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守望
2013-12-29刘醒龙
1
只有吃饱了胀死的人——
父亲用力说完这几个字,便开始进入弥留状态。
陈东风唤了几声,见没有反应,心里就紧张起来。母亲生下他后,不等他过完三岁生日便突然死去。母亲死时,陈东风什么也不明白,看见父亲抱着湿淋淋的母亲号啕大哭时,人还没有从睡梦中完全醒过来。他望了望平躺在门板上的母亲,习惯地叫了声:我要吃奶!往后的很多年里,这一带的人都在传说这个故事。尽管多数人对这三岁男孩的名字说法不一,故事中真实的人始终是陈东风。三岁的陈东风叫过饿以后,光着脚走到母亲身边,撩开她的衣襟,抓起一只乳房就吮吸起来。他趴在母亲胸脯上时,父亲的哭声忽然停止了。陈东风叼着奶头扭过脸来看了一下父亲,他发现父亲泪汪汪的瞳孔里也有一只又肥又白的乳房。陈东风吸空了一只奶正要站起来,父亲哽咽着说,再吸一只,以后就没有吸的了。母亲的奶水是整个垸里的女人中最多的。三岁的陈东风食量已经很大了,也只能吸空一只乳房就叫吃饱了。母亲奶水的充足主要得益于父亲。父亲是垸里最会干活的,无论什么季节,干完生产队里的农活,总能抽空到小河里抓几条小鱼或者上山捕一两只小动物,拿回家让母亲弄熟了吃。陈东风捧起另一只乳房后,慢慢感到那奶水的滋味与先前不大一样,先是嘴里冰凉冰凉,然后又出现一种浓烈的腥味,他有些生气地咬了一下嘴里的奶头。见母亲没动静,他便逐渐加大力气,直到由于用劲太大身子发生抽搐,母亲依然静静的一动也不动。父亲上来将他拉开,他心里还大惑不解。后来,外婆家的人到了。父亲又开始放声大哭。在一片哭声中,陈东风不断地听到死,以及与死有关的话题—包括水塘。他断断续续地听出来,母亲是早起出门到水塘边洗衣服时失足掉进水里的。当时她正将洗净的衣服装进竹篮,连棒槌都放进竹篮里了,在她挺直身子时,忽然轻轻歪了一下,人便落入水中。母亲死后手中还死死地攥着一把钥匙。父亲说,当时他正在屋后的菜地边砌石岸,想增加一畦地,才没有听见动静,如果不是在屋后,无论在哪儿他都能听见母亲最后的呼叫。外婆将陈东风搂在怀里,唉声叹气地解释,认为这一定是蹲久了,猛地往起站时,血气跟不上去,脑子空了,惹得头发昏脚发麻,自己管不了自己的身子便倒了下去。父亲将母亲头天晚上做剩下的针线活拿给外婆看:有父亲那补了半截的裤子,有陈东风那只差几十针就要完工的小衣服。外婆看着那些没做完的活儿,心疑地问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她的女儿绝不会将这点活儿留到第二天。父亲脸色有些红,支吾地说是他不好,硬要拖她上床睡觉。他不该让她太受累了。外婆听后不再说话,默默地听着父亲对她说丧事准备如何办。陈东风并不记得自己曾在母亲出殡时,不时地弯下腰去捡路上那没有炸响的鞭炮!他的堂兄陈西风,高中毕业在家种田时,曾写过一篇散文发表在省报上,后来还获了奖。文章写的就是他的事。当时,陈东风正在上小学一年级,老师在班上念了这篇散文,同学都明白写的是他,他因此一直不喜欢陈西风。陈东风只记得棺材合盖时,父亲趴在棺材上哭,从此再也见不着母亲了自己该怎么办。母亲下葬时,坟丘堆得很小,三朝那天,父亲领着陈东风去上坟,他看见母亲的坟一下子长高长大了好几倍,新鲜的黄土堆得如同一座小山。父亲在坟前烧纸钱,陈东风无事可做,竟躺在坟堆旁边的草丛中睡着了。在梦中他又看见母亲两只又肥又白的乳房。母亲躺在一处荒野上,奶汁流成一条汩汩的小河。父亲后来告诉他,他当时在草丛中翻来滚去,嘴里不停地叫喊,我不吃饭我要吃奶!陈东风第一次趴在母亲坟上大哭则是十几年以后的事。那一年他十七岁,那一天,垸里一个名叫方月的姑娘出嫁到城里。方月的丈夫就是陈西风,两人年龄相差正好也是十七岁。那一天早上,陈东风看见县阀门厂的一辆东风货车轰隆隆地驶到方月家门前,车上下来的一群人,口口声声地说,他们是来接厂长夫人的。方月的家人都是眉开眼笑的,一个个忙不迭地招呼人将嫁妆往车上抬。陈东风以为方月一定不高兴去给死了老婆的陈西风做填房,因为这一切都是她父母强行包办的。陈东风推说肚子疼没有去上学,非要看到方月的愁眉苦脸才放心。正午时,陈西风坐着一辆桑塔纳轿车回来,后面还跟着一辆一模一样的桑塔纳轿车。陈东风好不容易等到方月被伴娘挽着走出来,谁知方月竟没有丝毫不高兴,脸上反倒漾满幸福的如愿以偿的笑意。方月一笑,陈东风便呆了。眼睁睁看着两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在旋风中飘然远去,他一个人跑到母亲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陈西风和方月家是同时办的酒宴,父亲去了陈西风家,将方月家留给陈东风。他本不想去,但不知怎么还是去了,并喝了不少酒,没等出方月家大门,人就醉成了一摊烂泥。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在方月的闺房里,他一伸手就摸到一根长长的头发。方家人进来看时,他又装着睡着了。天黑以后,父亲来接他。他闭着眼睛听见父亲请方月的母亲帮忙留个心,有合适的姑娘就给介绍介绍,东风也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方月的母亲则开玩笑说,自己若再有个女儿,一定会许给东风。陈东风睡在方月的床上不肯睁眼,父亲弄不醒他便想将他背回去。好不容易将他弄到背上,又不得不放了下来。父亲叹口气说自己背不动儿子了。父亲的衰老应该是从这一刻开始的,或者说,陈东风是在这一刻发现这个秘密的。陈东风独自在方月的床上睡到半夜后,浑身上下开始燥热起来,他想到陈西风的新房里这时候客人一定走光了,陈西风一定开始对方月动手动脚了,方月真的那么乐意像小猫小狗一样偎在这个大她许多的男人怀里吗?陈东风找不到答案,他再也睡不下去。翻身下床,开门就往回走。进屋后,却没有见到父亲,他懒得去找,倒了杯水喝下去定定心气,忽然听见屋后的山坡上有动静。陈东风出门绕到屋后,一见那身影就晓得是父亲。父亲手中的锄头举得很高,落下时却不怎么有力,锄头与沙石相碰撞时产生的火花也很微弱。父亲这时刚刚五十岁出头,正是好干活的年龄。然而,陈东风又一次感到父亲已经衰老了。他走拢去问父亲,这么晚了挖这山地干什么。父亲说他想多种一些茯苓。陈东风觉得家里的日子已经不错了,劝父亲不要太劳累。父亲扶着锄头歇了一会儿,朝着月亮憧憬地说,他要在陈东风满二十岁时,为他盖一所新房子,然后就再用一年的时间为他找个好媳妇。父亲特地补充一句,说一定要找一个同方月一样好的姑娘。陈东风晓得父亲已看破自己的心事,红着脸往回走。睡在自己床上时,陈东风想起了方月床上那根长长的头发。父亲回来时他还没睡着。天一亮他就去敲方月家的门,他谎称自己的钥匙可能掉在方月的床上,进屋去装模作样地找了一番。方家的人一直在旁边站着。陈东风分明看见那几根长发仍在枕边,却没有勇气拈到手里。后来他不得不又一次说谎,说自己需要一个手电筒或者火柴,看看钥匙是不是掉到床底下了。方家人转身拿来一盒火柴,陈东风趁机将两根长发攥到掌心上。此后陈东风一直想买一本好书,将两根头发夹在里面。他在学校旁边的书店里挑了几天,最后选中了法国作家左拉的《萌芽》。现在,那本书就在自己的枕边上放着。方月是“三八”节那天出嫁的,三月十日三朝回门。这天学校里搞单元测验,所有学生都不准请假,陈东风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试卷做得一团糟。天黑以后,陈东风回到家中想从父亲嘴里听到一点消息,可是父亲只顾吧吧地抽着旱烟,全神贯注地摆弄那根烟管,一会儿往里添烟丝,一会儿又叭叭地往外磕烟灰,就连学校考试的事也不开口问一声。然后开始吃饭。父亲吃饭速度之快是很少有人比得上的,如果没有酒,三大碗饭下去绝对不需要五分钟。这种习惯是母亲去世后形成的,为了多挤出些时间来干活,他几乎完全放弃了咀嚼食物时的那份享受。父亲总是在省下来的那些时间里,分别干完喂猪、洗衣服、挑水和扫地等家务事,因此那些来家里的陌生人总不相信这所屋子里没有女人在操持。从前住的那三间老屋里,没有一处不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而且正厅的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奖状。奖状的样式虽然不一,文字几乎是一致的,每一张上都少不了“劳动模范”四个字。那些由奖状联系起来的连贯岁月,在搬进新屋之前两年中断了。父亲第一次空着手从村里的年终总结会上回来时,脸色苍白,他望着墙上那一大片陈旧的奖状,喃喃自语,说怎么将劳动模范改成赚钱模范了呢!隔了好几天,陈东风一早起床,看见父亲捡了一筐还在冒热气的猪粪,一边往粪堆上倒一边说,你母亲最喜欢我的奖状,今年没拿回奖状,她一定认为我变懒了,我死了还不好同她讲清楚……
父亲嘴角动了一下。
陈东风以为父亲要说什么,赶紧将耳朵贴过去。
听了一阵,一丝声音也没听见。他忽然觉得,一定是父亲看见母亲站在那高高的坟丘上招手迎接他了。
2
黄昏时,天上下起了小雨。水电站还没开始送电,陈东风点起一盏油灯,屋里亮了一些,外面却更黑了。灯光下的父亲,脸色蜡黄,头发蓬乱,胡子也有一寸多长。母亲死时他太小,一点也记不得人死之际要为其做点什么。别人家死人,除非出殡,父亲总不让他去看热闹。父亲总说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好看的。陈东风觉得的确如此,十七八岁的姑娘来到办丧事的人家,不让笑,不让大声说话,不让唱歌,甚至连鲜艳一点的衣服也不让穿,实在是没有啥好看的。看着父亲的面容,陈东风总算想到必须马上找一个剃头匠来为父亲整理一下仪表。
陈东风拉开门,在雨中小跑一阵,然后在一座大门前站住,大声叫方豹子。叫到第四声,方豹子从门缝里钻出来问是谁叫他。等搞清楚是陈东风后,方豹子便叫他进屋坐坐别在雨里站着,像个大干部一样不肯进小百姓的门。陈东风说,我父亲不行了,你摸黑帮忙,替我找个剃头匠来。方豹子连忙啊了一声说,我拿把伞就去找。
陈东风转身刚走几步,方豹子隔壁的门开了。方月的母亲出现在门口,大声问,东风,你说谁不行了?陈东风说,没有谁,是我父亲。方月的母亲便立即哽咽起来,不成句地说,这么好的人,才五十多岁,怎么说不行就不行,连一点指望也没有了吗?陈东风说,我怀疑他是癌症。方月的母亲这时已哭出声来。
陈东风正不知如何是好,方月的父亲在屋里骂起来,哭你娘的头,你是哭我没早死是不是?方月的母亲小声分辩说,我是那么狠心的女人吗?方月的父亲说,我死时你一定不会哭只会笑。方月的母亲说,求求你,别自己咒自己。
人一死万事方休。陈东风听见一处窗户里有人极深奥地叹息。
回到屋里,他顾不上擦去身上的雨水,先去父亲屋里伸手试了试父亲的鼻息。他明确感到手掌上有一丝热气在吹拂,这才放心地进到厨房里给自己弄点吃的。天下雨,松毛针有些发潮,划了三根火柴才将松毛针点着,刚塞进灶膛里,又熄了。反复两次都没成功,陈东风起身到自己房里,想找一张废纸助燃。无意之中,他又触到那本《萌芽》,便忍不住翻开,看着夹在516页和517页之间的两根长发出神。
外面刮起了风,屋脊被吹得呜呜直响。
陈东风莫名其妙地想着一个问题,县城里也刮大风下大雨吗?
