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牛郎
2013-12-29过士行
喂牛的知青长着一张猪脸,紫红的上面还有很多青春痘,女生都厌恶他,男生都拿他开玩笑。他从来不照镜子,怕人说他里外不是人。那时候,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等城市来的几十万名中学生到了北大荒,开荒种地,集体宿舍里一间房两面都是炕,一铺炕上行李挨行李,放十来个,这一间房子就睡了两个班的知青。到了晚上,知青们聊够了才睡觉。慢慢地,话题就转到了女生身上,本连的女生不好意思讲,就聊别的连的,甚至是分配到其他省的女生身上。
猪脸牛郎这间宿舍都是北京某中学的,谈得最多的是他们学校一个分配到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北京女生,外号叫小白鹤的,男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夸赞着她的美丽。据说她眨眼睛的时候会掉下土来,睫毛太长了;她哭的时候酒窝里会藏住泪水;她的皮肤比雪花膏还白嫩;她的一双长腿骑二八自行车把车座子拔到最高双脚后跟可以踩地;她的个子有一米六八,腿却是一米七八的人才有的。她是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跳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时候她穿着军用短裤,一个脚尖着地,一条洁白的大腿高高抬起,就冲这个不少男生都想加入宣传队。牛郎不好意思插嘴就在炕尾静静地听着。再聊下去,大家就猜谁是小白鹤心仪的人。大家先是挑帅哥,最后开始挑丑哥,最后当然是牛郎入选。大家一阵哄笑,开心之极。而牛郎也不气恼,不管真的假的,入选就行,日子久了,没人谈小白鹤的时候,牛郎心里就发空,像丢了东西。
牛郎这个人不仅长得丑,而且很懒,别人干活的时候他磨洋工;食堂开饭的时候他总是多吃。这样的人很不适合集体劳动,于是连里就让他干个需要单独完成的活,喂牛。连里有两条硕大的牛,是拉车用的,一条骟了,一条没骟,这条没骟的叫“流氓”,是准备配种的。它体形高大健美,很像西班牙用来斗牛的那种牛。“流氓”的名称也是事出有因。因为母牛还没有配备,这“流氓”就开始骚扰其他牲口。有一天拉一车菜,半道看见一群猪,它就直扑母猪,肚子下挺出的那个红红的鞭状物,让许多女生羞红了脸。
牛郎喂牛后不久,这头叫“流氓”的大牤牛就和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其实道理很简单,喂牛是以草为主,以料为辅。料就是豆饼,榨豆油后剩下的渣滓压缩而成。牛工作累的时候,就多喂点豆饼,活不累的时候就少喂豆饼多喂草。牛郎不是,他不管活累不累,都多喂豆饼,豆饼顶时候,牛不容易饿,他就可以歇着。
套车的时候,这条牤牛经常调皮捣蛋,不入套。别的车把式都怕它,总拿着鞭子吓唬它。自打牛郎来了,也神了,他只要“嘿”的一声,“流氓”就乖乖就范。“流氓”自从吃多了豆饼以后干活特别有力气,一头牛能抵两头牛。可是它骚扰猪的时候就更多了,谁也牵不走,只有牛郎来了才能把它牵走。炊事班都有意见,说猪让它撵得都掉膘了。
北大荒的夏天蚊虫特别多,牛的鼻孔和眼睛上都趴满了蚊子和小咬。小咬是一种叫蠓的小型昆虫,咬人的时候可狠了。牛发情的时候,那根红红的牛鞭上就满布小咬,疼得它大声吼叫。每当这个时候,牛郎就用水舀子往牛鞭上泼水。自己的手被蚊虫叮得全是大包也不怕。他是觉得好玩,可“流氓”却心生感激。有一天半夜,牛棚里“流氓”叫得都变了声,肯定是它又想起了那些可爱的母猪。后来牛叫声没了,原来是它拽脱缰绳,跑了,它一路狂奔找有风的地方,跑出了防火道,向着团部方向跑了,因为它是从那里来到这个连队的。
牛郎正在梦中想念着小白鹤,被后勤排长叫醒,让他去追牛。他这个人胆小如鼠,要拉着排长一起去,因为黑灯瞎火的怕碰上“张三”。东北管狼叫“张三”。排长说还要值夜班,离不开,给了他一个手电筒,让他自己去追。
牛郎刚出了连队所在的柞树林子,头皮就奓起来了,黑茫茫的大地,天上一个星星没有,手电筒照不到的远方是一片漆黑。草甸子里的蚊虫不断地向他的脸上手上扑过来。他声嘶力竭地喊着:“牤子!牤子!”没有应答。
远处,拖拉机拉着犁铧在耕地,车灯闪烁。马达声似有若无。太远了。
拖拉机耕地的时候,经常会有饥饿的狼尾随,因为犁铧会把地下的田鼠翻出来,狼就跟在后边逮田鼠吃。它们不会袭击驾驶员,它们知道,把驾驶员吃了,就没有人耕地了,也就没田鼠吃了。
牛郎又往前走了二里地,心里更害怕了,他的脚步慢下来。远处拖拉机的车灯熄了,那是驾驶员在偷懒。车一歇,狼就逮不着田鼠了。碰巧这天有一只狼跟着拖拉机,马达声静下来的时候,它听见了牛郎的喊声。并且听到了牛郎剧烈的心跳声。它嗅了嗅夜晚的空气,远处牛郎因为恐惧而散发出的独特气味吸引了它,于是它掉头向牛郎奔来。
牛郎喊着喊着不喊了,本能地发现了黑夜中迅速向他移动的两个绿色的光点。“张三!”他明白了,拼命向拖拉机方向喊:“救命!狼来了!”
