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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局

2013-12-29晓风

十月 2013年5期

文学博士金渊明到钱江大学人事处报到那天,寒假尚未结束,接待他的是一位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的女“海归”,目前官居钱江大学人事处师资科科长。看她的容貌似乎还未脱稚气,但说话办事已经很老练了。办完入职手续后,她主动伸出纤纤玉手,让金渊明轻轻触碰了一下。金渊明刚体验到那种极度润滑中又带有一丝冰凉的感觉,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便又马上缩了回去。就像一杯此前从未品尝过的琼浆玉液,刚刚沾唇便又被一只无形且无情的手从嘴边端开了一样,金渊明心中竟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怅惘。但就在刚才那一瞬,他全身已有一种遭遇电击的感觉,酥酥的,麻麻的,痒痒的,几乎都快要神魂出窍了。缓过神来定睛一看,人也长得十分秀丽,而且有一种清高脱俗的气质。于是,趁说话的工夫,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越看越不舍得将目光移开。然而,当她与他对视时,他的目光却又有些躲躲闪闪了。他觉得,她的眼神中有一种看似温和而实则锐利的东西,与她柔弱的外表并不十分相称。他不敢逼视它,却又非常迷恋它。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哦,这大概就是所谓“一见钟情”吧。金博士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读过很多古代才子佳人在“月上柳梢头”之际一见钟情、私订终身的浪漫故事,心中多少也存了一份浪漫,马上由古及今,真希望古代经典能在今天得到新的验证和新的诠释,而验证和诠释的使命则由他和她来共同担负。只怕——只怕什么呢?他不无悲哀地想到,只怕他有心充任其中的才子,她却很可能无意扮演其中的佳人!毕竟她是“海龟”,而自己只不过是“土鳖”啊!身份本身的差异,就是一道填不平的鸿沟,遑论其他——两人有关入职事宜的对话还在继续,金渊明博士却已经抑不住心猿意马了。

告别前,女“海归”很官方地说:“欢迎你加盟钱江大学!今年是我们学校中长期发展规划的开局之年,也是你一生事业的开局之年,好自为之吧!希望你旗开得胜!”离开时,他记住了她的倩影,也记住了她的名字:唐璜。

同时,金渊明还牢牢记住了唐璜跟他说的“开局”这个词。是啊,从本科一路读到博士,年近而立才进入职场,开好局、起好步,那是相当的重要啊!只是在开局、起步阶段,自己该采用什么套路呢?是精细谋划、步步为营好呢,还是顺其自然、见招拆招好呢?如果前一种套路属于“有心栽花”的话,那么,后一种套路则属于“无意插柳”了。以金渊明一向的人生态度和行事风格,他觉得后一种套路更适合自己,因为它无需耗费太多的心机,效果也未必不佳。只不过,谨言慎行,那是开局之际所必需的。他听师兄们传授经验说,新入职时,虽然不必像刚到大观园的孤女林黛玉那样“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但绝对不能由着性子来,所谓“顺其自然”,指的是顺势而为,不是顺性而动,如果理解产生了偏差,就会把握不好其间的分寸,误入歧途,或者多走弯路了。那么,究竟该如何把握分寸呢?师兄们虽有些前车之鉴,毕竟情况各异,很难给予具体指导,只有靠自己在实践中揣摩了。想到这,金渊明多少有些迷茫。

金渊明非常珍惜自己获得的这一教职,因为它是那样来之不易!

这些年,中国的博士生队伍不断膨胀,据说总人数已是世界之冠了。但伴随而来的一个问题是,可供博士生们选择的就业岗位开始变得稀缺了,尤其是文史哲这样的长线专业,在普遍人满为患的情况下,要想在一线城市的高校应聘到一个教职,难度之大,完全超乎人们的想象。有多少博士毕业生在屡屡碰壁后,曾像李白一样慨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变化真快啊!审视高校与博士毕业生的供求关系,前几年还属于卖方市场,博士们大可挑挑拣拣,抬高身价,一眨眼的工夫,怎么就转变为买方市场了?这时,博士们就只有被挑拣的份了,若不肯自降身价,那只能像过剩的商品一样滞销了。

金渊明很喜欢钱江大学所在的这座国际旅游城市,当他在人才招聘大会上看到钱江大学的展台时,马上挤到前面递上自己的简历。简历是精心制作的,图文并茂,这点工本是大家都舍得花的。工作人员接过简历,一看他的专业是中国古典文学,脸上硬挤出的笑容便凝固了,颇有些不屑地说:“哦,这个专业我们只需要有影响的学术带头人,一般的博士嘛,不在我们这次赴京招聘的计划之内。”说着,便想把简历还给他。金渊明心中感到一阵悲凉,嗨,不是要建设文化强国吗?不是到处都在把“国学”当作标签来张贴吗?为什么我们这些专门研究国学的人就如此不受市场欢迎呢?不就因为我们的专业不涉实务、不切实用从而在这个注重功利的时代被视同敝屣吗?他不甘就此罢休,指着简历上的“学术成果”一栏,竭力向那个对他不感兴趣的工作人员推销自己:“老师,您看,我读博期间已发表了不少论文,有的还发在一级期刊上,能不能破格考虑一下?”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下,见这一栏真的填得满满当当的,比其他应聘者似乎要壮观些,心想这也许是个值得购买的潜力股,态度便不再那么简慢了,接过简历说:“好吧,我们回去作一下评估,你等消息吧。”语气还是有点勉强,但大门总算裂开了一条缝,接下来就看你能否使劲把它抵开或干脆削尖脑袋钻进去了。金渊明看到了一线希望,便献给对方一个灿烂的笑脸——灿烂得带有一点点谄媚的意味。

金渊明是在北京读完硕士及博士课程的,他的导师赵若芷是在学界有一定影响力的美女教授,虽已年过五十,不再笑靥如花,却依旧明眸皓齿,举手投足之间更增添了几分成熟而又自信的知识女性的独特风韵。学术上不是顶尖的人物,却也足以令金渊明等门生弟子仰视了。难得的是她多年在故纸堆中讨生活,却一点也不迂腐,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对学生也很关爱。金渊明一入学,她就晓以利害关系,要他在接受严格的学术训练的同时,多写些论文。论文写成了,赵老师都给他推荐发表,这中间少不了动用她的人脉关系。积累到毕业时,发表的大小论文已不再是个位数,这大大增强了他就业的竞争力。正是凭借这一优势,他原先被推拒的简历才最终投递了出去。这不能不归功于赵老师的圣明啊!

毕业时,他的首选是留校任教,但即使以赵老师的能量,也无法为他争取到留校指标了。退而求其次,他的目光就聚焦于钱江大学所在的江南名城了。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唐代诗人白居易和宋代诗人苏东坡都担任过这座城市的市长,留下了许多他百看不厌的人文胜迹和隽美诗篇。“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他多想追步前贤,乐而忘返地行吟于西子湖边啊!当然,就像苏东坡当年也有清极丽绝的朝云相伴一样,他希望有一位能媲美于湖光山色的绝代佳人小鸟依人般的挽着他的手臂,不时向他嫣然一笑,使他的灵感像“万斛泉源,不择地而生”——他知道,这恐怕只是传统文人想入非非的一种绮思了。

半个月过去了,钱江大学方面没有一点消息。金渊明有些着急,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有所动作。请导师出面斡旋?麻烦她太多太多了,尽量不要再惊动她吧,还是自己设法搞定。他把自己所掌握的有限的人力资源都盘点了一遍,悲哀地发现根本没有“曲径通幽”的可能性。也许唯一可行的办法是向钱江大学文学院院长钱南邮教授写信毛遂自荐。信用两个不眠之夜写成了,骈散相间,半文不白,这是他的一贯风格,但比以往写作时更加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自觉比李密的《陈情表》还要情辞恳切,比王勃的《滕王阁序》还要才华绝伦,读着读着,连他自己都被感动了。想来钱院长不会没有人文情怀吧?