方豹子忽然在外面叫门。陈东风放下手中的书,开了门让他进来。见方豹子身后无人,他忍不住探头看了看雨夜,然后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剃头匠呢?方豹子说,我这就去!又说,我是来拿手电筒的。陈东风说,你不是有把新的吗?方豹子说,我拿着正要出门,被老婆夺了去,说是帮人跑夜路就得用人家的手电筒。她心疼电池,一年之内涨了三次价。陈东风从枕边拿手电筒时,顺便让手指从《萌芽》光滑的封面上滑过。
手电筒在方豹子手中晃动一下,射出一道雪白的光柱。方豹子说,是上次同我一道买的,还是又买了新的?陈东风说,上次买的。方豹子说,你可真会省,我那婆娘夜里放个屁,也要用手电筒照。
方豹子走后,屋里又变得寂静无声。
陈东风将灶火燃起来,往锅里放了一瓢水,却不知弄点什么吃。想了一阵,才决定煮一碗面条。他打开后门,摸黑到菜园里掐了几根葱,他抬头看了看,垸里一片漆黑,只有几处窗户透着昏黄的灯光。面条煮好以后,陈东风来到父亲床前,虽然明知不会有回答,还是机械地问,爸,你想吃点什么?父亲一个星期以前就水米不进了,可他仍然要每天问上三次,不如此就觉得心里难受。父亲没有回答。他便说,你不想吃,那我就先吃了。父亲依然不会回答。
回到厨房,陈东风将面条盛进碗里扒了两下,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便想要点辣椒酱。打开碗柜,这才想起辣椒酱又吃光了。父亲发病一个月,他已经吃了四瓶辣椒酱。没有这辣东西,他就吃不下去饭。
陈东风开了门,又去方豹子家。听说是借点辣椒酱,方豹子的媳妇忙说没有,她说方豹子是个辣椒虫,有事没事总爱弄一口尝尝,就是开一座酱厂也供应不上。她小声告诉陈东风,隔壁方家有上好的辣椒酱。
陈东风犹豫了一阵,才拿定主意去敲方月娘家的门。
敲了两下,又叫了两声,方月的母亲终于出来了。陈东风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吃不下饭,想借点辣椒酱开开胃。方月的母亲叹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往里屋走。这时,方月的父亲在房里问,谁来了?方月的母亲说,隔壁的,借点盐。方月的父亲哼了一下没有再问。一会儿,方月的母亲抱着几个瓶子走出来,小声说,这是月儿上次带回来的,两瓶蜂乳你爸能喝就给他喝,不行你就喝了,别把身子耽误了。辣椒酱是湖南产的,特别辣,可能管的时间长一些。说着,她提高嗓门说,谢什么,一点盐就别还了,现在不比过去,一匙盐算什么。
陈东风回到家里,一试那辣椒酱,果然味重,三下两下就将一碗面送进肚子里。不吃快不行,那辣味叫人受不了。让陈东风简直无暇联想到方月或别的什么。
陈东风将蜂乳拿到父亲房里,对着父亲的耳朵说,这是方婶送给你的蜂乳,你想尝尝吗?他看见父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又问了一句,你想喝点吗?父亲没有做声。陈东风用汤匙装了一点蜂乳,送到父亲嘴边。然而,父亲双唇紧闭,任凭蜂乳在脸上缓缓流过。
蜂乳的流淌很慢。陈东风用舌头在汤匙上舔了舔,一股清甜立即融进全身。他忽然想到,方月结婚三年了,怎么还没有生孩子呢?
3
剃头匠来之前,陈东风在父亲的床前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油灯里的油快烧干了,在窗外的风声暂时停歇的瞬间,发出一种咝咝的声音,极像是父亲在轻轻地叹息。陈东风很愿意这是父亲的声音,他已有十个小时没有分辨出从父亲的生命中发出的声音或动静了。高空风继续猛烈地刮着,一阵一阵的,能清楚地听见它是从荒凉的山冈上向垸里扑过来的,像千军万马冲过来一样的脚步声。开始时很急促很尖锐,但很快就有一个停顿,这是因为它们从山冈上猛刮过来时,顺坡而下冲得太快,一下子栽到山下的河床中,不得不翻过身打个回旋,让风头重新昂起来。随后的声音就比较平缓,几百亩的田野上,庄稼长得正旺,绿油油柔软地铺在风的身子下面,颇像男女交合那样,激荡酣畅又充满柔情蜜意。几年前,一到刮风的季节,父亲便熄了灯,和衣偎在床头,整夜整夜地听着这生命流淌的声音,每当听到这一节时,父亲总是反反复复轻轻唤着两个字:玫——瑰。陈东风并没有把握确定父亲唤的就是这两个字,他觉得也许是另外两个字:梅一桂。如果是后两个字,他相信这一定是女人的名字。果真如此,陈东风又有拿不准的了,它究竟是一个叫梅桂的女人的名字,还是一个叫梅、一个叫桂,两个女人的名字?母亲的名字里面是有一个梅,那么桂字又是谁的呢?垸里那些与父亲年纪般配的女人,下辈人很少晓得她们的名字。吹过了那一大片田野,风声忽地一下就没有了,因为它们到达了垸前的一道黄土岗。黄土岗像跷跷板一样,一下子将风撩向高处,待再落下来时,刚好擦过垸里人家的瓦脊,呜呜地干巴巴叫上一阵,却怎么也落不到地上。
现在,风又开始从山冈上往下冲了。
电还没有来。外面很黑,像是一个揭不破的谜语。风是小孩,猜了半夜还没猜出来,便急得哇哇乱叫,既是撒娇,又是耍赖。
黑夜之中究竟藏着多少秘密,垸子一概不顾不管,只顾在风声中呼呼酣睡。
陈东风终于让身子动了一下,他将父亲的旱烟管添了一撮烟丝,然后放到父亲的鼻尖下面。他说,这是上好的烟丝,别舍不得抽。房子已经盖好了,娶媳妇的事我自己想办法。过了一会儿,陈东风将烟管拿回来,磕下烟丝,换上一锅新的。他一锅锅地换下去,一直换到第十锅。父亲倒床不起后,总是抽够十锅就歇下来。
这时,电灯唰地一下亮了。垸里忽然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随之又安静下来。陈东风下意识地欲吹灭油灯,又猛地止住,回头看看父亲,心里忍不住阵阵酸楚。家里有人病重,屋里的灯是不能吹灭的。父亲刚病倒时,还满怀信心地说,最多三五天就能好,连药也不用吃,回头种完这一季茯苓,他就张罗给儿子娶媳妇,明年这个时候他就有孙子抱了。到了第五天,父亲硬是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上到后山,将茯苓地四周的排水沟疏通一遍。这是他最后一次劳动。父亲拄着锄头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对陈东风说,人活着就要劳动,能劳动才能说是活着。父亲一生中没有懒过一天,能说出的经验却只有一句话。这句话也的确像是父亲在作自我总结。一回到家里,父亲如同耗尽所有精力一样,再也没有离开枕头,站到地上。
方豹子终于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大声咋呼,这路又远又难走,两节新电池都快用光了。方豹子将手电筒朝墙角上照了照,果然只有一点暗红光亮。
剃头匠在门外收了雨伞,往里走时,方豹子介绍说,师傅姓马,住在岗那边,离这儿有十几里路。
陈东风忙给他俩递烟倒茶。剃头匠到里屋看了一眼,回头吩咐陈东风烧一锅热水。陈东风连忙照办。他蹲在灶后面,方豹子凑过来说这剃头匠如何的难请,他先跑了两家,那两个剃头匠都不肯来,任凭方豹子怎么说没问题,人一时半刻死不了,只是病久了样子难看,才想将胡子头发剃一剃,理一理。剃头匠却认定这么晚来请,肯定是人已不行了,他们不会上当受蒙蔽。方豹子无奈只好跑第三家,马师傅开始也不肯来,他倒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年纪大了,外面又在刮风下雨,恐怕路上摔跌。后来,方豹子说出了陈东风父亲的名字,剃头匠吃了一惊,说陈老小那么好的一个人,才五十多岁,怎么这样快就要走呢!他一边答应来,一边说,换了别人哪怕县长省长他也不剃这个头。方豹子说,可见你父亲口碑极好,你也大方一点,回头完事时,多给他一些工钱。
陈东风点头时,剃头匠踱了进来问,老小初起病时,请医生看了没有?陈东风说,一开始就请镇上的医生看了,说是风寒,就没当回事。后来病重了抬到县里,一下子就变成了癌症。剃头匠问,确诊了没有?陈东风说,没有,只照了一下B超,B超说是的,肺上有一大块阴影。医生让做进一步检查,父亲不让,说他自己晓得,肺是叫烟熏的。医生也没勉强,说是癌症,确不确诊都是死,不是癌症,确不确诊都死不了。于是就回来了。
方豹子不想听他们说话,在一旁打瞌睡。
见水已烧热,剃头匠用脚尖将方豹子弄醒,让他给陈东风帮忙。陈东风将热水舀到脸盆端进房里。剃头匠正在往外拿刀剪和推子,并要方豹子用被子将陈东风的父亲上身垫高一些。
父亲身子很沉,凉凉的。陈东风倒没事,方豹子乍一接触时,双手像摸着蛇一样缩回去。
剃头匠拿着刀子伸到病人面前比试了一下,说,没事,还能照见影子呢!陈东风和方豹子果然都从那镜面一样的刀片上看见了人影。
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才将陈东风的父亲摆好姿势。剃头匠走拢去,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钱,塞进陈东风父亲的口袋里。方豹子要拦他,说人还没断气,怎么能给纸钱呢!剃头匠说,万一一边做时一边就断气了呢?方豹子还想说话,陈东风没让他再说下去。
