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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门宴或夜的秘密

2013-12-29刘玉栋

十月 2013年1期

多年之前,在我们老家的平原上,有一些民间医生,他们身怀绝技,功夫多为祖传,有些神神道道,肚子里全是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又被人们在广袤的平原上传诵多年,浑身上下都套满大大小小的神秘光环。这些民间医生,虽说名气不小,但都是农民,白天还有一堆农活要做。他们出来给人治病,基本上都是利用晚上的时间。那时候灯光少,夜黑,关于鬼的故事又多,大多数人都害怕黑夜,天一黑,便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当然,这些民间医生除外。

方子棋便是其中一位。他做了一辈子民间医生,不知道走过多少夜路,也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妖魔鬼怪,跟这些魔怪们较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然而到了晚年,值得说道说道的却没剩下几个。由于他的传奇经历,我们一帮孩子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缠着他讲鬼故事。他讲得最多的却是一个叫“狐门宴”的故事。因为这个鬼故事跟别的鬼故事不太一样,所以许多年过去了,我们还能记得住。

方子棋说,这走夜路也不是光碰上些坏东西。这妖魔鬼怪跟人一样,有恶的,也有善的;有坏的,也有好的。当然,这取决于你,你对它坏,它便对你坏;你对它好,它也对你好。它们也跟人一样,它们也过日子,这日子呢,也未免不是磕磕绊绊疙疙瘩瘩。跟人起冲撞那是常有的事儿。但更多的,还是它们兽界魔界鬼界之间狗撕猫咬的龌龊。可有时候,这人也会一不小心搅和进去,弄得你哭不得笑不得。

有一年,那应该是在“文革”初期,全国到处都是打打杀杀,大字报满天飞,今天这个领导倒了,明天那个权威一眨眼成了“牛鬼蛇神”。人们整天吃不饱肚子吧,劲头儿倒是大得很,满眼都是阶级仇恨的火苗,说不上烧到谁身上。那是个人人自危的年代。那时候方子棋还年轻,不到三十岁,早就跟他爷爷学了一身的本领,给人家扎针看病已有几个年头,只是还没有多大名气。不过“文革”一开始,方子棋看到风声不对头,赶紧把针藏了起来,装疯卖傻,不敢再给人看病,怕别人说他这是搞封建迷信。要是真有人贴他的大字报,那这日子就不好过了。所以那几年,方子棋很少出去给人家看病,他记住的也就那么几次,其中便包括他经常讲的这一次。

话说当时有一个地方,跟平原上别的地方不太一样。哪里呢?从我们老家往东北方向50里路,有一个青峰农场,从那里再向东就是渤海滩。那个地方人烟稀少,走二三十里路见不到人影。盐碱地多,到处都是黄须菜、红柳棵子和芦苇荡,因为这地方人少,所以才成立农场,开荒种地,也大多是种些葵花和大豆,即便是这些耐碱的农作物,也是长得稀稀拉拉,但人家这农场是国营的,那些种地的人多是公家人,有的还戴着个眼镜啥的,像是喝了不少墨水。论说这种地方,“牛鬼蛇神”该是不在少数,可那一年,这青峰农场却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别的地方都在憋着劲儿地闹着革文化的命,这里的人们却连门都不敢出,还搞哪门子斗争。啥原因?是这里出现了真的“蛇神”。有人在河边马路上遇到一条大蟒蛇,我们老家把蛇叫长虫。青峰农场出现的那条长虫有多长呢?方子棋伸开双手比画着,这么说吧,那个第一次遇到长虫的人是个赶牛车的,据说是个近视眼,戴着副眼镜,正赶着牛车往地里拉粪,看到前边路上横着一根树干,足有碗口粗。这伙计忙勒住牛,跳下牛车,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上前去,抬起脚来就准备踹一下子,可毕竟戴着副眼镜,眼神还算好使,就猛地发现这树干在动,是在向前爬,又看到那河蚌壳大小的鳞片还闪着冷冰冰的光。当场便吓傻了,连滚带爬,拽起牛缰绳,扭过头就往回赶,回到农场部,眼泪一把把流,基本上不会说话了。人们这才发现,这伙计裤子全湿透,吓尿裤了。紧接着不几天,农场的人又目睹了狐狸搬家的奇观。几十只狐狸头尾相连,排着长长的队伍,动作都是一模一样,都是小心翼翼的样子,滑稽又可爱。它们并不怕人,它们朝盐碱滩的深处走去。农场的人反而都看傻了。接着就传出这样的说法:是大长虫吞吃了狐狸,把它们撵跑了。当然,这样的说法无法得到证明,但很快,农场里的一头刚产下不久的小牛犊不见了。场里的青壮劳力兵分几路,找出去好远,也没发现小牛的影子。一头刚会走路的小牛犊能跑多远?这一下,农场的人才真的慌了神。接着有人说,是大长虫吞吃了牛犊。据说是有人亲眼看到的,是谁看到的长虫吞牛犊?当然是找不出来的。

