢?姚一芳很生气,周围的这些人,平时蛮热乎,关键时候怎么连说一句安慰的话也这么吝啬呢?有的人倒是关心她,建议她去上海的大医院复查,说谁谁谁在当地医院体检,什么病也没查出,到上海一查,癌症都已经到了中晚期了。姚一芳听了,简直想把桌上的茶杯砸过去。
令她最生气的消息,倒是与瘤子无关的。一个熟人告诉她,前天去那个私人医院看望病人,在走廊上见到了穿着白大褂的瑶瑶。熟人很惊讶,难道瑶瑶已经在那里上班了?居委会的人显然都知道了这件事。异口同声地说,姚会计你好糊涂啊,瑶瑶堂堂医科大学的本科生,怎么可以去杏林医院那样的地方呢!据说那里有个退休的冒牌老军医,其实就是一个老流氓呢!
姚一芳被大家说得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瑶瑶这几天早出晚归,说是跟同学们在一起玩。姚一芳放在茶几上的那张诊断报告,她只是扫了一眼。母女之间的冷战,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想来想去她只能给阿坤打电话。关机。一直打,一直关机。姚一芳有些窝火,一个生意人,怎么可以关机呢?那天晚上,阿坤给她出了不少主意,他甚至还知道卫生局汪局长的特点,不抽烟不喝酒,就爱收藏些古玩、紫砂。有这把壶去轰炸,瑶瑶进市立医院,肯定成功。姚一芳当时很激动,对紫砂壶她一点也不懂,没想到,这么一个泥巴做的东西,说不定能成为她的救星。要是成功了,也算是老公积下的阴德。那晚临走的时候,阿坤将那把得福壶带走了,说要给它配一个红木盒子,好马得有好鞍配嘛。姚一芳想想也对,这把壶真的要出手的话,总不能用旧报纸包着送给人家吧。
现在姚一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阿坤毕竟是个生意人,如今的世道,什么事不会发生啊?她找出阿坤家里的电话号码,电话是阿坤的老婆凤珍接的,姚一芳怕她听不出来是谁,反复强调自己是阿坤的表嫂,但对方口气冰冷,根本没当她是亲戚。不过,凤珍的冷言冷语,好像并不是冲着她来的。她大骂阿坤,说他根本就不顾这个家,挣了点儿破钱就在外面花天酒地。姚一芳担心地问,他带回过一把壶吗?凤珍反问道:什么壶?酒壶还是尿壶啊?她的意思是,她根本不记得阿坤是什么时候回过家的了。凤珍还说,千万不要相信他说的话,尤其是他喝了酒说的话。
那一刻姚一芳的心几乎要沉到底了。一种剜心似的纠结,比等待颈部那个瘤子的结论那些日子还要厉害。凤珍的话让她将信将疑,在她的印象里,这个女人一直是个泼货。说不定,是阿坤跟她唱的一出双簧呢。她终于撑不住病倒了,额头上烧得发烫,睡不着觉,一个人躺在床上,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
她一生病,瑶瑶就变成一个乖乖女。那些乱七八糟的同学聚会,说不找她就不找她了。其实这个很久没有男人的家庭,一直是母女俩相依为命。从小瑶瑶就能熟练地操持一切家务,她炖的鸡汤,姚一芳觉得特别鲜美。有一刻她特别脆弱,瑶瑶就贴着她的耳朵说,那个杏林医院,确实乱糟糟的,天天有医患纠纷,真没劲。她已经炒了那里的老板,再也不去了。她好像知道,自己的这些话,一定会超过灵丹妙药。
女儿变得这样懂事,姚一芳特别高兴,她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浑身变得轻松。但是,她站起来还有点摇摇晃晃,身体还是入不敷出地虚着。心口那么堵,原来还压着那把壶呢,一想起它,姚一芳又两眼昏花了。瑶瑶说,不就是一把泥捏的壶嘛,就算阿坤叔拿去派了用场,你也别说他是骗子。至于吗?
姚一芳没有想到,她居然在市立医院的电梯里撞见了阿坤。
那天,瑶瑶陪着她去市立医院配药。五楼的电梯口特别拥挤。慌乱中有人踩了瑶瑶的脚,瑶瑶尖叫一声,狠狠推了那人一把。那人骂骂咧咧地回过头,正要发作,一见姚一芳,就愣住了。姚一芳更是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这个穿了一身彩条的病员服的人,怎么会是阿坤呢?
在医院的一处凉亭里,阿坤向姚一芳母女述说着他的苦境。原来他在这里,是为了躲一笔生意上的急债,对方逼得凶,他实在没办法。医院里有吃有喝,床位费比外面的旅馆低多了。债主怎么也不会找到这里来。
姚一芳有点哭笑不得。她开门见山地说,你总不至于用那把壶去还债了吧?
