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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青

2013-12-29阿袁

十月 2013年1期

米青决定嫁给汤亥生了。

米青下这个决心的时候,汤亥生并不知道,那时他们的关系还只是一般同事。说一般同事或许有点不确切,因为几年前资料室的姚老太太曾经帮他们牵过线,这不算什么的,姚老太太帮米青牵过许多线,师大的单身汉,不论长相妍媸,也不论学历出身,只要年龄上限不过45岁,下限不过25岁,姚老太太都在米青面前絮叨过——这倒不是姚老太太不讲究,而是她实在不知道米青对男人的脾胃,好荤好素,好咸好淡,她一概没谱,只好有的没的乱介绍一通,万一运气好,撞上一个呢。

姚老太太介绍汤亥生的时候,米青刚分到师大不久,住在学校青年教工宿舍里。一间不到15平方米的宿舍,米青和另一个外语系女老师马骊两个人合住——说两个人,其实是三个人,因为马骊有未婚夫,那个未婚夫不把自己当外人,吃喝拉撒基本都在这边解决,连内裤都晾在米青的头顶上,剃须刀、烟盒什么的也经常放到米青的书桌上,有一次,米青还在桌上看到过一盒Durex避孕套。这也罢了,米青睁只眼闭只眼就是,最要命的,是这位未婚夫每天天一亮要给马骊送早点。马骊在英国待过一年,早点口味因此中西合璧,喜欢吃“福膳房”的小笼蟹黄包子,“香巢”的焦糖拿铁,都要热乎乎烫嘴的。“福膳房”在校西门,“香巢”在校北门,两者相距足有一公里,未婚夫于是每天早晨左手蟹黄包右手咖啡,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她们宿舍飞奔。这让米青烦不胜烦,米青是只夜猫子,属于晏睡晏起的,现在却弄得日日要鸡鸣即起,起来看这两个活宝表演“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更不堪的,是他们吃了小笼包子之后的行为,饱暖思淫欲,也不管米青在不在,睁没睁眼,两个人就会旁若无人学鸳鸯戏水了。

米青一开始还不肯给人腾地方,凭什么呀?这是我的地盘,凭什么让给他们?这不是姑息养奸?不是助纣为虐?不可以!于是,人家那边厢鸳鸯戏水,她这边厢拿本书眼观鼻鼻观心苦练思无邪,练了几次,发现实在练不下去,才把桌子一拍恼羞成怒地撤到系资料室。这一撤,就成定局了,米青以后每天八点就要撤出宿舍到资料室去消磨了。

资料室里上午一般没有人,只有姚老太太。姚老太太九点左右要溜出去买菜,以前没有米青,姚老太太就唱“空城计”,把织了一半的毛衣撂在桌上,再泡上一杯热茶,做出人在茶没凉的样子,然后偷偷上菜市场转一圈。反正资料室也没什么贵重物品,几本旧书,几张旧桌子旧椅子罢了,没人惦记——就算有人惦记了,又有什么要紧?

但要紧的事,资料室也发生过一两起,一起是她自己种的一盆绫衣被偷了,那盆绫衣她辛辛苦苦侍候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侍候出了一点霓裳羽衣的样子,还没看够,就没了,问看门的李老头,李老头翻翻白眼,没好气地说,我是你家看门的?姚老太太被气个半死,一个月不理那死老头子;另一起是两套书,一套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汤显祖全集》,一套商务印书馆的《莎士比亚作品集》。这一次渎职的后果有些严重,系主任陈季子为此脸色十分严峻地召开了一次系务会,在会上不但点名批评了她,而且还宣布扣罚她一个月的奖金。姚老太太这一次几乎悲愤交加了。她怀疑那两套书压根儿就是陈季子偷的,全系不就他一个人研究《牡丹亭》吗?之所以再偷套莎士比亚,不过掩人耳目,或者想嫁祸世界文学教研室的老金,老金研究莎士比亚,没事时喜欢到资料室转转,而且,老金和陈季子关系不好。

姚老太太后来还找了由头去过陈季子家一趟,她假装向陈师母讨教做芙蓉鱼片的方法,陈师母不明就里,很热情地做了演示,不过只局限在厨房里,姚老太太从头到尾也没有找到去书房觑一眼的机会。

气呼呼回来和孟教授说,孟教授不理她。就算觑到了又如何呢?说出来似乎也无伤大雅。中文系的老师都染上了几分孔乙己的习气,孔乙己说,窃书不算偷。中文系的老师虽不这么说,却这么想。所以资料室丢书,也是常事,不过都是化整为零的形式,一本一本地丢,神不知鬼不觉的,从来没有闹出过这么大的动静。

可动静再大,不还是书吗?陈季子这样小题大做,很明显是做贼心虚了。

这话姚老太太只能对米青说说而已。米青虽然才到中文系不久,可姚老太太却十分信任她。米青话少,爱读书,只这两个特点,姚老太太就能判断她是个不多事的人。所以,和米青说中文系的是非,姚老太太无所顾忌。

请米青帮忙照看系资料室姚老太太也放心。以前她偷偷溜到菜市场去买菜,总是买得匆匆忙忙浮皮潦草,有时难免会犯下苏格拉底学生选麦穗那样的错误。在这家买了西红柿,到那家一看,一样的价钱,西红柿更大更好呢,让她后悔不迭;有时遇到孟教授嗜吃的时鲜野菜,比如香椿、地衣或胭脂菇什么的,卖菜人奇货可居,漫天要价,她也会一咬牙一跺脚买上个一斤半斤的。有什么办法,她没时间东逛西逛讨价还价,毕竟资料室还在那儿唱“空城计”呢!万一又丢上两套书,点名批评事小,可一个月的奖金又要泡汤了。而现在有了米青,姚老太太这下子从容了,慢慢逛,小姐游后花园般悠闲细致,书生游山玩水般诗情画意,反正米青八点就坐到了资料室,不到十二点不去食堂。

姚老太太不是没良心的人,得了人家的好处,总要知恩图报,怎么图报呢?她给米青物色对象。米青二十七了,在中文系,算半老不老的老姑娘。中文系的风水不好,老姑娘一大堆,最老的姑娘齐鲁,都四十八了,还小姑所居独处无郎。姚老太太还记得她刚来时青枝绿叶言笑晏晏的样子,可现在,枝不青叶不绿了,性情还古怪。有一次系里一个女老师请她到家里吃顿饭,饭间女老师的老公因为客气,多敬了齐鲁几杯酒,结果敬出事了,齐鲁后来到处对人说,女老师的老公对她有那个意思,不然,怎么会当着老婆的面,企图和她玩“隔座送钩春酒暖”的把戏?搞得那位女老师哭笑不得。更过分的是另一回,一个男老师在开会时不知是多看了齐鲁几眼,还是看齐鲁一眼的时间有些过长,总之让齐鲁觉得被冒犯了。会议一结束,老师们还没鸟兽散尽呢,齐鲁把那位男老师叫住了,慷慨激昂又声色俱厉地警告了那位男老师,说她虽然没结婚,也没男朋友,但她洁身自好,不会和男人玩那些不三不四眉来眼去的勾当。男老师被骂得莫明其妙,他刚刚读了汪曾祺的《人间草木》,整个人还是草木迷离的状态,开会时眼睛落在了哪儿,他自己都不知道,谁晓得一个不留神,把齐鲁给冒犯了。

为避瓜田李下之嫌疑,男女老师们后来对齐鲁一个个敬而远之了。

姚老太太不想米青成为中文系的第二个齐鲁,二十七到四十八,说起来,还遥远得很,但时光这东西,阴着呢,一个凌波微步,就到你身后了,你的几十年青春就被收纳到它的绣花锦囊里去了。姚老太太是过来人,对此有深刻的体会,孟教授当年和她恋爱时那艳若桃李的状态,还历历在目,昨天的事一般,可其实呢,不过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如今的孟教授,不仅鸡皮鹤发,而且神情还呆若木鸡,只有偶尔对了饭桌上的香椿炒蛋,或者胭脂菇炖土鸡汤时才会春光乍现一回——这也是姚老太太为什么舍得花大价钱买那些时菜的原因,有千金买笑的意思。所以,尽管米青才二十七,姚老太太认为也要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意识。

米青这个女老师不错,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精神,姚老太太决定把她介绍给中文系的男老师,可中文系的单身男老师实在不多,数来数去,也只数出三个,一个古典文学教研室的何必然,不合适,太老了,五十岁,和齐鲁倒是年龄相当,可他和齐鲁还互相看不上,他嫌齐鲁老,人家研究《红楼梦》几十年,对女人的看法,也被曹雪芹同化了,认为老女人都是死鱼眼睛,而豆蔻女孩儿才是珍珠,所以他虽然五十了,还有要弄颗珍珠回家的雄心壮志;齐鲁呢,更看不上他,嫌他是个鳏夫,还嫌他有个已经生了女儿的女儿,当继妻继母已经让人觉得羞辱,何况还当要当继外祖母,是可忍,孰不可忍?齐鲁一激动,把企图撮合他们的陈季子骂了个狗血喷头。陈季子撮合这事还以为自己是体恤民情,还以为自己是系主任,面子大,可碰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的齐鲁,他也没辙,只能自认倒霉。中文系的另一个单身男老师是阮长庚,绰号“阮步兵”,也不合适,因为太贪杯,又易醉,醉了又爱哭。学生们经常恶作剧,课前请他喝上二两,只二两,他就醉眼朦胧人面桃花了,且林妹妹般多愁善感,一上讲台,还没讲上几分钟呢,他就会因为某句诗,或某句话,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教室里于是乱作一团,课自然没法继续上了。学校的督导为此警告了他若干次,每一次他都低了头,痛心疾首保证不喝了,可过不了一个月,他的老毛病又会犯一回,简直和女生的经期一样周而复始。对如此没有出息的男人,姚老太太自然不会把他介绍给米青。剩下的,只有汤亥生了。

汤亥生和米青不算离题太远,三十岁,博士,人也长得周正,最合适的,是汤亥生的性格:文静,温和,与世无争。这样的男人,以姚老太太的经验,做老公真是很理想了。虽然缺点也有一二,比如个子不高,不到一米七,可个子不高有什么关系,一个做老师的,不稼不穑,从事的是脑力劳动,脑力劳动者嘛,只要脑袋够大就行了。而汤亥生,就长了一个和孔子一样的大脑袋。

但米青不同意和汤亥生交往,为什么不同意呢?米青没说理由,就是不同意。因为个子吗?可南方的男人不都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才有文质彬彬的书生气质嘛。因为老家是乡下的吗?可乡下出身的男人好哇!现如今,乡下的鸡,叫土鸡,乡下的蛋,叫土蛋,都更贵呢。姚老太太一边循循善诱,一边诲人不倦,自己把自己都说服了,恨不得有个女儿,能嫁了汤亥生。

可米青不为所动,无论姚老太太怎么说,她只是摇头,金口玉牙般不开口。

话少的女人有时也很讨厌,姚老太太想。

米青不同意和汤亥生交往其实与汤亥生无关。对米青而言,汤亥生只是一个陌生人,犹如一本还没打开过的书。对一本从来没有打开过的书,她能说什么?她能做什么?单看封面就胡说八道吗?那也太草率了!她可不是个草率的人。买一本书之前,一定要仔细阅读上一两页,这是对自己负责任,也是对书负责任。弄本自己不喜欢的书回家,然后束之高阁或者弃若敝屣,这是很不道德的,对书而言,简直是遇人不淑了。这一点,她和姐姐米红不同,米红不读书,如果读,肯定就是会凭封面取舍的人。当初她和陈吉安分手,是因为陈吉安封面寒碜;嫁给俞木呢,是因为被俞木烫金封面弄花了眼。结果,结婚两年就离了。

可这种话,她懒得和姚老太太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和姚老太太,不单道不同,简直什么都不同,一起谋什么?姚老太太对她的婚事,有一种盲目的热情和急切,米青觉得好笑,她米青难道是快要过期的肉食罐头吗?是快要腐朽的水果吗?就算是,和姚老太太有什么相干?妇人一老,就老出了毛病,爱多管闲事,爱保媒拉纤,难怪兰陵笑笑生能在《金瓶梅》里把王婆这个形象刻画得这么栩栩如生,因为有原型,艺术源于生活,而生活中这类老妇人实在俯拾皆是,即使在高校,也一样。姚老太太虽然在孟教授身边生活了几十年,可她的趣味和境界,在米青看来,其实和苏家弄里的老蛾差不多。