但这事还是引起了场长的重视。场长是一个老八路,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以前人们神乎其神的传说他都不相信。他嘴里骂着街,举着鞭子把劳力撵到地里去劳动。但要想在晚上开个批斗会啥的,是绝对没几个人参加的。老八路气得呜呜叫,却没办法,在这个问题上,农场上下职工的态度还是蛮一致的。牛犊失踪事件发生后,场长有些信了,但不是信神信鬼,是信农场附近可能有大长虫出没。于是他一边向上面报告了农场里最近发生的一串儿蹊跷事,一边成立了几个敢死队突击队,并且把农场里的钢枪大刀啥的全弄了出来。大伙戴着红袖标,扛着枪提着大刀,到处巡逻,寻找大长虫。这一下农场的气氛更加紧张,学校停课,妇女老人不敢出门。场长整天黑着脸,坐在场部革委会里,亲自督阵。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天,农场东南面的河边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突击队发现了大长虫。那大长虫的尾巴挂在河边的一棵红柳枝上,正把头探进河里喝水,竟然跟野生的红柳树一样高。场长蹬上自行车,立刻赶到河边,只见突击队员们都伸着脖子望河边看。这里离着河边还很远呢。场长也伸着脖子看,那棵高高的野生红柳倒是看到了,可大长虫呢?场长没看到。大伙一见场长来了,纷纷跑过来,说钻进去了钻进去了。场长说钻哪里去了。树洞树洞!场长这才发现,这棵红柳有一半已经枯了,是一棵老红柳书,是野生的,有些年数了。场长点点头,黑着脸吩咐道:去两个人,回场部弄一桶柴油来。不一会儿,柴油弄来了。场长说:去,把柴油浇到树上去。场长仍然黑着脸,可没一个人动弹。场长左右看看,嘴里骂一声奶奶的,弯腰伸手,便把柴油桶提到手里,昂首阔步朝河边红柳走去,只见场长挥动胳膊,把一桶柴油泼在树干上,然后点起火把就引燃了大树。一套动作下来,干净利落,脸上毫无惧色。

大火把突击队员们的脸都烤红了。大伙不得不佩服场长,那举着火把的雄姿,不亏是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人。人们很快就看到一条长长的巨大的黑东西,身上还冒着烟,扭曲着身子朝河边爬去,爬着爬着,就不动了。“是大长虫,大蟒蛇。”人们高喊着,却没有人敢凑上前。

这件事轰动一时,就像插了翅膀一样,越飞越远,越传越神。一周以后,飞到了省里的报纸上,配了照片不说,还有人民群众赞扬场长的一首诗。这首诗方子棋背得很顺溜:

青峰农场地偏远,

场长名叫李万权;

高举火炬意志坚,

挥手便把蛇神斩。

那条长虫到底有多长呢?有的说八米,有的说十米。当然,那是一个夸张的年代,大家喜欢把啥事儿都往大处说。但不管咋说吧,反正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长虫。

