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的指甲
2013-12-29何玉茹
每天早晨醒来,她都要先看看她左手的中指。这中指曾被些微地伤过,前些年没大在意,这两年不知怎么,指甲的颜色像是忽然地变深了,指甲表面也时而光滑时而凸凹不平的,看上去就像受过重伤似的了。按医学的说法,指甲的变化是身体变化的反映,可她的身体哪哪都好好的,一点儿不必担心。于是她的担心不由自主地就转到身体以外的地方去了,指甲凸凹不平的时候,她就想,莫非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吗?就仿佛,那指甲也可以成为她生活的反映似的。
当然,几次证明,指甲的表现并不准确,可仍阻挡不住她看那指甲。有时想想,她自个儿也觉得可笑,从前这事若搁在别人身上,她会坚决地视为迷信的,可如今,不知是年岁大了,还是心里变得没底了,这指甲就如同濒临溺水的人抓到的一根稻草一样,明知不管用也要紧紧地抓住了。有时她会想,一个濒临溺水的人?怎么会呢,一切不都好好的?
是啊,一切都好好的,她有一份固定的收入,有一个大学毕业已开始工作的儿子,儿子也已有了女朋友,虽说她和丈夫的离婚算是件坏事,可那都是前些年的事了,如今早觉不出什么了。再说,她所在的这所省会城市,是每天每天地都在变化着,几天不上街,就有新店铺开张了,就有新路修通了,就有耸入云霄的楼房盖起来了。她喜欢这变化,特别是一个又一个城中村的改造,让这个原本有些土气的城市已然很有了大城市的味道了。
可是,随着指甲时而光滑时而凸凹不平的变化,她那莫名其妙的担心或说是不安,依然如同个影子一样,是时隐时现,难以捕捉又难以摆脱。
她叫苏明,住在这个城市的最中心,小区的名字叫静安,由早先这里的一座静安寺得名而来。
这一天,苏明早早地就起来了,擦地,抹桌子,打扫厨房,清洗马桶,连冰箱、微波炉的里里外外都顾到了,就如同春节前的大扫除一样。儿子小可起床时,她干得都差不多了,小可打了哈欠说,妈呀,又不是国家领导人来,你瞎忙活什么啊。她说,你懂什么,人家可比国家领导人重要。小可便笑了,说,妈,唱支《五环之歌》慰劳慰劳你吧。儿子坐在沙发上,一边看她摆放茶几上的花瓶,一边唱道,“啊,五环,你比四环多一环,啊,五环,你比六环少一环……”
小可用的是《牡丹之歌》的曲子,没等唱完就把她笑喷了。儿子就这样好,爱逗她乐,人一乐,再苦再累也就不觉得了。
今天,儿子的女朋友小卢要来,她还从没见过,既是儿子要她见,想必是两人谈得差不多了。她注意到,那变了颜色的指甲是光滑的,还闪了往日不曾有过的光泽。这让她心里更添了几分喜兴。她正在摆放的玻璃花瓶是橘黄色的,瓶里插了一束白色的百合花。花是她一个从前的同事、如今开花店的李梅送来的,天刚蒙蒙亮李梅就砸门来了,打开门,又是花瓶又是百合的,好鲜亮啊!这一切都是好兆头,说明儿子的女朋友也不会错的!唯一让她不满的,是李梅说了件实在不该说的事,就是,要她今儿去见一个男人,说这男人的老婆去世了,儿女们也都结婚了,城中村萝村的,一拆迁分了好几套房,自个儿还有份养老金,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由于李梅一说再说,她几乎和李梅红了脸,她说,你什么意思啊,我是想男人的人还是想房子的人?李梅说,想男人想房子有什么不对吗?她说,不对不对就是不对!她把李梅硬是推出了门,门里她气得呼哧呼哧的,门外的李梅则不甘心地大叫,顽固不化的东西,早晚你会再找我来的!