所以,无论姚老太太介绍谁,米青都是要拒绝的,拒绝到最后,姚老太太终于心灰意冷了,私下对孟教授说,米青这不知好歹的丫头,看来,只能做中文系的“齐鲁二世”了。

姚老太太的嘴,在中文系是有名的乌鸦嘴,邪恶先知般的,但这一次姚老太太没有一语成谶,因为米青不久就嫁给汤亥生了。

米青决定嫁给汤亥生最初是因为汤亥生的卫生间,爱屋及乌,米青由此爱上了汤亥生。

那天汤亥生请客,因为评上了副教授,这是中文系的惯例,不管是谁的职称解决了,都要大宴宾客一回,或者几回。当然这大宴的程度可以不同,有的可以大宴到全系,有的就只是宴一宴自己的教研室同人,这等于是小宴了。汤亥生那天就是后一种,他只宴请了古典文学教研室的老师,这本来没有米青的事,米青是现当代教研室的。可那天米青和同学朱蕉也在“凤祥春”,朱蕉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这次到他们这个城市来出差,顺道就过来看看米青了。来之前还在网上做了功课,知道这个城市的剁椒鱼头蒸粉丝好吃。这种菜是大菜,食堂没有,米青只好到“凤祥春”请了,这一请,就与汤亥生的人马遇上了。朱蕉是个大美人,而且是有古典气质的大美人,被介绍时娥眉婉转那么一笑,古典文学教研室的男老师们就有些扛不住了,于是十分热情地相邀她们过去一起把酒尽欢共度良宵。米青不肯,她和古典文学的人,素无交情,又不爱喝酒,过去凑那份热闹干什么?可朱蕉想过去,一直用眼神怂恿她,男老师们看出来了,更加不依不饶相请,米青再辞,他们再请,没办法,最后只好主随客便了——本来人家想请的也是朱蕉,他们你情我愿,她从中作梗,就煞风景了。米青做人,虽然没有朱蕉那八面玲珑的本事,但也不至于榆木到煞风景的程度。于是舍命陪君子,一直陪到了半夜。

本来饭局九点多就结束了,可有人意犹未尽,又建议去汤亥生那儿玩扑克。——这是临时变的卦,之前他们说好了去“唱响天下”的,古典文学教研室有个女老师姓姜,歌唱得好,尤其拿手黄梅戏《女驸马》,每次系里或教研室有活动,她的《女驸马》都是压轴,清唱,“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谁知纱帽罩(哇)罩婵娟(哪)”,陈季子听得摇头晃脑,说,难怪孔子当年在齐国听《韶乐》之后,三月不知肉味,我听姜老师的戏,简直九个月不知肉味了。陈季子的话,在中文系,差不多是御批,之后姜老师的《女驸马》,就算钦点。可那天晚上男老师们似乎忘了钦点这回事,只顾着逢迎那位北京来的朱蕉了,朱蕉说爱打扑克,男老师就投其所好建议打扑克了。这太过分了!打扑克在姜老师看来,是很低级很庸俗的娱乐,堂堂大学教授们应该不屑为之的,姜老师暗示了这个意思之后,很骄傲地先告辞了,另外两个年纪大点的老师也告辞了。米青也想趁机走,她还要回去备课呢,周一上午她有四节课,“现代小说流派研究”,是新开的课,不好好备,上课怕出错。她想让朱蕉自己去汤亥生那儿,反正一个晚上下来,朱蕉和那些人,厮混得比她还熟络了。但朱蕉紧紧地挽着她的胳膊不放,轻声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想想也是,米青只好留下来当朱蕉的皮了。

剩下的人有六个,打一桌拖拉机,多出了两个,这正好,汤亥生侍茶,米青坐在朱蕉身后学习。米青对扑克,基本目不识丁,这不怕,朱蕉吹嘘说,用不了几局,她就能把米青扫盲了。可几局下来,朱蕉自顾不暇了,一方面,战事正酣,如火如荼;另一方面,在如火如荼之际,她还要忙着娥眉婉转三分天下。于是,身后的米青,实在就顾不上了。

米青百无聊赖,在一边不停地喝茶,茶喝多了,就要上卫生间。这一上,让米青对汤亥生刮目相看。

汤亥生的卫生间不大,四五平方米的样子,浅褐色方块瓷砖,墨绿色防水浴帘,浴帘一边是莲蓬头,另一边是马桶和洗漱台,洗漱台上嵌了个青花瓷盆,上面画了半张荷叶,一朵似开非开的莲花。

比莲花更让米青惊艳的,是马桶边上的书架。一米多高的书架上,层层叠叠,摞满了书,米青倒抽口气。她也是个爱坐在马桶上读书的人,以前因为这个习惯,没少挨米红和朱凤珍的骂,骂她占着茅坑不拉屎;老米也批评她,说她对书太亵渎了。读书是庄重之事,不说焚香栉沐更衣,至少不能在排泄时进行。对米红和朱凤珍,米青无话可说,鸡同鸭讲,对牛弹琴,没有意义。对老米的批评,米青亦不以为然。此间乐,唯自知!没想到,汤亥生也有这个癖好,且这个癖,明显比她更严重。竟然在马桶边弄一书架。妙,妙不可言!米青一时生出他乡遇故知的喜欢。

书架上面,有本书是打开的,想必汤亥生正在读,米青拿起来一看,是张岱的《夜航船》。

《夜航船》米青读过,卫生间灯光明亮,米青很惬意地坐在马桶上,又温习了一遍它的序。是僧人和士子的故事。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笑曰:这等说来,且待小僧伸伸脚。米青读到这里,几乎忍俊不禁,一个人哧哧乐了半天,乐完了,米青就作了一个决定,她要嫁给汤亥生。

后来米青问汤亥生,她暗暗作这个决定时,他有没有什么感应,比如心率加快,比如左眼皮跳,比如几秒钟的手脚痉挛。如果有那种事发生,就算天作之合,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好。汤亥生说,什么感应也没有,他当时只是想,这个女人怎么回事?便秘吗?不然在一个男人的卫生间待那么久。他书架底层有《金瓶梅》,还有一本《痴婆子传》,封皮都用牛皮纸包了的,如果米青翻到,那就难为情了,肯定会认为他在卫生间藏黄书。就算可以解释说是研究用书,可为什么要用牛皮纸做封皮呢?很明显做贼心虚!他能想象米青那亦哂亦谑的神情。因此紧张得要命,以至于在外面给朱蕉续茶时,把茶都洒到了扑克牌上。同事还笑他,说到底英雄难过美人关,平日汤老师看上去也是道貌岸然,没想到,一到美人面前,也方寸大乱了。

他们这样枕藉闲聊的时候,已经结婚了。自然是米青倒追的汤亥生。打那夜之后,米青就去汤亥生那儿借书了,借到第三次,她起身走的时候,突然很严肃地说,我是不会和你一块儿去吃晚饭的。他一愣,当时是傍晚,他们坐在阳台上,一楼人家饭菜的香味,袅袅地传了过来,是啤酒鸭和糖醋鱼,这家人大概口味很重,隔三岔五地,就会烧些浓油赤酱的东西。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几声,他真有些饿了,可他没说吃晚饭的事,这个晚上他不想出门了,打算煮碗清水面敷衍敷衍自己的肚皮,可米青不走,他只能继续全神贯注地闻一楼人家的啤酒鸭了。还别说,精力一集中,曹操望梅止渴的做法还真有点效果。他感觉胃一点点安静下来。她又说,我是不会和你一起去吃晚饭的。这一次米青的表情有些促狭。汤亥生这才反应过来,她是想让他请吃晚饭了。这手法是抄袭西格尔《爱情故事》里的詹尼。詹尼想让奥利弗请她喝咖啡,故意说,我是不会跟你一块儿喝咖啡的。奥利弗说,告诉你,我也不会请你。詹尼说,你蠢就蠢在这里。奥利弗于是请她喝咖啡了。——汤亥生厕所的书架上有这本书,米青一定看见了,所以和他玩东施效颦的游戏。

汤亥生接下来应该说,告诉你,我也不会请你。米青再说,你蠢就蠢在这里。游戏要这样玩,才有意思。可汤亥生不想说。对米青这个人,他其实是有些怀恨在心的。三年前姚老太太问他愿不愿意和米青交往,他当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可姚老太太把这笑就理解为愿意了,并自作主张地向米青转述了她的理解,结果遭到了米青的拒绝。他很窝火,他是个外表温和内心骄傲的人,因为这骄傲,他从来没有主动追过哪个女孩子。大四时,同宿舍的男生几乎倾巢而出,一个个如发情的畜牲一样,把身边的女生追逐得鸡飞狗跳,只有他守在宿舍,日日与书做伴,清心寡欲,静若处子。书上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屁话!宿舍的男生嘲笑说,除非你看的是《花花公子》,或者学蒲松龄意淫出一个狐狸精,不然书里怎么会有颜如玉?他懒得理他们,依然故我地过着自给自足的有尊严的生活。孟子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也。对汤亥生而言,如果女人是鱼,尊严就是他的熊掌。可因为姚老太太,他鱼没得着,尊严却平白无故地被伤害了一回,他气得要命,可这事也不好找姚老太太理论,也不好找米青解释,一解释,就显得太鼠肚鸡肠了;可不解释呢,又冤枉,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里,他碰见米青,都觉得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现在好了,他终于有报一箭之仇的机会。打米青第一次来找他借书时,他就明白了,她看上他了。但他假装不明白,很客气地招呼她。也许因为他的过分客气,她也有些讪讪然;可第二次再来还书时,她就有头回生二回熟的自然而然,可汤亥生还是很客气很生分。书读多了的男人,到底木讷,难怪三十三还没有娶上老婆。米青沉不住气了,第三次干脆主动抛绣球了。

可汤亥生不接。来而不往非礼也!米青三年前给他的,他要还给米青。米青后来讥笑他气量小,汤亥生不承认,这不是气量不气量的问题,而是男人的脸皮问题。女人想当然,以为男人都是厚脸皮,其实呢,不对,有的男人的脸皮比女人薄,薄如蝉翼,吹弹即破。

米青那时不知道汤亥生是成心报复,还以为汤亥生不谙风情。于是愈加直白,愈加用力,带着“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坚决。直白了几个月,直白到中文系师生差不多全知道了米青老师在追汤亥生老师,汤亥生这才若有所悟似的,和米青开始恋爱。姚老太太愤愤不平,说,敬酒不吃吃罚酒,给的不要讨的要,米青这个人,还真是——真是——真是什么呢?有人问,姚老太太摇摇头,不说了,回到家里,终于憋不住,对孟教授说,米青这个人,还真是——真是——贱!孟教授没反应,和平常一样呆若木鸡。饭桌上今天只有清蒸南瓜、素炒山药木耳,都是孟教授不爱吃的菜,孟教授没心情和姚老太太说话。

这事朱凤珍知道了,也气得咬牙切齿,妹妹是花,后生是蝶,世上只有蝶恋花,哪有花恋蝶?!老米也这样想,不过用的是另一种说法: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米青唱的这一出,完全倒过来了,是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只是汤亥生的样子,实在和窈窕不相干!

对这种庸俗的市井论调和迂腐的封建思想,米青嗤之以鼻。重要的是爱情,爱情发生了,还管它是蝶恋花,还是花恋蝶!

婚事一切从简,这是米青的意思,汤亥生妇唱夫随。能不随吗?他家在乡下,父亲十年前就过世了,剩下寡母,六十多了,身体还硬朗,在家一边种菜养鸡鸭,一边帮弟弟寅生带小人。寅生早结婚了,生了一女一儿。乡下的日子不容易,寅生原来指望哥哥帮他在城里找份工作,他读过书,初中毕业呢,也算吃了墨水的人,还会修小机电,他希望能在学校当个电工什么的。学校里那么多灯,一到夜里,灯火通明呢,应该会需要不少电工的;至于他媳妇小菊,没什么技术,不过小菊厨艺好,会做胭脂鹅,会做荷叶鸡,那个香,每次都能把村长香来,村长吃了,说味道比乡政府大院里的还好。所以,小菊可以到学校食堂工作。两口子扛了一麻袋绿豆、芝麻来,还捉了几只老母鸡。哥哥找领导办事,不能空手不?小菊很伶俐地说。汤亥生苦笑,他在学校认识的领导,最大的就是系主任陈季子。可陈季子能安排什么工作?不过就是安排他的老丈人在传达室看看门,其他的,似乎也不能——就算能,又怎么轮得上他汤亥生的弟弟弟媳?这情况汤亥生不好意思说,支吾搪塞半天,就是不肯去找领导。弟媳不高兴了,私下对弟弟说,都说兄弟情愿兄弟穷,妯娌情愿妯娌(尸从),看来是真的。弟弟也不高兴了,沉了脸对汤亥生说,哥不是博士吗?博士在领导那儿会没这点面子?不给面子就撂挑子,看他还怎么办学校?这话也就是汤亥生听听,如果学校其他人听了,会笑掉大牙。汤亥生自然不能撂挑子,弟弟弟媳拎了老母鸡和绿豆、芝麻,气呼呼回了老家。他们后来去了广州,在同乡的介绍下,汤寅生还真在一家工厂做了电工,而小菊也在一家馆子店当帮厨。他们工作一落实,就到公用电话亭给汤亥生打了电话,有壮志已酬的豪迈,也有自力更生的骄傲,汤亥生松了口气,却也有些惭愧,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然如此。当初他考上大学时,村子里的人都以为他家从此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所以都十分艳羡和巴结他家。他母亲出门买豆腐,花两块豆腐的钱,能买回三块豆腐来,到屠夫那儿砍半斤五花肉,能砍回六两来;他家的大黄犬也沾他的光,在村子里很有地位了,除了村长家的老黑,它基本是一犬之下,万犬之上的;汤亥生每次回老家,享受的待遇也是官宦回乡省亲的阵势。那真是他们家的辉煌时期,可后来渐渐就不行了。他们殷勤了老半天,可汤亥生家怎么总不见升天的迹象?别说鸡犬升天了,就连汤亥生本人,多年之后,也还是那落魄秀才的样子——乡民们虽然没有多少见识,但看人发达不发达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他们甚至有上当受骗的委屈,尤其是屠夫,恼羞成怒之后,给汤亥生母亲的五花肉,由六两变四两了。汤亥生也悻悻然,觉得自己简直如柳宗元笔下的那只黔之驴,庞然大物吓唬别人半天,到最后,也就是“蹄之”两下的本事。汤亥生后来几乎不回老家了,没脸回。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婚事能不从简?