方子棋说:好了,你们肯定问我,你说了半天长虫,跟鬼有啥关系啊?当然是有关系的,要不我就不讲这些了。

话头转过来,就是大半年过去了。话说斩罢大蛇的第二年春上,场长病了。啥病呢?腰疼。犯起病来,疼起来哭爹喊娘的,那身子滚啊扭的,跟长虫爬似的,只把脑袋往地上撞,吓得别人不敢靠近。你说怪吧,这场长的脑袋只要朝着下面,腰再卡在一个硬东西上,就好受很多。人们传着说,这场长是得罪了蛇仙,你想想,那么大的一条蛇,早就成精了,你说斩就斩了,它能饶了你?再说,又是扭啊爬啊头朝下的,这还不都是蛇的模样?反正这事儿是越传越神。正好方子棋的一个姑父在农场伙房里干大师傅。他是个热心肠,便偷偷地找到方子棋。为啥说偷偷地呢?咱刚才说了,那个时候到处破除封建迷信,有些人把扎针也当成封建迷信,弄不好就上纲上线,简直荒唐,有啥办法。不是亲戚托,方子棋是绝不去的。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时候穷,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给人家扎针,可讨几斤高粱米回来。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个场长已经不是场长了,让人家反对派给打倒了,还整天挂个牌子挨批斗。这个人一直对方子棋他姑父不薄,他姑父这才偷偷来找方子棋的,并且嘱咐方子棋,到了人家,绝不能说是扎针的,就说是走亲戚。他姑父还开玩笑说:“你说烧死那条大长虫干啥?那条长虫死了以后,他们这才敢出门闹革命的,好,把你权夺了,你不老实,就把你的命夺了。我们那场长天不怕地不怕,嘿,还就怕这个。嗨,这人呢……”

那时候自行车很少,方子棋还买不起一辆自行车。正好他姑父赶着农场的马车,他姑父是炊事员,是出来采购东西的,他已经把几斤小米放在方子棋家的锅台上,说是场长专门嘱咐的。方子棋硬着头皮也得去啊。

走了整整一下午,天傍黑时,他们才来到农场。一路上没见到两个人影,全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盐碱地,有的地方荒草有半人深。姑父边赶着马车,边跟方子棋说:“子棋,你可记好了路,回去的时候你一个人,还得走夜路。”方子棋不住地点头。方子棋对记路还是有把握的。方子棋不害怕走夜路。大伙不免要问,在农场住上一宿怕啥?说实在的,方子棋还真不敢。那时候出远门必须得请假,可方子棋不能跟生产队长请假,一请假就露馅了,要是知道他收了人家小米,那还不得割他的尾巴,肯定会被挂上牌子挨折腾的。那天下午方子棋是偷跑出来的,要是不能连夜赶回家,事情就麻烦了。方子棋必须得连夜赶回去。

农场毕竟是农场,国家建的地盘,就是不一样。最起码比普通的村庄多了几排红砖瓦房,街上也干净,再看人家墙上的标语,字写得有劲儿,漂亮。方子棋跟随着姑父,直接来到那个老场长家里。顾不上吃饭,忙给老场长号脉。给老场长号脉的时候,老场长的一个动作让方子棋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把身边一块牌子迅速地翻过去。他怕方子棋看到上面的字,实际上他早就看在眼里。上面写的是“打倒走资派李万权”,是挂在脖子上用的。

老场长果然脉象很乱,又看到他垂头丧气精神不振两眼无神面色青紫,还一个劲儿长吁短叹,方子棋心里便知八九。这老场长生的是心病,再加上害怕,心里揣着一团窝囊气,出不来。气是那么好生的吗?生气让人体虚,那些邪气阴风的会乘虚而入。你说与那大长虫有没有关系?肯定是有啊。那么大的东西能随便惹吗?躲还来不及呢。

心病还得心来除。方子棋便开导他,说没啥大不了的,估计扎上三次针就没事儿了。但说实在话,方子棋心里可没底儿,最难治的就是这心病。常言道:表好治,里难痊。这天夜里,针倒扎得蛮顺利,但不知道为啥,方子棋心里却总觉着哪儿不对劲儿,一时又说不出来。然后方子棋便洗手吃饭,吃的是玉米面窝头,就着虾酱。那时候能吃顿饱饭就不错了。

且说离开老场长家时,已是夜里八点多钟。方子棋告别他的家人和姑父,约好三天后再来,便离开农场,走进荒野。临走,姑父递给方子棋一盒火柴。方子棋说不用。姑父说拿着吧,说不上能用得着。

方子棋记得那天天气不错,头顶上的星星密密麻麻,还有一轮弯月。夜黑得也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向远处伸去的路辙还泛着灰白的光泽,挺明显的。夏天快到了,天不冷不热,万物都在生长。方子棋的心情也渐渐好起来,刚才在那人家中,气氛太憋闷,都喘不过来。还是野地里好!方子棋提着包,脚下生风,走得飞快。方子棋想他这速度不比马车慢,夜里十二点到家没问题。为了排解孤单,他还哼哼起《沙家浜》来……