驾驶员大概是睡着了,根本没听见他的喊声。牛郎把手电筒照向绿点。绿点停下了,离他有二十多米,手电光打在它身上,那是一只年老的灰狼,蹲在路边,打量着牛郎。如果是老人或是妇女,它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见是一个壮小伙,它开始琢磨怎么下手。狼没有必胜的把握是不会贸然行动的。
牛郎知道,不能跑,一跑狼会迅速地追上来。他捡起一块土坷垃向狼砍去,狼退了两步,又蹲下了。牛郎连忙转身一边回头一边往宿舍方向走。他怕狼扑上来,所以不断回头,控制着和狼的距离。狼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他站住,狼也站住,他走,狼也走。但是距离越来越近。牛郎的腿肚子发软,出了一身冷汗。
树林就在眼前了,穿过树林就是宿舍了。连里的狗闻到了狼的气息,全都号叫起来。但是夜深人静,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睡得很沉,没有人出来。
牛郎跑入了树林,狼也跟了进来。树林满布着荆棘,牛郎脚下一软,被绊倒在地,手电筒扔了出去,狼知道时机到了,一下从五米远处扑了过来用前爪按住了牛郎的双肩,伸嘴就咬。牛郎魂飞天外,说时迟那时快,一条巨大的黑影来到了牛郎身边,那是“流氓”,它一低头,再一仰头,把老狼挑出去十多米远。“流氓”喘着粗气,怒视着狼的方向。一只老狼是敌不过一条壮硕的牤牛的,绿点消失了。“流氓”若无其事地用嘴来拱牛郎,唾液涂了牛郎一脸。牛郎爬起来,抱住了牛头。牤牛“哞”地叫了一声。牛郎哆嗦着,爬上了牛背,牤子驮着他轻快地向宿舍跑去。
这一晚,牛郎没睡,他给牤子扇扇子,赶蚊虫。牤子平静地倒着嚼,唾液从它的嘴角缓缓地流下。从此牛郎和牛亡子形影不离,有人看见牛郎写信的时候都在牛棚里。他还经常把信念给牤子听。
那个时代,有个天天读的活动,就是出工前半小时,全连集合在大宿舍,有人领读毛主席语录,念念报纸,然后连长把当天的工作布置一下,大家再出工。
这一天,读完毛主席语录后没有念报纸,连长神秘地说:“最近要警惕资产阶级思想的蠢蠢欲动,啊,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让它不表现是不可能的,一有时机它就会冒出来,侵蚀我们健康的肌体,我们要和这种思想作坚决的斗争,决不能让它涣散我们的革命斗志!最近有人给兄弟兵团的女战士写情书,这封情书被兄弟兵团的党委转过来,让我们处理。这件事影响很坏,如果不加以重视,就会影响到一大批年轻同志。”大家紧张起来,都坐直了身子。
“我把这封情书念念,供大家批判:亲爱的小白鹤,”大家一阵哄笑。“请同志们严肃点!”连长也兴奋起来,“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你不知道吧?其实大家都这么背地里称呼你。因为你修长的腿就像是湖边的仙鹤,亭亭玉立!鹤立鸡群!”轰的一声,百十多号人议论开了。女生很愤怒,有人说:“谁是鸡,让他说说!”