朱凤珍是不同意从简的,女人一辈子只有一回的事情,怎么能这么马虎了事?可她不同意没用,因为之前米青压根儿没有征求她的意见。等到朱凤珍和老米知道了,已经晚了,生米早煮成了熟饭,他们两个人住一起了!门口倒是贴了一副大红对联: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字写得龙飞凤舞,要不是老米念过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这对联他就认不出来了。窗户上有两个红双喜,还有两只鸳鸯,两只鸳鸯都戴了眼镜,姿态很滑稽,没有交颈而眠,没有追逐戏水,而是各自歪了头,对着一本书,苦思冥想的样子——这是姚老太太的才华和幽默,吃了米青和汤亥生的几颗喜糖之后,老太太前嫌尽释,怀着十分美好的心情,创作了这幅剪纸艺术,对联也是她让孟教授写的。孟教授在师大,号称“孟癫”,书法颇有几分张旭之风。每次中文系有老师新婚,或者再婚,孟教授都会写副对联去祝贺的。可打退休之后,他就惜墨如金了,对联不送新婚的,只送再婚的,别人问原因,他说物以稀为贵,但姚老太太知道他这么做只是因为“梅开二度”这几个字写得好,好到了欲罢不能的程度,也不管别人是二婚还是三婚,横联他一概写“梅开二度”。如果新婚的横联可以写这几个字,姚老太太相信,孟教授肯定还是会照送不误的。当然,新婚是不能送“梅开二度”的,所以孟教授就一直惜墨如金了。这一次之所以破例,一是因为他对米青和汤亥生印象很不错;二呢,是姚老太太那天用胭脂菇炖鸡汤引诱和威胁了他。姚老太太说,如果他上午把对联写了,中午她就做胭脂菇炖鸡汤,如果下午写呢,她就晚上做胭脂菇炖鸡汤,如果到晚上还没写呢,对不起,就不做了,她把胭脂菇送给隔壁的周师母,周教授喜欢吃芫荽凉拌胭脂菇,周师母这次因为去菜市场晚了,没买到胭脂菇,周教授正在家怄气呢。

贴副对联就算结婚了,这样的事,也只有在省城会发生,也只有在米青身上会发生。朱凤珍气得心口疼,却也无可奈何。米青的事,她一向做不了主,打小就这样,叫她东,她一定西,叫她南,她一定北。因为这样,朱凤珍和她说话都要反着说。三岁就开始了。喂她的饭,她紧闭了嘴,不吃,朱凤珍说,这饭青青不吃了,给猫猫吃,她马上把嘴张开了;米老太太给她穿小花罩衣,她把小胳膊抱紧了,生死不肯穿,朱凤珍说,这花衣服青青不穿了,给姐姐穿,她马上把两只胳膊伸直了。但这法子,也就只管用到幼儿园。米青幼儿园一毕业,开始读小学的时候,朱凤珍再用这反着说的法子,她就瞪了两只溜圆的眼,很鄙夷地看着朱凤珍,把朱凤珍看得心里发毛。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朱凤珍对米青不太喜欢了。弄堂口的老蛾说,这是因为米青头上长了反旋,头上长反旋的人,性格就这样,喜欢和别人拗着来。在家和父母拗,嫁人了和公婆丈夫拗。没办法,这是相拗。女人相拗了,命也就拗了。和弄堂里的小苏一样,小苏就是因为眉毛的曲折斜长,才会离婚两次结婚三次的。都是命,命里注定的,逃不脱。

老米认为这是打野狐禅,老蛾这妇人,最会妖言惑众,利用封建迷信,来骗取钱财,和赵树理写的三仙姑,其实是一回事。如果是旧社会,她肯定也会跳大神,并且闹出“米烂了”之类的笑话。这笑话老米给朱凤珍讲过无数次,朱凤珍每次听了,都乐开了花,可乐开花归乐开花,之后还是信老蛾。老米自觉很失败,他一堂堂人民教师,却教育不了自己的老婆。米青不听话和头上长反旋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因为读书多,读书多的人自然就有怀疑和叛逆精神,扯什么相拗不相拗的?

这话朱凤珍不相信。米青三岁时读什么书了?斗大字还不识一个呢!所以,天生的相,酿成的酱,有道理的。不然,米青都在京城读大学了,又在大学堂里当女先生,怎么也应该过上富贵日子了,可她就是过不上,相不带富贵呢。“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卖麻布”,老蛾说过的。米青有四螺,是卖麻布的命。既然卖麻布的命,这样寒酸地结婚,似乎也理所当然。

朱凤珍有些心酸,这个二女儿虽然和自己不怎么亲,可说到底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看着一身素妆的新娘子米青,朱凤珍不忍了。走之前,她拉着老米去“周大福”,给米青买了条金项链,24K的,三钱多重呢,到收银台付钱的时候,她手都有些抖,她花钱一向是很仔细的,这一次,少见的大方。老米一直站在她身后,很温顺的样子,好几次,还轻轻摁了摁她的肩膀。她知道,这是老米在表扬她了,三个女儿里,老米其实是最疼米青的。

可米青还不领情,米青说,你们弄金项链干什么?干脆给我镶颗大金牙得了。

这话是讽刺了,朱凤珍虽然没文化,也听出了米青话里讽刺的意思,眼圈一红,没说什么,把金项链放到老米手上。老米又摁摁朱凤珍的肩膀,沉了脸,一言不发地把金项链往米青的书桌上重重一放,两人一起下楼了。

米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伤人了,怔了怔,还是把金项链收了起来。

他们在省城也就待了两天,老米还有课,不能多耽搁;朱凤珍的裁缝铺子呢,交给三保和米白打理,她也不放心,三保的手艺虽然也不错了,但有些难侍候的老主顾,还是自己侍候更妥当些,如今裁缝铺的生意不比从前,可不能马虎半分。何况,米青这儿也实在不好住,一室一厅的房子,老米睡沙发,汤亥生打地铺,朱凤珍和米青睡床——他们家也就这张床是新的,有新婚的气象,朱凤珍不肯,她不习惯和老米分开睡,她虽然五十多了,可每天晚上还喜欢枕一枕老米的胳膊,撒撒娇,他们结婚几十年了,却还是十分恩爱的。而且,朱凤珍也不想和米青一起睡,打米青三岁之后,她还没和米青在一个房间睡过呢,何况还是同床共枕,她百般不自在,米青或许也不自在,所以一直坚持要老米和朱凤珍睡床,她和汤亥生打地铺,老米又不同意,鹊巢鸠占,不合适。想一想新郎汤亥生的复杂心理,他也睡不好。最后只好依汤亥生的安排,各自左右不合适地睡下了。

老两口走的时候,米青正好有课,是汤亥生一个人送行的。汤亥生排队买了票,又买了一大堆车上吃的东西,面包、水果、瓜子花生、塑料袋下面,还放了一本书,是朱自清的《背影》,之前两人聊天时,老米说到过,他最喜欢的作家是朱自清,没想到,他就记住了。汤亥生说,在车上解解闷,有五六个小时呢。老米很矜持地笑笑,没说话。对汤亥生这个女婿,他其实还是比较满意的,稳重,有学问,人又周密细致,看上去靠得住。和米红的前夫俞木完全不一样,当初也是昏了头,竟然同意把米红嫁给俞木,那种纨绔子弟怎么能嫁呢,吃喝嫖赌,一身恶习,都是朱凤珍妇人之见,嫌贫爱富。想到这里,他有些埋怨地看看朱凤珍,朱凤珍不知道,兀自板了脸坐在那儿,她对汤亥生是不太看得上的,不过,她看不上也没用,这是米青的事,她横竖插不上手。这也好,到时他们好也罢,歹也罢,怨不得她了。

再说,三十岁的老妹头,也实在不好再挑三拣四了。再挑,天怕就黑了。之前她自己曾忧心忡忡地对老米这么说过。所以,米青最后能找个有手有脚的男人嫁了,也算阿弥陀佛了。至少朱凤珍回苏家弄,不用怕王绣纹了。自从米红离婚后,王绣纹隔三岔五地,就爱上裁缝铺子里来,每次总带了苏丽丽的儿子过来,这是显摆了,显摆她家苏丽丽的婚姻美满。当初苏丽丽奉子成婚,嫁给一穷二白的陈吉安,朱凤珍话里话外,没少寒碜王绣纹,人家现在反攻倒算来了。朱凤珍埋了头干活,不搭理她。米白没眼色,还拿了大白兔奶糖逗苏丽丽的儿子,苏丽丽的儿子长得像陈吉安,大眼睛,白皮肤,嘴唇像花瓣一样好看。米白十分喜欢。每次他来,都丢下手里的活计,去逗弄他。朱凤珍把量衣尺往裁衣板上一丢,“啪”的一声,平地惊雷般。苏丽丽的儿子吓得睁圆了眼,扯了王绣纹的衣襟要走。王绣纹只得走了,走之前,笑吟吟问一句,你家米青,今年多大了?朱凤珍气得差点把量衣尺往王绣纹脸上扇,米青多大了,她能不知道?苏丽丽和米红同岁,米红比米青大两岁。成了心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可现在好了,朱凤珍不怵了。下次王绣纹再来,她也要猫戏老鼠,一样一样对王绣纹说,说米青结婚了,说米青的老公是博士,说米青的老公是大学教授,看她还张狂不?

汤亥生和米青婚后的生活很美妙。两人是初婚,也是初恋。汤亥生之前没谈过恋爱,有过一次暗恋史,是大学同班女同学,也就暗恋了两个月,两个月的寤寐思服之后,有一次他在校外撞到这个女同学和一个男人手挽手作伉俪情深状,他的暗恋立刻就胎死腹中了。弃置何足道,努力加餐饭。他勉励自己。当天在食堂就买了红烧肉,晚上的睡眠也恢复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情事了,最多不过一时半刻的恍惚,不足挂齿的;米青呢,也算没谈过,有两个男生正式向她示过好,一个是大学时文学社的成员,物理系的,却无比热爱写诗;另一个是读研时的师兄——堂师兄,因为不同门,是研究先秦文学的。两人一开始都获得了米青的好感,但后来都没通过考察——考察的内容说起来也简单,就两项:一是两人上书店待上一整天;二是约上朱蕉一起去喝一回酒。如果在进行这两项内容时,男生始终能表现出心无旁骛的品质,考察就算通过了,如果男生有片刻的坐立不安心猿意马,米青立刻就会暗下决心。米青做事,一向有自己的原则的,不关原则处,疏可走马;关于原则处,密不透风。杀伐决断,毫不手软。那两个男生,就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被杀伐了。

而汤亥生,也是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通过了米青的考察:马桶边放书架的男人,对朱蕉的风情视而不见的男人,对米青而言,基本属于量身打造,米青遇见了,就不能放过,只能叹: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那天的酒席之上,米青看上去是心不在焉淡泊明志的样子,却一直冷眼旁观,几个男人在朱蕉面前的反应,她明察秋毫,一清二楚。

爱情在三十岁时才来,似乎有些姗姗来迟。米红十几岁就开始恋爱了,和三保青梅竹马,和陈吉安眉来眼去。但米青直到三十岁,还是空白呢。不过,十几岁恋爱有十几岁的好,因为什么都没经历,三十岁恋爱也有三十岁的好,因为什么都经历了。而米青和汤亥生的恋爱,却同时具备了这两种好:两人虽然都年过三十,却没有恋爱的实践经验;可两个人又都具有丰富的理论经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就是说,他们在爱情的世界虽然足不出户,其实呢,日月星辰锦绣山河早就见识过了。再次相见,感觉是温故知新,或者说旧地重游。

早知如此,我们何不让老孟的横批写上“梅开二度”,也省得他“花好月圆”写得不情不愿。

两人狎昵时,米青调戏。孟教授写对联之事,姚老太太早对米青说过了。

汤亥生说,依你那意思,又何必“梅开二度”,干脆“梅开千度”不是更切题?