方子棋走了好长时间,身上的汗一个劲儿朝外冒,加上吃的虾酱有点儿咸,嗓子眼儿口干舌燥,最后悔的是没带上点儿水。离农场最近的一个村子,是20多里外的孟店,估摸着也快到了,可伸头向远处看,前面还是一片黑糊糊,听不到一声狗叫,看不到半点灯光。方子棋心里不禁嘀咕,不会走错路吧?要是走错了路,还不得走到海边去啊。方子棋还在心里跟自己开玩笑。可他知道他不会走错路,这条路岔路口很少,有限的几个岔路口,他在来时的路上都在心里做了记号。他记住了一些大棵的野草和大块的土坷垃,每到一个路口,他都要划一根火柴,它们都还是那个样子。可就是看不到孟店的影子。

心里焦急,步子也越来越快,嗓子眼儿冒烟,京戏也不哼哼了,只顾低着头向前走。走着走着,猛一抬头,看到远处一片红彤彤的火光,侧过耳朵,隐隐约约能听到锣鼓的声音。方子棋心里不禁一喜,两条腿如同装了弹簧一般,心想肯定是到了孟店。

火光越来越近,是树枝子和高粱秸燃着的几堆篝火,有人影晃来晃去,好像是正在唱戏。他一点儿都不意外,那时候村子里经常唱戏唱到很晚,全是样板戏,《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好不热闹。他朝那几堆火走去。他并不是想听戏,也不是凑热闹,而是口渴得利害,想讨口水喝,接着上路。透过火光和人影,他好像模模糊糊地看到不远处村庄的轮廓。这唱戏的地方,像是村外的麦场。

走近点儿一看,才发现这里太热闹了。戏台不大,有两个人正站在上面咿咿呀呀地唱,一招一式、一板一眼,都像那么回事儿。拉胡琴的、敲锣打鼓的,都坐在戏台下面,摇头晃脑,很入戏。让方子棋觉得不对劲儿的是,他们唱的好像不是样板戏,而是他最愿意听的《四郎探母》。方子棋仔细一听,没错,确实是《四郎探母》,这让他大吃一惊,心想,这个村子的人简直太牛了。再往戏台那边一看,更是吃惊,场里足足摆了十几张桌子,老人、妇女、孩子都有。桌子上摆满了菜肴,人们正在大口喝酒,边听着戏边谈笑风生,孩子们笑闹着,在桌子间追追打打、跑来跑去。人们像是正在庆祝啥喜事或是节日的。方子棋仔细想想,这一天啥节日都不是,那就是有喜事了。

他正站在那里犹豫。他害怕他从黑灯影里一出来,冲了人家的喜。正掂量着是否过去,却被一个眼尖的姑娘看到了。哎呀,这个姑娘长得真漂亮!过去很多年,方子棋老得胡子花白了,说起这个姑娘来,还把嘴咧得跟弥勒佛似的,他还能记得人家的模样,说跟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她看到方子棋站在场边,朝他一笑,便走到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头身边,笑着低头说了两句啥。白胡子老头站起来,朝方子棋这边走过来,带着满脸笑容。方子棋只好往前迎两步,很不好意思地说:“打搅了,我路过咱们村,口渴得利害,讨杯水喝就走。”老人抱拳道:“我们这么偏僻的地方,难得有客人路过,来来来。”说着,老人拽着他的衣袖,把他让到桌前。

方子棋的出现,引得人家都朝这边看。他发现这里的人精神头儿都很好,在火光的映照下,大家都笑得自自然然,热情又单纯,个个都是面色红润,没有一个是吃不饱肚子,营养不良的模样。再看这里的姑娘,个顶个的漂亮,让你看一眼还想看第二眼。白天路过孟店时,没注意这里的姑娘有多出色啊!方子棋心里嘀咕。

“请坐请坐,”白胡子老头热情让座,方子棋也只好坐下来。刚才发现他的那个姑娘,已经把一碗茶端到他眼前。实在是渴急了,他也顾不得客气,接过碗来一口气喝干,咂摸咂摸嘴,甘甜,还有一股清香味儿。

“小伙子,你贵姓?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里?”老人问。方子棋说我姓方,便把去农场给那个老场长扎针一事,一五一十给老人说了。