阿坤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没有。这些天虽然他在医院待着,但他已经吩咐手下的人去给壶配了一个红木盒子,真正的老红木。那天他走得急,忘了一样东西,就是那把壶的证书。他问姚一芳,那把壶的证书,应该还在吧?
姚一芳懵懂地摇头,说,那把壶当时是装在一个纸盒里拿回家的,从来没见过它还配有什么证书。阿坤肯定地说,如今好壶都有证书的,就是烂壶,也要弄张证书装装门面,印章敲敲一大片,场面蛮吓人的。江大师的壶,怎么会没有证书呢?说不定是表哥藏起来了。
后来的几天里,姚一芳翻箱倒柜,一直在寻找一份叫作证书的东西。最后她在一个柜子里找到一张发黄的旧照片,上面是老公唐连升和那个做壶的江文轩的合影。背景好像是广交会。她突然想起来,当时,就是老唐帮那个江文轩把壶送到广交会展出的,江文轩为了表达感激之情,才以壶相赠。姚一芳觉得,这张照片比那个什么证书有力多了。照片上的老唐和江文轩就像一对亲兄弟。他们的笑容非常简单,但极其灿烂。今天的人,哪会笑得那么真切啊。
可是阿坤见到照片还是大摇其头。一张照片怎么可能替代证书呢?江大师跟别人拍的照片不要太多哦,难道都可以当证书用?
瑶瑶在一旁听得不耐烦,说:拿这张照片去找江大师补一张证书,不就得了吗?
阿坤瞥了瑶瑶一眼,用大人教训孩子的口气说:你以为,找大师补一张证书就那么容易?要是低于五万块钱,你能补回这把壶的证书,你就是我师傅!
姚一芳吓了一跳。至于吗?一张证书五万块。
阿坤说,江大师的一把壶要卖十几万,要是缺个证书,谁相信那壶是真的?反过来说,哪怕壶是假的,只要证书是真的,那壶也就是真的了。
瑶瑶说:那也不至于一张证书要五万块啊。
阿坤说:你的壶没有证书,就一步也走不动,好比是死蟹一只。给你开了证书,壶就等于活了,说白了它就是钱。别人买壶都是去大师家里,你的壶在市面上流通,等于大师少卖了一把壶。人家收你五万块,真是便宜了你,你还在这里心疼呢。
一番道理说得母女俩一愣一愣的。
按照阿坤的理论,这把壶若是不配证书,就是废品一个。而花五万块钱配个证书,则等于投资。瑶瑶想进市立医院,没有一把配有证书的大师壶去做炸弹,绝对没门。
一连几天姚一芳夜不成寐。她不是心疼钱,而是觉得太荒唐。要是老公还活着,他会一怒之下把壶给砸了。这是一个什么世道啊,她真的搞不懂了。
一天瑶瑶在客厅接了一个电话,说着说着瑶瑶就把电话摔了。这丫头的脾气,说到底还是像她父亲,倔,一根筋。瑶瑶气愤地告诉母亲,路小芬,她当年的中学同学,留级坯,成绩一塌糊涂的一个人,后来勉强进了当地的一所卫生中专,突然就进了市立医院,正式的事业编制。据说,她姐夫在市委某部当处长。
瑶瑶的愤怒,实在太孩子气。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如今的社会不就是这样吗?姚一芳在瑶瑶摔电话的一刹那,便断然做出一个决定,出五万块钱,去补那个证书。一定让瑶瑶进市立医院。
3
瘦伶伶的女佣让阿坤和姚一芳在客厅里坐。
江文轩大师的宅第,建在城市东郊的别墅群里。那种房子,宽敞而气派,会让人联想到电影里的大户人家,有高大的门楼、院落、厅堂、树荫;以及手脚麻利女佣,目光刻薄的管家,还有狂吠不止的大狗。姚一芳走进江宅,心里有太多的感慨,许多碎片一般的记忆,在她脑子深处泛光。记得有一次,江文轩的小女儿生病,因为药费不够,江文轩还跟姚一芳的老公借了五块钱。那个时代,大家的口袋都是瘪的,五块钱,就是姚一芳家里半个月的伙食费。过了好几个月,江文轩才把那五块钱还上。
管家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满脸笑盈盈的,像一株怒放的老菊。但他跟阿坤的寒暄,在姚一芳听来,却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阿坤的脸上,渐渐浮起的那种低三下四的谦卑,让姚一芳感到陌生。
原先,姚一芳私下里一直心存侥幸,她固执地认为,如果让江大师见到了那张合影,面对故人,江大师一定会感慨万千的。说不定,还会免收她的证书费呢。
可是,客厅里只挂着江大师和某某要人的合影。照片上的江大师也那么笑着,不过,姚一芳觉得,那种笑容里充满了扮演感。
阿坤和管家的交谈很快就进入到实质性阶段。壶,让管家细细地看过了,管家只说了半句话:大师这个人哪!