放好纸钱,剃头匠冲着病人说,陈老小,好兄弟,待会儿我要是手重了,不小心让刀子割着你,可别怪我。你这活儿难做呀,你要的是一劳永逸,这次做了要管永生永世。而且,你福气高,躺在床上不动,我这个下贱人要爬上爬下地照应你。往常你只是坐着,因为你的福气到了,我也只好认了。可我是六十多岁的人,比你整整大十岁,从年纪上看,我也不会有意得罪你,扎一下,碰一下,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多包容老伙计一点。说完话,剃头匠爬上床去,半趴半蹲地摆好姿势,陈东风和方豹子伸出双手,分别支住他的腋窝和腰肢。
推子一下一下地咔嚓作响,剃头匠不停地同陈东风的父亲说着话。他说,老小哇老小,你这一生就这么个坏脾气,不爱理发剃头。那一年在西河水库工地上,你当突击队队长,手下三十多人,全学着你,三个月不登我的门,一个个长得像是八十岁的老头子,胡须头发真能一把抓,你当时说的一句话全县的人都晓得,你说大坝不修好就不找剃头佬。梅兰芳蓄须明志为抗日,你蓄须只是想多干点活。可现在的人,一个星期上一次发廊,搞得油头粉面的,就是没心思干活劳动。我的几个徒弟,在城里开发廊都发了财。可是,我查遍了古书,古人中从没有过剃头匠能发财的。说实话,过去剃光头的人最能干活,可现在路上跑的那些青皮光头都不是正经人,还有那些头发弄得像女人的男人,那种模样,哪会在干活上下功夫呢?
剃头匠换上剪子继续说,那一次,北京来人要拍你们突击队的电影,指挥部命令你们将头发和胡须剪短。结果三十多人都要剃成光头,要不是领导发现得早,阻止得及时,我可真要发一笔小财。虽然你们都留了半寸长的头发,可我还是将从你们头上剪下来的头发拿去卖了五块多钱。现在五元钱不值什么,那时可是了不起的收入,我用这五元钱给小儿子找了一个好媳妇。
剃头匠又将剪子换成刀子,嘴里依然没有停。他说,哎呀,当官的不喜欢大家说今不如昔,可这个今就是不如那个昔。当年你那么拼命地干,心里图的什么?就图那个披红戴花,开会坐在台上。西河水库大坝那么高,那么长,几个月时间就修成了。餐餐半斤米饭一吃,上了工地人就像老虎豹子一样,板车上的土堆成山,仍然拉着跑得飞。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那才叫火热的劳动。现在这叫什么景象?四处冷冷清清,庄稼越种越瘦,田地越耕越硬,年轻男人成年累月在外面浪荡,种田的不是女人就是老人,谁会骗人骗钱谁当劳动模范。老小呀,这样下去,我们的人种真要退化哟!前两年有个顺口溜:责任制,好虽好,就是钱眼太大了,都想躺着当财主,精神蔫了不得了。我晓得这是你编的,可没有出卖你,上头问过我,我跟他们胡扯,说这诗写得挺押韵,一定是大诗人创作的。
剃头匠突然停住不说,他用剃刀反复照了几下,深深地吸口气,再长长地吐出来。他飞快地在眼前的那张脸上刮了十几下,再用手指在下巴等处试了试,然后示意好了。陈东风和方豹子将陈东风的父亲摆正位置在枕头上放好。剃头匠收拾工具,走到床前轻轻鞠一躬,嘴里说,陈老小,好兄弟,你走好,见着弟媳妇代我问候一声。
方豹子一脸狐疑地问,马师傅,他不行了吗?剃头匠点点头。方豹子又问,你那刀子照不见他的人影了?剃头匠将剃刀递给方豹子说,你们自己看吧。方豹子看了半天,然后将剃刀递给陈东风。陈东风反复照了几遍,果然已照不见父亲的人影了。剃头匠说,你父亲的魂已经走了。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陈东风沉默了一阵,转身到厨房给剃头匠和方豹子做了些吃的。
方豹子忍不住好奇,问剃头匠哪里弄来这么个宝物,可以照见生死。剃头匠说是一个和尚送给他的,那时他才十八岁,有一天路过一座庙,一个瘌痢和尚要他帮忙剃个头。剃头匠答应了。和尚头上的瘌痢又腥又臭,他恶心吐了几次,才将那些长在瘌痢缝里的稀疏的头发刮干净。和尚没有给钱,却给了他这把剃刀。他用了几十年,一直以为是一把普通刀,只不过钢火好一些,这个秘密他也是前十年才偶然发现。说着话,剃头匠深深地看了方豹子一眼。
吃罢饭,剃头匠要回去,方豹子要送他,剃头匠不肯,还开玩笑说他是不是想抢自己包里的剃刀。方豹子一下子脸红了,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剃头匠也不恼,笑一笑后,径直走出门去。
外面仍是风雨交加。
剃头匠在黑暗中叫了一声陈东风。
陈东风知是有事,连忙跟了去。
剃头匠小声说,方豹子近期内必定有灾,搞不好会是杀身之祸,我注意到他映在刀面上的人影,四周都是毛毛的,很模糊。你找机会提醒一下他。这话吓得陈东风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回屋时,方豹子问怎么回事。陈东风含糊地说,马师傅说他刚才那话不礼貌,请你多包涵。方豹子说,这还差不多,不然我说不定会真的动手抢了。
陈东风让方豹子回屋休息。方豹子朝门口走了几步,陈东风又叫住他,问他相不相信剃头匠刚才说的那番话。方豹子想了一阵仍表示不相信,他认为不管什么匠人,几十年一贯制地做到老,身上就有股妖气。
4
经过一番修剪,父亲的面容显得从容起来。陈东风将旱烟管添上烟丝让父亲嗅过后,决定打个盹。过去他一直觉得独子好,没有人来同他争抢家里的东西,到这时他才发现哪怕有半个兄弟姐妹也是天大的幸福。从父亲病危起,他一直守在床前,不敢有半点闪失。非要暂时离开,也是三下两下将要做的做了就赶紧回来,他怕父亲断气时自己不在跟前,那样父亲会觉得孤单的,周围的人也会骂他,哪怕别的做得再好也没有用。如果他有亲人,相互替换ntFbjgWBwODsDBHTK5Lrcg==一下,遇事也有个商量。不是亲人的人可以帮忙,病床前守夜非他不可,垸里所有的老人都叮嘱过他,夜里好生守护着屋里的灯盏,别让它熄了。
陈东风给油灯添满油,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眼皮一合就睡着了。
外面风小了,雨却大起来。
垸里的公鸡此起彼伏地叫了好几遍。
陈东风没有做梦,天快亮时,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嘴里连连叫着,爸,爸爸!睁开眼睛时,分明看见一个壮实的男人在父亲床前飘然而过,无声无息地走向房门。房门是关着的,但那人却一点阻挡也没有,随随便便地走了出去。那人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一件蓑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手里拿着一只箩筐。陈东风怔了怔,连忙扑到父亲床前,伸手去试那鼻息。那鼻息如游丝般似断非断,让人判断不准。陈东风将手塞进父亲的怀里,正要试试那心窝是否还是热的,窗外强光一闪,电灯猛地发出一片惨白的光芒后,叭地一下熄了,跟着一声巨雷从天而降,炸得屋子窸窣直响。屋一下子暗起来,油灯上的火苗昏昏地战栗不止。外面的风并没有吹进来,陈东风还是站起来,将半掩着的窗户牢牢关上。
灯光照耀下的父亲,发青的面孔有些恐怖。陈东风几乎要拉开房门逃出去,他趴在门上,太想将门闩抽开,最终还是忍住了。不知为什么,他掉了几滴眼泪。他一边掉眼泪一边转过身来,目光在无意中碰上柜顶的一卷纸。陈东风想起来,那是拆旧屋盖新屋时,从旧屋墙上揭下来的奖状。新屋盖起来后,他嫌这些东西又旧又脏就没有重新粘贴在墙上。父亲似乎也将它们忘了,一直没提这些奖状,甚至从搁到柜顶上的时候起,就没再动过它们。
陈东风将奖状取下来,解开捆着的那根线。烟熏火燎几十年,多数奖状都已经发黑,但上面的字迹没有一个认不出来。他一张张地摊开来看,最早的一张竟是合作化时期的。陈东风默默一算,父亲获得第一张劳模奖状时,只有十五岁。奖状上盖的是县人民政府的大印。父亲不止一次对他说,一九五几年和一九六几年的劳动模范是何等的光荣啊,那时候,大家是多么的热爱劳动,多么愿意为建设新中国出力呀!陈东风望着这旧奖状,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这些话的含义。对他来说,这样的感觉是平生第一次。
外面的雷电仍在响一阵,停一阵。陈东风忘记了恐惧,他用手抚摸着那张最早的奖状,心里逐渐平静下来,仿佛那奖状中有一双结实的长满老茧的大手在轻轻拍打自己的心灵,虽然有点硌人,可是一下一下都那么实在,没有浮华、虚伪和欺瞒。奖状上有一种温暖,它曾经养护过父亲。
摸了一阵后,陈东风感到手上粘着了什么,他翻转来一看,手掌上有一层黑污。
他心里说,奖状已被污染了。
陈东风又一次用手去摸父亲的胸口。父亲的胸口和他的奖状一样,仍有一种温暖。
陈东风放下心来,他找了一瓶糨糊,将父亲的奖状按年月顺序重新贴在墙上。在他贴完后,退到屋子的另一边观看时,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沧桑感。
天亮之后,陈东风听见窗外有一个女人在大声咳嗽。一开始,他并没有在意。后来,他发觉这咳嗽声不大对头像是在发信号,他打开窗户一看,是方月的母亲。
方月的母亲对他说,你拿上什么到水塘边来,我在那里等你。
陈东风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好拿,就将父亲的两件衣服装在脸盆里,拿到水塘边去洗。外面雨已变小了,细细飘荡,陈东风不在乎这点雨,什么雨具也没带。