牛郎低下头来,把脸埋进了裤裆里。他心里祷告着,求连长千万别把情书的作者说出来,给他留个面子,以后哪怕是给连长跪下都行。
连长做了个手势让大家安静。“我们这里生活很单调,收工以后躺在坑上,注意啊,这里有个错别字,应该是炕!一个是土字边,一个是火字边,你们是知识青年,书都是怎么念的……躺在炕上就想你,想起你跳《红色娘子军》的飒爽英姿。特别是你抬起一条长长的大腿,一手握0,这有个不会写的字,你倒是问问再写啊,这么就寄出去了,真给咱黑龙江兵团丢人。我猜是一手握拳,”又是一阵哄笑。“我就先当拳念啦,一手握拳,对着党旗宣誓的情景历历在目。是历史的历,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先不管他我接着念。历历在目,就为这个,我也要加入光荣的中国共产党,最好跟你一个支部!”
这下子屋子里开了锅一样热闹起来,哄笑声夹杂着叫骂声。
连长绷住了脸不让自己笑出来:“静一下,我说一下,最不可原谅的就是这个入党动机问题,我们入党为什么?是为了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被压迫的阶级兄弟,是为了最终建立共产主义社会!意大利有个黑手党,我们这里没有大腿党,有为了女人的大腿入党的吗?”
“没有!”全连的人异口同声地应和。
“谁说有?”连长严厉地扫视着人群。原来一个山东籍的盲流睡梦中答了一声“有”。盲流就是不按户口所在地居住,盲目流动人员的简称。
“这么重要的场合你睡觉?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后面还念了什么牛郎已经听不见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发抖,屁股底下一片冰凉。恐惧和羞愧让他的心缩紧了,比遇见狼还紧张。
时间仿佛已经凝固了,好漫长啊,他想还不如当时让狼吃了,他也就再没有今天的罪受了。
最可怕的时候到了,连长点了他的名。“站出来!”有人捅牛郎。
开会的时候大家都坐在大宿舍的炕上,炕沿上坐一排,炕里边行李上坐一排。牛郎坐在人家的行李上。当他鼓足全身的力量下了炕,后面有人大吼:“这小子尿了!”行李的主人不干了,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旁边几个小伙子就要跟着动手。
连长制止了:“不许动手!这是思想问题,打不解决问题。”
牛郎哆嗦着,湿漉漉的裤子紧贴着腿。
“人家云南兵团的小白鹤,请允许我这么叫她,人家云南小白鹤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把这封情书交给了党组织,党组织经过调查,证明她跟这封隋书的确没有关系,才把这封情书转过来让我们自己处理。我们支部经过研究,决定以思想批判为主,帮助你认识错误,你要写一个深刻的检讨,一式两份,那一份我们要寄给云南兵团。至于你的工作嘛,要变动一下,看来喂牛是太清闲了,俗话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你这是没事儿闲的,给你加重点工作就好了,你明天开始就不喂牛了,你去窑地装窑出窑。这封情书嘛,”连长晃晃手里的信纸,“是要入你的档案的。”他吓唬牛郎。
牛郎是怎么离开的已经不记得了。反正食堂开饭的时候没有看见他的身影,有人说他在牛棚写检讨。
他一晚上都没离开牛棚,他没脸面对周围的人。因为下午他在井房给牛打水的时候还有人开他的玩笑“你睡坑里?”“鹤立鸡群啊!”他想拿刀宰了开玩笑的人,可又没有那个勇气。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忽然哭出声来,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全都喷在了牤子的脸上,牛眼变得通红通红的。牤子“哞”地吼了一声,居然也流出了眼泪。它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牛郎的脸。牛郎抱着牛头跟牛哭诉着。
第二天牛郎去了窑地,把一推车一推车的砖坯在窑里码放整齐,这可是个累活,而砖烧好后出窑的时候更是又热又累,非一般人能忍受的。对他这个懒惯了的人来说就更不容易了,他犯了错误,自然不能偷懒。
可是出事了,牤子不吃不喝,套车也套不上。连长急了,他是个勇敢的人,曾经在山里伐木的时候只身斗过野猪保护了战友。他去了牛棚。