没想到老人听罢,一把攥住他的手,说:“原来是方医生方郎中,哎呀,不得了。你知道你要救的那个老场长,他对我们好呀,他是我们的恩人啊。我们住的是农场的地盘,这么多年,他一直护着我们,古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靠着农场只能吃农场。去年那个大长虫闹事,吓得我们人心惶惶,我的一个孩子就让大长虫给吞了,我们住得偏,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后来才听说,还是老场长为我们报了仇雪了恨。前段时间,我们准备着去支援农场搞生产搞建设,却听说老场长被一些年轻人轰下台了,天天挨批斗。你说这场长干得好好的,咋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没想到老场长又病了,肯定是气病的。你去给老场长治病,你就是我们的恩人。”

白胡子老人越说越来劲儿,猛地站起来,说:“孩子们,都过来,这位方医生去给农场的老场长治病,路过咱们这里,老场长为咱们报仇雪恨,是咱们的恩人,方医生为他治病,也是咱们的恩人,恩人来了,咱们敬酒!”

方子棋根本来不及说别的,那些漂亮的姑娘一拥而上,这个攥着他的手,那个端着酒杯说:“恩人,喝吧,酒是俺们自己酿的,不醉人的。”但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这么多漂亮的姑娘,那小手软软的,哈出的香气都能喷在你脸上,你拒绝得了?那酒也好喝,甜甜的黏黏的,又纯又香,根本容不得你想别的。又有人端过来烧鸡和烤野兔,那味儿香得,哎呀,那顿酒饭方子棋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年月,这酒啊肉的,一年到头也喝不上吃不上一次半次的,何况又做得那么香!刚开始,方子棋还头脑清醒,还惦记着回家,心里想拔腿,可嘴不愿意。后来脑瓜子一晕乎,把啥都忘了。

不过,他还记得他跟白胡子老人说:“你们孟店生活真好,有酒喝有肉吃,唱戏唱的也是我最喜欢的《四郎探母》,不用唱样板戏,真厉害。”老人听罢,哈哈一笑说:“我们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像革啥命的那些玩意儿,咱们可弄不明白。不过方医生,我们这个地方叫胡庄,这里不是孟店。”

胡庄?方子棋从没听说有个胡庄啊。可他又不好直说,就问:“这里离孟店还有多远?”老人说:“不远,再往那边走五六里路,就到了。”老人这么一说,方子棋就放心了。老人还说:“虽说我们两个村离得近,却是天壤之别。”方子棋说:“那是当然,孟店咋会有酒喝有肉吃?”

那天夜里,方子棋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肉,真的记不清了。最后,他只记得自己被两个漂亮的姑娘搀着,她们一个攥着小拳头为他敲背,一个伸出小手胡噜他的胸口,她们还偷偷笑,在通红的火光中,她们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跟会说话儿一样。她们把他放在一堆干草上。方子棋躺下来,脑袋一挨干草,就啥都不知道了。

方子棋是被冻醒的。起风了。风声叫着,像吹哨子一样。天上已经没了星星,东边透出淡淡的鱼肚白。他坐起来,有些头疼。周围还是黑乎乎的,身边全是半米高的荒草。他想起昨天夜里的篝火、漂亮的姑娘、香醇的美酒,还有白胡子老头。他扭着身子转了一圈儿,可周遭除了荒草,啥都没有?方子棋看到不远的地方,就是那条不宽的马路。难道是一场梦?自己是不是走累了,躺在路边睡着了?可哪有如此清楚的梦?打个饱嗝,喷出的竟是酒气。在老场长家可没喝酒啊。方子棋转着圈儿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昨天夜里的一点儿痕迹。戏台、草木灰、桌椅板凳,啥都没有?只有越来越大的风。

方子棋来到路上,顺着风,听到远处传来了鸡打鸣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了狗叫声。他明白,那是孟店的方向。方子棋心里猛地很难受,便拿出火柴盒,掏出火柴棍,撒在路边,心想,过两天我反正还要打这里过。这个胡庄我还得找一找。

可这条路他以后再也没走过,因为他再也没去过农场。一天后,姑父捎信给他,说不用去农场了,老场长已经死了——上吊死的。再后来他问姑父,说孟店附近有没有个胡庄。姑父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根本就没有啥子胡庄。后来方子棋便有些明白,胡庄的“胡”是不是狐狸的“狐”?他越来越相信自己的猜测,那天夜里,他遇到的肯定是一窝狐狸。

要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该叫狐门宴了。但这狐门宴,可比人间的宴会,不知道要强多少倍了。方子棋龇着掉光了牙齿的牙花子,还不时地吧嗒两下嘴唇,似乎还在回味几十年前的那顿丰盛的夜宴。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