方月的母亲拎着一只马桶在水塘边反反复复地清洗着,见了陈东风便问,怎么样,昨夜他熬过来了吧?陈东风点点头。方月的母亲叹口气说,昨夜大风大雨,又是雷又是电,连电灯都震熄了,我以为他熬不住了,可又没有听见你的哭声。陈东风将衣服浸在水里说,我不会哭。方月的母亲说,那可不行,你不哭谁哭?没有人哭,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坏人,好人熬不住了时,是一定得有人哭的。陈东风说,我爸和我妈分别这么多年,早就该重逢了,我替他们高兴,只可惜不能带我去团圆。方月的母亲忙说,你这个苕孩子,千万别瞎说瞎想。停了停她又说,我晓得你伤心,都走了,一个人一时不知怎么办,有难处时你就来找我。
陈东风将衣服放在石板上狠狠地搓起来,心里像是有股气。他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方婶,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方月的母亲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女人的名字没有用,一出嫁就丢了。陈东风说,我非常想晓得。方月的母亲说,在娘家时我有个名字叫王狗女,难听死了,说是名字恶一些容易养。出嫁后,没人叫这名字了我才高兴。听见方月的母亲名字中没有桂或瑰字,陈东风搓衣服的劲头一下子变小了。
陈东风主动同她说起话来。他说,昨天夜里,我请了一个剃头匠来,将我爸的头发胡须修剪了一下。方月的母亲说,我还怕你不晓得做那些事呢!陈东风说,我的确不晓得再做些什么。方月的母亲问,钱准备了没有?陈东风说,现金有四百多块,其余请客时要吃的粮食都已准备好了。方月的母亲说,我不是说这个钱,是那个钱。她用手做了一个甩撒的动作。陈东风明白过来说,纸钱?纸钱我可忘了。方月的母亲忙说,这可是万万不能少的,而且要多,到时候一关关地要给转世钱,买路钱和那边大小官员的见面礼钱,直接管他的那些家伙的孝敬钱,还有沿途那些好吃懒做、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要打发,关键是阴阳分界的那座奈何桥,若是在那上面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那可太麻烦了,如果钱给得多,有点小问题也能通过,钱给少了,哪怕没问题也可能被莫名其妙地卡上几天几夜,甚至十天半月也说不准。陈东风说,我不信这个。方月的母亲急得将马桶在水塘里摔了两下。她打断陈东风的话,气冲冲地说,你不信不行,你非得这么做,不然就对不起你爸爸。若是真在半路上出了意外,到时可真是没有人能帮助他了。你和西风一样,这不信那不信,就是信钱,把钱当成了万能的。陈东风说,纸钱不是钱吗?方月的母亲怔住了,过了一会儿,竟掉出两串眼泪。她喃喃地说,我这样是何苦呢,人啊,连你的亲儿子都不想尽心尽孝!陈东风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忙说,方婶,说归说,我回去就马上办。
方月的母亲喘口气,定定神说,寿衣你替他准备了没有?陈东风说,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晓得。方月的母亲说,这么说,你一定是没有准备了,这也是万万不能少的,而且马上就得做好。陈东风说,我也马上办。方月的母亲想了想说,家里就你一人,恐怕做不了这许多事,再说你得长守着,出来一时半刻还可以抢抢时间,做寿衣要买布要找裁缝,没有半天是不行的。这样吧,寿衣的事就交给我,我到镇上寿衣店去买,他们不认识我,就不怕让我家那老东西晓得了。不过你得给我钱,我家的钱都被那老东西揣在荷包里,花多少钱都得朝他要。陈东风当即从口袋里掏出六十六元钱递给方月的母亲。方月的母亲弯下腰,将几张票子藏在鞋里。
她直起身子时,见陈东风正盯着自己,不由得尴尬起来,她不好意思地说,那老东西总怀疑我有私房钱,常常出其不意地搜我的身。陈东风说,这么小气的男人,你为什么要同他过。方月的母亲不说话,她用小扫帚在马桶里使劲搅了起来。陈东风总听见垸里的人在谈论方月的父亲好吃懒做,屋里屋外的活儿都归老婆一人承包了,自己搓麻将半夜三更不睡,太阳晒着屁股了还不起床,有事无事还朝老婆发脾气。方月的母亲忽然说,他待我好,垸里哪家哪户的男人不打女人,可他从没有用指头戳过我一下。再说,他这个样子,离开了我会活不下去的。
陈东风晓得这话再也不用往下说了。
垸里的人都没有起来,只有他们两个在野地里站着和蹲着。春雨春风虽然带着不少寒气,却只是在脸上打个旋,偶尔撩开衣襟在某个女人雪白的腰间或男人结实的胸膛作一回巡抚,并不将寒气往心里送。父亲曾面对这样的气候高兴地说,这是春天的值日官在查看男男女女是不是在作春耕的准备。他见过父亲在田野里用雨水洗着乌亮的脸庞不住地大声叫喊,这样的叫喊总是用一句很粗野的话作为开场白,随后才说,又可以开犁了,再不开犁我可要憋死了。父亲在盘整得像镜面一样的秧田里,扬手挥撒谷种时,总是深情地说,小家伙,憋了你们半年,我比你们还急,好日子总算来了,你们可得为我争口气,出齐芽,长壮苗。春播的时候,父亲总爱随着山顶上唱歌的高音喇叭如虎如豹地乱吼一通。父亲一唱歌,田野上耕作的人群便会爽朗地高声笑起来。这样的景象已经多年不见了。凌晨时分,他在屋里见到的那个人影,确实像父亲这几年春播春耕时的模样。父亲披着蓑衣踩着没膝的肥泥,抓起箩筐里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让它们在泥床上落下来,偶尔抬头看看寂寞的田野上,只有稀落的老人,女人和小孩做伴,那一头头过冬的牛,瘦骨嶙峋惨不忍睹,往日春耕时昂扬喷鼻声已变得像一头猪的哼哧。油菜开花了,紫云英也开花了,黄一片,紫一片,季节依旧,景色依旧。他记得小时候,自己一觉醒来,头天夜里还是灿烂的一片,再睁开眼睛时,已是黑油油的一波撵一波,一阵连一阵犁起的浪涛。现在不同了,眼前的这些紫云英,有一部分肯定会像野草一样任其生长到夏天来临,才会有人和牛懒洋洋地来做一回耕种,然后草草地栽上几根中稻苗,任它长到秋后。他们嫌春播冷,双抢热,种上一季中稻舒舒服服似神仙。
方月的母亲在头里走了。陈东风将衣服拧干,也往回走。回到自家的屋基场上,他听见谁家的门响了一下,心想终于有人起床了。他看了看,见有三个人从旁边的一座新楼里走出来。门口送别的那人大声说,好好睡一觉,晚上再来。陈东风明白。这是麻将散场了。站在门口的那人叫段飞机,这几年村里总是让他当劳动模范,大家都搞不清楚段飞机在外面做什么生意,他自己常说,除了不贩毒,不卖军火,不拐女人,什么都做。这几年他捐给镇上修路,村里办学的钱,总数已有好多万。
陈东风草草弄点吃的以后,趁父亲心口还是热的,赶紧锁上门去买纸钱。快到清明节了,因为怕涨价,大家提前作准备,垸里卖小杂货的人家,将纸钱卖空了。陈东风只得去公路边,那里有几家大一点的店子。
那段路有差不多两里。由于河上的桥还没有修起来,一般人不愿泡冷水,还得绕上两里,从上游的一座石堰上过河。陈东风要赶急,想也没想就脱了鞋袜。
所幸公路边第一家店子里就有纸钱。谈好价钱后,卖货的女人将一大沓纸钱堆在柜台上。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老头。陈东风见了就叫他段四伯。段四伯问他买纸钱做什么。陈东风告诉他,父亲已经不行了。段四伯不相信。陈东风就将剃头匠说的一番话,以及父亲现在的情况说了一遍。段四伯忍不住唉声叹气一番。陈东风将钱递给段四伯,段四伯执意不肯收,非要将纸钱送给陈老小。二人正在争执,段四伯的女儿出了个主意,这些纸钱仍算买的,另外再送一份同样多的。陈东风谢过后,拿上两份纸钱仍旧涉水过河。
陈东风走出老远,还听见段四伯在公路边大声喊,要他到时候给个信,自己要去送送陈老小。
往回走的路上,陈东风碰见方月的父亲,远远的一副气冲冲的样子。陈东风迟疑一下,他就过来了。听见陈东风的招呼声,方月的父亲也不看他,只是用鼻子哼了一下。陈东风觉察到情况有些不对头。回到垸里,他在方月家门前站了一会儿,听见虚掩着的门里,有女人嘤嘤的抽泣声。
陈东风叫道,方婶。叫了两声,大门开了。方月的母亲站在门后,问,有什么事吗?陈东风说,我已将纸钱买回来了。方月的母亲说,买回来了怎么不快回屋里去!陈东风说,我刚才看见方伯的模样有点不对头。方月的母亲说,你别管他,他这回若真的做得太过分,我也就懒得再照顾他了。陈东风说,是不是我给你的那些钱被他发现了?方月的母亲说,早上我一进屋,他就追问我洗只马桶为什么要这么长时间,我说马桶不小心漂到水塘里去了,弄了好久才弄起来。他不信,一口咬定肯定有个男人在帮我,不然我是无法将掉进水塘里的马桶弄起来的。我真蠢,不该编这么一个谎话。老东西从床上爬起来就开始搜我的身,后来他就将你交给我的六十六元钱搜了出来,没办法,我只好将真实情况告诉他。他疯了,说了许多无理的话。陈东风说,那买寿衣的事怎么办?方月的母亲说,他不让我去,自己拿着钱去了。
陈东风本想问,若是他不肯买而是到镇上喝酒或是赌博去了那该怎么办?看着方月母亲那副痛苦不堪的样子,他有些不忍心开口。
陈东风掏钥匙开了锁,推开门时,一只硕大的老鼠迎面冲过来,踩着他的脚背逃向野外。陈东风吓得汗毛一奓。他瞅着大老鼠钻进一处草堆,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后,一个人愣了片刻,这才进屋去。