阿坤和姚一芳对视了一下。他们都没有听懂管家那半句话的意思。
管家叹口气,就不吱声了。瞧准这个当口,姚一芳就把那张照片递上去了,说,我家老公,当年跟江大师是好朋友。
管家瞥了一眼照片,狡黠地一笑,说,来这里买壶的人,不是说自己是大师的朋友,就是说跟大师沾什么亲带什么故,谁让大师是个糊涂人呢,几句好话一说,要壶就送壶,要合影就合影,要题字就题字,要认干爹就认干爹。大师这人心肠软哪,他平生最不会的,就是拒绝人家,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管家的话,声音软软的,温和着呢,但姚一芳琢磨着他那话里的意思,脸上就一阵热辣辣的,她突然觉得有话要说。
她说她想见见大师,当面把这张照片送给他。她希望大师通过这张照片,能唤起对往昔岁月的回忆。
姚一芳说这些话的时候可能有点激动,她的脚被阿坤踩了一下。
管家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大师不在家。
姚一芳不死心,说,那么,请大师回来后,让他看一看。
管家看了她一眼,说:大师这个人,其实也是有脾气的。他最痛恨的,就是有些人拿着和他的合影大做文章,甚至有的还拿去登报,动不动就说自己是大师的弟子,现在的技术也真厉害,什么做旧,电脑拼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姚一芳说,我家老唐跟大师真的是患难之交。你只要跟他说唐连升,他就知道了。
管家不屑地哼了一声。说,大师上别人的当还少吗?
然后,管家伸出拇指和食指,说,不是要开证书吗?八万。
阿坤几乎要从沙发上跳起来,急吼吼地说:不是一直五万吗?怎么涨到八万了?
管家耐心地解释说,大师的得福壶,市价二十万还买不到,所以证书的价格就要略高一点。
可是,可是……阿坤结结巴巴地附在管家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管家刻薄地笑了,说没关系没关系,钱不够下次再来。
阿坤讨价还价地说:我表哥唐连升,是外贸公司的元老了,当年真的帮过大师的忙……
管家皮肉不动地一笑。说:我一定转告,一定转告。不过,最近大师要去欧洲访问。你们要来,也得下个月了。没办法,谁让大师这么忙呢?
姚一芳心口一阵发闷。气也喘不匀了。嘴里发干、发苦。那五万块钱,被她用塑料纸包扎了好几层,放在一个贴身背着的黑色人造革皮包里。可是,今天她还得背回去。
门铃响。女佣进来说,刘处长和太太来了。
管家霍地站起来,不再理他们,等于是逐客了。
4
阿坤的手机又打不通了。
放下话筒,姚一芳心里憋得发慌。阿坤对她有那么重要吗?倒也不是。可在“证书”这件事上,她最后还需要阿坤来把脉。而且,以后送壶给局长,也还要依靠阿坤呢。近来姚一芳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过去她可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可是最近老是恍恍惚惚的,乱糟糟的想法太多,又什么主意也拿不住。
八万。这个数字像锤子一样,不断地敲击着姚一芳纷乱的心。
显然,八万的数字对瑶瑶也是极大的刺激。她知道母亲拿不出这么一笔钱,她更反对母亲出去借钱。她知道母亲的面子比生命还重要。她的新想法是,去一家民营医药公司做售药代表,要是做得好,一年就可以脱贫致富。
她大学的学姐学哥里,成功的案例不止一个,人家都买房买车了。
读四年本科,最后去帮人家推销药品?那种厚着脸皮、老是被别人不耐烦地轰出来的工作,是姚一芳的女儿干的吗?姚一芳说,你干脆拿把刀杀了我吧。
瑶瑶无可奈何地说,妈,我不忍心你这样,我真的受不了。
瑶瑶并不知道,实际上她一直在帮母亲拿主意。是的,姚一芳越觉得瑶瑶的想法荒唐,自己的主意就越显得正确。
姚一芳终于恢复了底气。她有一种要打一仗的感觉,她告诉瑶瑶,八万块钱难不倒我,这口气我们一定要争。
夜深人静的时候,姚一芳把全部的储蓄单摊在面前。七万五千八百块。虽然钱还不够,但她对自己这些年居然能够积蓄这么多钱还是感到自豪。
还差四千多块钱。按说是难不倒她的。她是居委会的会计,先挪用几千块钱公款,然后慢慢还进去。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像流星一样划过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想来想去,还是不敢。后来连想都不敢想了,一想心里就哆嗦。姚一芳谨慎了一辈子,她觉得自己一旦那样做了,就会寝食不安、生不如死。
那么,还有四千多块钱的缺口怎么办呢?