那样的话,对联下面还要让老孟用蝇头小楷加一注释,不然,别人一旦误读,我们在师大就身败名裂了。

可老孟不写小楷,这事说不定还要麻烦陈季子了。——陈季子的楷书在中文系是第一人,尤其是蝇头小楷,他因此在全校专门开了选修课,就叫《楷书要论》。

但要劳陈季子主任的大驾肯定行不通,这事看来只能泡汤了。

只能泡汤了。

汤亥生一本正经地说,米青亦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他们的言语方式,或者说,谈情说爱的方式,总是寓谐于庄的,寓谲于正的。

米青和汤亥生的家,最阔的是卧室兼书房,第二阔的是洗手间兼书房,第三阔的是客厅兼书房,最简陋最寒碜的是厨房。

一单口煤气灶,一白瓷砖砌的水池,两个木橱,一木橱放杯盘碗盏油盐酱醋,另一木橱上放了个微波炉。看上去,有点像单身宿舍的厨房装备。其实还不如有些单身的人讲究,至少当初马骊和她未婚夫的煤气灶,是双口的。

本来结婚前米青应该改造一下的,姚老太太过来送对联时,顺便参观了他们的房子,提了很多建议,其中啰唆最多的,就是汤亥生的厨房。关于婚姻中厨房的重要性,姚老太太发表了许多高论,但米青笑笑,姑妄听之了,厨房属于她疏可走马的范畴,她和汤亥生的口腹之事,基本在学校食堂解决。师大有五个食堂,最近的教工食堂,离他们住的楼不到100米,下楼转个弯,就到了。

米青和汤亥生一般都在教工食堂吃,教工食堂的米饭好吃,东北大米,晶莹圆润,如富家千金小姐一样,也不贵,两毛钱一两,米青买二两,汤亥生买四两,再加上一份豆豉虎皮椒,一份韭菜炒鸡蛋,一尾红烧鲫鱼,很不错的一顿午餐了。如果天气好,有阳光,他们就喜欢坐在食堂外面吃,食堂外的路边种了樟树,樟树下有木椅,他们一人一个饭盒,一人一本书。阳光透过樟树叶子照下来,斑斑驳驳的,照到米青的脸上、书上,把米青照得昏昏欲睡了,米青便把饭盒和书一丢,斜靠在汤亥生的肩上,眯一会儿。汤亥生仍然一边吃他的饭,一边看他的书。

米青有时不让他看,把书抢了,扔到脚下,汤亥生也不生气,捡起来,拍一拍,再翻到刚看的那一页,用书签夹夹好。之后就陪米青静静地坐着,看路过的人,或狗。教师宿舍区现在有许多狗了,养得最好看的,是苏不渔家的“苏苏”,和陈季子家的“薛宝钗”,“苏苏”小巧玲珑,“薛宝钗”珠圆玉润,米青看了,很喜欢,一时心血来潮,也想养一只,把这想法和汤亥生一说,汤亥生不置可否,只是笑,把米青笑得不好意思了,也是,她到现在,别说养动物了,就是养植物,也是养一盆死一盆。结婚时马骊和她的未婚夫送了盆绿萝过来,明明说可以养两到三年的,结果,到他们家不过两三个月,葳蕤丰腴的绿萝就日渐憔悴,最后终于呜呼哀哉了!米青一气之下,又到花草市场上买了盆绿萝回来,两三个月后又呜呼哀哉了。这是见鬼了,米青不信邪,又捉了汤亥生到花草市场去,这一次发了狠,米青一下子买了两盆绿萝回来,一盆放卧室书架边,一盆放客厅书堆边,小小的屋子,一时绿意盎然,简直有田园诗歌的意境。米青小心翼翼,严格按姚老太太指导的方法来养护,结果更糟,两盆绿萝一个月之后就相继桑之叶落其黄也陨了。米青不明所以,问姚老太太,姚老太太也茫然得很,只好说,没别的,风土不宜。

米青要再买,汤亥生不愿意了,说,你这是滥杀无辜荼毒生灵。这帽子一扣,米青不好意思了,只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两人后来到别处去田园诗歌,也不用走远,就在楼下,学校的教授都爱养花草,窗台上,院子里,处处花红叶绿,他们坐在食堂外面的木椅上,看对面人家的院子。院子第一家,是新闻系的庄教授家,庄教授的老婆是日本人,他家的院子因此有日本庭院的风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子里花草扶疏,玲珑有致,还挖了一个小水池,小水池他们走近看过,里面养了睡莲,还有几条红金鱼白金鱼,张了裙子一样的尾巴,在墨绿色的水里游来游去。廊檐下有类似榻榻米的木板,木板上放了一灰布坐垫,米青有时很想进去,在那布垫上坐一坐,那或许就不是中国式的田园诗歌了,而是日本松尾芭蕉俳句的意境,“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那些花花草草下面,应该藏了一两只青蛙吧?但米青和庄教授不熟,和他的日本夫人更不熟,所以,就只能在围墙外看一看,过过干瘾。

对面院子第二家是历史系程教授家的,程教授家的院子没有庄教授家好看,在庄教授家看花看草,在程教授家就只能看老太太。他家有个白发老太太,一天到晚,在院子里活动:择菜,晾衣晾鞋袜,或者用一小竹匾,晒小干鱼——程教授家似乎总有晒不完的小干鱼,所以每次在教学楼遇见程教授,他身上总有一股子干鱼味儿。米青不爱闻,只好屏息几十秒,待程教授走远了,再呼吸。

一开始米青以为那白发老太太是程教授的岳母,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程教授的夫人程师母,程师母比程教授大八岁,又没文化,没人知道程教授当初为什么会娶程师母。就连号称师大百科全书的姚老太太,也不知道其中缘由。米青极惊讶,惊讶之余又生出敬佩之心,为程教授溯洄而上的勇气,男人都喜欢一树梨花压海棠,可程教授家,却风景殊异,完全是一树海棠压梨花的景致。这种不庸俗的男人,米青欣赏。可汤亥生不以为然,汤亥生说,这不过是体现专业素质的一种方式,你要知道,人家是历史系教授,所以会用历史的眼光看问题,历史愈长,就愈有审美价值。这是胡诌了,汤亥生这个人,有点像老米,在外人面前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可在老婆面前,说话也有几分轻薄的。——不过这种轻薄,米青也喜欢。

米青有时会内疚,他们这种行为是不是有点不道德,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偷窥了人家的生活,并且对人家的生活胡说八道。汤亥生说,我们这行为,相当于看《清明上河图》,或《东京梦华录》,然后学一学金圣叹,评点几句,怎么就不道德了呢?

这说法米青又喜欢,他们坐在木椅上,看看树,看看狗,再看看人家院落里的生活,然后闲言碎语几句,不过相当于看画看书,相当于文艺批评,没什么不道德的。米青这下子看得理直气壮了。汤亥生这家伙,看来还真不是白长了个孔子一样的大脑袋,都有化俗为雅的能力,孔子能堂而皇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汤亥生呢,能在如厕时坐拥书城,还能在窥看人家院子时堂而皇之说,这是在看《清明上河图》和《东京梦华录》。

厉害!着实厉害!

当然,对米青而言,汤亥生的好,不仅能和孔子一样化俗为雅,更重要的,是他也和孔子一样,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美德。

食堂吃久了,偶尔也会生厌。尤其在黄昏时,楼下人家的厨房里,会有十分浓郁的饭菜香味飘过来,汤亥生的脸上,这时就有“心向往之”的迷醉,亦有“虽不能至”的遗憾。人类最原始的生物需求,毕竟是十分强大的,光靠书本根本无法抑制它。米青对此也深有体会,深有体会也没办法,总不能觍着脸跑到别人家的厨房去满足自己的生物需求。那女人米青倒认识,姓姜,不知是叫姜子鱼,还是叫姜子瑜,她丈夫是个大嗓门,似乎须臾不能离开自己的老婆,总听到他在院子里“姜子鱼”“姜子鱼”地喊,米青和汤亥生为那个女人的名字打过赌,米青赌叫姜子瑜,瑜,美玉也,天生是女孩子的名字。父母把女儿叫作玉,既希望她长得如花似玉,又希望她过金枝玉叶的生活,又希望她有守身如玉的道德,言简意丰,一字千金,不用在女人的名字上,简直糟蹋了这个字。汤亥生说,那宝玉还是男人呢,名字不也是玉吗?米青说,宝玉之所以成为败家子,就因为取坏了名字,男人取个女人的名字,能好吗?周瑜呢?周瑜不也是妇人胸襟,才被孔明气得吐血。都是玉字惹的祸。也是,可汤亥生还是赌叫姜子鱼,人家的父亲说不定在是搞历史的,知道姜子牙在渭水钓鱼这个典故,所以叫姜子鱼了。两人争执不下,只好赌。赌什么?米青提出赌三声狗叫,不是汪汪汪就敷衍了事的那种,而是命题作文,如果汤亥生赢了,米青就得学陈季子家的“薛宝钗”叫,“薛宝钗”是公的,叫声狂放,是大江东去的那种;如果米青赢了,汤亥生就学苏不渔家的“苏苏”叫,“苏苏”是母的,叫声柔媚,是梅兰芳唱小旦的那种腔调。且要学像了,得分八十以上,才能通过。但汤亥生不同意学狗叫,不是他没信心——他在乡下长大,别的没听过,但鸡鸣狗吠那是听多了,学狗叫,那也是童子功,肯定能叫好了。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嘛!可八十分由米青说了算,那就不科学,万一米青徇私舞弊,总给他六十分,那他岂不要一直学苏不渔家的母狗叫?汤亥生不上当,汤亥生要赌别的,别的什么?他要赌一顿饭,楼下人家的一顿饭,汤亥生说,如果那个女人叫姜子鱼,米青就要去楼下人家提要求,不管是以什么理由,总之就是要到她家蹭顿饭。米青觉得汤亥生真是馋疯了!好在,那女人不叫姜子鱼,也不叫姜子瑜,而是叫姜芷芸,女人的老公卷舌音不卷舌音分不清,鼻音又分不清,所以子芷不分,芸鱼不分了。汤亥生知道后一脸失望,犹自恋恋不舍地对楼下探头探脑,仿佛是到嘴的鸭子飞了的沉痛表情,米青对他没出息的样子觉得好笑,佯恼了把汤亥生从阳台上拉进屋,然后关上门窗,又开始夫妻双双苦练思无邪了。

思无邪经常不管用,这时汤亥生和米青就会去“凤祥春”打一回牙祭,“凤祥春”的东坡肉做得好,啤酒鸭做得好,铁板鲈鱼也做得好,汤亥生喜欢吃啤酒鸭和东坡肉,米青喜欢吃铁板鲈鱼,没关系,都点,谁也不用谦让。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汤亥生平日是汤亥生,可一到酒桌上,就摇身一变,成半个李白了。有半个李白的人生高度,也有半个李白的慷慨,米青很喜欢。当然,所谓换美酒只是那么一说,李白喝酒是为了斗酒诗百篇,他们也不写诗,换美酒干什么?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在肉。两人以茶代酒,大碗喝茶,大块吃肉。把肉盆吃得见底之后,再用东坡肉汤汁浇饭,一人一大碗。米青的饭量,巾帼不让须眉,和汤亥生比起来,不说有过之,至少无不及。两人吃得满嘴流油,肚皮滚圆,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

这种吃法有点儿像穷书生买春,只能偶尔为之,因为身子吃不消,经济也吃不消。每回去“凤祥春”之后,他们的钱包就明显瘪下去许多,肠胃也会不自在许多天,两人揉着肚皮算算账,只好喝几天稀饭了。

如果自己做,就省许多。菜市场的猪肉十块钱一斤,鸭子七块钱一斤。买两斤猪肉二十块,买一只鸭子二十块,加上一瓶啤酒,油盐酱醋,不超过五十块,两个人,吃几天。姚老太太这么对汤亥生说。是语重心长的教导,也是别有用心的批评。这批评倒不是只针对米青,而是针对所有不做饭的女老师。中文系有好几个这种女老师,她们以为读了几本书,就有资格不做饭了,就有资格让男人系围裙了。姚老太太最看不得这种女人。孟教授在娶她之前,有过一个对象,也是中文系的,不知什么原因两人分手了,那女人后来嫁给了老金教授,老金教授当时还是小金讲师。每次上课时都会拎了两个会议袋子,一个会议袋子装讲义,一个会议袋子装菜,装讲义的袋子搁在讲台上,装菜的那个袋子就斜搁在讲台后,小金讲师也不避嫌,就由了芹菜莴苣绿叶子从袋口露出来。即使有督导听课,他也是这做派。由此金老师美名远扬,都知道金老师上课前要先去菜市场,下课后要洗手做羹汤,而且这羹汤做得和他的莎士比亚研究一样好,而且还乐此不疲地做了几十年,从小金讲师都做到了老金教授。女老师们有时闲了,心情好了,会拿这个调笑他老婆,他老婆也一把年纪了,还娇滴滴地说,没办法,我这个人,有毛病,闻不得油烟味,闻了,就心口疼。闻油烟为什么会心口疼,姚老太太想不通,好歹也要有个像样的说辞,比如反胃,比如皮肤过敏,虽然也牵强,但多少还能说得过去。说闻油烟会心口疼,简直是秦桧的莫须有,是赵高的指鹿为马,明目张胆地欺负人。姚老太太愤愤不平,这女人也忒不像话,老公把菜袋子都拎到了教室,她不以为羞,反以为荣。如果当初孟教授娶了她,那如今拎菜袋子进教室的,就不是老金了,而是老孟了。姚老太太经常这么对孟教授说,是表功的意思,想要孟教授为娶了她这样贤惠的老婆感恩戴德。孟教授这辈子没进过厨房,一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剥削阶级生活。一般情况下,姚老太太是很娇纵孟教授过这种剥削生活的。但有时也觉得委屈,也想享受一回老金老婆的待遇,可孟教授却坚决不干,说什么君子远庖厨。什么意思?按他这说法,他是君子而老金是小人了?狗屁!如果不是娶了她,他凭什么君子远庖厨!忘恩负义的老家伙!姚老太太平时称呼老孟,喜欢和他的学生一样,称呼孟教授,但一生气,就叫老家伙了!