在和儿子的笑声中,苏明努力把李梅说的事忘到脑后,一心等待那小卢的到来。
小卢果然没让苏明失望,有一刻门铃响起时,苏明打开门见到了一个清清爽爽、一脸喜兴的女孩,就见她个头不是太高,眼睛不是太大,却有一张白皙、好看的面庞,一副苗条、匀称的身材,开口说话可见整齐洁白的牙齿,话音清脆如门厅悬挂的风铃,再配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那红嫩的小孩子一样的嘴唇,青春的气息啊,简直溢得哪哪都是了,就连她身后昏暗的走廊,一时间都变得清朗起来了。
接下来是苏明的一阵忙活,请吃茶点,请吃各样的零食,之间自是还穿插她有分寸的问话。小卢倒也不拘束,吃就吃,喝就喝,答就答,就像早就来过的熟人朋友一样。苏明愿意把这看作落落大方,她相信儿子的眼光,特别是两人手拉了手坐在对面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女孩的眼睛和脸形与儿子竟是有些相像的,她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门,看来这小卢注定要是她家的媳妇呢。
一切都很顺利,苏明了解到,小卢也是在市中心长大的,父母还都是大学教师,怪不得落落大方,答话得体呢。再加上儿子不时地调侃几句,气氛就越发地亲切、欢悦了。
年轻人欢悦起来,就不免要傻一傻的,有一刻,小卢忽然就把脑袋小鸟依人地靠在了小可的肩膀上,小可则也不忘回应,嘴唇凑近小卢的脸就响响地亲了一口。苏明坐在对面,是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人家没事人似的,她的脸倒腾地先红起来了。
苏明还是找理由抽身离开了,她来到卧室,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想起自个儿找的理由是到厨房弄菜。可厨房是敞开的,与他们坐的小客厅几乎连为一体,岂是可以躲得过去的?好在这时,她听到他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似是一个倚靠了一个的,到小可的卧室去了。不知哪个撞响了风铃,她便在叮铃叮铃的声响中,长长地嘘一口气,快步往厨房去了。
这时,她对年轻人仍丝毫地没有怪怨之意。怪只怪这空间太小了吧,总共不过60平米。从前,她跟儿子在一起可从没这感觉的,不过多出一个人,怎么就像多出了千军万马,连出气都不均匀了呢?
她开始蒸饭、洗菜,做儿子最爱吃的干炸带鱼。她问过儿子,小卢爱吃什么?儿子嬉皮笑脸地说,我爱吃什么她就爱吃什么。她愿意把儿子的玩笑话当真,若一个女孩当真爱她的儿子的话。
从厨房就能看到儿子卧室的房门,她注意到那门关得紧紧的,与客厅之间的那道玻璃窗也拉上了窗帘。她心里不由得有些发紧,手里的芹菜掰得一截一截的,放进洗菜池要洗时,才发觉是把芹菜当豆角掰了;弄带鱼也不大顺手,刚挨着就被潜伏的鱼刺扎了手,一小股血突突地冒出来,把盛鱼的白瓷盘都染红了。这时的她体味着疼痛,忽然就十分的沮丧,觉得都是这鱼刺闹的,把好好的心情给搅了。她却又忧心忡忡地想,问题出在鱼刺,还是出在别的什么地方呢?
儿子房间的门仍紧紧地关闭着,里面传出两人的说笑声。她稍稍松了口气,却仍没办法做事,脑子里止不住转动着两个念头:或者把两个人喊出来,或者自个儿从这个家走出去。最后,她终于还是选择了后者。
苏明一个人走在街上,身边到处是匆匆的行人和鸣响的车辆。她曾无数次地这么走在其中,平静而又习惯,可现在,像是行人、车辆忽然变得漠然了许多,让她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对面的购物商厦高高地耸立着,周边的店面众星捧月一般是千姿百态,最具盛名的一家甜点店飘散着阵阵的香气,却都与她千里之外一样没了关系。
走啊走的,她终于在一家鲜花店前停了下来。
里面走出一个圆脸膛、宽肩膀、粗腰身的女人,她笑眯眯地看了苏明,半天也不说话。
苏明说,不用这么看着我。
女人说,我说过你早晚会来找我的,只没想到这么快。
苏明说,李梅你少再胡说八道,不知我心里有多难受呢。
这么说着,苏明竟是鼻子一酸,眼圈都红了。
李梅吃惊道,怎么了?
苏明却又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只摇了摇头。
李梅说,有人欺侮你了?