向亲戚朋友借钱?不行。姚一芳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向别人低头。
卖首饰。姚一芳决定了。好歹她还有两只金戒指,老货;一条18K的金项链稍差点,这些东西加起来,应该能够凑齐四千块钱。
姚一芳没有想到,这四千块钱的缺口,竟由瑶瑶来填补了。瑶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知道母亲为了四千多块钱日夜犯愁。她知道的,任何一种理由都说服不了母亲。于是,最后她把一个信封,大大咧咧地扔在母亲面前。
姚一芳吓了一跳。她的第一感觉是,钱的来路非常可疑。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哪来这么多钱?开始,瑶瑶怎么也不肯说,后来姚一芳逼急了,瑶瑶就说了,她说得那么随意,那么不当回事,但是姚一芳还没有听完,眼泪就噗噜噜地下来了。
原来这四千块钱,是瑶瑶从四年大学的生活费里攒下来的。姚一芳怎么也不相信,女儿的四年大学生活,竟然连食堂里的肉包子也很少吃。同学们还以为她不吃猪肉,是回民呢。她用的卫生纸,都是最廉价的牌子甚至根本就没有牌子,她几乎不用化妆品、不吃零食,连肯德基、麦当劳这样的食品,她也是远远地看一眼就走开了。姚一芳每个月只给她五百块钱。可是,瑶瑶不但过得好好的,还攒下了四千块钱。这其中,有她参加征文比赛获奖的奖金,还有勤工俭学攒下的钱。
姚一芳多少年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了。她真的很骄傲,有这么一个女儿。如果那江大师的证书现在涨到十万块钱,她就是拆屋典房卖血也干。
一天深夜,有人急促地敲门。姚一芳从大门的猫眼洞里看出去,昏暗的走廊里,一个失魂落魄像影子一样的人,竟是阿坤。
阿坤一进门就说饿。姚一芳给他炒了几个鸡蛋,下了一大碗面条。阿坤端起碗,像个饿死鬼投胎一样,风卷残云几分钟就一扫而光。
吃饱了,阿坤斜靠在沙发上。他好像知道姚一芳要问什么,并不急,仰起脑袋,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姚一芳积郁了多日的火气,怎么也忍不住爆发了。她质问阿坤,为什么手机关机?而且一关就是这么多天,瑶瑶的事这么要紧,人家都体检上班了,可我们还在家里等着你的黄花菜呢!
阿坤打着饱嗝,并不回答。从随身的假鳄鱼皮包里取出一个紫色硬壳的本子,放在姚一芳面前,说,我的好嫂子哎,我再忙也不敢把您的大事给耽误了呀,喏,证书我给你拿来了!
姚一芳顿时惊呆了。捧起硬本子,薄薄的,用的还是蛮精致的印钞纸。里面贴着得福壶的照片,照片上还压着大师的钢印。她没有见过大师的证书是什么样的,但是,它华贵的款式和质地,就像一个天使突然从天而降,一下子就把客厅照亮了许多。
姚一芳把证书贴在怦怦乱跳的胸口,说,钱还没给,这证书怎么就拿来了呢?
阿坤得意地说,上次咱们运气不好,没见着大师。其实我跟大师还是有交情的嘛。我给他写了欠条,证书就拿来了。
尽管阿坤说得天衣无缝。但姚一芳隐隐地感到哪儿不太对劲。可是,阿坤接下来的一番话,就一下子消除了她心头的疑虑。阿坤说这些天他老是做梦,梦见表哥唐连升。表哥的脸色非常忧虑,一再跟他说,阿坤啊,你嫂子遇到难处了,你要帮帮她。
阿坤说,醒过来我吓出一身冷汗。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梦见过表哥。不瞒嫂子说,这些天债主盯我盯得蛮紧。我把手机号也换掉了。可是,证书的事情我一点也没敢耽误啊。
姚一芳心头一阵发热。赶紧把那个旧人造革黑皮包从卧室里拿出来,放在阿坤面前,说,钱我已经准备好了。
阿坤在那儿蘸着唾沫点钞票的时候,姚一芳去把瑶瑶叫醒了。她含着泪光告诉瑶瑶,阿坤把证书拿来了,我们有证书了。睡意朦胧的瑶瑶感到,母亲的眼睛突然间变得那么滋润,那种只有年轻时候才有的光泽,把昏暗的房间都照亮了。因为激动,她说话的声音竟有些哆嗦,仿佛拿在她手上的,已经是市立医院的录用通知书了。
5
不到半个月,瑶瑶真的接到了去市卫生局人事处报到的通知。
姚一芳一定要瑶瑶跪在父亲唐连升的遗像前磕三个头。她自己则在心里默默念叨,唐连升啊你个死鬼,撇下我们娘儿俩,一个人这么早就走了,亏你还晓得留下一把壶,如今这把壶真让瑶瑶得福了。你就放心吧。
接下来,填表,考试,政审,体检,一道道的程序飞快地过去。姚一芳在这些天里变得亢奋、夜不成寐。一天,瑶瑶从外面回来告诉她一个不好的消息,说他们这批分配到卫生部门的大学生,一个也不留在城里,全部分到区以下的乡镇卫生院锻炼两年。姚一芳听了顿时着急起来,她给阿坤打电话,阿坤好像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声音断断续续的。他宽慰姚一芳说,别急,局长收了礼,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果然,瑶瑶再次带回的消息,终于让姚一芳放下了一颗悬在半空的心。人事处的一位戴副处长专门找她谈话,说,这次大学生分配全部下基层锻炼两年,是上面的意思。局党委考虑到你母亲身体不好,家里没有人照顾,就把你放到开发区卫生院,这可是组织上对你的关心爱护啊。
瑶瑶说,当时我一听就愣了。我妈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身体不好了呢。
姚一芳开心地笑了。说,死丫头,人家那是关照我们哪。
说到开发区,这里的人都知道,那里等于是城市新辟的一个特区,人称“小香港”,它离城区很近,是个异常繁华的所在;而且它的级别很不低,在那里工作的人,奖金比城区的人要高出许多。
姚一芳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面。从城里到开发区,坐公共汽车,几站路就到了。虽然,姚一芳的主攻目标是市立医院,但既然大家都不能留在城里,能进开发区,已经相当于进市立医院的面子了。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居委会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来祝贺她。姚一芳买了许多糖果,散发给大家。有人说,你女儿又不是结婚,发糖果干吗?姚一芳说,高兴嘛,让大家和我一起甜蜜甜蜜。还有人说,姚会计你真厉害,一点也不动声色,地税局的老王,他算是有本事的人了,这次他儿子还不是去了黄泥坝嘛!