父亲还是那种老样子,他默默地看了一阵,忽然觉得父亲像是极不甘心地在等待什么。守着弥留之际的父亲,陈东风不知做什么好,甚至开始有些无聊。他又看起了墙上贴的那些奖状,看到一半时,心里忽然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东西出现。看到最后一张后,他又从最后一张开始倒退着往回看。他忽然获得了一种生命流动的感觉。一个劳动着的父亲似乎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他意识到或许劳动是父亲生活的全部意义,而“劳动模范”或许是他的全部精神世界。他由于想到这一点而变得心绪沉重起来,一个人一生的真正意义真是像父亲那样只是为了劳动吗?在劳动之中和劳动之外父亲是否真的享受过生活呢?劳动和模范对于父亲真的是那么至高无上吗?无论怎么猜想,父亲生命的终止是从他那最后一张奖状的获得以后开始的,以后的几年,父亲一直生活得无精打采,完全属于那种用生命去作最后的搏斗,同时内心已明白会是何种结局的清醒的糊涂者。
陈东风想到另一个问题,这许多的奖状是留下,还是仍由父亲带走?他犹豫不决,便想找一个人商量。刚好方豹子进来问情况,陈东风晓得方豹子说不出什么,但他还是开口征求意见,方豹子一点兴趣也没有,打着呵欠说了句话,陈东风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陈东风想起寿衣的事,就对方豹子说了方月父母早上闹了一通的事。方豹子认真想了一通后,认为方月的父亲和母亲都没有道理,方月的父亲不该阻止家里的人帮助别人,但方月的母亲也没有理由偷偷帮陈东风的父亲买寿衣。如果没有特别亲近的关系,女人是不应该替男人买寿衣的。陈东风无心同他讨论这个,他要方豹子在方月的父亲万一没有买回寿衣的情况下,随叫随到地到镇上去一趟。方豹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吃中午饭前,外面有人敲门。
陈东风伸头一看,正是方月的父亲。
方月的父亲阴着脸走进来,将一包东西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打开一看,正是寿衣,上面还放着一张发票。陈东风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方月的父亲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要看看陈老小。陈东风领着他进了里屋。
方月的父亲只在床上扫了一眼,随后的时间都在看那墙上的奖状,陈东风注意到他的脸色出现了缓和。
走的时候,陈东风清楚地听到他小声嘟囔一句,陈老小,你他妈的!不过从语气上理解,不像是骂人。
5
方豹子被叫过来帮忙。两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寿衣穿到陈东风的父亲身上。在穿的过程中,方豹子不停地问,你老人家愿意穿这新衣服吗?若是不愿意就脱下来,东风他不会强迫你穿的。陈东风的父亲毫不理会,却又像是在暗中用力,将脖子、手和腿梗得僵直,非得用把劲才能扳弯一些。好不容易将穿寿衣的事做完,陈东风和方豹子坐在客屋里歇息时竟然有些喘气。
方豹子说,你爸爸像是不大愿意走呢!陈东风叹气说,到了这一步,就由不得他了。方豹子说,也是,寿衣都穿上了,还能真的脱下来不成。陈东风说,不过,若是真能还阳,别说脱寿衣,就是叫我脱一层皮,我也愿意。方豹子说,真亏得你有这份孝心,你们父子多年相依为命,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往后的日子真不好过。陈东风说,不好过也得过。说着就沉默起来。他心里在想,为何母亲死后,外婆家的人就再也没过来?
方豹子突然说,你想进城里去找份工作吗?陈东风说,我不想进城。方豹子说,你看人家陈西风进城以后变化多大,连厂长都当上了,过几年一定还要当局长、县长。到那时,说不定还要找一个更年轻的老婆。陈东风不高兴起来,他说,豹子,你别提陈西风好不好。方豹子也有些不高兴地说,他又没伤着你什么,你干吗这么讨厌他?我是准备求求他,到阀门厂去当个工人。
说得没趣,二人就分手了。
陈东风的父亲已经穿上寿衣的消息,在垸里传开了。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赶来看望,对着墙上的奖状说些缅怀的话。按他们的标准来评价,陈老小是劳动模范中的劳动模范。他们也说到另一个人,就是陈西风的父亲陈万勤。不过,他们觉得陈万勤没有保持晚节,不该跟着儿子到城里去享清福。他们同时还对陈老小中年丧妻之后,一直没有心猿意马。忍受着对女人的渴望将儿子带大的精神表示敬佩。
听到后面这些,陈东风不禁在心里为母亲感到骄傲。
通常的情况下,经过这些夸奖,穿上寿衣的人就会知趣地尽快离开人世,唯恐稍有迟缓,就会被人看作是耍赖皮。陈东风的父亲有些顽固,穿上寿衣后,又平安地度过了一个夜晚。
第二天早上,那些预备帮忙办理丧事的人过来打探消息。陈东风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父亲的心口仍然是热的,手贴上去,挺温暖。
挨过中午,陈东风的父亲还是老样子,那一口气总也断不了。方豹子正陪着陈东风在门口议论,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老人家如此牵挂不舍。段飞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段飞机是垸里第一个腆起福肚的男人。垸里的人见到他那大腹便便的模样,无不百感交集,理睬他也不好,不理睬也不好,于是,大家就拼命地同陈东风说话。
父亲肯定要死,又总也不肯断气。弄得陈东风见人都有点低三下四,见了段飞机,也不得不主动同他打招呼。他叫了一声飞机哥。七嘴八舌说话的人忽然都不说话了。
段飞机进屋去看陈东风的父亲。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对墙上的奖状表示出某种兴趣,而是坐在床沿上,拿起那只毫无生机的手,将自己的几个指头压在其腕部上,随后又用手指掀起两块耷拉着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最后再用大拇指在上唇的中间用力掐了一下。做完这些,段飞机再次拿起陈东风父亲的手腕试那脉搏。围在门口的人们见他极内行地做出这些只有高明医生才能做出的动作,全都安静下来,等着段飞机说出惊世骇俗的什么话来。
等了十几分钟,段飞机终于从床边站起来,用手拍打几下屁股,不紧不慢地说,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段飞机这话让大家有些失望,因为这一点他们早就估计到了。
段飞机又说,往年这个时候,田里已经开犁了,今年却还没有动静,老小叔一定在挂惦这个。不信的话,东风你去向他表个态。陈东风正在犹豫,旁边的人都催促起来。陈东风只好上前去,对着父亲的耳朵大声说,爸爸,你放心好了,我明天一早就下田开犁。才几秒钟,屋子里就响起一声沉沉的叹息。
大家散去时全都默默无语。
下午,太阳从云缝里出来了,垸里垸外到处都泛着新光。被春雨洗去的冬天污浊还在顺着水沟和小溪漂浮,田野上绿也肥,黄也肥,就是不见红瘦。
陈东风从牛栏里扛出犁具来到自家稻场上整理时,吃惊地发现,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男人在整理犁具,女人们则在一旁兴奋地走动,准备随时听候男人的派遣。大家都在高声说话,议论今年应当种什么品种的水稻,还一点点地计算各种水稻播种面积。
陈东风正和方豹子说话,方月的父亲隔着一块晒场问起相同的问题。陈东风回答说,按照去年父亲种的面积,一分不减,种的品种也一样不改。方月的父亲提醒他,买稻种和化肥农药时一定要多个心眼,别吃亏上当,买了假货。
一旁的方豹子忽然大声说,飞机,你也打算下田了?远远地,段飞机的声音飘过来,好几年没扶过犁了,过过瘾,看技术生疏了没有。方豹子说,那你不再打算花钱买粮吃了?段飞机说,还是自己种的粮食好,吃起来香。
天黑之前,垸里多了一种热闹。先是孩子们抱住一只酒瓶到各处杂货店买酒。有嘴馋的买到酒后忍不住在路上偷偷喝了几口,没等回到家里便显出了醉态,小腿小身子的踉跄格外逗人。大家都忍不住在自家门口冲着小醉鬼乱吆喝,说他走错了路,让他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再让他向南又向北,直搞得他再也认不出回家的路。小孩们则围上去,憋着嗓子学着大人腔,男的冒充爸,女的冒充妈,逼着小醉鬼开口叫,小醉鬼有的叫了,有的则说,你是我妈,那我要吃你的奶,边说边要抓那女孩,女孩则咯咯地笑着逃到男孩们的身后躲起来。男孩不躲,反而松开裤腰露出半边屁股,大叫奶在这儿,快来吃呀!闹到后面,总是由大人出来收场,没有谁对自己的儿子真的动怒,当面骂了几句后,拿过酒瓶自己先尝一口,然后笑眯眯地将酒瓶和小醉鬼一齐拎回屋里去。
黑夜来临,碗盏一响,浓郁的酒香就在垸里弥漫开来。这个夜晚格外的长,虽然窗户里的灯光早早熄了,但各种各样酣畅欢愉的喘息与呻吟许久也歇不下来。