苏明说,鱼,鱼刺扎了手了。
说罢苏明白个儿倒收了愁容,忍不住先笑起来了。
出来转转,也许就为的这一笑吧,苏明顿时感觉好了许多。这世上除了儿子,也就是李梅能让她笑一笑了。
李梅说,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儿媳妇不如意了?
苏明说,没有。
李梅说,那干吗让鱼扎了手?
苏明说,两回事,不相干的。
李梅说,那你是挺满意了?
苏明说,挺满意。
李梅说,我咋就看不出来呢?
苏明看看李梅,只好说,女孩子是真没得挑,只是多一个人,那个家就不一样了似的。
李梅说,挤得慌了?
苏明眼睛一亮说,对,就是这感觉,挤得慌了。
李梅说,这下明白我为啥跟你提那事了吧?
苏明说,你又来了,两码事。
李梅说,就甭嘴硬了,我是过来人,这花店咋办起来的?还不是儿子嫌咱在家碍事?
苏明说,我家跟你家可不一样。
李梅不屑地说,是不一样,我好歹有个花店待着,你呢,也就是在街上瞎转悠吧。
苏明说,说什么呢,倒像我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了。
李梅说,你以为呢?实话告诉你,儿子娶了媳妇那就是媳妇的家了,屁股大块地儿,放个屁都没个去处,想想吧你就。
李梅又说,说正经的,那男的不光有房子,人长得也不老,看上去跟你不相上下呢。
这时,来了个买花的客人,苏明趁机转身就走。李梅边招呼着客人,边不甘心地冲苏明喊,别走啊,我这话还没说完呢!
苏明快步往家走着。她忽然觉得自个儿有点没来由,近五十岁的人了,跟个小孩子似的说走开就走开,什么事啊。她甚至想象,儿子和小卢两个正巴巴地在等她,没言语一声就走了,他们还不慌了手脚?
从马路边就可以看到她家的窗口了,第五层,窗口有棵老槐树,树的枝条都快够着窗台了。静安小区的楼总共4座,都是六层,早先还算高的,如今被四周的建筑比的,已成了一片凹地。但它干净,它的楼面楼里,楼前楼后,永远是刚打扫过的样子,豆腐块儿大的草地上见不到狗屎,狭窄的甬路上见不到纸屑,就连各家的阳台都是整洁的,从没见哪个阳台上有胡乱堆放的杂物。听说早有人在打它的主意了,只是这里的住户不好打发,没一个肯住到中心以外的地方,给出翻倍的面积都不肯。苏明只要想到这里的住户们,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慰藉,她想,什么叫金不换?这该就是吧!
苏明越发加快了脚步。脚下是碎石子铺成的甬路,甬路上一位老先生拉了个小孩子从对面走来,小孩子叫了声阿姨,老先生则朝她点头微笑,她也一一回应了他们。这就是这里的住户们,彬彬有礼,平和安详。她走进楼道,见楼道是刚刚用墩布擦过的,有一种清水的味道。常有人这么做,她自个儿也曾多次做过,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到了家门口,她的心情与出门时已截然两样了,她取出钥匙,门未打开脸上就先绽出了笑容。
迎接她的是两张年轻、快乐的脸,他们像是对她的不辞而别毫无感觉,没人问她做什么去了。她心里轻松着,却又觉出哪里有些不对劲,定神察看,是客厅一角的冰箱不见了,沙发也少了一个,茶几上的那瓶百合也不知哪里去了,客厅正面的墙上,则多出了一面镜子,镜子里多出了个小客厅,使原本的小客厅一下子变成大客厅似的了。再接下去,卧室也有些变样,儿子的房间多了沙发,自个儿的房间则多了冰箱,那只插了百合花的花瓶,被放在了儿子房间的写字台上。写字台紧挨了窗子,一缕阳光照进来,与花瓶交相辉映,倒使这卧室格外添了几分艳丽和柔美。
不必问这一切儿子是干不来的,苏明回头看看小卢,又看看小可,见他们脸上是一副难以掩饰的得意,好像在说,怎么样,比你那摆法好多了吧?有一刻小可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小卢在家就爱这么倒腾,她爸妈全听她的。小卢也说,进门给人的感觉最重要了,是吧阿姨?苏明没有答话,她脸上依然是笑着的,心里却在想着李梅的话,儿子娶了媳妇那就是媳妇的家了……
最后,苏明走到厨房,厨房的情景终于让苏明敛起了最后一丝笑容。
白瓷盘里的带鱼不见了,代替带鱼的是一盘切好的土豆丁,洗菜池里的芹菜换成了黄瓜,一截火腿肠放在案板上,锅里腾腾地冒了热气……
苏明问小可,谁弄的?