这一招果然有效,两天后,文学院的行政秘书就奉钱院长之命通知他赶赴学校试教,试教的内容是“盛唐田园诗”,试教的时间是“后天上午”。内容不成问题,问题是时间太匆促了,他必须连夜乘车赶往那座城市,而且还得在车上备课。车次很多,有高铁,有动车,有普通列车。金渊明看看干瘪的钱包,想起仍在东北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白发双亲,犹豫再三,选择了价格居中的动车。有座票已经卖完了,手持无座票的他只能一路站到目的地,这样,利用乘车时间备课的想法就落空了。夤夜时分,车厢内鼾声起伏,腰酸腿疼的金渊明却毫无睡意,他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重温自己熟悉的盛唐田园诗,体会它那清新而又高远的意境,尝试着对它进行解读。忽然想到自己眼下的生活始终未脱世俗的喧嚣,离田园诗已经很远很远了,而自己可怜的父母,一辈子生活在田园,却不知田园诗为何物,也根本无法拥有田园诗人那种平和冲淡的心境,因为真正的田园生活其实是充满苦辛的,只有王维、孟浩然那样的生计无虞的高人隐士,才能只看到田园生活中的诗意而以超凡脱俗的姿态陶然于其间。这不免又让金渊明感到一丝悲凉。但转念一想,古代那些赶考的穷书生不仅要连续数月跋山涉水,有时还难免风餐露宿,甚至遭遇剪径的强梁,生活在现代的自己,纵然要在火车上以顾影自怜的站姿颠簸一夜,和他们比终究要舒适得多。想到这儿,他又心态怡然了,腰腿处的酸痛感也减轻多了。

金渊明比规定时间提前半小时来到试教地点。昨晚,他下榻于学校边上的一家小旅馆,本想与其他来求职的寒门学子合住,又怕休息不好影响今天的试教效果,一咬牙,忍痛要了个单间。但依然没休息好,因为心理压力大到让他辗转难眠的地步。早上,他拼命用冷水洗头洗脸,想让脑袋回复到平常状态,却收效甚微,于是心中便又多了一份焦虑,唯恐不听使唤的大脑临场出现故障。他知道,初次在讲台上亮相,形象也很重要,所以尽管一向将不修边幅视为一种名士风度,这回还是刻意修饰了一番,平日桀骜不驯的头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还穿上了专为这次面试而添置的行头——一套虽不熨帖却还合身的西装和一条颜色十分鲜艳的领带。对镜自照,发现自己居然也可以厕身帅哥的行列了,真是“人凭衣装”啊!心中本来不多的自信迅速呈现几何级的增长,使他走进教室时竟敢左顾右盼,与先期到达者颔首示意,隐隐有了几分明星范儿。

参加面试的考官共有七位,接受面试的求职博士则有五位。钱院长宣布了有关程序:1.试教顺序抽签决定。2.每人根据规定的内容试讲三十分钟。3.试讲完,七位考官无记名一一打分,取其平均值作为试教成绩。4.学校根据试教成绩及综合素质,从五人中择优聘用一人,余者只能割爱。话音刚落,应试者的坐席上便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金渊明没想到淘汰率竟然如此之高,古代“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已让他觉得残酷,现在可是“一桃杀五士”啊!刚刚有些放松的心情陡然又紧张到极点。

轮到他试讲了。也许太看重成败得失了,他的心跳得有点狂乱,嘴唇也干燥得厉害,原先记熟的“台词”也说得磕磕巴巴。开场白说完后,他壮大胆向讲台下望去,但见七位考官犹如三堂会审一般人人正襟危坐,表情严肃,根本不理会他投射过去的讨好的眼神,仿佛如与他的眼神对接,就会狠不下心来正确使用手中生杀予夺的权利。这下子,他更加慌乱了。好不容易又过去了十分钟,再次看讲台下的考官,有两位已经在不耐烦地翻看手机了,眼角眉梢透露出的是明显的藐视。他的自信心彻底崩盘,接下来讲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也回忆不起来了,总之,那真叫“语无伦次”。他情不自禁地注意了一下其他应试者的神情,有的看不出任何反应,有的脸上浮现的笑容则隐然带有了幸灾乐祸的意味,就像奥运赛场上参加110米跨栏决赛的各国选手看到原本有望夺冠的刘翔突然失足摔倒一样。这也难怪,竞争如此激烈,若有人意外出局,只怕是皆大欢喜的,换了他也一样。

下午,一脸沮丧的金渊明找到了钱院长的办公室。“困兽犹斗”,他不想放弃最后的努力。他带去了茯苓饼、果脯一类的北京土特产,这是深谙世故的赵老师行前特意叮嘱他买的,说是有机会的话向钱院长“略表寸心”而已。钱院长稍作推辞,见并非贵重礼品,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金渊明原先作好了他固辞的准备,没想到竟爽快地收了,心中暗喜:看来大门还没有完全关死。他听导师说过,如果有事求人而被迫送礼,对方坚拒,说明压根儿无法通融;半推半拒,则意味着还有回旋余地;假使最后因盛情难却而笑纳了,那么,虽然事情未必办成,一般情况下对方却是会尽力去办的——除非对方丧失良知,不懂做人的基本准则。自己买来的土特产,尽管不值几文大钱,但与自己微薄的助学金数额相参照,也算一笔不菲的开支了,按收支比来计算的话,付出的成本应该比日进斗金的房地产开发商为打通某些关节而慷慨奉上名贵书画更大。

钱院长坦率地告知了上午的面试结果:他在五人中排名倒数第二,根据“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那唯一的录用名额肯定要花落他家了。钱院长真诚地为之感到惋惜:“哎,你太紧张了,以致现场发挥严重失常。呵呵,本来,我们是看好你的学术潜力的,谁知会出这样的意外。现在,我也爱莫能助了。可惜啊可惜!”说到这里,他见沉浸在自责中的金渊明已是热泪盈眶,心肠一软,转而给这个初涉世事的现代儒生出起了主意:“要起死回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争取学校给我院增拨一个进人指标,有了指标,我们还是愿意接纳你的。如果你能从学校层面疏通关系的话,我一定积极配合。”这番话让金渊明看到了转机,却又觉得解决问题的难度之大,已超乎他贫乏的想象力。他似乎明白该怎么做了,却不知从何下手,于是比以前更觉茫然。就像一个风雨之夜被困于悬崖绝壁的驴友,突然找到了一条下山的密道,刚产生绝处逢生的惊喜,又发现这条密道不仅格外崎岖,而且长满荆棘,要穿越它绝非自己力所能及。这时,钱院长开始逐客了:“对不起,过一会儿,主管人事的朱玉鹤副校长要来学院调研,我会代表学院先向他吹吹风的,关键看你和你的社会关系的能量了。哦,朱校长快要到了,我们只能就此别过了。”话音未落,已有两人推门进来,钱院长连忙趋步上前迎候,脸上的笑容和他那天递交简历时一样灿烂。

进来的正是朱玉鹤副校长和他的秘书。金渊明避让不及,恰好与朱校长打了个照面。朱校长倒是平易近人得很,问钱院长说:“这位是……”钱院长不得不介绍说:“他是北华大学来求职的金博士,专业是中国古典文学。”一听来自北华大学,朱校长颇有兴趣地看了几乎已手足无措的金渊明几眼,又问:“哦,你的导师是谁呀?”金渊明如实回答。听到“赵若芷”这个名字,朱校长似乎愣住了,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却依然笑声爽朗:“哈哈,原来是她,名师出高徒哇!”金渊明有些诧异:“您认识赵老师?”朱校长笑得更爽朗了:“哈哈哈!岂止是认识?回去后代我问候她吧。”金渊明不笨,觉得话里话外似乎隐藏着丰富的内容,赵老师和朱校长的关系很可能非同一般,求职的事也许真的出现了自己可以把握的转机。