陈东风拿上两个酒杯来到父亲房里,斟上酒以后却不知说什么好。他自己喝了一杯,又代父亲喝了另一杯。还有一小杯辣椒酱,他用筷子蘸着一点点地放进嘴里品尝。陈东风没有感到辣,却有一种浓浓的酸楚塞满心窝。
天上的云已散尽了,但星星并不多。这是春夜,陈东风曾经不明白春夜的星星为什么没有夏夜里繁盛。他问过老师,老师没有回答。是父亲告诉他,春天是播种的时候,星星也不例外,天上的人也要劳动,经过劳动星星才能茂盛、才能丰收。
黎明时分,陈东风听见外面有人轻轻地敲门。他问是谁却听不见答应。开门后才发现是方月的母亲。
方月的母亲苍老了不少,她怯生生地说,我来看看你爸爸。陈东风正要问她凭什么这么偷偷摸摸地来看一个垂死的男人,方月的母亲已经钻进屋里了。
油灯咝咝作响,屋里安静极了。方月的母亲局促地问陈东风,他心口还是热的吗?陈东风点头,看着她眼眶里出现白花花的一片,他心里有些软,忍不住说,你自己摸摸看。方月的母亲刚抬起手,又突然缩回来。
陈东风见此情景便说,你坐一会儿,我去准备下田的东西。
陈东风从前面出去后,又从后门钻进屋里。他悄悄地贴近门缝,看见方月的母亲已将一只手放在父亲的心窝上。
方月的母亲一连唤了几声,老小,老小,我来送你了,我晓得你是在等我来。那个人把我盯得太紧,让你多受这几天苦。你也别怨,这全是命,命让人有情无缘,有缘无情,不过总比无缘无情要好,总比两个人走在路上看一眼,又各自东西互不相识要好。我是认了,不然怎么会在那一年碰上你,不然又怎么会让我们都找上一个不错的爱人。你要是不认,现在就开口说一句话,然后我们再一起比赛着看谁熬得过谁。她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现在我来送你,是想你走时没有怨恨,像我们这种没有名分的关系,说出去会让外人耻笑几生几世。我想了几天,才决定来。你一定要理解我,这种事若让那个人晓得了,他会受不了的。别的东西我不能送,让你带到那边,反而多一个累赘,你媳妇见了会以为你干了什么不道德的事。老天爷做证,这是我第一次挨你的身子。我只给你这些纸钱,你带上,该花的大把花,不够了就托个梦给我,我再给你送。
陈东风看见方月的母亲将一沓沓纸钱塞进父亲的腰里。他晓得她要出来了,连忙从原路回到稻场上。一会儿,方月的母亲从屋里出来,迎着风,她理了理自己的黑发,脚下一步也没停,一边走一边对陈东风说,你那天的话错了,我后来一直想告诉你,纸钱不是钱,它是情义,是道德,是痛到骨子里时的安慰。
方月的母亲匆匆走后,陈东风一个人站在稻场上细细品味她说的那番话。正想时,身后有动静,他回头一看,是方月的父亲。
陈东风想不通他是从哪儿钻出来的,自己没有看见他,那他一定是有意躲藏在哪儿。
方月的父亲主动上来搭话,这么早就准备下田?陈东风说,你比我起得还早呢!方月的父亲说,不起早不行,再不开犁,季节就迟了。他说话很平静,似乎对刚才的一切全然不知。
太阳出山之前,田野上出现了十几头牛,十几具犁和十几个人,一声声吆喝、一声声鞭响在山谷中一阵阵回荡。闲了一冬的田醒了一般开始翻身了,锈蚀的犁铧转眼间就被磨得雪白,轻风中有一阵阵绵绵不绝的咔嚓声,那是板结的泥土被犁铧撕开的声音,尽管它很轻,人们还是感觉到了。喜欢昂头的黄牛和习惯低头的水牛,闻着那被封闭一冬的泥土的芬芳,不时响亮地喷着鼻子。
陈东风喜欢回望自己家那被粉刷得雪白的小屋。
有一刻,透过窗口的那盏油灯忽地一下熄灭了。
一串泪水哗地涌出来,顺着脸庞溅落在刚刚被犁铧翻起来的黑油油的泥土上。他奋力挥起鞭子,同时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吆喝。
吆喝声飘落在山边的公路上,惹得一辆红色桑塔纳轿车嘀嘀叫了两声。隔壁田里的方豹子和段飞机异口同声地叫道,陈西风回来了。
6
红色桑塔纳轿车停在方月家的稻场。
方月的母亲望着围绕稻场转了一整圈的深深车辙,心里颇为不快。她晓得自己重新弄平它,又要花费半天时间。陈西风上前来叫了一声妈。她有点勉强地笑着将他让进屋。
这天早上,陈西风一直同方月的母亲谈论,陈万勤在县城里碰见陈老小的事。陈万勤是陈西风的父亲,跟着儿子在县城里生活。陈万勤年纪大,不时有看花眼的事情发生。让人大为蹊跷的是,方月也在县城里碰见陈老小了。
陈西风说,陈万勤是昨天傍晚在自己家院子里遇见陈老小的。当时家里的电视机正在播送本县新闻。陈万勤不知为何从不看本县新闻,尽管陈西风在吃晚饭时已经同他打过招呼,说是今晚的新闻里面有自己的几个镜头,陈万勤依然是看过本省新闻以后,就独自开门出去了。
陈万勤刚到屋檐下,就看见院子中间有个人影在晃动,而且模样极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那人也不做声,只顾埋头在整修花坛。陈万勤以为是陈西风从厂里叫的工人,便不高兴地骂了一句,这个懒种,什么事都指望别人做,都快成了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陈万勤转身冲着屋里叫陈西风出来。陈西风出来后,陈万勤质问他为什么又要剥削工人,让人来家里修花坛。陈西风说他没有叫什么工人来修花坛,陈万勤回头一指,院子里却是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方月出来,将院子里的电灯打开,三个人走到花坛跟前细看,竟一点痕迹也没有。陈万勤后来想起有一回陈老小到城里来时,曾经动手修理过这花坛,这么一想,他就记起这人影的确像陈老小。于是,陈万勤便怀疑这是陈老小走魂了。
陈万勤心中不爽,回屋早早睡了。
十点钟时,电视图像忽然不清了。方月要陈西风将屋顶上的天线调一调方向。陈西风刚爬上屋顶,全城突然停电。方月在黑漆漆的屋里寻找蜡烛,忽然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甚至还听见那人哼哼的叹息声。方月吓得大叫,她认出那人影就是陈老小,所以她不停地说,老小叔,你别吓我,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方月说完这话,那人影就不见了。
电重新来了以后,陈万勤将陈西风叫到自己屋里,他感觉到老小已经不行了,要陈西风马上回去,给陈老小送终。陈西风说这时候不好找司机,只能明天早上走。陈万勤生气了,表示自己要连夜走路回去。看见父亲真的要走,陈西风只好打电话给小张,让他马上开车来接自己。趁陈万勤不注意,他又小声吩咐天亮再走。
临上床睡觉时,陈万勤又吩咐陈西风,如果陈老小真的熬不过去了,办完事后就将陈东风带到城里来,现在城里太需要陈东风了。
陈西风对方月的母亲说,父亲说这句话时,就像是下命令。方月的母亲说,只怕陈东风不愿意去城里。陈西风说,我不信如今还有不愿进城的人。说着话时,他用手扯过放在饭桌横梁上的一块抹布,去擦皮鞋上的几块泥污。方月的母亲刚说了句,我就不愿进城,看见陈西风的动作,连忙叫,别用它擦皮鞋,那是抹桌子用的。陈西风将手中的抹布看了一眼,笑了笑后放回原处。然后侧了侧身子,从裤兜里掏出半包餐巾纸,取了一张,再次弯下身子去擦那皮鞋。
方月的母亲轻叹一口气,走到门口请司机小张进屋来喝茶。桑塔纳轿车出了小毛病,司机小张正趴在车头上,用一把螺丝刀,东戳戳,西戳戳。方月的母亲叫了两声,他都没动。陈西风就说,别理他,他自己晓得到屋里来,你先给我们弄点吃的吧。他说着将手中那团粉红色的餐巾纸扔在地上。方月的母亲看了一眼那纸,一声不响地进了厨房。
陈西风趁空出门到自己家门前看了看。他没带钥匙,进不了屋,隔着长有蜘蛛网的门缝朝里看时,许久没有人住的屋子里有一股霉气直往鼻子里涌。门洞里有一层干湿不一的鸡粪,同鸡粪搅在一起的是些鸡毛与枯草。门前的稻场更是一派杂乱景象,方豹子家的猪羊拴在旁边的树上,稻场中间则堆满了稻草与柴火,还有种棉花用的营养钵。此外还有一块刚刚雕刻好,还没送上山竖起来的墓碑。陈西风一见上面的落款是“孝男段飞机”,便有些生气,忍不住弯下腰来,将这墓碑掀到旁边的粪坑边。
他望了望田野,晨曦之下,人和牛在灿烂的鲜绿里微微荡漾。好久没有见到如此动人的劳动场面了,陈西风心里轻轻抖了一下,止不住要向田野上走。下了小路,往田埂上走了几步。泥泞的田埂哪里容得下他,勉强走了一程,烂泥便粘在鞋底和鞋帮上,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他想退回去,却发现四周的人都在盯着自己,只好脱下鞋袜,光着脚继续往前走。
陈西风听见方豹子兴奋地叫了一声西风哥,接着段飞机又叫了一声陈厂长。但是,离他最近的陈东风,只是看了他一眼,稍待片刻,又看了他第二眼。
陈西风抓住陈东风那幽幽的眼神问,东风,你爸怎么样了?我是特地回来看看他的!陈东风挥了挥鞭子,正在拖犁的水牛一甩尾巴,几滴泥水溅到陈西风的身上。陈东风说,放心,他死不了。陈西风又掏出一片餐巾纸,揩了揩身上的泥水,说,昨天晚上我爸和方月看见老小叔在我们家转悠,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你爸总共病了多长时间?陈东风说,几个月吧!陈西风说,真是癌症,那也差不多到时间了。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他情况怎么样?陈东风说,很安静。陈西风说,你将门打开,我去看一看。陈东风说,门没锁,你自己去看吧!