黄泥坝是个离城六十里地的丘陵山区。这里的人说到边远和艰苦,都说让他到黄泥坝去。姚一芳听了,心里那份开心劲儿,真的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做人的一份光鲜、尊严,一直被庸常生活的尘埃遮蔽着,现在终于到了姚一芳云开日出的时候了。但激动过后,她迅速地冷静下来。她知道这事万不可张扬,但凡再有人恭维她,她就低调地说,还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嘛,我们可是弱势阶层啊。
瑶瑶很快就去开发区卫生院上班了。生活恢复了原有的平静。一天,阿坤慌慌张张地来找姚一芳,说卫生局的汪局长出事了。
开始姚一芳并没有感到一个出事的局长跟她有什么联系。但阿坤说到了那把得福壶,她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那怎么办呢?姚一芳一下子变得心情沉重起来。
阿坤说,汪局长是被双规,还不是逮捕。卫生局很复杂,听说是内部有人在搞他。现在市纪委还在调查取证。估计会有人来找你的。
姚一芳一听,心里就慌开了一片。反复地说,要是他们真的来了,我该怎么说呢?
阿坤说,不管是什么人来找你,你就一口咬定那把壶是假的。
姚一芳惊愕地说,壶明明是真的,还有江大师的证书,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阿坤说,让你说假的,你就说是假的,别的,你一概不管。
姚一芳说,那他们要是问,壶是哪里买来的,我怎么回答呢?
阿坤不假思索地说,你就说是城隍庙边上的古玩地摊上买的好了。
姚一芳依然不放心地问:那他们要是问起江大师的证书呢?
阿坤不耐烦地说: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姚一芳是个内心搁不起大事的人。她嘴唇上起了一个火泡,牙根也不明不白地疼起来。一连几天,她心神不定的样子引起了瑶瑶的警觉。但是,姚一芳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她。瑶瑶那么干净、单纯,她不能让这件事玷污了她。她推说自己老了,更年期综合征。这几年一直是这样。她心存侥幸地认为,自己能把事情扛过去。但她心里实在憋得发慌,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叶小舟,被抛到了汹涌的大海里,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颈脖上那个原本被她忘却了的瘤子,好像也在及时地迅速膨胀,用手去摸,却又摸不着。一种明显的压迫感,从颈脖出发,遍及到全身。
一天夜里,七八点钟的样子。瑶瑶在单位上夜班,姚一芳无聊地呆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想心事。门铃响起来,她以为是阿坤来了。可是,站在门口的竟是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时髦的中年女人。她以为是对方认错门了。可是,那个女人看了她一眼,就肯定地叫了她一声姚会计。
原来她是卫生局汪局长的夫人。姚一芳有些慌,她家里还没有来过这么高级别的客人。客厅里的日光灯因为老化,光线有些暗淡,但汪夫人坐在那里,端庄的仪态里自有一份高雅,好像周身都在散发出一种雍容华贵的光彩。看上去汪夫人表情有些忧郁,但说话的语气温婉、和蔼、得体。她客气地称过她姚大姐后,缓缓地说明了来意,其实她的意思跟阿坤说的一样,还是那把得福壶。不过,阿坤说过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不但不那么难听,反而显得情有可原。她告诉姚一芳,她的老公其实是最不适合当官的,他原来是个著名的眼科医生,后来稀里糊涂地就被搅到官场上去了。他这个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也不喜欢应酬。所以他在官场上不但没有靠山,连朋友也很少。卫生局又那么复杂,他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
姚一芳呆怔怔地听着。汪夫人坐在那里,本身就带着一股强大的气场。她说的每一句话,她不管听没听懂,都只能受宠若惊地点头。