但汤亥生米青的模式和他们不同,他们是一人做,一人吃,反正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汤亥生和米青呢,都不愿意做,都想吃。这自然不行。好在两人都高度理解对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有了这种认识,汤亥生就不怪米青,米青也不怪汤亥生。两人志同道合吃食堂,食堂吃一段日子,吃厌了,就志同道合上一次“凤祥春”,平均下来,差不多是一个月两次。比上书店的频率低,他们上书店,是一周一次,按汤亥生的说法,这叫周期性发作。

他们偶尔也用一用厨房。汤亥生会煮面条,清煮,放两个鸡蛋,几片青菜叶子,就点螺蛳酱,也蛮好,如果面没有煮坨了的话。但面经常是会煮坨的,坨成面疙瘩,他们家的煤气灶有点问题,火苗总是很小,要把面和鸡蛋煮熟,要十分钟呢,这十分钟汤亥生也不能好好等,要看书,一边看书一边等,结果,面坨了,没法吃,两人相视一笑,又各自拿了饭盒去食堂。

米青会煮稀饭,大米稀饭,小米稀饭,绿豆稀饭,花样很多,总之是稀饭系列,还会煮红豆花生莲子稀饭——这个不叫稀饭,叫粥。《浮生六记》里的芸娘,为沈三白在闺房中藏粥和小菜的故事,米青很喜欢。所以每次熬粥,米青都是郑重其事的样子。熬粥要一个小时呢,一个小时很难不开小差,米青就用闹钟,闹钟响三次,第一次是要关小火,第二次是要搅一搅,然后半开了钵盖,第三次呢,粥好了,米青大叫一声汤亥生,汤亥生就跑过来了,戴上棉手套,把粥钵子很小心地端到桌子上,然后,拿碗碟、拿筷子、盛粥、打开剁椒和腐乳瓶盖子,米青就闲了手,老爷一样坐在桌子边,等汤亥生侍候,她熬了粥,是功臣,理所当然可以当老爷。

他们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三年,如果不是汤米要出生,他们或许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汤米也叫米汤,学名nbGcRwkEOdOZIgGAseBjVTK3GkwjDnobLZCWTDP7x0o=汤米,小名米汤,别名米汤生——这别名是汤亥生坚持要取的,汤亥生说,古代的文人不都有个别名吗?李白别名青莲,杜甫别名少陵,都风雅得很。米青且由他了,汤米还在肚子里呢,不过两个月,看超声波,还是一只蝌蚪。一只小蝌蚪,竟然就学李白杜甫,弄个别名,也忒煞有介事了。米青憋住笑,由了汤亥生忙乎。

考虑到汤米在米青肚子里的进化,再吃食堂有些不合适了,他们打算请个保姆,打电话给朱凤珍,让她在辛夷帮忙物色一个,条件不高:只要求手脚干净,能做好饭菜。

这好办,朱凤珍说。

可半个月后,米红来了。

米红来之前没有告诉米青,米青还以为是保姆来了,兴冲冲让汤亥生去车站接,结果,没接到保姆,把米红接来了。

米青很恼火,背了米红质问朱凤珍,怎么回事?他们要找的是保姆,又不是千金大小姐。朱凤珍也知道这事米青肯定不乐意,所以赔了小心说,自家姐妹,总比别人好。怎么比别人好?米青那个气,她和米红打小关系就不好,朱凤珍又不是不知道。朱凤珍说,再不好,也比保姆强,至少不会像保姆一样,在饭菜里面下砒霜。辛夷以前出过这事,保姆被东家扇了耳光,恼羞成怒之下,用砒霜毒死了东家好几口子。这事当时在辛夷闹得很大,米青也知道。可米青和汤亥生又不会扇保姆耳光,要担心保姆下砒霜干什么?杞人忧天!

很显然,朱凤珍让米红过来,有其他的意思。

什么意思呢?米青不问,米青懒得问,反正过几天,米红就回去了——即使米青不开口,米红自己也待不住,她一个娇滴滴的千金,能照顾米青?

可朱凤珍不同意,米红是不能回辛夷的。

为什么?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朱凤珍不说话了。

问老米,老米说,还能因为什么?人家的老婆都到苏家弄来闹了。

谁的老婆?

还有谁?黄佩锦呗。

米红离婚后,不好好在家待着,一天到晚到“莲昌堂”隔壁那家杂货店去厮混,和杂货店的老板娘打得火热。那个杂货店的妇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每天涂脂抹粉,打扮得妖妖冶冶的,在麻将桌上勾搭男人。米红就是被她带坏的。一开始老米就警告了朱凤珍,让她管管米红,年纪轻轻的,就迷麻将,不是什么好事。他还是希望米红跟着朱凤珍在裁缝铺里做事,裁缝虽然不算什么好工作,但至少能自食其力。老米这个人,虽然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思想,但对自食其力,也是很看重的,这也是当初他在娶不上女老师之后会退而求其次娶朱凤珍的原因。可朱凤珍却不是这样,她自己虽然是裁缝,却一向是不太瞧得起这门手艺的。在她看来,米红就算离婚了,那也不过和老蛾说的那样,是暂时的贵人落难,凤凰落草,总有一天,会时来运转展翅高飞的。娘娘的命相呢!所以她就纵容米红。不就是打打麻将吗?有什么要紧,辛夷有打麻将的风气,很多人都打的,就是朱凤珍自己,有时下午店里的活不忙,她也到隔壁摸上两圈。

再说,米红打麻将还赢钱。杂货店的老板娘看来不单教会了米红涂脂抹粉,还教会了米红打麻将。米红这个人,指间不紧的,花起钱来,一向如流水,经常用赢来的钱给朱凤珍买这买那,买珍珠面霜,买杭州丝巾,买补血阿胶。补血阿胶用黄酒、冰糖、芝麻、核桃一起炖了,朱凤珍冬至前服用一段日子后,不怕冷了,以前冬天朱凤珍是很怕做事的,冷,春节前,偏活计多,铁剪刀握在手里,冰凉冰凉的,让她经常感叹自己命苦。现在因为阿胶,命不苦了。

这都是托米红的福!

所以,苏家弄即使有了一些风言风语,朱凤珍也假装没听见,由了米红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杂货店去混。

结果,由出了事,黄佩锦的老婆闹上了门。

这一次人家有了证据!米红有一次打完麻将,不回家,而是和黄佩锦一前一后去了“莲昌堂”,虽然他们蹑手蹑脚,可还是被门房老顾看见了。老顾本来不想多事,主人风流,和门房没什么关系,可米红出来时手上提了几盒阿胶,这就和门房有关了,老顾是个有责任心的门房,当天就向夫人告发了这事。

人家于是上门了,话说得很难听!

老米和朱凤珍这才知道,朱凤珍吃的阿胶,全是黄佩锦孝敬的。

米红在辛夷,现在名声是彻底坏了,没有哪个正经男人愿意娶她了。

米青这下子明白了,朱凤珍让米红到她这儿来,不是为了过来做保姆,而是过来嫁人的。

米红住书房。本来米青和汤亥生是没有书房的,但一年前学校为了吸引外来博士,出台了一个新政策,所有的博士可以享受教授的住房待遇,汤亥生的一室一厅就换成了两室一厅。

房子是二手的,之前住的是艺术系的王喆教授,王喆学徐渭,画水墨牡丹,画出了名,就到法国去了,据说法国人,尤其中产阶级,很欣赏王喆的水墨牡丹,说有东方的意味。王喆夫妇现在住在巴黎,塞纳河的左岸,当年玛格丽特·杜拉斯住过的地方。他们在那儿开了家画廊,靠着王喆水墨牡丹里那东方的意味,过着有西方意味的生活。

他们腾出来的房子,米青很喜欢,有艺术的气息,卧室里贴了墙纸,淡紫色木槿花的;另一间房,想必是王喆的画室,好几个地方,都画上了水墨牡丹,肯定是王喆出名前画的,牡丹肥肥胖胖的,像杨贵妃一样,汤亥生看了,不喜欢,说是墨猪,要刷了。可米青不同意,她喜欢书房里有这样的墨猪,不是因为什么东方的意味,而是画饼充饥——既然活的牡丹养不了,那么看看画里的牡丹,也还是很好的。王喆家的厨房也讲究,这有点出乎米青的意料,艺术家的生活,看来也有世俗的一面,灶台橱柜油烟机,一应俱全,还有一个格兰仕微波炉。王喆夫妇走时,一样也没拆走。

米青他们没有重新装修,只是把原来的书架都搬了过来,卧室的,客厅的,卫生间的。书房里放了张沙发床,本来是两用的,客来了打开当客床(他们其实基本没有客来,搬进来住了一年多,只来过两次客,一次是汤亥生的小学同学;另一次是汤亥生的中学同学),平时呢,基本就是米青用,米青喜欢箕踞而坐在上面,读书,或者入禅(入禅是米青自己的说法,汤亥生说是发呆)。可现在,米青用不成了,米红把米青的书房变成了她的卧房,把米青的沙发变成了她的床。

汤亥生更不方便。原来他的电脑就放在书房,他最喜欢坐的藤椅也在书房,他在那儿备课,在那儿写论文,在那儿改作业。现在米红鹊巢占鸠,汤亥生没办法,只好把他的电脑和藤椅转移到卧室去了。

如果不是米红,而是保姆,他们本来没打算让她住家里的。汤亥生在青年教工楼借好了半间房,是姚老太太帮他借的,她隔壁老俞家的保姆一个人住,十四平方米的单间宿舍呢,太奢侈了,姚老太太和俞师母的关系很好,一说,人家就答应了。

结果,白借了。

米红会做饭!

是第三天才动手的。第一天她睡了整整一天,第二天看了一天的电视,直到第三天,她才系了围裙,板着脸进了厨房。

韭菜炒腌熏笋丝,粉蒸肉,西红柿鸡蛋汤,几个菜一上桌,米青和汤亥生几乎惊艳了。

本来以为是个不通文墨的学生,结果考试时却交出了一篇锦绣文章,米青瞠目结舌。如果不是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她真要怀疑这个学生作弊了。

米红却轻描淡写。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做饭又不是读书,又不是绣花,有什么难的?

术业有专攻。看来韩昌黎没有瞎说,米红至少在做饭方面,有些天赋。

米青窃喜。汤亥生却喜形于色。民以食为天,这下子好了,他们家天的问题算是解决了。米汤生的进化从此不必担心,而他也不用上“凤祥春”就能吃红烧肉了。

汤亥生对大姨子的印象,立刻大大改观。之前他对她是有误解的,这怪米青,在米青的描述里,米红基本是个好吃懒做的绣花枕头,外面花花朵朵姹紫嫣红,里面败草烂絮黑咕隆咚。

看来不是这样,人家里面也有花朵!

评论一般都是靠不住的,因为带了评论者的偏见,要想了解文本真正的内涵,还是要读原著。

汤亥生这么对米青说。米青哂然,男人还真是胃觉动物,不过一顿饭,就把汤亥生收买了。

之后家务汤亥生和米红分工合作。米红负责做饭,汤亥生负责洗碗;米红负责晾衣服,汤亥生负责拖地。买菜呢,一般是米红的事,但如果汤亥生哪天没有课,他就主动请缨了。

米青拿汤亥生开玩笑,说,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这画面,有点儿像唱《天仙配》呢!

那是。你眼红的话,挑水这活让给你?

哪能呢。君子不夺人所爱。

米汤生现在五个月了,米青已变得十分慵懒,连课都经常让汤亥生代,更妄论挑水了。

朱凤珍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欲言又止的,问米红的情况。米青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怕米青真把姐姐当保姆用,那么娇生惯养金枝玉叶般的女儿呢,寄人篱下到妹妹家。朱凤珍心痛呢!

也不知道之前朱凤珍是怎么做思想工作的,米红竟然肯到她这儿来。

如果是过来嫁人,米青是没办法的。她又不是姚老太太,怎么会干保媒拉纤的活?

再说,她在大学工作,认识的人都是教授博士之流,米红一个野鸡中学毕业的高中生,一个无业游民,和他们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

她私下里这么对汤亥生说。

汤亥生却不以为然。胡适学问大不大,美国的留学生呢,北大的校长呢,还不是娶了没文化的江冬秀,两人也白头偕老了。

那怎么一样呢?那是旧社会。旧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

新社会不也有胡朝安吗?