回京后,金渊明向赵老师详细汇报了赴钱江大学试教的情形,包括与朱校长的巧遇。一边说,一边观察老师的神色。他实在有些不解,老师平日对他关怀备至,为什么明明“认识”手握人事大权的朱校长,却只字不提呢?这不符合她为学生两肋插刀的个性啊!莫非她有什么难言之隐?老师神色如常,只是听到他转述朱校长“岂止是认识”的断语后,眉梢处轻轻抖动了一下,不等他开口相求,便主动说:“他是我大学同学,但已多年没联系了,既然他还记得我,我就求他一次吧。”金渊明注意到,老师在说到“求”字时,发音好像有点滞重,有点生涩,还带有一点勉为其难的意味。后来他才知道,老师确有她的隐情,自己当时是太为难老师了。

这以后的一切就柳暗花明了。在朱校长的干预下,文学院顺利得到了增拨指标,而金渊明也随之顺利签约加盟。签约的日程也是校方临时通知的,金渊明又一次星夜兼程。同样站在车厢里颠簸,他前后的心情却截然不同。他仿佛看到白居易、苏东坡等前代的文化名流正在冥冥中向他挥手致意,呼唤他去抚慰他们游荡于时空隧道中的寂寞诗魂,而他们当年激赏的西子姑娘也在凝眸千年后以望穿秋水的动人情态期待着他的翩然现身。想象的翅膀引导他踏遍了西湖的一草一木,他真的心旷神怡了!

然而,签约现场受到的不平等、不公正对待,又把他拉回严酷的现实。学校引进人才的原则是“按质论价”,即依据每人的学术成就及学术影响来衡定他们的身价,无论安家费还是科研启动金都有较大的浮动空间,并不执行统一的标准。比如,同样是博士,“海龟”要优于“土鳖”,理工科要优于文科。和金渊明坐在一起签约的是一位生物工程学科的博士,金渊明清清楚楚地看到,协议书上“科研启动金”一栏他的数字是20万,而自己的数字是10万,误以为工作人员填错了,便斗胆提出了疑问。回答很干脆:“没错。”再质问:“为什么?”理由也很简单:“学科不同。”见金渊明面露不平之色,现场的工作人员也大为不快,冷冷地说:“如果有意见,可以另谋高就。”金渊明立即不敢吱声了,但内心不仅倍感失落,而且还觉得有点屈辱,好不容易才咽下一口恶气。唉,谁让自己明珠暗投,错误地选择了最没有实用价值的古典文学呢?

回望来路,金渊明的求职过程虽不能说历尽坎坷,但也算是一波三折。他付出了艰苦的努力,才如愿以偿地来到心仪的城市和心仪的学校教书,他怎能不分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怎能不高度重视自己一生事业的开局?如果开局不顺,就意味着出师不利,会给今后的事业发展带来致命的影响,犹如一大群人结伴远足,刚迈出第一步,你就不小心踩崴了脚,那是注定会落伍的。他不敢期望马到成功,却在内心祈祷能像唐璜所说的那样“旗开得胜”。

但要旗开得胜,又谈何容易!

在开局的日子里,有无数的考验等着你,也有无数的关口等着你——生活关、教学关、科研关、人际关等等,没有一个关口是能轻易闯过的,尽管绝大多数人最终都能闯过,但有谁回头一笑时,能不带着几分出生入死的感慨?人们都赞叹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的坚毅与神勇,殊不知金渊明一生事业的开局同样有着斩关夺隘的非凡经历,同样可歌可泣,可圈可点。

首先要闯过的是教学关。对于金渊明来说,这是最让他气馁的了。学院已经给他安排了两门课,每周四学时。这算是照顾他“初来乍到”了,正常情况下必须承担的教学工作量是每周八学时以上。没办法,学校的生师比太高,老师们的课业负担暂时还无法减轻。据说,合理的生师比是12比1,而包括钱江大学在内的许多高校已超过20比1了。校领导不是不想增加师资,实在是因为办学经费捉襟见肘,增加师资,势必抬高成本,学校不堪重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教师们负重而“心有戚戚焉”。本来,像金渊明这类毫无教学经验的博士,应当让他们先担任一段时间的助教,待熟悉教学流程、掌握教学方法后再独立执教亦未晚也,然而,人手紧缺,如不把他们尽快驱赶到课堂上去,别的老师就要多劳了,而大家都是不愿在教学上多劳的,何况这些博士一入职就定为“讲师”职称,让他成功!不是吗?同学们试想一下,假如李白在政治上侥幸成功了,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呢?我可以肯定地告诉大家:那只不过是中国历史上增添了一位政绩平平的宰相,这位宰相还有可能因意气用事而弄出一些错误决策。就因为他在政治上失败了,他把怀才不遇的痛苦倾泻到诗歌中,他的诗歌才具有了撼人心魄的独特魅力。李白诗的两个基本主题,即怀才不遇和人生如梦,都是与他政治上的失败联系在一起的。哈哈,在李白看来,政治家李白是他的本体,诗人只是影子,但历史和李白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最终让诗人李白成为本体,政治家反倒成为一个看得见而摸不着的影子!”这些观点,金渊明好像在哪篇论文中看到过,但表述不及这般畅达、这般富于气势。平时与人交谈时,钱院长的语调略显低沉,这也是有身份、有涵养的学者的通例。但一到课堂上,却立刻变得声如铜钟,激情四射。讲到高潮处,原本过于苍白的脸上还泛起了与年龄不太相称的红晕。金渊明从中得到的启发至少有三点,一是要有自己独到的读书心得;二是要以“语不惊人死不休”为目标;三是要把自己的身心融入到教学中,达到“忘我”的境界,所谓“心中无我,而课中有我”也。

金渊明听说校园中有十位老师曾被学生海选为“我最喜爱的老师”,想来他们的课都有过人之处。钱院长建议说,本学院的张有忌副教授也是这十位校园明星之一,你可以去观摩一下他的课。张有忌教的是古代汉语,比古代文学还要枯燥,是学生逃课率最高的课程之一。但他的教室里却是“满座”的。这个中年男子长着一张国字脸,眉毛很浓,眼神很亮,但笑起来又不失温良敦厚。金渊明记起他是试教时七个考官中唯一事后上前安慰和鼓励了自己几句的,从他握手的力度中,自己曾感受到他传送过来的温暖,当时不知此乃何许人也,只是心存一分感激,没想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张有忌。张有忌今天讲的是“意动用法”,他的特点是语言特别形象,声调的抑扬顿挫也掌握得很好,而且善于打通古今,用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生动案例来说明古代的语言现象,于是,再枯燥的内容到他嘴里说出来也变得有趣了。听着听着,竟感觉有点“说书”的味道。这是一种化境啊!金渊明觉得他确是名不虚传。

两堂课观摩下来,金渊明受益匪浅,便想再扩大点观摩范围。思政部有位黄晴老师也曾入选“我最喜爱的老师”,她教的是学生本不爱听的“两课”,能受到普遍欢迎,必有独门功夫。金渊明想,老杜不是说“转益多师是吾师”吗?她的课也该去观摩一下。观摩后的感受有点五味杂陈,更加体会到教书不易、教两课者尤其不易。课程名称是“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概论”,师生都简称为“毛邓三”。黄晴今天讲的是“毛泽东思想”,但她对思想的精髓一带而过,主要时间用来梳理伟人与杨开慧、贺子珍、江青等人的爱情婚姻关系,在金渊明看来,这堂课改名为“伟人情史”更为合适,或者干脆就叫“伟人和他的女人们”。但这恐怕背离了设置“毛邓三”这门课程的初衷。学生倒是一个个听得入神,有孔子当年闻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的感觉,金渊明从中看到了黄晴为改善教学效果而被迫迎合学生的苦衷。不禁对两课教师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她的教学技巧是无可挑剔的,不时掀点小波澜,抖点小包袱,搞点小插曲。这在她不过是“故伎重演”,在金渊明眼中则已是了不得的真本领了。而且,在整个教学过程中,她和钱院长、张有忌一样非常动情、非常投入。即使以金渊明的标准来衡量,依然不失为老师中的佼佼者。