汪夫人说着说着,就伸出了一只白皙、细腻的手,自然地搭在了姚一芳的手背上。这只手冰凉而滑腻,玉雕粉琢般精致;指甲修剪得像贝壳一样圆润、发亮。相比之下,姚一芳的手就简直不是手了。之前,居委会的人还老说她的手保养得好看,可是,姚一芳现在感觉到什么叫粗糙,什么叫丑陋了。她的心头,已经完全被一股莫名的激动所笼罩。
大姐啊,拜托了。汪夫人的另一只手也搭在她的胳膊上。好像她们是相识了几十年的老姐妹了。
姚一芳稳了稳神,脑子清醒了许多。觉得有些话还是应该说开的。她斟酌着话语,婉转地说,自己一辈子是个老实人,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但是,如果编几句谎话就能救一个人,她也就认了。更何况,汪局长是我家瑶瑶的贵人,我们感谢还来不及呢。
汪夫人听到这里,微微一笑。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一张卡,放在姚一芳面前,说:大姐啊,有你这几句话,我就放心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姐。你女儿今后调进市立医院的事,包在我身上。
然后,她站起来说,这张卡里有十万块钱,真的是一点点小意思。
6
市纪委的人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下午来找姚一芳的。幸好,居委会的人本来就不多,那天大家下班又比较早,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一个稍胖的李同志和一个瘦高的秦同志,很严肃地和她谈了一次话。姚一芳心里有着十分的恐慌,但她脸上还能扛得住。市纪委的人提问起来,并不是直截了当的,而是说一半留一半的,有些话,开了一个头,就要你自己去接。他们的表情却都是固定的,什么也不让你看出来。但是他们看你,目光非常敏锐,好像一眼就能看出你心里在想什么。姚一芳咬死了那把壶是城隍庙的地摊上买的,就二百块钱。她没有去向谁行贿,她不认识他们反复提到的什么汪局长。她只是托亲戚阿坤去帮她办事,她就是一个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弱女子。
姚一芳说话的时候,李同志和秦同志非常认真地做着笔录,同时不住地观察她的表情。姚一芳怀疑他们发现了什么破绽,她知道自己最近蛮不灵光的,眼圈发黑,嘴唇上的火泡,已经演变成一个溃疡。是的,自从汪夫人到她家来过后,她夜里更加睡不好觉了。兴奋,忐忑,害怕。特别是那十万块钱的一张卡,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她心上。对于姚一芳来说,这是天大的一笔巨款,而且,它出自一位局长夫人之手。当时她简直要晕过去,就是杀她的头,她也不敢收下这张卡。但是汪夫人的表情和语气仿佛有一股天大的定力,容不得她有半点推托。姚一芳感到,她收下这张卡,就等于上了一条船,在漆黑的夜里,这条船将把她带到哪里,她一点也不知道。
谈话的最后,是李同志和秦同志要她在笔录材料上按手印。两张纸上,写满了谈话的内容。姚一芳觉得自己并没有说多少话,怎么会有满满的两张纸呢?她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一遍,纸上的话确实是她说的,其中有许多是绕来绕去的废话,他们却一字不落地写上去了。她用食指蘸了一下鲜红的印泥,按照李同志的要求,在两张纸上都按了手印。
第一个指印按下去的时候,她的手有一点颤抖。材料纸上的印戳,显得不那么圆整。李同志看了她一眼,说,没事,不着急。
姚一芳回到家里,额头还在冒冷汗,浑身一直在发抖。阿坤来电话问长问短,姚一芳就把刚才的事情重新说了一遍。不知为什么,现在姚一芳怕听到阿坤的声音。赶紧挂掉电话后,她想了一想,原来她是怕阿坤万一知道那张卡的事。
那个闷热的盛夏姚一芳天天心里压着一块冰坨。她的手脚总是发冷,背心里有着出不完的冷汗。细心的人发现,姚会计最近老得快。原先几乎乌黑的头发里,突然就冒出许多白发来。人们还发现她突然喜欢看报纸,而且关心本地官场上的动态。神情老是怪兮兮的。于是人们私下里有些怀疑,姚会计最近的变化说不定跟她脖颈上查出的那个瘤子有关,谁能保证那个瘤子就不是恶性的呢!