胡朝安是哲学系教授,在学校是大名人,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哲学,而是因为他女儿的一张大字报。胡朝安老婆死后不到一个月,就续弦了,而且续的弦,还是家里原来的保姆。他女儿愤极之下,在人文学院门口贴了大字报,大字报的题目是:试问胡朝安教授的道德情操。文字毒辣,情绪激昂,几乎可以和骆宾王的《讨武檄文》相媲美。学校哗然,师生们争相传诵这篇大字报。胡朝安迅速大红大紫,选修他课的学生一时人满为患。这让哲学系其他老师颇为眼红,如今哲学课在学校是很受冷落的,许多选修课都因为选修学生的人数不够而开不出来,没想到胡朝安因祸得福。哲学系老师眼红之余,也恨不得有人给自己贴张大字报,好曲线救国,不,曲线救哲学。

米青有点不高兴了。他们在这儿讨论米红呢,他拿臭名昭著的胡朝安做例子,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说,在婚姻这事上,男人的逻辑和女人不一样。

你是说,米红也能嫁个教授?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那好,你有本事帮米红找个教授嫁,朱凤珍说不定会给你磕头的。

汤亥生不说话了。

如果天气好,米青也愿意和米红出去走走。

医生说了,多运动运动,对生产有好处。

而且,朱凤珍也说了,小心翼翼地,期期艾艾地,要她多陪陪米红,毕竟米红在省城,人生地不熟。

米青不喜欢朱凤珍的语气,托孤般的不舍。

至于吗?

不过,考虑到米红现在的心情,米青多少还是有些不忍。

学校西南角有个李白湖,米青喜欢到那儿坐。

李白湖和李白没有关系,是桃红李白的意思。湖边有十几株李树,春天一到,千朵万朵李花一开,那种素色的绚烂,是米青耽溺的另一种绮艳。米青以前读《红楼梦》,金陵十二钗中,最不喜欢的是薛宝钗,因为她身上的方巾气,更因为她亵渎了爱情——明知道宝玉爱的是林黛玉,还盖了红头巾嫁宝玉,太死乞白赖了!但后来米青修正了她对薛宝钗的看法,就因为薛宝钗的一句诗:淡极始知花更艳。看李白湖边一树树盛开的李花,米青十分赞同薛宝钗素以为绚兮的审美观。不管如何,至少在花的审美上,米青和薛宝钗志同道合了。

不过,现在不是花季,李树上没有一朵花,也没有一个李子,米青坐在湖边,缥缈了眼,是缅怀的姿态。

姐妹俩几乎没有话。说什么呢?

米青本来想问问米红这几年的生活,尤其是感情生活,和俞木离婚后,也有七八年了,怎么没有再婚呢?难道这么多年就一直和那个有妇之夫黄佩锦纠缠一起?

可米青开不了口。她们打小就不是亲密的关系,怎么问这么闺房性质的问题?

除了说说朱凤珍的身体,说说苏家弄的人事变迁,别的,实在没有什么好说了。

而且,米红也不是多话的人,尤其对了米青,愈加不爱说话。

姐妹俩在这一点上都随了老米,遇上投机的,能滔滔不绝;不投机的,则一言不发。

后来米青再约米红出门,米红就不愿意了。

两个女人坐在湖边发呆,没意思。如果是苏丽丽,她们可以说西班牙,可以说陈吉安,可以说职高的老师尤小美(尤小美后来还是嫁了一个老头,这女人简直有恋老癖,当年做学生时,就和一个外教老头胡搞);如果是杂货店老板娘,她们可以说麻将,可以说胭脂,也可以说黄佩锦。

可和米青,她什么也说不了。

她有点想念苏丽丽和杂货店的老板娘了。

虽然她现在和杂货店老板娘的关系不好了。因为黄佩锦,也因为麻将桌上其他男人的表现。以前麻将桌上的风头都是老板娘的,老板娘的一个兰花指,一个眼色,男人们立刻就魂不守舍了,所以,即使有男人在她眼皮底下对米红献殷勤,老板娘也从不拈酸吃醋,很大度地视而不见,或者是皇恩浩荡大赦天下般的雍容一笑,后来就不行了,米红青出于蓝,渐渐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意思,老板娘就再也没办法雍容了,开始是阴阳怪气,后来是指桑骂槐,再后来干脆就不欢迎米红到杂货店了。每次米红过去,她的态度都十分冷淡,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她又找了个麻将搭子,一个叫小雪的女人。小雪以前在南方打工,回辛夷后开了家美甲店。美甲店生意萧条,但她不在乎,经常关了店门过来打麻将。她长得其实不好看,凹眼,高颧骨,深色肌肤,是闽粤土著人的样子,却妖艳,挑染了紫红头发,涂了黑乎乎的睫毛膏,看上去风尘得很。

老板娘现在和她打得火热,那些男人,一个个也很喜欢风尘的样子。

甚至黄佩锦,和小雪也暗暗眉来眼去。

老板娘幸灾乐祸,她找小雪,原就是要以毒攻毒。果然,这一招见效了。

麻将桌上的情意,到底薄。

这是为什么米红会到省城的原因。米红对辛夷,心灰意冷了。她的社交圈,从来狭窄得很。离婚前只有苏丽丽,离婚后只有老板娘。老板娘一撒手,米红就成了风中之转蓬,迷茫得很。

所以她到米青这儿,也是负气,也是无奈。

好在有汤亥生,不然,米青和米红不知道怎么在一个屋檐下待下去。

米红不是来侍候我的,而是来侍候你的。米青有一次在饭后忍不住揶揄汤亥生。

汤亥生更喜欢吃肉,米青更喜欢吃鱼。这区别,米青一开始说清楚了的。或许不说还好,一说,饭桌上,十有八九的时候,都是肉了,粉蒸肉。

问米红。米红皱皱眉,说,鱼太腥,每回做鱼之后,手都要腥许多天。

而粉蒸肉,是米家私房菜,好吃,做起来还简单,用几匙自家制的小麦酱(每年八月,三伏天,朱凤珍都会晒上一大坛。米红这一次过来,带了好几小罐呢),和剁椒,新鲜的红尖椒,腌上半小时,再拌上米粉和谷酒,放在电饭煲的蒸笼上就可以了(米老太太当年是用篾笼隔水蒸的,米粉下还垫了青竹叶,那蒸出来的效果,依老米的说法,几乎是一首《诗经》里的诗,俗中见雅,雅中见俗)。

不过,米老太太一死,米家的粉蒸肉就被改良了,篾笼没有了,青竹叶也没有了。——这不怪朱凤珍的,朱凤珍店里忙,而且,青竹叶如今也不好摘了。

米红做的就是朱凤珍的改良版。即使是改良版,汤亥生也吃成桃李春风一杯酒的沉醉样子。

这样子米青不爱看,为了打击汤亥生,米青说起米老太太的粉蒸肉,用反衬的方式,说米老太太的粉蒸肉,是嫡出,贾宝玉般的精致;而米红的粉蒸肉,是庶出,贾环般的粗俗,上不了台面。

米青这话说了没过几天,米红做的粉蒸肉,下面也垫了青竹叶,不单下面垫了青竹叶,上面还撒了切得细细碎碎的芫荽。

所有的香料里,汤亥生最偏爱芫荽。

米红说,快过端午了,菜市场上,有乡下人担了竹叶来卖。

芫荽也不贵,五块钱一斤,比辛夷卖得还便宜呢。

米青不接腔,只微微笑了看汤亥生。

汤亥生不看她,只低头吃饭,依然是桃李春风一杯酒的样子,不,这一回,是桃李春风两杯酒了。

回到房间里,米青这么说。

怎么才两杯酒?我以为是千杯呢,汤亥生嬉皮笑脸,伸手去抱米青。米青不让,汤亥生说,你自作多情干什么?我这不是抱你,我是抱米汤生。

米青扑哧乐了。

米汤生六个月的时候,何必然成了米青家的座上客。

何必然和汤亥生在一个教研室。有一天,他过来给汤亥生送会议通知时看见了米红。

你家保姆?

不是。

那是?

大姨子。

真有福气。不过,是嫡亲的大姨子吗?

是。

不像,不像,我还以为是小姨子呢。

这话是在门口说的,米青没听见。

过两天,何必然又来了,这次是过来和汤亥生谈论文。何必然在学校,是有两重身份的人,一重是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另一重是学报副主编,汤亥生有篇论文在他手上,他过来谈审稿意见。

以前,如果是关于论文的事,他都是打电话让汤亥生去学报的。何必然在学报,有间很大的办公室,二十六平方米,比中文系主任陈季子的办公室大了一倍。当年他竞聘系主任,败给陈季子了,之后才到的学报。学报在那个时候,差不多算贬谪之地,偏僻冷落一如苏东坡的黄州。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几年气象不一样了,因为学报上了国家核心期刊,老师们为评职称,一个个趋之若鹜,黄州于是成汴京般繁华了。何必然最喜欢把中文系的老师,叫到他繁华之地谈论文。他让杂工倒上茶,龙井、毛尖,或者普洱,什么都有,随便点。何必然喜欢茶,学校的人都知道。他办公室并排放有两个大书柜,一个书柜里都是学报,各个大学的学报;一个书柜放茶叶,各种各样的茶叶。都是别人送的。何必然不避嫌。送茶叶不算行贿,收茶叶也不算受贿。和送书收书差不多的性质。不但不污秽,还风雅得很。为了强调这种风雅,何必然有时会给别人讲一讲李清照和赵明诚赌书泼茶的故事,有时呢,会讲栊翠庵妙玉的茶论,一杯为品,二杯为解渴的蠢物,三杯即饮牛饮骡了。何必然坐在办公桌后的皮椅上,一边高谈阔论,一边逍遥自得转皮椅,皮椅转动的幅度一般是左右90°,不过,有时转起兴了,也会转成180°

可这一次,何必然没有打电话让汤亥生去听他讲李清照或妙玉,何必然降贵纡尊亲自上门了。

因为汤亥生的这篇论文,实在好。中国古代笔记小说中的饮食文化研究。这一角度有新意。学报打算发头条,然后再重点推荐给相关选刊,如果《新华文摘》或人大复印资料一转载,汤亥生明年就能破格评教授了。

何必然这么一说,汤亥生微微有些激动了。汤亥生在中文系,也算名士派,别的博士都要“学而优则仕”,汤亥生对仕从来没有兴趣,但对评教授,还是很有兴趣的。

两人相谈甚欢,一欢,时间就到中午了。

到中午何必然也不告辞,仍然很热烈地和汤亥生谈论文。他认为汤亥生关于中国饮食文化的研究工作可以充分展开,展开成一个系列:中国古代诗词中的饮食文化研究,宋话本中的饮食文化研究,清代小说中的饮食文化研究。这么一系列论文发表出来,汤亥生在学术界的影响就大了,就成角儿了。成了学术角儿就好办,可以出国开国际学术会议,可以拿各种项目,省里的,部里的,国家的,如今教育有钱,经费充裕,少则几万元,多则几十万元。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古人所言不虚的。学问做好了,食有鱼,出有车。鱼是甲鱼,车是宝马。

宝马汤亥生没想过,他一般走路上课,有时教室远了,就骑自行车。骑自行车很好,可以锻炼腹肌。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很容易变得丰腴。几年衣食无忧的婚姻生活,加上基本不消耗体力的书斋劳动方式,把男老师们,一个个都养成了杨贵妃的样子——还是怀了孕的杨贵妃,以前米青这么打趣,把汤亥生乐开了花。汤亥生因为一直坚持骑自行车,身材苗条得很。

至于甲鱼,汤亥生也不想吃,在他们老家,甲鱼叫脚鱼,渔夫渔妇们沿街叫卖的东西,没有什么了不得。

当然,何必然这么帮汤亥生憧憬,汤亥生一方面不以为然;另一方面也有栩栩然的耽溺。

米青只好留饭,十二点都过了,米青早就饥肠辘辘。

何必然虚让了一回——真是虚让,因为话没说完,人就坐到了饭桌上。

那天米红又做了粉蒸肉,端上来,红是红,绿是绿,美人般香艳,何必然迫不及待地夹一筷子,刚入口,立刻眯了眼,微微且缓慢摇头,作沉醉状,这沉醉状作了相当长的时间,差不多等于一个长镜头,一分钟,至少半分钟——这是何必然表示高度赞美的方式,每次他上课,一讲到苏东坡的《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或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他的表情就会是这个样子,从来不变,学生们把这个叫作何氏表情,有刻薄的女生,把这个叫何氏水袖——她们认为何必然老师在做戏了,因为又不是第一次读到苏辛,而是读了几十年,文章如女人,当初再美再好,到后来,也读成了糟糠之妻,怎么还会有这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般的惊艳?做作!

不管如何,何必然的这个沉醉状,把米红做的粉蒸肉,和苏东坡的《念奴娇》、辛弃疾的《破阵子》,提到了一个审美高度,这很给面子了。

之后的话题,就不再是汤亥生的论文了,而是米红的厨艺,以及米红。

对于何必然的这种奉承,以及顾盼,米红基本没有什么反应,态度矜持得很。

何必然不以为忤,非但不以为忤,且十分欣赏。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出门时,他这么评价米红。

何必然现在时不时过来,过来了,就不把自己当外人,如果米青不开口留饭,他就自己给自己留了。

倒也不白吃,他会投桃报李地送一些东西。新上市的螃蟹,野生的猕猴桃,新疆和田枣,泰和乌鸡什么的。

这些东西女人吃了好,补血,养颜,何必然说,看一眼米红。

米红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剥毛豆。十分端庄。

这算什么?米青不高兴,说,何老师,您太客气了,这些东西您自己留着慢慢吃。

我一个人,慢慢吃?不吃坏了?