谁弄的。还用问吗?
小可看着母亲,说,怎么,不高兴了?有人替你做饭,不高兴才傻呢。说完小可自个儿先呵呵地笑起来。
苏明却笑不出来,又问,带鱼放哪儿了?
小可说,放回冰箱了,我们想做沙拉,小卢她不爱吃带鱼。
苏明说,干吗不早说?
小可说,我早也不知道啊。
这时小卢却没事人似的,顾自戴上围裙,拿起菜刀,开始切那截火腿肠。边切还边说,阿姨,您不必怪他,他就这么个人,大大咧咧的,不知道的事多了。
苏明张一张口,竟不知说什么了,一时间,她恍惚觉得自个儿倒跟个外人似的了。
就听小卢又说,阿姨您歇会儿吧,我不吃带鱼是真,想替您做顿饭也是真,我做的沙拉好吃极了,我爸我妈从不吃西餐,可偏就爱吃我做的沙拉,一会儿您尝尝就知道了。
小卢的声音又脆又甜,虽背了身低了头,也能觉出她笑眯眯的样子。苏明听着,就更找不到要说的话了。这时,小可也推她坐在沙发上,说,妈,您就歇着吧,让她做去,我再唱支歌给您听。
小可似受了小卢的影响,也一口一个“您”的了。
小可唱的仍是《五环之歌》,啊,五环,你比四环多一环,啊,五环,你比六环少一环……
小卢那边几乎笑弯了腰,苏明这边也让自个儿出了笑声。她正坐在镜子的对面,那个镜子里的女人却没笑,脸上的线条是下拉的,嘴张开了一点点,是非常勉强地张开。苏明一边惊讶地看着自个儿一边被那歌词裹挟着,她有些无能为力地想,这叫个什么歌儿呢?
小卢来过的第二天下午,李梅又找苏明来了,说跟老真子说好了,人家在家等着呢。苏明问老真子是谁?李梅说,昨儿跟你说过的那男的,他叫王真,人们都管他叫老真子。苏明说,谁答应去了?李梅说,我替你答应的,今儿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苏明说,我要不去呢?李梅说,去一趟你会短斤少两啊?昨儿你刚走人家老真子就来了,专为你来的。苏明说,就编吧。李梅说,要编我不是人,跟你实话说吧,老真子这人心高,不想要农村的,城中村的都不想要,一听说你是市中心长大的,正经的城市人,他就上了心了。苏明啊,要不是昨儿看你那样子,我也不会答应他,去吧去吧,就当陪我串个门儿,房子、人都看上一眼,行就行不行拉倒,这有啥难的啊?
就这么,苏明被李梅连拉带拽的,竟真的坐上门口的10路公交车,往城南的萝村去了。苏明坐在车上,一边觉得荒唐,一边却也不再拒绝,她在心里叹道,苏明啊苏明,你也成了为房子的女人了!
萝村离这里并不太远,也就五站地的路程。这村子苏明早知道的,说是村,其实行政划分上早归了市了,道路、照明、天然气等设施也与市区没什么分别,这回一拆迁,平房变高层楼房,分别就更该看不出了。只是萝村的人她还从没接触过,有时上街,会听到一种生硬的倔声倔气的口音,人们说是市郊的,萝村,从前也该算是市郊吧?