接下来,金渊明又观摩了本学院两位普通老师的教学。一位是他的同行刘敏言副教授,这天讲“建安七子”。这是金渊明感兴趣的内容,很想看刘老师如何发挥。他事先也温了一下课,觉得还是有几个地方可以出彩的。但令人失望的是,该出彩的地方都被刘老师轻轻放过去了,整堂课基本上是照本宣科,而且语调平淡,一点也没有“建安七子”那种“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的风范。修养倒是出奇的好,下面听课的学生有的昏昏欲睡,有的一直在玩电子游戏,有的交头接耳,还有的甚至在接听手机,金渊明都忍不住想呵斥了,而刘老师却一概视若无睹,照样不咸不淡地以播音速度念讲稿,仿佛已神游于讲稿中的那个世界,对教室里越来越嘈杂的声响已经充耳不闻了。金渊明一方面佩服他的定力,另一方面则觉得他给自己更多提供的是教训。下课时,他给金渊明一个苦笑,似乎是解释自己刚才对学生的放纵行为,又似乎是表达自己课堂教学能力欠佳的无奈与不甘,其中或许还有祈求金渊明不要嘲笑和外传的意味。金渊明读懂了他的表情,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还给他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苦笑。

另一位女老师是教现代文学的,口齿伶俐,反应机敏,基本素质很好。不过,她好像太注重与学生的互动了,而她理解的互动就是师生之间的问答,所以课堂上不断提问,怕学生答不上来,问题又都非常浅显。她问:“有谁知道鲁迅的本名是什么呀?”也许是早就与学生约定回答问题时不用举手,所以下面七嘴八舌地说:“周树人!”也有说成“周作人”的,于是她开始对周氏兄弟进行辨析。她又问:“鲁迅是哪里人啊?”众口一词:“绍兴。”她适时表扬说:“同学们的知识面真宽!”金渊明想,记住这些中学课堂上就已普及的常识,能算是知识面宽吗?这位老师真会鼓励人啊!可是这样的鼓励是否合适呢?有没有必要呢?他注意到,课堂气氛看上去还比较活跃,但有相当一部分学生以冷漠的态度置身于“互动”之外,仿佛以自己的智商,已不屑参加身边的这场不脱文学常识范围的智力游戏。金渊明问自己:这就是时下倡导的“互动式教学”吗?如果是的话,中小学课堂上早就比比皆是了,又何须倡导呢?他隐隐觉得这位同事对互动式教学的理解与实践是有较大偏差的。课后,他向钱院长请教,钱院长一语破的:“什么叫互动?教学内容能让学生产生强烈的共鸣,那就是最好的互动。把机械式的老师提问、学生回答理解为互动,说得雅一点,那是舍本逐末;说得俗一点,那就纯粹是扯淡了!”金渊明大为折服。

一周时间过去了,轮到金渊明亲自披挂上阵了。他装束停当,打马上前,心底竞生成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说也奇怪,等到真的站到讲台上,与学生期待的目光对接后,原先高度紧张的感觉竟一下子消失了,他清了清嗓音,开始自报家门:“鄙人姓金,名渊明。‘金’是人人都喜欢的‘黄金’的‘金’,虽然姓金,口袋中并不‘多金’,一介穷书生也,古代叫‘寒儒’,杜甫常用来称呼自己的。‘渊明’不幸与晋宋之际的那个伟大的田园诗人同名,并非自诩有陶渊明的才情,也不敢奢望步其后尘,实在是因为文化程度不高的爹妈在不知陶渊明老夫子为何物的情况下信口胡诌,结果害得我与自己崇拜的诗人‘撞衫’了。”这番开场白,“看似寻常实奇崛”,经过了金博士的千锤百炼,既符合他惯有的文白夹杂的语言表达风格,又加进了他的语言仓廪中过去所没有的风趣幽默作为文学大餐的调味品,此外还揉入了“撞衫”一类的时尚元素。这正是他这段时间“转益多师”的显著成果,可知他悟性极高、消化极快,实为可塑之才也!学生听得很兴奋,因为这位新老师的有趣大大超过了他们的期望值。金渊明眼见大家的精神都提了起来,就更收放自如了:“今天我们要讲的孟浩然和我这个‘渊明’没什么瓜葛,和前代那个‘渊明’却有不解之缘,因为他是以‘学陶’相标榜的。那么,他和陶渊明究竟有哪些异同呢?”这是金渊明在比较了无数次之后选定的切入口。他看到不少学生开始竖起耳朵听了,知道自己已经接近成功了,但仍不敢掉以轻心,继续“杀鸡用牛刀”般的全力以赴,直到下课铃声响起。这时,他才觉得后背冰凉,一摸,早已经汗湿了。

过后回忆,他发现还是有一些遗憾,但教学本来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第一堂课能上成这样,他已经很满足了。关键是他由此而建立了对自己的信心,当初试教时的耻辱似乎也得到了洗刷,至少试教留给他的阴影已经完全驱散了。他想到宋元话本中有所谓“得胜头回”,自己刚上完的第一堂课大概也算得上是“得胜头回”吧?他又想起报到时唐璜“旗开得胜”的祝愿,这个小妮子说得还真准呢,她怎么就知道我会“旗开得胜”呢?慧眼识英雄啊!此时的金渊明在初战告捷之后,已经有些飘飘然了。

不过,这以后的课也上得并不轻松,金渊明仍然要花大量的时间来备课。但毕竟不可能每一堂课都像第一堂课那样“搏兔用搏虎之力”了,因为他终究精力有限。第一堂课的教案,他是背得滚瓜烂熟的,闭着眼睛都能讲,只是不便真的闭上眼睛,那样就和学生没有眼神交流了,他觉得自己的眼神里还是有些内容,能在对视中导入学生心田的。但要把每一堂课的教案都背下来,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这就需要现场发挥了。而且,课堂风云虽不至于瞬息万变,但偶尔也会出现动荡,这又要考验你的临场应变能力了。所以,后面的课与第一堂课相比,多少有些逊色。不过,学生们既然一开始已经接受了他,也就不想再吹毛求疵了。

转眼学期过半,学校开始进行“学评教”了——这是学校着力提高教学质量的一记杀手锏。所谓“学评教”,就是让学生对任课老师进行评价,据说这是在西方国家早已实行的一种做法。评价涉及教学态度、教学内容、教学方法、教学效果等方方面面,评价的方式是采用百分制进行量化打分。学校就依据学生的评价结果,决定对教师的奖惩:排名前10%的,竞聘职称及岗位时可以享受优惠政策,甚至一路绿灯;排名后10%的,就要受到黄牌警告了,评职称、聘岗位时也往往会被“一票否决”。这一招绝啊!谁敢再轻视课堂教学呢?谁敢再无视学生的诉求呢?每当“学评教”的日子到来时,老师们都会提心吊胆的,唯恐一不留神就成了排名榜上垫底的破砖烂瓦。自知教学效果差的老师,更有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恐慌。由此而带来的负面效应是,大家对学生课堂上的违纪现象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是不想管,是不敢管啊!谁说老师手里捏着考分就牛,学生可以随意挥舞评教的大棒,打你个魂飞魄散,那才真叫牛呢!为了让学生棒下留情,有的自律不严的老师就不惜奉送考分了。如果故意压低分数,那是会触犯众怒,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的,而谁又不想吃好果子呢?除非你“二”。

金渊明在食堂吃饭时,听一位海归说,国外大学的许多老师也很重视学生的评价,有时上课时会给学生派发一些小糖果、小点心。这当然没有“行贿”的意思,无非是联络联络感情罢了,充其量那是一种感情的润滑剂。但感情润滑到一定程度,评价的尺度也就不自觉地放宽了。所以,那些小糖果、小点心都是可以化为“正能量”的,而派发它们的老师恐怕也不是一无所图的。金渊明想,自己是不是应当效法一下呢?但这种“洋派”好像还没有本土化,迄今没听说本校有谁践行过,不应该由自己来“导夫先路”啊!那样就出格了,不行。何况,国外实行小班化教学,学生人数有限,自己现在教的班有60位学生,真的派发起来,以自己的经济状况而言,也“所费甚巨”哇!不行,此路不通!那么,还有没有别的可行的办法呢?金渊明都快为之绞尽脑汁了,心里那个愁字啊不断放大。已经是暮春时分了,窗外落英缤纷,飞红满地,金渊明忽然想起秦观的一句词:“飞红万点愁如海”,这就是自己此时的心境啊!