再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这说法米青觉得好笑。要众乐乐,他也不必总到我家呀?他不会到他女儿家去和女儿女婿外甥女众乐乐?不会和学报编辑部的同事众乐乐?实在不行,和古典文学教研室的老师们也行哪,单单跑到我们家来众乐乐,毛病!

何必然一走,米青对汤亥生发牢骚。

汤亥生也不高兴。

一个知识分子,怎么和三姑六婆一样,到别人家串门子。就算他闲着没事,别人也没事吗?他到别人那儿坐上两小时,别人就要陪坐两小时,他到别人那儿吹上两小时牛,别人的耳朵就不得清静两小时。两小时呢,能看多少页书?能写多少行字?即使不看书不写字,他也能陪陪米青和米汤生,或者上网和庄蝶下上一盘围棋。庄蝶是汤亥生的棋友,围棋下得一般,和汤亥生差不多,业余二段而已,却是个庄子迷,自言能把《逍遥游》和《齐物论》倒背如流,汤亥生对此表示怀疑,他也算是个庄子的铁杆粉丝了,最多不过能顺背几段,那还是年轻的时候。现在能做到的,不过是熟读的程度。庄蝶能倒背?他的这种怀疑,让庄蝶觉得很受辱,意气之下,差点坐了飞机过来让汤亥生当面考他——自然没有,庄蝶是台北人,坐飞机过来一趟可不容易,只好在网上考了,于是汤亥生经常偷袭他,总是在下棋下到十分紧要的关头,突然让他背上一段《齐物论》。——结果,《齐物论》是背出来了,但棋却输了!

汤亥生偷着乐半天。

如果是这种交往,汤亥生乐意,不认为是蹉跎生命,可与何必然,汤亥生不乐意蹉跎了。

关于论文什么的话题,早说完了,后面何必然反复在说的,是他的仕途,以及他在仕途上的春风得意。

何必然这么炫耀的用心,汤亥生自然知道。这个老男人,打第一次见到米红之后,就开始到他家来孔雀开屏了,且一次比一次活泼,一次比一次鲜艳。学院男人,穿着一般都朴素,有些朴素过了头,就成了土木形骸。土木形骸也没关系,反正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学问。这是学院男人通行的审美观。至少是学院男人对学院男人的审美观(他们一般持双重审美观,一重对男老师;另一重对女老师和鸟)。可何必然不一样,应该说,何必然自从他老婆死后不一样了,开始持鸟的审美观了。每次外出开会,或者上课,或者任何有年轻女人在的场合,他都把自己打扮成一只孔雀,一只看上去很有活力的雄孔雀。西装,革履,米色风衣,或者葱绿色粉红色T恤,浅蓝色打磨牛仔裤,Adidas旅游鞋,大背头,头发原来是灰白色的,现在染黑了,一丝不乱地梳到脑后,还喷香水——香奈儿,他到巴黎开会时带回来的,学生们因此在背后叫他“暗香浮动”,有更刻薄的男生,直接叫“袭人”了,他知道了,很恼火,叫“暗香浮动”已是不敬了,还叫“袭人”,袭人是谁?大观园里的一个奴才,还是女奴才!他羞得有一段时间不搽香水了,但最近到汤亥生家,又搽上了。米青甚至怀疑他在脸上搽了粉,因为他眼角边上的一块五角硬币大小的褐色斑不见了。米青有一次恶作剧,故意让米红给他盛了碗热红豆汤——这是在学曹丕了,曹丕怀疑何晏敷了粉,就给他热汤吃,热汤一吃完,自然大汗淋漓,如果敷了粉,就要出丑了。可何必然狡猾得很,嫌红豆汤太热,刚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说等凉了再吃。——《世说新语》何必然想必也读过,所以,米青的花招,他肯定识破了,要是他真搽了粉的话。

汤亥生觉得何必然有些为老不尊。快六十的男人了,还打扮得如此艳丽,还觊觎米红,成什么样子!成什么样子!!

米青本来也认为何必然不成样子,可一听汤亥生说话的语气,一看汤亥生脸上的表情,她突然来气了。

他打扮得艳丽碍你什么事了?

不碍。

他为什么不能觊觎米红?

汤亥生有些蒙,什么意思?难道你同意何必然做你姐夫?

我无所谓,这是米红的事。

也是,这是米红的事。汤亥生听懂米青的意思了。

米青把何必然的事情,告诉了朱凤珍和老米。

米红在她这儿呢,万一有点什么事,她可不想担责任。

年龄,职称,曾经的婚姻及婚姻衍生物,物质生活状况,性格,人品,种种,米青都如写论文般,十分严谨地作了报告。

朱凤珍听了,惊乍成了一只老喜鹊。还是省城好哇,机会多,才去了两三个月,就有教授追,早知道这样,米红一离婚,就应该去那儿的,如果那样,说不定早嫁人!早生子了!白白耽误了这些年青春!

大学教授,好家伙,那是什么身份?搁解放前,就是举子了,可以做县太爷的。苏家弄的女婿,有几个是有文化的?文化最高的,以前算弄堂里的苏有德家女婿了。据苏有德的老婆讲,她女婿是大专生,在上海读的书,会讲外国话呢,一次有几个外国人,到王绣纹家的铺子里买瓷器,人家不会说中国话,王绣纹铺里又没人会说外国话,买卖差点没做成,王绣纹一张白脸,急成了猴子屁股,好在她女婿路过,帮他们做翻译,一单几千块的生意才算没泡汤。可王绣纹这个女人,太不懂事,事后连顿饭也没请,连顿茶也没请。苏有德老婆愤愤不平,逢人就说这单事,一边炫耀她女婿的本事,一边鄙视王绣纹的小气。但王绣纹的说法不一样,做外国人的生意,她家也不是头一回,不会说外国话有什么关系,用手指头比一比,人家就懂了,那些外国人,聪明着呢。是苏有德女婿多事,跑过来叽里呱啦乱说一气,看那样子,人家也是云里雾里半懂不懂的。最讨厌的,是他还自作主张降了价,一件青花枕,本来要一千二的,他说一千;一个镂花玲珑灯罩,本来要八百的,他说六百。王绣纹后来埋怨他,他说他是按辛夷的行市来说的。什么行市?那个外国女人看见灯罩时眼睛都发光了,嘴里发出鸟一样的啾啾声,所以她才要八百的,吃准了她会买。可苏有德女婿这个二百五,没眼色,乱说话,害她少赚了好几百,没找他赔就罢了,凭什么要请他吃饭?

朱凤珍听了,冷笑,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一个大专生,也好意思到她这儿来说?她家是什么人家,书香门第!什么文化人没有?研究生,博士,教授,全有,会讲一门外国话算什么?她家米青,会两门外国话呢。会讲英国话,也会讲美国话。她和老米去北京时,在王府井大街,亲眼看到米青和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说了半天话。更别说汤亥生,听老米说,比米青的学问更大,是副教授。而这个何必然,竟然是教授。教授自然比副教授厉害。如果米红嫁了他,米家就有两个教授女婿了。乖乖隆里咚!辛夷所有的文化人,全捆在一起,怕也没有苏家弄的米家厉害,米家的文化人,质量高哇。到时候,说不定米老太爷会高兴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而且,教授的工资那么高,四千多呢。米青说,估计还有灰色收入,学报那地方,肥着呢。

什么是灰色收入?朱凤珍听不懂,但米青的意思,她大概懂了,也就是说,教授的工资,可能比四千还多。

乖乖隆里咚!

不过,教授有点老了,五十六岁,比她小一岁,比老米小两岁。这么老的女婿,走到苏家弄来,有些太、太不成体统了。

如果教授小上个二十岁,哪怕十来岁,就好了。

米青嗤之以鼻,你倒是想得美!

也是,人家小了那么多,还找米红?

这事老米反对。虽然作为一个中学老师,他对教授,老教授,是很尊敬且仰慕的。可老教授做女婿,是另一回事。他们之间到时怎么称谓呢?叫老何老米?不行,不合伦理!以翁婿相称?又怎么好意思,明明是两个老男人,就算他称得出口,老米还没脸答应呢?再说,还是花枝般的女儿,就嫁一个鸡皮鹤发的老男人,感情上,他也不愿意!

什么花枝般的女儿?都三十五了,朱凤珍着急了。

人家也没有鸡皮鹤发。米青说。

那怎么办?

不知道。

这事还得看米红的意思。

但米红的意思,米青有些看不懂。

她有时对何必然是爱理不理的,有时呢,又极好。何必然来了,米青还没说话,她一边就倒上茶了,或者削苹果,或者用碟子盛了葵花瓜子过来——米红自己喜欢嗑瓜子,且嗑瓜子的技术很好,不,不是技术,而是艺术,何必然说,是具有古典意味的艺术,那涂了蔻丹的兰花指,轻捻瓜子的样子,有点儿像昆曲里的贵妃醉酒。嗑瓜子能像贵妃醉酒?米青哑然失笑,男人真是什么都敢说,难道杨贵妃沦落到秦淮河了?不然,怎么可能这个样子?她问汤亥生,反问,不需要汤亥生回答的,可汤亥生回答了,汤亥生说,谁知道呢,如果杨玉环嗑瓜子的话,说不定就是这个样子。

这是在和米青反弹琵琶了,米青知道。

米青不想生气,米汤生八个月了,生气对他可不好。

北京路上的工艺展览中心有杭州丝绸展销,米红知道了,想去,有点远,坐公车,要倒一趟,先坐12路,3站路,到新东方下车,再转8路,又坐4站路,到巴黎银座下车,再往前走100米。

米红一听,有点怵。她这个人,方向感很差的,一出门,经常东西南北不辨。还是辛夷好,坐上小黄鱼,到哪儿都可以。

省城没有小黄鱼,但省城有小车。何必然打的陪米红去逛。何必然说,他正好也想买点丝绸呢,到展览中心,二十分钟就到了。

米红回来时,心情很好,买了好几条丝巾,还有一件日本和服式样的绸缎睡衣,宝蓝色,上面有大朵大朵粉红色的牡丹花,看上去真有花开富贵的意思。

多少钱?米青问。

米红不说话,看一眼何必然。

何必然笑笑。

什么意思?难道是何必然买的?米青迷惑。

下一回,人民公园有菊展,何必然兴冲冲来约米红去赏花,米红又不去了。

再下一回,何必然请米红去吃阿一鲍鱼。这太隆重了,米青觉得,可米红不觉得隆重,举重若轻地去了。

或许米红打定主意了,米青想。

何必然一定也这么想了,吃鲍鱼之后的第三天,他过来请米红看话剧——《恋爱的犀牛》。何必然穿着大红毛衣,戴一顶黑灰色的贝雷帽,贝雷帽上有个蒂,犀牛角般地往上伸展着。

真像一只恋爱的犀牛。汤亥生嘀咕。

米青一掌掴在汤亥生宽阔的后脑门上,这家伙疯了吗?万一何必然听见了他这嘀咕,不是太尴尬了?

但米青自己也想笑。不是笑何必然的贝雷帽,而是笑他请米红看话剧。说老实话,请米红看话剧,还不如请苏不渔家的“苏苏”看呢。“苏苏”虽然是只狗,但听苏不渔讲,聪明着呢,能看懂美国动画电影《花木兰》呢,每次看到花木兰恋爱画面时,都会做娇羞状。米青打赌,如果何必然带“苏苏”去,肯定比米红更能理解《恋爱的犀牛》。

真是白糟蹋钱。一张票听说要二百多呢。

米红不去。

为什么?

米红又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这个女人怎么回事?前几天吃鲍鱼时还笑靥如花,怎么一转眼,又这个样子?