苏明便问身边的李梅,他是什么口音?李梅说,他能是什么口音,萝村口音呗。苏明说,萝村是什么口音?李梅说,我学不上来,到时一说话不就听见了。
六站地很快地就到了,李梅在前,苏明在后,两人从车上走下来。苏明看见,萝村站牌正对的是一家新开的商场,商场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车辆拥挤,甚是热闹。抬头望去,上方赫然有“万达广场”的字样。原来,万达广场开在了萝村啊!她听人说过万达,全国很多大城市都有它,跟万达比,市中心的新天地都要逊色几分了呢。不过她很快发现,广场上的人群和车辆有些混乱,人挡车的道,车也挡人的道,汽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人们的吵骂声也时有传来,地上的纸屑、皮核更随处可见。而市中心的新天地门前虽狭小许多,却有序、整洁,进进出出的人们就像是习惯了那里的有序、整洁,个个也变得彬彬有礼了。
忽然,苏明从吵骂声中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倔声倔气的口音,她停下来,看了李梅说,你听,是不是萝村人?李梅却不肯停,拉了李梅边走边说,是又咋样?你要见的又不是他。苏明说,那个叫王真的,要是这口音,我转身就走。李梅说,口音又不能当房子住。苏明说,又是房子。李梅说,不说房子说人,小可他爸一口北京腔,你不是也跟他离了?苏明一下子就不吱声了。李梅说,可不能怪我,是你先不讲理的。
苏明和李梅是一家工厂多年的同事,两人许多时候都不一致,可不知为什么,如今跟苏明有来往的同事就只剩了李梅一个了。
两人说着,已绕过万达广场,来到万达广场后面的一片楼区。
嗬,这楼盖的,得可劲地仰脸儿,才能看到最高一层。苏明数了数,整整33层。从楼区外望过去,楼距很近,一栋栋擦肩摩背的,却又有些飘飘摇摇的,就像哪一刻不看它便可能倒下来一样。
两人走进去,才见出了楼与楼的距离,却又见地面十分的凌乱不堪,草地上飞扬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纸片之类,之间的甬路上则挡了一堆一堆的沙子、水泥,有几处还横了拳头粗的胶皮管子,管子嗞嗞地四处漏水,甬路已变得泥泞不堪。两人只好挽了裤腿,乍了胳膊,小心翼翼地行走着,可泥点子还是上了脚面、脚脖子,弄脏了原本干干净净的鞋袜。
终于来到了王真住的单元门前,却又被一堆自行车挡了去路。就见自行车们在门厅下横七竖八地倒成了一片,之间通向电梯的通道彻底被堵死了。不远处的几个小孩子在拍手欢呼,好像自行车是他们推倒的。她们恼火着,却也只能自个儿动手,挪出一条能下脚的路来。李梅边干边骂,没教养的东西!苏明看那几个小孩子,都已是上学的年龄,这么个淘气法,真叫她有些惊诧。
走进电梯,只剩了苏明、李梅两个人,却也没有安宁的感觉,四壁有三面镶了板子,板子上到处是做装修生意的电话,或是肮脏的胡涂乱抹,脚下则灰秃秃黏糊糊的,地板真正的颜色像是永远地甭想看到了。
她们要去的是31层,李梅要按下这个数字,苏明挡了她说,先等等。李梅问怎么了?苏明说,还去吗?李梅说,都到跟前了,说什么呢?苏明说,我是真不想去了。李梅说,人家这是装修期,哪个小区装修不是这样?你呀,总是少见多怪的毛病。李梅不由分说,还是将“31”按了下去。
31层的电梯口,已站了几个迎接她们的人。苏明见是两男一女,两个男的长相相仿,都是圆乎脸,极浓的眉毛,眼睛也都很大,肤色也都偏黑,只是一个年轻,一个年老,年轻的不过二三十岁,那年老的,想必就是王真了吧。一介绍,果然跟苏明猜想的一样,而那女的,与年轻的是一对夫妻,王真的儿媳。
三个人都十分热情,特别是那儿媳,拉了苏明的手,一直拉进了屋,就像对待多年不见的亲戚一样。苏明这边却满是陌生感,进门时忽然想到了溅上泥点的鞋袜,便被门槛儿绊了一下,平白地又添了几分慌乱。