有一天,姚一芳在办公室看一份报纸的时候,突然站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坐在她对面的出纳员小李看着她情绪起伏地走出办公室,好生奇怪地瞄了一眼那份报纸,让出纳员小李几乎要笑出声来的是,姚一芳一直盯着看的那个版面,并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八卦新闻,而是本地官场的一长串任免名单。
姚一芳的心情在这个阴沉闷热的下午突然变得开朗,是因为她在当地报纸的要闻版上看到了那个汪局长的名字。他被市人大免去了卫生局局长的职务,却同时被市政协任命为文教卫体委员会的主任。以一个居委会会计有限的政治嗅觉,姚一芳知道那个汪局长终于解脱了。虽然实职变成了虚职,但换一个地方,他还是一个官。
姚一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这个时候她想让阿坤知道,这些日子她有多么不容易。她快支持不住了。但是,一到关键时刻,阿坤的电话又打不通了。不是打不通,而是已经停机。
这个阿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没有宣泄对象。姚一芳心头的冰坨虽然已经融化,但还是憋得慌。几次她想跟瑶瑶说一说,但是,瑶瑶一坐到她跟前,用两只纯净的眼睛看着她时,她又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
那张卡怎么办呢?开始的时候,姚一芳一直觉得它像个定时炸弹,说爆炸就爆炸的。现在汪局长没事了,它又像一根鱼刺鲠在喉咙口。无论如何,她都觉得应该把它还给汪夫人。
一天早晨,姚一芳刚上班,电话铃就响了起来。坐在她对面的出纳员小李,特别爱接电话,跟往常一样,她总是抢先把话筒拿过去。姚一芳发现小李把话筒递给她的时候不但表情怪怪的,还嘀咕了一句:怎么市纪委的人会找你呢?
是李同志打来的电话,他要她立即到市纪委去一趟。
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仿佛每个字都有千钧的分量。姚一芳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脸顿时就煞白了。小李凑上来盯着她说,姚会计你不舒服啊?脸色蛮吓人哦。
一定是那张卡出事了。姚一芳仿佛在慌乱中抓住了一根稻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公交车,又怎么在市委大院那些纵横交错的楼群里,找到的市纪委办公楼。反正,当她失魂落魄地站在李同志的办公室门口时,她浑身被大汗湿透,就像刚从河里被捞起来似的。
那张卡就攥在她手里。一种侥幸心理在支撑着她,她是来交卡的。她一分钱也没有动它。
她一定要争取主动。抢在李同志提问她之前,把那张卡交到他手里。
可是,当她把那张卡恭恭敬敬地放在李同志面前的时候,李同志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严厉,低沉地说:姚一芳同志,赶快收起来,你怎么把这一套用到我们这里来了?!
姚一芳下意识地把卡收起来了。在一秒钟里她读懂了李同志的表情。他以为她是来向他送礼的。
这么说,李同志并不知道这张卡的来龙去脉?
她一时还吃不准,她把头低下去了,但是她依然能感受到李同志目光的力度。
李同志脸色稍微缓和一些,但口气依然是威严的:姚一芳同志,你也是个老同志了,怎么也沾染了社会上的这种风气。没等姚一芳回答,他又说,当然,有些情况我们也理解,现在老百姓办点事情确实难。
李同志从一个文件柜里,取出一个红木盒子,放到姚一芳面前。说,你送出去的那把壶,经我们多方调查,确实是假的。你把它拿回去吧,从这件事情里,你也要吸取教训啊。
姚一芳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本能地把手缩回去,又机械地站起来。按照李同志的要求,她在一个摊在面前的本子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李同志很忙。办公桌上的电话铃一直在响。李同志接电话的时候朝她挥了挥手,意思是她可以走了。
姚一芳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很不真实,走到阳光地里,她有一种快要虚脱的感觉。
7
那把得福壶出去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姚一芳的手里。
壶,盒子,证书。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姚一芳怎么看都觉得它们陌生。有一刻姚一芳好像读懂了它们的表情:集体窃笑,然后一起散发出一种虚幻的气息。
瑶瑶下班回来了。没头没脑甩给姚一芳一句话:阿坤出事了,警方在通缉他。
姚一芳并没有吃惊太多。阿坤这个人神出鬼没,早就给她一种亡命之徒的感觉,只是瑶瑶说到阿坤带着一个女人,一个歌舞厅的舞女,席卷了那个歌舞厅老板的一大笔钱财,然后双双逃亡,却是让姚一芳大感意外。
居然会有一个女人相信阿坤这样的人。
内心里她还是为阿坤担心。毕竟他是老唐的表弟,而且帮了自己这么一个大忙。
姚一芳觉得再把事情瞒着瑶瑶,自己会憋死的。于是,犹如江河俱下,她把事情的全部经过跟瑶瑶说了。这个夜晚姚一芳有一种倾诉的快意,但她的叙述常常被瑶瑶打断,她发现瑶瑶基本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好像正慢慢进入到一个案情推理专家的角色里。仿佛她跟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
根据瑶瑶的推理,本案得出以下结论:
那把壶早就被阿坤调包了。真壶被阿坤另外派了用场,而汪局长爱壶只是攀附风雅,他得到的其实是一把假壶,不过凭他有限的专业知识,他并不知情。是那把假壶救了汪局长,也救了一个叫姚一芳的女人。
瑶瑶强调:如果那把壶是真的,就把大家给害了。因为它是假的,所以大家都得救了。
一直说到那十万块钱的一张卡的时候,瑶瑶才恢复了姚一芳女儿的身份。她单纯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恶毒的快意,她认为那十万块钱绝对不能交公。一个贪官的钱,不花白不花。这种事情,跟打土豪分田地一样痛快。再说,你为了这件事担惊受怕,已经付出了精神代价。而且,你现在交出去,不是坑害汪某人一家嘛!