何必然一向自诩男女经验非常丰富,可现在,他也茫然不知所措了。

米汤生出生前几天,米青和汤亥生闹了一次别扭。

因为米红。

那天汤亥生下课回来,身上有粉笔灰,米红上前接了汤亥生的讲义包,然后在汤亥生的胸前拍了几拍。当时米青在房间里睡觉,房门是半开的,米红或许以为米青睡着了,但米青没睡着,很清楚地看见了这幕。

要说,拍一拍粉笔灰也不算什么事,关键是气氛不对,两人都一言不发,合谋般一言不发。米红的动作十分轻柔,轻柔里还有一种旖旎的意味。而汤亥生就站在那儿,很配合地站在那儿,由了米红在他身上旖旎。

米红在汤亥生面前,一向有点儿烟视媚行,米青早就看出来了,看出来了也没在意,因为米青认为,这是米红单方面的动作,是自渎的意思,汤亥生是没有反应的,或者说,汤亥生压根儿是没有看见的。这是汤亥生的另一个好处,非礼勿视。因为这个,朱蕉还开过玩笑,说她找了个百毒不侵的书呆子。可不,如果漂亮的女人是毒的话,朱蕉肯定属于砒霜或者孔雀胆级别的剧毒,汤亥生在这样的剧毒面前,倘能全身而退,米青这辈子基本可以无虞了。只是,嫁这种不解风情的书呆子,你们闺房之乐能尽兴吗?朱蕉懊恼之余,故意损米青。米青气坏了,什么女人?别人夫妻的闺房之乐,关你什么事?怎么不关?难道你没读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米青这下子真哭笑不得了,跳起来,要去撕朱蕉的嘴。

所以,对米红的这种自渎式的表现,米青一直冷眼旁观,有时甚至还带一点恶意的怂恿。汤亥生在厨房杀鱼,非洲鲫,有二斤多,生猛得很,挨了一刀竟然还活蹦乱跳,血水溅得汤亥生一身,汤亥生这才想起要系围裙,让米青给他系,他手忙脚乱地正按着鱼呢。可米青不给他系,让米红系,她两手撑着腰在边上看热闹。之后还拿这个打趣汤亥生。

米青在读大学时写过一首诗,叫《厨房》,诗的最后一段是:

窗外,

暮色四合

厨房的灯火,如花朵般,绽放

我的爱人,我沉默寡言的爱人

在背后,为我温柔地系上围裙

米青以前也为汤亥生背过这首诗,是他们有一次在厨房缠绵的时候,但现在,米青故意一字一字地背,很显然,有些不怀好意了。

汤亥生的表情十分严肃,他不喜欢米青这个样子。

怎么说,米红也是她姐姐,她不应该这么轻佻的。

到底是谁轻佻?米青恼了。米红什么人,汤亥生不知道,米青还不知道吗?打小就喜欢在男人面前卖弄风情。她的卖弄,还带有端正的表象,这是朱凤珍教育的结果,朱凤珍说,他们家是书香门第,书香门第的女儿,要自重,不能和苏家弄里的那些妹子样,骨头轻。一有男人在,话也不好好说,路也不好好走,全轻飘飘成风里鸡毛了。米红这方面很聪明,一下子就琢磨出一套书香门第家女儿卖弄风情的方法:外刚内柔,外重内轻。别的妹头叽叽喳喳时,她不言不语;别的妹头搔首弄姿时,她娇花照水。她这反弹琵琶的路数,最初不过是为了避朱凤珍的眼,避苏家弄那些妇人的眼,可避着避着,就成风格了。男人乍一看,米红真是不可接近的端庄娴静,可其实呢,米青知道,那端庄犹如鸡蛋,脆弱得很,只要男人用手指轻轻一弹,就破了——和苏家弄那些风里鸡毛也差不多。

但这话米青不能对汤亥生说,太刻薄了,有伤她的原则,米青的原则,是不在男人面前说其他女人的坏话——她之前在汤亥生面前,也说过米红的,关于她的懒,她的馋,她的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但那是妹妹说姐姐,有恨其不争的善意作底子,怎么说,都不要紧。而且,米青也避重就轻了,她从来没说过陈吉安、孙魏,或者黄佩锦,那些真让米红致命的话,米青一句也没说过,不是因为家丑不外扬,而是因为修养和骄傲。如果说起那些男人,米青觉得,自己就有恶意了,不是妹妹对姐姐的恶意,而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恶意。这种微妙又本质的差别,米青很清楚,正因为清楚,所以她不说。她不喜欢米红,这没关系,薛宝钗也不喜欢林黛玉——喜欢才怪呢!但薛宝钗从来不在宝玉面前说林黛玉的坏话,不单是怕宝玉不高兴,也是薛宝钗骄傲。女人一旦开口恶意中伤别的女人,就说明她嫉妒了!她自卑了!薛宝钗是不屑嫉妒林黛玉的,米青也不屑嫉妒米红。

所以,米青不在汤亥生面前说出那种刻薄话。

事实上,米青什么也不说了。

她用相敬如宾表达她的懊恼。米青平日对汤亥生,也是简慢的,很狎昵的简慢,尤其怀了孕之后,几乎有颐指气使的倾向,但一生气,态度反变得十分客气了——这一点,米青和米红倒是异曲同工了,米红用端庄表达轻浮,而米青,用不同寻常的客气,表达她对汤亥生的不满。

对米红,米青倒还是一如既往。她几乎抱着看戏般的心情,看米红在那儿做张做致。这会是一折什么戏呢?《凤求凰》?不对,应该是《凰求凤》,也不对,用凤凰来比喻,实在太美化了他们。那是什么呢?她甚至想请教汤亥生了,汤亥生的书读得比她多,当初他们一起偷看人家的院子,汤亥生说,他们是看《东京梦华录》和《清明上河图》。那现在呢,是看什么?如果汤亥生明白了米红蚕食他野心的话,会不会说在看《战国策》?或者,在看《三国志》?米青原来以为米红在她这儿是待不长的,米红的德行,米青知道。那样娇生惯养的小姐脾气,一向是别人侍候的,现在让她反过来侍候人,尤其侍候米青,她能心甘情愿?不出三五天,最长半个月吧,一定就撂挑子了!米青有把握,正因为有把握,当初才没有斩钉截铁地拒绝朱凤珍。她等着米红自己走呢。到时朱凤珍怨不着她。米青在朱凤珍的眼里,虽然是个书呆子,可书呆子也有书呆子的诡谲,或者说智慧。但半个月过去了,米红没撂挑子,半年过去了,米红也没撂挑子。米青的智慧不管用了!这有些蹊跷了。这蹊跷米青觉得和汤亥生有关。汤亥生的温文尔雅,肯定让米红产生错觉了,恍惚间,把米青的家,当成了她的家,把妹夫汤亥生,当成自己的老公了。所以,她成刘禅了,此间乐,不思蜀!

如果米红一直这么乐不思蜀,怎么办?

可米青杞人忧天了。

米汤生出生后第五天,米青还在医院呢,米红就回辛夷了。

这实在突兀,太突兀了,至少应该等到米青出月子。这么仓促地不告而别,为什么?

问汤亥生。汤亥生的脸黑压压地,不吱声。

不黑才怪,米红中途这么一撒手,把汤亥生害苦了。汤亥生手忙脚乱,医院家里菜市场马不停蹄地跑,还要上课,亏得有姚老太太。姚老太太发扬人道精神,在小保姆——也就是汤亥生表姨婆的孙女小灯来之前,一直帮忙照顾米青和米汤生。

本来汤亥生要自己的母亲过来,但母亲走不开,她要在家照顾辰生的两个小子呢,而米汤生是丫头,孰轻孰重,老太太拎得清。不过,她让小灯捎来了黑芝麻、红蔗糖、老母鸡、尿垫子,还有一大包干艾叶,给米青净身驱邪。在汤亥生的老家,妇人生产后,都要用干艾叶烧开水熏一熏腌臜身子,再在床头挂一束干艾叶,驱赶那些来投胎转世却没赶上趟的小鬼,小鬼们心有不甘,还等在房间里不走呢。小灯把婆婆的话一转述,米青乐得不行。这简直是聊斋嘛,假如婆婆有文化,也可以学蒲松龄呢,写一个投胎鬼故事。米青嬉皮笑脸地,调侃汤亥生,汤亥生不理她,用红毛绳把干艾叶绑了,挂到家门口。

小灯才十六岁,根本不会照顾产妇,烧鲫鱼豆腐汤,不刮鱼鳞,不刮鱼鳞也就罢了,还放上几个干红辣椒。小灯烧什么菜都要放干红辣椒,即使煮芝麻汤圆,都放干辣椒。米青受不了,让汤亥生在边上守着,也没用,汤亥生反应迟钝,还走神,而小灯手脚伶俐得很,总是汤亥生的话还没出口,她的辣椒就下锅了。

这种烹饪风格莫说产妇米青的肠胃受不了,就是汤亥生的肠胃,如今也受不了啦。

汤亥生只好把干辣椒收进橱子里。操作台上没有了辣椒,看小灯还怎么放?

没有了干辣椒,小灯不会做菜。汤亥生到姚老太太那儿,给小灯借了几本烹饪书,小灯虽然初中没毕业,但看懂图文并茂的烹饪书,还是没问题。

加上姚老太太的调教。姚老太太调教小灯的方式,很有点儿像孟教授带研究生,谆谆循循,耳提面命。小灯进步很快,不到半个月,就能做出基本合乎要求的饭菜了。姚老太太很有成就感,忍不住到老孟面前炫耀,说,朽木可雕了。孟教授嗤之以鼻,说,人家哪是朽木?分明是豆蔻枝头二月初。

米青现在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孟教授和姚老太太。汤亥生说,你倒是雅俗共赏。可不?按汤亥生的比喻,孟教授是《世说新语》,而姚老太太,是话本,《拍案惊奇》之类,两者的气质,原风马牛不相及。怎么不及?米青说,我倒是觉得,他们是绝配。苏东坡不是说过,无竹人俗,无肉人瘦,不瘦不俗,竹笋烧肉。他们一起,就是一道竹笋烧肉。

好一道竹笋烧肉!汤亥生后来一看见孟教授和姚老太太,就忍俊不禁了!

关于米红突然回辛夷之事,米青后来还是问了汤亥生。

汤亥生皱着眉,很不耐烦地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还说什么。

可我偏喜欢陈谷子烂芝麻。你说你说,米红那时到底为什么突然回辛夷?

人家想回就回了呗。

那么简单?

你喜欢复杂?

可我听苏丽丽说过,米红之所以回辛夷,是菩萨心肠呢,人家怕再待下去,会破坏我的婚姻——真是好笑得紧,我原以为我的婚姻固若金汤呢,却不想,金汤个屁,它不过是米红手里的一个青花碟子,只要她手一松,就碎了。

米红这么说?

是。

你信吗?

信。

那我没什么好说的。

那就不信。

不信还说什么?

你还是要说,至少说说米红走之前的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能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你知道。

那好。我说。——你还记得米红脖子上的那块玛瑙吗?

记得,那是只朱红色敛翅蛾,是我家传家宝。本来祖母要给米白的,可朱凤珍偏心,把它给米红了。

那天米红洗澡时把玛瑙的绳子弄断了,一时没找到墨绿色丝绳配,就把它放枕头底下了。结果,米红那天晚上就出事了。

出事了?

米红打开门丢垃圾,看见一个红衣绿裙披头散发的女人从楼下往上走,楼道里灯光昏暗,米红看不清楚,以为是哪家的客人呢。还心想,天这么冷,这女人也不怕冻着,竟穿得这么少——还光着脚呢!米红正惊讶,女人一抬头,米红吓得魂飞魄散,女人的半边脸,乌青乌青的,而且,嘴角在流着血。

那不是六楼的虞美人吗?

是。可六楼的虞美人几年前就死了。跳楼死的。老公有外遇,要离婚。虞美人想不开,跳楼了。师大也有人说,是虞美人的老公推下去的,趁虞美人在阳台晾衣服的时候。虞美人死那天,就穿着红衣绿裙——虞美人生前最爱穿大红大绿,有衣不惊人死不休的夸张。

这太吊诡了!米红以前是没见过虞美人的。

米青不信邪。汤亥生一般也不信。

可那个晚上不由汤亥生不信,她抱住他不放,他也只能由着她抱着——米红煞白的脸,制造出一种十分惊恐的气氛。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该有几分钟,或者更长,中间他试探过要放开米红的拥抱,但放不开,米红抱得很紧。

要不是后来米红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真信了米红。他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但是一个不十分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白天一般能唯物,可一到夜晚,就唯心了,尤其在月黑风高一个人的夜晚。他是在乡下听祖母鬼怪故事长大的,再说,世界本来有它神秘的一面不是吗?所以有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米红后来有什么动作?

他感觉,感觉她的脑袋在转动,微微地,一开始他没察觉到,他还沉浸在对虞美人惊恐不安的想象中呢,可她的头发擦着他的耳朵,一下一下地,他才突然反应过来。

耳鬓厮磨?

他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坚决地挣开了米红的拥抱。

之后呢?

之后,之后他就把他的研究生俞姿叫来了,他自己到医院去了。

哇!汤亥生,你原来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呢!

汤亥生白米青一眼。这家伙,总没正经,没事拿老公开涮呢。

他们闲说这事的时候,米汤生已经三岁了,上幼儿园小班了。

小灯已变成毛豆了,从孟教授说的豆蔻枝头二月初,变成了一颗青翠欲滴浑圆饱满的毛豆。她父母本来打算让她回去相亲的,村子里的一个富户人家,看上了小灯。可小灯不想回,她爱上了省城的繁华,而且,米汤生也不让她走,她喜欢小灯婊婊呢。米汤生说,世界上她最最最喜欢的是小灯孃孃,第一喜欢,第二喜欢的是苏不渔家的“苏苏”,第三喜欢的是陈季子家的“薛宝钗”,至于第四第五,不定,经常变化,有时第四是米青第五是汤亥生,有时第四是汤亥生第五是米青,视米青和汤亥生表现而定。小东西搞政治斗争很有一套,经常让米青和汤亥生为名次争风吃醋。米青为了巴结她,还屁颠儿屁颠儿上家具城买了张上下铺的床,米汤生睡下铺,小灯睡上铺。因为这表现,米青在第四的位置上保持了将近一个月,直到汤亥生后来带米汤生去海洋馆看了蝴蝶鱼和企鹅,才颠覆了这个名次。

何必然偶尔还是会到汤亥生家里来蹭饭,他现在又爱上了小灯做的剁椒鱼头。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