他打量了一眼牤子,冲它晃晃手里的鞭子,牤子“哞”地吼了一声。他又看看食槽,见草料没动,就往食槽里加了点水,把干了的饲料弄潮湿些。他冲牤子点点头,试图讨好它。
牤子闻了闻草料,似乎要吃。连长不慌不忙地掏出铝制的烟叶盒,想卷一支“大炮”抽。可是他没有带卷烟纸,手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把那封情书掏了出来,连长犹豫了一下,在没有字的地方撕下一条纸,把烟叶散在上面一撮,为了腾出手,他把情书顺手插在了牛角上,两手熟练地卷了一支烟,用唾沫粘好,点着抽起来,他等着牤子吃草料。
牤子用嘴拱了拱食槽,还是不想吃。连长一边抽烟,一边念起那封牛角上的情书:“躺在炕上就想起了你,特别是你抬起一条长长的大腿,一手握0,对着党旗宣誓的情景历历在目。就为这个最好跟你一个支部!”连长再也忍不住了,他放声大笑,也许是被烟呛了一下,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突然,牤牛一声怒吼,隔着食槽一挺身,巨大的牛角带着情书戳入了连长的胸膛,把他钉在了松木的墙上。鲜血从连长的嘴里不断涌出。
连长送到团部医院就断了气。
按照北大荒的规矩,牲口弄死了人就不能再留了。六七十年代,牛是生产工具,不能随便屠宰,要上报部一级单位批准。连里打了报告,最后经兵团司令部批准的时候,已经是初冬季节了。
一大群人拿着棍棒、绳索奔向了牛棚。冬天不烧砖,加上牛郎的检讨已经通过,调回牛棚喂牛。牛郎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这伙人开始要捆牤子,可是几个人根本就近不了牛的身。谁都畏惧它那巨大的犄角。副连长说:“你来!”说着把一把杀猪刀递到牛郎的手里。牛郎提着刀来到牤子的跟前时,那牲口不闹了,“哞”地叫了一声,双膝跪地,两眼一闭,引颈就戮。牛郎用手在牤子的脖子上抚摸着,忽然说:“这么好的牛就这么杀了,可惜了,它是条种牛,怎么着也应该给它留个种。”牤子的眼里淌下两行泪来。有人反对,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这头“流氓”留下种来,长大了也是个操猪顶人的流氓。于是就有人催牛郎快动手,毕竟大家都想吃牛肉啊。副连长终归是搞生产的,知道留个种对连队有好处,好多活人干不动,还得牛来不是。于是说:“畜牧连有个发情的母牛,要调咱们连,听说咱的牛要宰,人家就不给了。我给你打个电话过去,你去把牛领回来。给你两天的时间,过时不候。”
被牛郎尿了行李的人不干了,说:“两天要是领不回来呢,这牛要是再伤人呢?今天就得给连长报仇!”有人应和,因为大家都想见血。
副连长说:“那就给你一天的时间,你现在就出发,明天天一亮上工,你要是没赶回来可别怨我们,牛就杀了。”
牛郎一路小跑奔向了五十里地外的畜牧连。
北大荒已经下了头场雪,脚底下打滑,牛郎磕磕绊绊地到了畜牧连的时候日头已经快下山了。畜牧连的人都在食堂吃饭,听说41连那个想跟着大腿入党的人来了,就都跑出来冲着牛郎指指点点。有人喊:“鹤立鸡群!”
牛郎也不搭理,牵了牛就走。有人就喊:“这可是给牛亡子预备的,你可别用!”牛郎气得脸上的肉直抖。饲养员老山东跟牛郎认识,就说:“这么晚了,住一宿吧,晚上怕碰上‘张三’。”
有人又喊:“别!他尿行李!”
牛郎摇摇头:“不行,明早上就宰了,怕不赶趟了。”说完他就上了路。老山东追上来给了他一根镐把。
牛郎扛着镐把牵着牛上了路。你急它不急,这条花腰母牛一路尿尿,打闪,正犯骚呢。快后半夜的时候,牛郎终于接近了连队的树林。他听见了牤子的叫声。牤子一定闻到了未婚妻散发出的强烈气味。
忽然一个黑影窜出来,那是一条硕大的灰狼。两眼发出绿幽幽的光。它毫不犹豫地直扑花腰母牛。说时迟那时快,牛郎举着镐把横在了狼和牛的中间,他大喊:“花腰子,快跑!”花腰子明白了,向着公牛吼叫的方向飞奔,一下子钻进了密林。狼围着牛郎转着,不知道是该追牛还是就地解决人。最后它决定不去追牛。它蹲在牛郎的面前。
又一条狼从路边冲了上来,两条狼对视了一眼,那条新来的狼要去追牛。牛郎再一次拦住了新狼。狼盯着他手里的镐把。牛郎扔了镐把,双膝一软,跪在了雪地里。另一条狼绕到了他身后。牛郎扬起脖子看了看天,北大荒的天亮得早,启明星已经爬上来了。那一天牛郎没回连队,永远没有回来。
责任编辑 宁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