姚一芳说,我不交公,我把它退给汪夫人。
瑶瑶断然否决,说,就算你找到她,她肯定会说,我不认识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人家是懂规矩的人,你也要懂规矩。
瑶瑶的观点像子弹一样飞来飞去,带着呼啸的尾音。姚一芳觉得女儿一下子长大了,或者说,女儿早就长大了,她所感知的社会,她的思维方式,跟她是不一样的。她没有更雄辩的理由可以驳倒瑶瑶,但是,这张卡放在家里,始终是她的一个心病。姚一芳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一天下午她悄然去了市慈善总会,把那张卡匿名捐出去了。她连化名也不愿意用,只要了一张收据。走出慈善总会的那条逼仄的巷子,她的身心顿时舒畅起来,脚下有一种多少年没有的轻快。这件事她不打算告诉瑶瑶,就算是她内心永久的一个秘密吧。
私下里,姚一芳还是不太相信壶是假的。连续多天的晚上,她把壶拿出来,在灯下反复揣摩。她真的一点也看不出,它假在哪里。还有证书,上面有江大师的钢印,那么天衣无缝,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姚一芳在一个薄雾缭绕的清晨做出一个决定,她想单独闯一闯江大师家,她一定要见一见江大师,如果江大师亲口对她说这壶是假的,她才会死心。
姚一芳悄然前往江大师家。她请了两天假,她决心在江家门口守候。两天过去了,江家院子的铁门始终紧闭着。姚一芳一点也不着急,她在江家附近的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她相信这次一定会等到江大师。
姚一芳的运气不算太坏。一直到了第三天的下午,姚一芳的机会来了。一辆奔驰越野车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江大师从车里走下来的时候,她及时地凑了上去,运足了一口气,赶紧说自己是唐连升的家人。她担心江大师记不住唐连升的名字,还强调了一句,就是以前外贸公司的唐连升。她说话的时候,长得粗黑矮壮的司机兼保镖过来干涉了,一把捏在她的胳膊上,顿时一阵麻痛。
显然江大师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她。因为他在阻拦司机动粗的时候赶紧叫了她一声唐嫂。姚一芳心头一热,是的,当年江文轩去她家时,叫的就是这个称呼。
姚一芳在江大师家得到了礼如上宾般的接待。江大师在跟她说起唐连升的时候,禁不住情绪激动起来。甚至,江大师还记得那五块钱的事。姚一芳拿出的那张江大师和唐连升的合影,更是让江大师唏嘘不已。姚一芳也沉浸在往事里,一时特别感慨。壶的事情,暂时就给忘记了。一直到江家的管家出现,她才想起此行的使命,于是就把壶拿了出来。
管家殷勤地帮她把壶送到江大师面前,又取出一副老花镜给江大师戴上。管家还顺便吩咐了一下女佣,给姚一芳换上一份冰糖银耳加枸杞的八宝茶。姚一芳有些受宠若惊,管家的表情突然变得那么亲热,她内心又泛起一阵涟漪。
她告诉江大师,这把壶里,装了一壶的故事,大师您先看看它是真是假。
江大师拿起壶看了一眼,把壶转过来,又看了一眼壶底,就把壶放下了。
姚一芳屏住了呼吸。
江大师叹了口气,说,唐嫂啊,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我看壶。壶这个东西,不就是一把土吗?如今它被炒成这样,连我也搞不懂喽。
姚一芳小心翼翼地问:那么,大师,它是不是真的?
江大师反问她,你希望它是真的还是假的?
姚一芳心里一沉,说,这把壶在外面转了一圈了,我当然希望它是真的。
江大师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有时候我说句真话,会害人性命;说句假话,却能帮人家渡过一关。反正它就是一把土,它又不会说话。你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姚一芳心里七上八下的,她背心里又冒冷汗了。
江大师又说,可是,我也这么大年纪了,老是说假话,心里也难受的。唉,如今的世道,就是真真假假的一台戏啊。
江大师的话说到一半,管家就悄然离开了。一会儿管家就又站在江大师背后,他手里拿着一个印章盒子,江大师朝他微微点头。管家就取过姚一芳的那本证书,在江大师的钢印旁,又按下了一枚印。
不知为什么,姚一芳心跳得厉害。管家轻声细语地对她说,这枚印章刻的是“文轩六十无忌”。意思是,六十岁后大师就像小孩一样,句句真话,童言无忌了,实际上这就是大师的鉴定章啊。
姚一芳听罢,恍惚地抬起头,江大师正呵呵地朝她笑着,他左腮上的一块老年斑,像极了一只褐色蝴蝶,正翩然欲飞。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