屋里空无一人,却显得闹哄哄的,是电视里赵本山的一帮徒弟在说笑逗闹。几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都朝了电视去了。这么怔了一会儿,儿媳才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给各位一一地倒着茶水。茶壶、茶碗的样式很老套,矮墩墩的,花色也很粗糙,壶嘴流水时壶盖处会有水流出来,洒在摆满了花生、瓜子等各类干果的茶几上。茶几是实木的,上面却铺了一层粉花的塑料薄膜。下面还有一层,杂乱地放了些药盒子、剪子、钳子等等,像是有些天没动过了,蒙了层薄薄的灰尘。
几个人说着话,自是以李梅为中心,介绍了苏明又介绍老真子的。原来李梅的一个老同学是萝村的,从前住在老真子家的隔壁,现在却已是住在李梅家的隔壁了。
赵本山的徒弟们仍在一旁热闹着,观众笑的时候,屋里的几个人就被引得往那边看一看,然后再接了说话儿。老真子的口音果然是生硬的倔声倔气的那种,再加上他声音有些粗哑,苏明就总听不大清。她想,为什么就没人把电视关了呢?她悄悄捏了捏李梅的手指,李梅以为她是为老真子的口音,便甩开她的手不理她。几个人中,苏明白是最重要的角色,可她自个儿一点不想有这感觉,宁愿认为是陪了李梅来串门儿的,至于老真子的口音,她也已不想去在意,人家说,她就听,目光时而看了说的人,时而就游移到其他地方上去。
电视不知是多大的,挂在墙上就像个小电影,电视后面是花里胡哨的电视墙,两边则各有一只足有一人高的瓷瓶,瓷瓶上排满了各种字体的“福寿”二字。这时老真子介绍说,瓷瓶是从大街上买来的,景德镇的,花了800块呢。这么说时老真子伸出了拇指和食指,表情是得意的,脸却有些红了,就像那瓷瓶不该他这样的人买似的。苏明注意到他那指头的伸法,实在比瓷瓶还要粗俗些的。
客厅、餐厅以及阳台是一体的,苏明见客厅与阳台之间有道窗帘,是厚重的深红色绒布,半拉半开着,看上去就像一道舞台上的幕布。幕布开着的空当,可见到阳台那边有大大小小的盆花,大的高如树木,小的不过拳头般大,高如树木的不知怎么有两棵干了叶子,还正在了阳台的正中,就如同戏台上死巴巴的道具。
苏明为它们惋惜着,也不明白那窗帘为什么要半拉半开着,大白天的,不影响光线吗?苏明看看屋里,竟是明亮得很,一抬头,天啊,怪不得,原来是亮了灯呢!餐厅、客厅的灯都亮着,且都是白灯管,大灯罩,灯罩下垂吊了啰里啰唆的玻璃流苏。
这时,老真子站起身来,端起茶壶往苏明和李梅的茶碗里添水。他的小指留了长长的指甲,指甲里却不大干净;他的西服崭新,里面的衬衣也崭新,袖子里伸出来的手却又黑又糙。老真子脸上始终洋溢了笑容,时而会红一会儿,就像是喝了酒一样。能看出他对苏明是满意的,他多次提起苏明住的街道,以及那里的电影院、商铺什么的,从前什么样,后来什么样,如今又什么样,哪哪他都是熟悉的。李梅说他,倒像你也是在那儿长大的。老真子就说,中学就是在那儿上的呢。
苏明便看了老真子问道,上中学你也这么说话?
大家怔一怔,接着便笑了。老真子说,没有,那时说普通话,可回了萝村,就是想说,跟谁说去啊?
那儿媳说,这回好了,苏阿姨说普通话,你跟苏阿姨说去呗。听说苏阿姨做饭也好,往后我这做饭的也该下岗了。
大家便更笑起来。
苏明不理会这话,却指了屋顶的灯问,为什么白天还要开灯呢?
大家便又是一怔,那儿媳说,苏阿姨话不多,说出来就是大家想不到的,天天都这么开着,谁还想起白天黑夜的事啊?
那儿子也说,是啊,打搬进来除了睡觉那会儿,我爸就没关过灯关过电视吧?
儿媳指指隔壁说,我们那边也一样,一天到晚亮亮堂堂热热闹闹的。也不是我们一家,整个萝村都这样,一到晚上,萝村这片高层楼灯火通明,没有一扇窗户不亮灯的,比过年还热闹呢!
儿子接了说,比市中心也热闹,有一回夜里从新天地经过,心里直纳闷儿,这就是省会最繁华的地界儿啊,数数灯头儿,跟萝村差远了!