没等犹豫不决的金渊明采取任何动作,“学评教”已经结束了。学校公布的榜单上,金渊明的位置在前40%左右,属于中等偏上的成绩。这已经够了,已经排除被淘汰出局的风险了!哇噻!终于过关了!饱受心灵煎熬的金渊明不禁喜极而泣,他不敢说自己在课堂上已经站稳了,但可以说已经站住了。不管怎么样,自己在最打怵的教学上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局了!

金渊明想起了关于著名红学家俞平伯的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说:此翁对唐宋词造诣很深,但不擅言表,又笃信“意会不可言传”的古训,所以在给学生讲解唐宋词时,都是先将作品吟诵一遍,闭目回味良久后,赞叹一声“好”。学生正等着他分析究竟好在何处,他已经开始摇头晃脑地吟诵下一篇作品了。吟诵完毕,照例微闭双目做沉思状,猛地大喝一声“真好”。如何“真好”,又一字不提,接着吟诵第三篇作品。这回合眼神游的时间更长,仿佛已穿越浩瀚的时空,正与心契的词人对话,那真叫一个爽啊!回头拍案高呼一声“太好了”,就结束了全部讲解,让学生一阵又一阵发愣。这叫什么?这就叫风格!大师巨匠的独特风格!后人提到它时,只觉得趣味盎然,并不因此而判定俞老夫子没有学问,或不适合为人之师。金渊明设想,假使自己像俞平伯一样上课,作出“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自得其乐模样,会不会给学生轰下讲台呢?在那个时代也许不会。他有些羡慕俞平伯了,这个老夫子何曾体会到我们这些当代教书匠所承受的压力呀!但他深知,自己不是俞平伯,自己所处的也不是俞平伯的时代,再说,这个世界上又能有几个俞平伯呢?羡慕他干吗?了无现实意义!

横亘在金渊明面前的另一道难关是科研。

按理说,经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的金渊明,具有敏锐的学术触觉,也熟知学术规范,早就具备独立从事科研的能力了,他发表的那些论文就是明证。但国有国法,校有校规,你的科研能力要得到学校的认可,就必须通过学校的考核。怎么考核?一看你在权威刊物发表的论文数量;二看你是否申请到省部级以上的科研项目;三看你是否能获得省部级以上的科研奖励。学校的办学层次和办学水平正不断提升,对教师科研能力的要求也水涨船高,以前厅局级的项目及奖励也可以作为佐证你的科研能力的重要依据,现在则被从考核标准中一笔勾销了。所以,金渊明的科研能力究竟如何,还得学校根据他在上述三方面取得的实绩作出结论。谁说了都不算,哪怕你的导师是学术名流,又高度评价你的学术潜力和发展后劲。定性太不科学,一切都得定量,现在是量化分析大行其道的年代。

金渊明明白得很:在目前的管理体制下,教学是立身之本,而科研是强身之术,过不了科研关,教学再好也白搭。因此,要想立于不败之地,科研上必须尽快取得突破。对照学校的三项标准,他自度凭自己目前的实力及声望要获得省部级以上的科研奖励绝无可能,省政府的奖两年一评,教育部的奖三年一评,有多少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为数不多的奖项啊!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总共就那么几块肉骨头,周边却聚集了那么多的饿狼,一旦丢出来,还不抢个你死我活?在漫山遍野的狼群中,自己刚刚出道,毫无实战经验,腿脚尚不灵活,牙齿尚不尖利,别说抢到肉骨头,连挤到近处嗅一嗅它的香味都不可能啊!绝不能作这样的非分之想!那么,可以努力尝试一下的就只有在权威刊物上发表论文以及争取省部级以上的科研项目了。

这时,校园网上刚好发布了国家社科基金开始申报的信息。金渊明闻风而动,酝酿选题,梳理材料,提炼思路,填写表格,忙得不亦乐乎。他最后确定的课题名称是“七言诗的历史嬗变”。表格交到科研处后,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听到一个让他揪心的消息:今年采取的是限额申报的办法,省社科规划办公室分配给本校的申报数是50项,而据统计,科研处收到的申报表早就超过了200份。这也就意味着,还没走出校门,就有可能被先砍一刀。

校内这一关至少有四分之三的淘汰率,这就是严酷得令人窒息的现实。金渊明本来就知道申请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将会面临激烈的竞争:通过匿名的通讯评审后,还须进入会议评审的流程,上会的项目又得出局大半。但他没想到,竞争居然在校内就启动了。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同时申报呢?哦,大概出于和自己一样的想法,所谓“人同此心”吧?其实,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原本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科研项目而已,前代的学术大师,如王国维、陈寅恪等等,有谁是因为主持了类似的高级别项目而成为公认的大师的呢?可是,一旦将它纳入考核体系,进而将它与老师的职称、岗位、待遇联系在一起,它就变得很不普通了,仿佛在一昼夜间,含金量就提高了好多倍。于是,为生机所迫的老师们也就趋之如鹜了。就像某家道场发售的护身符,原来并不是人人都想拥有它的,忽然官府有令,进出城门都需查验这道护身符,道场前顿时就挤满了抢购的人群,并不一定灵验的护身符也就变得身价不菲,而道场的主人自也是炙手可热了,甚至连那些因道场人手不够而被请来帮忙的清客亦被草民们奉若神明,恨不得顶礼膜拜了。

怎么才能在校内的第一轮竞争中胜出呢?金渊明反复琢磨这个问题,一直琢磨到脑壳疼痛。下午去第二教学楼上课,见到有一群文科教师聚集在休息室里议论这件事,赶紧凑过去旁听。一位消息灵通人士说,学校将从外校聘请多位专家前来操刀,具体的操作方法是每位专家对本学科领域的项目独立进行打分,最后取其平均分,就得出了每位申报者的成绩及名次,前50名胜出,其余的就只能说声抱歉了。发布这一消息后,他又评点说:“从表面上看,这倒是不失公平。问题是,外请的专家难免有自己的学术偏好,在取舍时他们真的能做到绝对公平吗?另外,专家们并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未必能完全无视人际关系的网络,假使专家名单提前外泄了,难保没有长袖善舞者通过各种途径去与他们‘沟通’,这是不是又会影响到评审的公正呢?”大家都觉得他言之有理,只恨自己不能拿到专家名单,好抢先一步动作。更有老于世故的人说:“其实,请来的专家还是会尊重学校的意图的,如果校领导想关照某一个项目,事先跟专家打个招呼,专家在打分时肯定会照顾一二的。专家都是聪明人,如果一点不知变通,下次谁还肯花高额的评审费请你来当专家呢?所以,最关键的人物还是校领导,与其去专家那里活动,不如去学校领导那里疏通。只是这种大家关注的事情,校领导一般不愿出面,除非和你关系特殊。你们中谁要是有这种特殊关系的话,千万要利用起来哟!到时候别怪哥们儿没提醒你。”大家赶忙争着撇清嫌疑:“咱一个埋头教书的本分人,哪能与校领导搭上关系啊?”“真可惜呀,我认识校领导,可他们不认识我哇!”还有的故作清高:“我才不想搞这种歪门邪道呢!别说与校领导素昧平生,就是真有特殊关系,我也不会去找他。我要凭自己的实力胜出!”说归说,大家在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校领导的影像在脑海里轮番放映了一遍,想从中找出一张有可能垂青于自己的笑脸来。结果,金渊明还真找到了:朱校长!朱校长不是赵老师的同学吗?上次他曾鼎力相助,这次或许也能援之以手!对了,就去向他求援吧。想到刚才撇清嫌疑的人里也有自己,不禁谴责自己怎么变得这般虚伪起来。