这时,方豹子扶着犁来到陈西风面前。方豹子吆喝一声,让牛停下来。他自己也站在田中央,问陈西风怎么有空回来看看。陈西风故意说自己是专门回来看看自己家的房屋和稻场有没有被人破坏和侵占。方豹子听了不做声,连忙赶着牛走开了。
另一块田里,段飞机正往田埂上走。陈西风晓得他是来找自己的,他不喜欢这个人,段飞机几次到厂里去找他,想与阀门厂做钢材、生铁和焦炭生意,他都借故回绝了。陈西风快步往回走了一阵,一直走到小路上才回头看了看,见段飞机牵着牛还在田埂上不急不慢地走着。陈西风冷笑一声,心里说,等会儿段飞机就该到粪坑里去悠闲一回了。
段飞机将牛拴在自己家门口,钻进那栋小楼不见了。
陈西风回到方月的娘家,用热水洗净了脚,皮鞋上的泥却怎么也弄不干净,他只好找了一把毛刷,蘸了水一遍一遍地刷。
早饭过后,陈西风往陈东风家走去时,见田野上只剩下陈东风一个人。他正在想,陈东风的父亲若死了,剩下他一个人怎么过日子呢?这时候还在田里干活,连饭也不晓得吃。他在心里叹气时,段飞机不知从哪儿钻出来。
段飞机迎着他说,厂里的情况还好吧?陈西风说,还好,有事做,有工资发。段飞机说,听人说,阀门厂去年也开始亏损了。陈西风说,你听谁说的,我们现在只按合同做,都做不过来。段飞机笑一笑说,那不做得越多亏得越多?陈西风说,国有企业不比你们做小生意的,我们主要任务有一条是养活人。你怎么不到外面去跑了?段飞机说,插了秧我就出去。陈西风说,花钱雇个人种田不行吗?用这时间去做生意,赚的钱恐怕是十倍百倍地翻番。段飞机说,经常劳动劳动对自己做生意有好处,你当了厂长以后,还下车间劳动吗?陈西风说,厂长下车间劳动,那要工人做什么!段飞机说,我以前的想法也同你一样,后来是老小叔教了我。陈西风说,所以你这一生也当不了厂长。段飞机觉得受到了侮辱,他说,你小心点,说不定哪一天,你的厂就是我的。陈西风说,这可不像我家的稻场任你占用。
陈西风不同段飞机说了。他看见方豹子正同他媳妇一起,在他家稻场忙不迭地收拾,夫妻俩抬着那些营养钵很吃力,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一阵。歇的时候,两个人似乎在争论什么。他隐隐约约听见有“进城”两个字。
陈东风家大门虚掩着。陈西风推门进去时,闻到一股异味。他对这种味道特别敏感,他当副厂长分管工会工作那几年,每年总有几个退休工人死去。当他领人上门慰问时,总是闻到一种特别的气味。他把这种气味称之为死人味。现在,这种气味又出现了。
他有点不相信,还是冲着床上的人叫了声,老小叔,我来看你了,你听得见吗?
床上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陈西风摸着那只干枯的手腕,没有脉搏的跳动让他感觉,只有一股凉气朝他心里涌来。他又试了那心口,心口也已经凉了。
陈西风跑到大门口,冲着田野上高声叫喊,东风,快回来,你爸爸已经过去了!
他看见所有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唯有陈东风,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依然赶着水牛,一步一步沉稳地在田野上走着。陈西风又叫了几遍,终于听见方月母亲压抑着的哭泣声。
陈西风回到屋里,替陈东风将纸钱烧了,又说了一些请陈老小莫要责怪陈东风的话,他认为陈东风还小,受不了这丧父的打击,因此行为上有些古怪。
时间不长,垸里的人几乎全来了。从陈老小的卧房到堂屋再到稻场,到处站满了人。只有两个人没有来。一个是方月的母亲,她一个人趴在床上,蒙着被子哭得死去活来。
方月的父亲给她泡了一杯红糖水,放在床头柜上,关上所有的门,拦住哭声不让外泄,自己则平静地来到陈老小的屋里,指挥别人将门板卸下来,在堂屋里搭成一张灵床。再将陈老小的尸体从里屋搬出来,停放在灵床上。另一个没有来的人是陈东风,他一直扶犁跟在水牛后面,一圈圈地犁着那块田。在许多人的劝告无效之后,方豹子亲自跑到田里去劝告。他说了许多的话,陈东风执意不听,非要将这块田犁完之后才回去。方豹子急了,伸手去拉他。力气不比陈东风差的方豹子,被陈东风一掌推出老远。陈东风使着那头水牛,从早上到中午一口气也没歇,人和畜生都没有喝一口水吃一点东西,犁铧开出的犁沟却越来越深。
陈西风也没有闲着,他指挥一部分人将棺材准备好;另一部分人则上山在陈老小媳妇的坟墓旁,再挖一座墓坑。这地方是陈老小自己选定的,离此不远的地方是陈万勤未来的冥寝之宅。三年前,他们二人找了整整一个冬天,经过多方比较,最后才确定了这片山地。陈老小媳妇的坟墓,原先并不在此处,经过此次确认之后,于第二年的冬至节迁移过来的。陈西风记得,当陈老小重新将媳妇的骨殖一件一件地放进一口新棺材里时,陈东风趴在那口有些简陋的棺材上,哭晕过去三次。他在山坡上遥望此时仍在田里耕作的陈东风,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一点想法没有,甚至不明白该怎么去想这个问题。
出殡前的一切都做好了。
大家忙了半天,一下子闲起来,倒显得有点张皇。陈西风的司机小张,将桑塔纳轿车开到水塘边,然后用一只塑料桶在塘里打水,再用抹布细细地擦着车身四周。一群孩子围在四周看,趁司机小张不注意,悄悄用手在发亮的车身上摸几下。后来,一个胆大的男孩上去和司机小张谈成一笔交易,打水的事他们来做,每打一桶水上来,让按一下汽车上的喇叭。一时间,孩子们打水端水忙个不迭,汽车喇叭则响个不停。孩子们一高兴,干脆连抹布都抢过来,帮着司机小张擦起车来。司机小张落得在一边笑哈哈地逗他们。
陈西风只看了两眼,心里就突然难受起来,他忍了几下没忍住,对着司机小张喊,别让他们瞎弄。司机小张没有听见。他正要再喊,方月的父亲在一旁说,你怎么啦,孩子们高兴高兴也不让吗?陈西风找了一个托词说,老小叔刚死,这么闹气氛不对。方月的父亲说,你又瞎说,这时节孩子们闹得越欢越好,好人死时,才会热闹!陈西风不再做声了。
擦完车,孩子们不再闹了。
人们再次将目光转向田里的陈东风。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起来。
太阳下山之前,陈东风终于扛着犁,牵着水牛,开始往回走。
陈东风走近时,大家默默地给他让开一条路。
他将水牛拴好,又将铁犁放进小屋,这才来到陈老小的灵床前,说,爸,田我已经犁好了,不知中不中你的意?他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他朝四周扫了一眼。
陈西风一直站在陈东风身后。陈东风的眼光碰上他的眼光时,他莫名其妙地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之强烈,使他不得不躲进旁边的屋子让自己镇静下来。
屋子还算整洁,在最显眼的地方放着大约二十来本书。枕边上还有一本书。陈西风坐在床沿上,拿起那本书看了一眼,他记得自己曾有某种机会接触过这本名叫《萌芽》的法国小说。他依稀记得它的内容是描写法国煤矿工人如何用罢工来反抗资产阶级剥削。他想搞清自己是在哪年哪月看过或听人讲过这本书,想了一阵仍想不起来,却在突然间想到另一个问题:假如自己厂里的工人也起来罢工呢?