儿子和儿媳你说了我又说的,对这话题愈说愈有兴致起来。
李梅说,到底是萝村,不怕多交电钱。
老真子说,哪儿呀,要是水电不白使,谁敢这么造啊!
苏明惊奇地问,还有白使的事?
老真子说,楼房还没交完工,小区配套设施也还没弄完,说了,暂时的,暂时白使。
苏明说,什么时候弄完呢?
老真子说,说不好,也许一年半载,也许两年三年吧。
苏明抬头看看,说,两年三年就这么开着?
老真子说,不开也行,反正没人补给你电钱。
大家便笑起来。老真子又说,就是全村老百姓的电钱加起来,也赶不上头儿们捞的钱,不开白不开呢!
苏明看着老真子,他的脸上虽说谦和,大眼睛却忽闪忽闪的,自有他执拗的所思所想。
这时,李梅小声问苏明,你们,要不要单独待一会儿?苏明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说,不用了。
李梅的问和苏明的答其实一家人都听到、看到了,接下来大家的话就少多了。
终于,苏明和李梅站起身来,要向一家人告辞了。
一家人有些诧异地看着两人,也不得不站了起来。
那儿媳说,这就走了?话还没说几句呢。
儿子也说,是啊,房子还没挨间儿看看呢。
儿媳说,我爸还想留你们吃饭呢,菜都买好了。
李梅看看苏明,苏明仍是摇了摇头。
二人走出屋门,只老真子一个人送了出来,两个年轻的,很快哐当一声就把门关上了。李梅和苏明看看紧闭的防盗门,对老真子说甭送了,回去吧。老真子说,没事,送送吧。
老真子一直把她们送下了电梯。在电梯里,李梅说,儿子、儿媳还挺上心你这事的。老真子哼了一声,说,人老了就成累赘了。谁也没接老真子这没头没脑的话,电梯很快地到了一楼,两人便与老真子告辞,沿了来路返回去了。
一路上都是两人经见过的,谁也没再说什么。直到下了10路车要分手时,李梅才站住了说道,苏明,我一直等着呢。
苏明说,等什么?
李梅说,好歹说句话啊。
苏明说,说什么?
李梅说,关于老真子,还有老真子的家。
苏明说,你真想听?
李梅说,快说快说。
苏明忽然将自己左手的中指面朝下伸到李梅眼前,说,看见没有?
李梅看到的是那颜色深得几乎发黑的指甲,上面深深浅浅有棱有沟的,就像是一个病人的指甲一样。她说,我早见过,怎么了?
苏明说,昨儿还好好的,今儿就变了。
李梅说,这跟老真子有什么关系?
苏明说,人过日子要总担着心,不知明儿会发生什么,就怪可怕的。
李梅不耐烦地将那中指啪地打下去,说什么呢,问你老真子呢!
苏明说,我就是在说老真子呀。
李梅说,你说老真子他总担着心?
苏明却又摇摇头说,不知道,反正我是担着心的。
李梅看了苏明一会儿,说,你这个人呀……也怪我,净想房子的事了,你跟老真子怎么能是一家人呢?
苏明说,明白就好。
李梅说,其实我早就明白,还不是想让你活得高兴点,人要想高兴,就得粗粗拉拉、大大咧咧的,像你似的细得跟针鼻儿一样,屁大点事都过不去,日子还咋过下去?
这时,天已经有些黑下来了,路灯、车灯、店铺的灯都陆续亮起来。苏明看看静安小区的那几栋楼,部分的窗口亮着,部分的窗口黑着,通常总是这样。她自己家的窗口也黑着,说明儿子和小卢没在。不知怎么,小卢的自作主张,老真子在灯上的执拗,李梅的说一不二,甚至她自个儿难以抑制的不安,她都有一种突然而至的“近似”的感觉。她为这感觉惊讶着,心想,怎么会?怎么会是一回事呢?她不由自嘲地笑了,想想萝村的灯火通明,静安小区这样的窗口还是叫人踏实的,至少现在。
李梅看苏明露出了笑脸,以为是被自个儿的话打动的,她又嘱咐了几句,才放心地跟苏明分了手,朝自个儿的花店去了。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