但还真有些难以开口。毕竟朱校长只是赵老师的同学,不是赵老师本人,终究隔了一层。要不再请老师出面?看老师上次为难的神情,似乎多有不便。倒是朱校长这边要爽快得多,还是打着老师的招牌直接去找他为好。说去就去,不要再犹豫了!他激励自己痛下决心,不为别的,就为在科研上也有一个良好的开局。

他打听到了朱校长家的住址,也打听到朱校长即使晚上有应酬一般也会在8点左右回家,所以8点过后他以超人的勇气不请自来了。手里拎着两条中华烟,那是他在烟草专卖店买来的。他觉得,上次朱校长帮了那么大的忙,自己还没有感谢,这次又来麻烦他,总得表示表示吧?这不是礼品,这是心意。朱校长不会在乎礼品,但他也许还是愿意接受这份心意的。其实,在如何表达这份心意的问题上,他也纠结了很久。心意的载体应当体积不大,便于携带;价格适中,可以承受。反复权衡,还是中华烟比较合适——他听别人说朱校长这种身份的人一般都抽中华烟。只是价格有点偏高,超出了自己的预算,但为了更贴切地表达心意,突破预算又有什么关系呢?了不起从伙食费上找补回来就行了,反正自己年轻,体质又好,不需要每天都吃荤菜,再说荤菜就一定营养好吗?多吃素食不正被标榜为一种健康生活理念吗?他就这样说服了自己。

开门的是朱校长本人。他倒是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位不速之客,笑呵呵地把金渊明迎进客厅。金渊明说:“赵老师一直要我代表她来看看你,我想来,却又怕打扰你,所以才拖到现在,实在是失礼了!”一边说,一边痛骂自己卑鄙,因为赵老师并没有赋予他“代表”的权利,这是他第一次冒用老师的名义。怎么会刚进入社会,自己就堕落了呢?朱校长一听他提到赵老师,迅速瞄了坐在客厅沙发上观看韩国肥皂剧的夫人一眼,便邀请他到书房去坐,进去后,还轻轻掩上了房门。不知是怕谈话的声音干扰夫人,还是担心夫人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谈话本身十分轻松,朱校长询问了他的工作与生活状况,听说他已闯过教学关,高兴地勉励他继续努力。不过,他更感兴趣的似乎还是有关赵老师的点点滴滴,包括她平日的饮食起居及业余生活等等,总是把话题往赵老师身上引。金渊明说得有点琐细,他却听得津津有味,以致忘了掸掉手中香烟的烟灰,任其散落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金渊明注意到,他抽的是普通的地产烟,每包的价格不会超过15元,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奢华”,心中不由得为之一动。他还注意到,朱校长对他和赵老师的前尘往事只字不提,这与赵老师以前毫无二致,仿佛他们之间已达成默契,共同保守某些秘密。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一小时了。金渊明知道该告辞了,便婉转地表达了他此行的主要用意:“朱校长,今年我申报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听说校内要先筛选,您如果方便的话,能否关心一下?”话说得很老到,这是因为“近朱者赤”的缘故——赵老师在类似的场合,说话都是很得体的。朱校长又爽快地答应了:“好的,我会关注的。我想,以你的实力,应该能脱颖而出吧?”

临走前,金渊明把装有香烟的档案袋不经意地放在朱校长的书桌上,心怦怦直跳。朱校长发现了,打开一看,马上就塞还给他说:“谢谢你的一片心意!但我抽不惯这种烟,你务必带回去。以后欢迎你来做客,但绝对不可以带东西,否则我就要把你拒之门外了!”态度如此坚决,金渊明只好暂将心意收回,留待以后有机会再说。心中却多少有些怏怏不乐,因为朱校长虽说答应“关注”,却拒绝了他的心意,那么,他“关注”的力度能不能与自己的期待相吻合,就该打一个问号了。所以,自己登门拜访的意图实际上只实现了一半。

归途中,金渊明忍不住猜测曾经发生在赵老师和朱校长之间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他们是同学,但绝不可能只是一般的同学。朱校长对赵老师的一切是那样关心,可为什么两人多年没有联系?赵老师明知朱校长在钱江大学担任要职,当初又为什么要讳莫如深?还有,赵老师当时抖动眉梢的反应以及朱校长今晚掩门的动作,也都透着几分诡谲。也许他们曾是一对情侣,后来却劳燕分飞?如果这一猜测成立的话,那么,朱校长应该属于为种种情势所迫而负心的一方。真相究竟如何呢?金渊明虽然十分好奇,却不想向当年的知情者打探,因为这是恩师的隐私,既然在最心爱的弟子面前她也不愿提及,那就应该让它继续尘封。这是对恩师的尊重,也是读圣贤书者必须拥有的君子之风。

金渊明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三个昼夜。这天早上,他尚在半梦半醒状态,科研处的电话打来了,通知他根据校外专家的意见,修改、充实申报表,准备进入下一轮冲刺。这意味着他终于胜出了!只是不知是朱校长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呢,还是自己真的实力超群,足以克敌制胜呢?不去管它了,反正已经出线了,现在要做的事是尽快补罅苴漏,完善申报表。不过,下次遇到朱校长时,还是要谢谢他,把这一结果归功于他的“关注”。

申报表第二次上交了。金渊明觉得,自己能做的工作已经做完了,接下来,由国家社科规划办公室组织的“通讯评审”,自己绝对没有能力干预,只能听其自然了。古训曰:“尽人事而待天命。”现在,人事已尽,唯有静待天命了。科研上还有不少难关需要攻克,比如想在权威刊物发表的论文,自己也该着手撰写了。选题手头有几个,他比较看好的是“南北朝文学的地域特征及历史演变”。不敢自是,便想去向钱院长讨教一下。钱院长听他谈了学术构想和创新之处以后,大为赞赏,直称“后生可畏”,鼓励他从速撰写成文,投寄给《中国社会科学》或《文学评论》等权威刊物。当然,钱院长也根据自己的理解,提出了一些写作方面的建议。送他出门时,钱院长不胜感慨地说:“还是你们年轻人富于学术活力啊!我也很想能写出这样有创意的论文,但一来杂事猬集,二来江郎才尽,再也写不出来了!遗憾啊,遗憾!哎,我对你都有些羡慕嫉妒恨了!”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金渊明一眼。

金渊明心中一栗。这一夜,他失眠了。钱院长说这番话究竟是何用意呢?是自抒感慨呢,还是另有所图呢?一个可怕的猜想从他脑海中掠过:莫非他是暗示我把这篇论文的构想转赠给他,抑或希望联合署名发表?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呢?

金渊明觉得问题有点严重,严重到了他不知如何应对的地步。这个题目,他已经思考很久、积累很久了,差不多已经成型了,其中渗透了他多少心血哇!就这样拱手奉送给别人,他实在于心不甘,这样的好题目在他也是“千虑一得”,所获非易啊!目前,他在学术上还远远没有“脱贫”,哪有余力救济别人呢?就像一个富得流油的巨商,让他施舍几斗大米、几头肥猪以博取慈善美名,纵然他吝啬成性,恐怕也不会一口拒绝,心疼一阵之后,还是会欣然解囊的。换成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叫花子,好不容易讨到些果腹的吃食,你却硬要他送给别人或者与别人分享,这无异于剥夺他生存下去的权利,他怎么可能答应呢?再说,真的那样做的话,不也是助长学术腐败吗?想到这里,他对钱院长原先留有的清廉印象彻底改变了,利用手中掌握的行政权力,采用巧取豪夺的方法来侵占别人的科研成果,这不正是学术腐败的一种典型表现吗?钱院长啊钱院长,我以前怎么就没有看透你呢?自以为在相对迂腐的古典文学博士中还算人世的,没想到对世情之险恶根本就缺乏起码的认知,以致弄出今天这种局面来。你费尽艰辛才到嘴一块肥肉,直接吞下去就是了,干吗拿给比你日子滋润的人去看,你以为他不会垂涎,谁知人家也把它当稀罕物呢!金渊明真是将肠子都给悔青了!