陈西风双眼牢牢盯着墙角。他用手在光滑的书籍上轻轻地抚摸着,暂时把一切丢到一旁,仿佛时间都不存在。直到有人问他去了哪儿,要找他主持出殡时,他才醒过神来,将手中的书放回枕边,然后看了看窗外的青山绿野,在内心的安宁中,他站起来,迈开步子向门口走去。
7
黄昏时分,陈老小被放进棺材,随着沉重的一声响,一个人影从棺材盖下面永远地消失了。
在去墓地的路上,陈东风披麻戴孝跟在棺材后面。紧挨着他的是陈西风。整个过程,他俩都没有说一句话。鞭炮炸得很响,长长的送葬队伍中谁也没有大声说话。只有几只狗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时低声叫两声。一路上,从青嫩草叶中踩出来的绿汁,染透了白色的沙石小路。全垸的人都来了,这种规模的葬礼,是这一带从未有过的。那些比陈老小年长的老人脸上明显挂着许多忧虑:陈老小这一去,谁还会真正地劳动呢?
方月的母亲也在他们之中。她已经不哭了。早上陈西风的那声喊,将她心中堵塞多时的一腔苦水,猛地从眼眶里喷出来。尽管她早就明白陈老小难逃这一劫,但她一直不相信,因为陈老小在他面前发过誓,最少要活到八十八岁。因此,她一直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她觉得只要泪水一流出来,陈老小就会真的去了。所以,她一直忍到今天上午,经过那番恸哭,她才重归平静。特别是她记起来,床头柜上的那碗糖水是丈夫亲手泡的,让她不能不对丈夫心存感激。她晓得丈夫一直在注意自己,可她暂时不去看他,她将眼睛盯在黑色棺材上,让自己的心此时此刻,全部归属于躺在里面的那个人。
棺材爬到半山时,天色变黑了,前面还要横穿一段两百米长的山坡。段飞机和方豹子点起了火把。
火光摇曳,天地反而显得更黑了。七八串火星从火把上冲天而起,在风中飘得高高的。几株光秃秃的老油桐树变幻着玄奥的怪影。调皮的小孩躲在黑暗处,向人群中撒着细沙。尽管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去理睬稀稀落落的沙尘。
几个胆小的女人,还是尽量缩短了与周围人的差距,同别的女人们挤成一团,并开始说起悄悄话。她们没有议论方月的母亲为什么那般悲痛,并非她们不想或对这话题不感兴趣,是因为没有人敢提起它。葬礼上就谈论这一点,她们怕陈老小的魂魄来给自己找麻烦。她们在相互问着,陈西风娶方月几年了,为何方月还没有怀孕。陈西风虽然四十多岁了,却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不可能雄风衰落。女人们于是说起,陈西风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秘书,甚至还晓得她姓田。
方豹子突然吆喝了一声,抬棺材的八个壮男子也齐声附和起来。墓地到了,大家都不再说话,慢慢地顺着山坡涌过去,围在墓坑四周。
火光照在黑漆漆的棺材上,发出一阵阵幽幽光泽。几乎没有什么仪式,只是陈西风点头示意一下,大家就将棺材缓缓放入墓坑。越接近坑底,幽幽的光泽越明亮,直到陈东风往棺材上撒下一把黄土。随着幽光的消失,大家开始用铁锹和锄头刨土填进墓坑。没有人说话,只有黄土落在棺材上发出的扑扑声。那声音极像陈老小在梦中轻轻叹息,偶尔有块石头夹在沙土中,砸在棺材上发出的响声,则如同陈老小在咳嗽。
春天的泥土有一股实实在在的香味,和棺材上的油漆气味一道,随风飘出很远。
坟丘垒好后,陈西风用手碰了碰陈东风。
陈东风愣了一阵才再次跪下去,他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爸爸,我想你!
听见这话的女人先抽泣起来。没听清楚的女人,开始干嚎几声,随后泪水便真切地流出来了。女人们哭得很伤心,什么事也做不了。段飞机和方豹子他们一群男人,将许多的纸钱在坟丘四周烧化了。
陈东风蹲在地上,想点燃那根长达十几丈的稻草把子,一连划了十几根火柴,全被风吹熄了。陈西风将口袋里的防风打火机掏出来递过去。陈东风没有接,依然固执地划着火柴,直到终于将稻草把子点着。稻草把子像龙一样盘在坟丘四周的松树和油桐树上。这是老人们的主意,用稻草把子做长明灯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人们习惯用油灯、蜡烛,也有人干脆牵根电线,用电灯代替。老人们用了半下午时间,亲手捆扎稻草把子。老人们说,陈老小是个从不偷懒的人,不能用懒办法为他送终。
山风吹在稻草把子的火头上,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一会儿红,一会儿黑。
返回时,大家再次聚到陈东风家门前的稻场上。没有参加送葬的人,已在那里摆好十几桌酒席。大家没有怎么闹酒,客客气气地将酒喝完,将菜吃完,便各自回家去。
段飞机、陈西风和方月的父母没有走。方豹子在自家门口等了一阵,见陈西风没过来,也返回来了。他们一起陪着陈东风进到屋里。
方月的母亲给大家泡了一杯茶后,一个人坐在油灯刚刚能照见的角落里。
段飞机带头,大家轮番说着大同小异的安慰话。陈东风只顾喝茶,没有开腔。闲聊几句,话题又回到陈老小的身上。段飞机说,大前年,乡里给自己评了个劳动模范,发奖的那天,乡干部突发奇想,要老劳模给新劳模戴红花。那天,他在台上与陈老小合坐的长条凳,在不停地颤抖,他留心细看,发现陈老小脸色不好,手脚在微微发抖。乡干部正式宣布自己为劳动模范时,他听见陈老小猛烈地咳嗽起来。到戴花时,陈老小喃喃地对他说,难道现在只讲赚钱,不讲劳动了?后来,乡干部让陈老小讲话。陈老小站在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要一张口便会没完没了地咳嗽。乡干部见情况不对,就让他下台去,不用再说什么了。要命的是,在他下台时,台下发出一阵哄笑。段飞机到现在也不明白,陈老小当时用手拍打着胸膛的意思,是想表示自己力气很壮,还是胸闷难受。陈西风则说起陈老小前年盖这新屋的事,那时陈东风还在读高三,陈老小独自一人在家忙着盖新屋,一个人拖着板车到窑厂买砖,一个人到山上砍树做门窗房梁,屋基也是他一个人一锄一锹挖出来的。陈西风的父亲见陈老小这般受累,就逼着陈西风想办法,他费了好大劲才从一家关系户那里弄到二十吨平价钢材指标,他将这指标给了乡里的建筑公司。那时平价和市场价差距很大,建筑公司用这差价给陈老小盖座房子也还有得赚。他将一切安排好了,还将建筑公司的领导负责人请来同陈老小见了面。陈老小却发脾气撵他们走,说自己的房子自己盖,别人休想插手。还骂陈西风不该将自己想象成凡事都想偷工减料的混世魔王,人在世一天,就不能老想着如何省心省力,这也想省,那也想省,省来省去,最终还不是将自己省掉了!
方月的父亲接着说,有一次陈老小喝醉了酒,跑到我家里来,死死扯着我的手,我怎么也挣不脱。陈老小力气不算大,可特别有韧劲。他对我说,要是全垸人都图省力,都指望别人多干,自己少干不干,大家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我要是图省力,就将你老婆拐跑了,天涯海角地过逍遥日子,可那样做人太没有意思了。说话时,他一连瞄了自己媳妇几眼。
方月的母亲端坐在暗处,一动也不动。
陈西风和段飞机又谈到多数人总算转变了观念,不再认为会赚钱是一桩不道德不光彩的事,在商品社会,就应该强化赚钱意识,强化利润概念等等。一旁的方豹子,一个劲儿地用对和是的来表示赞同。
说了许久,大家都有点累,段飞机问陈西风什么时候回去。听说陈西风要连夜回县城,段飞机连忙站起来。一直没有开口的方月的母亲这时突然说,别急着走,东风的事还没有商量呢!
大家都不清楚她这话的意思,只有陈西风明白。他问陈东风,家里只有一个人了,今后有没有别的打算?陈东风抬起头,但他没有看陈西风,他说,该怎么过就怎么过。陈西风说,跟我一起走吧,到我那厂里去当工人,我们正想招一些农民工。陈西风还特意补充一句,不是专门为你开后门!不等陈东风回答,方豹子着急地说,西风哥,把我也招去,我什么活都能干。陈西风不假思索便说,行,你同东风一齐去。方豹子高兴地连声道谢时,陈东风却说,不,我不去你那厂。说话时,他终于看了陈西风一眼。
这时,电来了。
黑黑的灯泡猛地一亮后,陈西风发现陈东风眼睛里有一种让人不安的东西在闪烁。
方月的母亲大声说,东风,你莫苕,垸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你未必想留下来做人种!陈东风坚定地说,我说了,我不去!段飞机说,是不是舍不得你爸留下的这份家业,若是这样,不如跟我跑生意吧,挺自由的,田里的活儿也误不了。陈东风站起来说,你们别烦我,我什么也不答应!
几个人面面相觑地站了一会儿,便开始往外走。
方豹子郑重地说,西风哥,我帮东风做完三朝拦坟就来找你,行不行?陈西风说,什么时间都行。陈东风说,豹子,你不用等我,现在就可以随他走,桑塔纳轿车里不是还有空位吗?方豹子真的问陈西风,我能搭你的车现在就走吗?陈西风说,行,你去收拾,我等你半小时。陈西风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盯着陈东风,像是说给他听。可惜陈东风的神情丝毫没有变化。
到了门口,陈西风又说,东风,我们虽不是亲兄弟,可姓的是同一个陈,你我的父亲又相交很深。所以,任何时候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想通了,你就来找我!
半个钟头以后,夜空里响起了三声汽车喇叭。
方豹子没来搭上陈西风的车。延误的理由让陈西风哭笑不得。方豹子的媳妇也很愿意丈夫出去闯一闯,只是她月经来了三天,方豹子心里也有些渴,便耐下心来等了三天,直到昏天黑地地交欢了几场,方豹子才挑上行李到县城里去找陈西风。
春光融融,从临行的前夜开始,方豹子搂着媳妇在床上一直翻滚到第二天正午,他三番五次地对媳妇说,他真想什么事情也不做,就这么永远地欢乐下去。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