要不,干脆装作听不懂他的暗示?但那会不会带来无穷的后患呢?金渊明想起了历史上的一些诗坛轶闻:唐代诗人刘希夷苦思冥想,吟成“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千古佳句,一得意,便拿给亲舅舅宋之问看。宋之问是当时的诗坛领袖,位尊望隆,却也自愧写不出这样的佳句,贪念一动,便与外甥商量,能不能把这两句诗的著作权转移给他。刘希夷没有答应。结果,宋之问恼羞成怒,竟然派人用土块将刘希夷活活压死了。这是古代窃占著作权的一个残酷得令人发指的案例。还有一些类似的例子,比如隋代诗人薛道衡撰得佳句“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隋炀帝欲据为己有而不得,便凭空构陷罪名把他送上了断头台,临刑前,无限嫉恨地说:“看你这小子以后还写得出‘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这样细腻精致的句子不?”这都是惨痛的历史教训哇!殷鉴不远,未可淡忘,谁知钱某人是否也生着一副小鸡肚肠呢?如今是现代法制社会了,他要想将自己置于死地,恐怕不那么容易,但弄双小鞋给自己穿穿,那就易如反掌了。所以,如果拒绝他的要求,后果的严重性是可想而知的。

总而言之,完全奉送,牺牲太大;彻底拒绝,风险太大。金渊明真是左右为难啊!也许只有采取折中的办法了:两人联合署名。那么,谁署名在前呢?这又是一个难题。好在既然已经准备妥协了,那就索性妥协到底吧。就资望而言,当然以钱某人署名在前为宜。这次自己送他这么大一个人情,想来他日后也会投桃报李吧?

一旦真的决定了,金渊明也就不再思前想后、患得患失了,只是心底犹自气愤难平。但这并没有影响论文的写作进程。论文如期完稿后,他再次来到钱院长处。钱院长看到自己在文稿上被署为第一作者,十分吃惊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名字怎么跑上去了?”金渊明嗫嚅道:“上次您提了很多建设性的意见,对文章的最终形成有很大的贡献,再说您名望大,把您的尊名署上去,文章也更容易发表。还望您不要推辞。”听到这里,钱院长正色说:“此事万万不可也!这是你一个人的创造性劳动,我怎能鸠占鹊巢呢?”他停顿了一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神情若有所悟:“呵呵,你大概是误解我上次的意思了,我说‘羡慕嫉妒恨’,只是想赶一下时髦,开个玩笑而已。其实,看到你们年轻人在学术上后来居上,我是由衷地高兴哇!”话说得非常诚恳,不像是在演戏。于是,金渊明又一次后悔了——后悔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钱院长错会成了有意侵吞他人学术成果的蝇营狗苟之徒。这真是太不应该了!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愧悔歉疚之情,便深深地向钱院长鞠了一躬,他的万千话语都融化在这个弯腰至九十度的虔诚动作里了。

论文寄给《文学评论》了,编辑部的回执也收到了,下一步就看它能不能人编辑的法眼了。稿件要经三审,录用与否尚待时日,可以先不管它,重要的是,有望登陆权威刊物的论文已经炮制出来了,这本身就是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情。浸润学术多年,金渊明的学术眼光已经相当敏锐了,一眼就能看出论文学术水准的高低,然后判定它适宜在哪一级别的刊物发表。盘点自己的学术业绩,迄今为止,他已在普通刊物发文6篇,核心期刊发文3篇,一级期刊发文2篇。作为刚刚毕业的博士,业绩颇为不俗了。但此前他从未向权威刊物发起过冲击,因为自觉论文的水准尚不孚权威刊物的用稿要求。这也是他在学术上取法甚高、自律甚严的表现。而刚寄出的这篇论文,用他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厕身于权威刊物之列不仅毫无愧色,而且可以为它增光添彩。这又说明他不乏学术自信。但他并不敢断定该文一定会被刊发,因为非学术的因素有可能对审稿过程构成干扰。不难想象,这类权威刊物的编辑部一定会车马盈门,众声喧哗。如雪片般飘来的稿件,就像列队等候遴选入宫的民女,姿色是必不可少的,但假使家中有人与全权负责遴选事宜的官员相熟,或许就会被率先挑选出列,不仅省却了苦等的工夫,还会被放在入选名单的上方,入宫后点名时可以抢先清清脆脆地唱一声喏,引起圣上的注意的。说实话,要不是赵老师力荐,他发表于一级刊物的两篇论文未必能及时问世。这次,他本来也想请赵老师推荐一下,但又觉得自己已经工作了,可以独立放飞了,不应再托庇于赵老师的羽翼下了。何况赵老师还有在读的师弟师妹要关照,自己已经麻烦老师多次,不该再分散老师有限的精力了。这样,他就没有和老师提起这篇论文的事,想试着独自叩开权威刊物那厚重的大门,进而登堂入室,成为那里设有专门席位的特约嘉宾——当然,这只是未来的一种美好愿景了。

回顾自己这一个月的表现,金渊明很有几分自我欣赏。企望已久的国家基金项目和权威刊物论文这两个攻坚战役都已顺利打响,最终能否斩关夺隘虽未可知,但最初的堡垒已被攻克,眼下士气正旺,弹药充足,如果半路上不杀出程咬金那样的夺命狂徒,胜利的旗帜完全有可能飘扬在过去可望而不可及的雄关上方,而他也就可以像革命伟人那样扬眉吐气地高唱一声“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然后,信心百倍地冲向新的更加险峻的关隘。

金渊明问自己:随着这两大战役的推进,能不能说自己在科研上也算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局呢?

夜深人静时分,独对青灯黄卷的金渊明又想起了第一个对他使用“开局”这个词的人事处美女唐璜。

说不清这是第几次想起她了,反正从报到那天起,她的身影就时不时地闪现在他的脑海,甚至梦境中。闭上眼,她的影像是那样清晰:浅笑盈盈的杏仁脸上,合理地布局着精致的五官,那黑如点漆、明如秋水的双眸,仿佛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皮肤白皙中不失红润,好似“吹弹得破”。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橘黄色的玳瑁边眼镜,昭示着她不凡的文化底蕴。然而,睁开眼,她的影像反倒又模糊了。她就这样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搅扰着他的情思。他矛盾极了:既怕在梦中遇见她,因为每次梦遇,他体内都会遗失点什么,乃至第二天上课时都精神恍惚,影响发挥;但梦中的她温柔极了,乖巧极了,对他这个轻薄文人一点也不抗拒,这在现实生活中是绝无可能的,于是,又使得他如饮鸩止渴一般欲罢不能。本来,饱读诗书的金博士,在京华名校盘桓十余年,书里书外的“颜如玉”也见过不少,但毕竟从未走出国门,几曾接触过这等沐浴过欧风美雨的尤物?在他眼里,她的身材容貌,传承了华夏一脉;气质修养,则是华夷兼容、中西合璧了。这就无怪他要念念不忘了!

其实,金渊明是有女友的。他的女友名叫姜群英,正在北京同一所大学里攻读思想政治教育专业的硕士学位,今年暑假就将毕业了,目前也正与这座城市的一所高职院校联系,准备与他团圆于西子湖畔。两人是在研究生会举办的一次交友派对上认识的,彼此“眼缘”都不错,便开始交往了。碍于囊中羞涩,金博士很少带她出入影院酒楼,学校附近的小餐馆也难得光顾。看一场电影,两人的门票就得100多元,再加上必不可少的40元一桶的爆米花和数倍于超市价格的饮料,这已不是他的经济实力所能承受得了。他更愿意与她一起体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情境,那不仅契合他“敏而好古”的文人情怀,而且“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也与他那孔方兄不愿屈居的荷包相匹配啊!姜群英倒也能体谅他经济上的暂时困窘,对物质消费从不提非分要求,而更看重和他在一起时的精神享受——月下漫步时,金渊明会给她一一讲解古代的咏月诗词,诸如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不仅信手拈来,还能轻而易举地揭示出姜群英也许永远无法破解的壶奥。有着强烈的求知欲的姜群英,面对从未享用过得如此丰盛的精神大餐,成为一个无限崇拜烹饪者的饕餮之徒。所以,金渊明经济上的劣势已经由精神上的优势所弥补。姜群英毫不怀疑他的发展潜力,将他眼前的相对贫困,看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前必经的艰苦考验。她很愿意和他一起经受考验,大不了当一回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现代王宝钏!

交往半年后,两人一起走进了楚襄王和高唐神女当年曾为之迷醉的巫山云雨。在解开姜群英的衣扣时,金渊明犹豫了一下,因为他想起了一句箴言:“如果你不想为她披上嫁衣,那就不要脱下她的外衣。”他问自己:你真的想给她披上嫁衣吗?答案不太肯定,但此时已是欲火中烧,难以自制,他顾不得多想,便在姜群英的迎合下,完成了人生的一次升华。香汗淋漓的姜群英,搂着他的脖子娇嗔道:“你真坏!那样欺负人家!”而眼神中流溢出的却是受用这种“欺负”的满心欢喜。见她霓裳褪去、春光尽泄,金渊明便又想欺负她了。情热之际,责任感油然而生,他第一次以“吊书袋”的方式宣示了自己对爱情的忠贞。从先秦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死矢靡它”,到汉代的“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唐代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再到清代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逐一被他用来佐证两人爱情的永恒。一边,姜群英早就感动得珠泪盈盈,连声说:“我愿意一辈子受你欺负,现在,你就再欺负我一下吧!”

如果金渊明没有遇见唐璜的话,那么,姜群英将顺理成章地由他的女友升格为妻子。他们曾经商量过,等姜群英今年暑假毕业后,就携手步入婚姻殿堂。问题是,他已经遇见唐璜了,而且,他已经没有办法把唐璜逐出脑海了。五一小长假时,姜群英专程过来与他小聚。即使在“欺负”她时,他也满脑子都是唐璜,差点没喊出唐璜的名字。心中暗自感叹:要是被他“欺负”的是唐璜,那就该是天下第一快活事了!姜群英见他比以往骁勇,以为得益于江南山水的滋润,殊不知他把自己意会成了别人。

这时,金渊明在婚恋问题上也陷入了两难的选择。他有点愧对姜群英,因为他辜负了她的深情,见异思迁,移情别恋了。他不想当道德楷模,但有意遵守一般的道德规范。他深知,如果现在与姜群英分手,对方能否接受姑且置之不论,自己先就会遭受道德的审判和良心的谴责。他曾在课堂上跟学生讲:“‘初唐四杰’中的骆宾王一生专喜打抱不平,多次替痴心女子打负心汉,其中有一次打的就是他的好友卢照邻。不过,他要是生活在今天,可就打不过来了,因为负心汉遍地都是,校园里也随处可见啊!亲爱的男同学,如果你有负心的行为,千万小心别给他撞上哟!”没料到他自己竟要率先跻身负心汉的行列了。想起姜群英从不计较物质利益,对自己的随意“欺负”也百般温顺等种种好处,他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留恋!那么,继续与姜群英相恋相爱,直至登记成婚?可他已经另有所爱了呀!如果他能忘掉唐璜的话,他真想把她忘掉。他努力过,但无论怎么努力,都忘不掉哇!“不思量,自难忘”,他对唐璜就属于这种情形。这说明,他不仅爱她,而且已经爱到深处了!

既然如此,那就毅然决然地做一回负心汉,“只顾新人笑,哪管旧人哭”吧?他安慰良心不安的自己说:在婚恋观念不断进步的今天,从一而终的恋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校园里到处是走马灯似的变换恋人的红男绿女,君不见参加电视相亲节目“非诚勿扰”的嘉宾们,几乎都有过与恋人暌离的经历,而且提起这些经历时好像一个个都表情轻松,难得有伤心落泪的。反过来,没有过甩人或被甩遭遇的男女嘉宾,倒成了不可多见的奇葩,要被人侧目以视了。在没有正式领取结婚证之前,如果遇到真正让自己怦然心动、情不能已的女生,谁都有理由弃旧图新,勇敢地去追求最适合一生牵手的人。所以,别让传统的道德说教束缚了自己,“没有爱的婚姻才是不道德的”,不能说自己没有爱过姜群英,也不能说自己现在已经完全不爱姜群英了,但他眼下更爱的是唐璜啊!

的确,他的梦境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给姜群英发放通行证了,而唐璜根本就不需要通行证,随时都能自由进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的终身伴侣已经非唐璜莫属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他不能不犹豫啊!因为,他很清楚,到目前为止,他与唐璜的关系,还处在他这一方单相思的状态,唐璜对他的态度尚一无所知,他有足够的勇敢去追求她,但最终会不会“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呢?在结果很难预测,而且极有可能铩羽而归的情况下,就贸然与姜群英断绝关系,那是很不明智的。唯一可行的也许只有暂时“脚踏两只船”了,先向唐璜放出几只试探的气球,假使她能被自己的才华所吸引而愿意投怀送抱,那时再向姜群英说明也不算晚。倘若追求无果,自己根本就不是她的菜,那就死心塌地地认准姜群英,此生不作他想了。不道德就不道德吧,婚前唯一的孟浪行为,连上帝也会原谅的。就算我欠了姜群英的,以后再好好补偿她吧!

金渊明就这样作了决定。决定了,就该采取行动了。他打听到唐璜还没有结婚,目前有没有正在谈婚论嫁的男友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只要没结婚就行,即使有男友,也只是增加了追求的难度系数而已,并不构成实质性的障碍,他不是也有女友了吗?如果真的爱上他,她也会斩断以往的情丝的,何况她还未必真有男友。赶紧行动吧!

然而,怎么行动呢?第一步从何处入手呢?金渊明又犯难了。报到后的这三个月里,金渊明有幸碰到过她两次。一次是去教工食堂排队就餐,快要轮到他时,突然看到唐璜排在隔壁窗口那列队伍的最后,他便悄悄退了出来,装作刚走进食堂、刚发现唐璜的样子,热情地招呼道:“嘿!唐老师,你也来了?”然后就很自然地站到了唐璜的身边。唐璜的记忆力极好,不仅马上叫出了他的名字,还有些调皮地问他:“怎么样?开局的感觉还好吧?”因为两人距离很近,金渊明只觉得她呼气如兰,散发出一种让他心醉神迷的幽香。他想起了郭沫若的诗集《女神》,哦,原来这世上真有女神啊!他心目中的女神已经出现了,就是眼前清丽绝俗的唐璜。过后,他慢慢回味两人短暂交谈的所有细节,竟体会到一种幸福的感觉。

另一次是路上巧遇。金渊明去教室上课,远远地就看见唐璜从对面走了过来。他不自觉地捋了捋头发,直后悔今天没穿上那套最能体现自己的学者风度和文人气质的黑色西装。唐璜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风衣,一看就知质地精良、款式新潮。衣襟微敞,露出里面乳白色的羊绒衫,脖子上还点缀着一条布满向日葵图案的绚丽丝巾。而这一切,衬着的是娉娉婷婷的身段。只见她轻移莲步,款款走来,在金渊明眼里犹如风摆杨柳,柔情万状。他又一次心醉了!他当然不想与她擦肩而过,失之交臂,便主动问候:“早上好!唐老师。”唐璜应答道:“真巧啊,又遇见你了!”金渊明心念一动:哦,她也觉得巧,如此巧遇,只怕是上帝的刻意安排吧?莫非自己精诚所至,天意也在撮合我们?这使他深受鼓舞,便鼓起勇气向唐璜伸出手去,期待她再次盈盈一握。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唐璜却仿佛没有看见似的,任他的手僵在空中,不作任何呼应。这有点让他下不来台了,好一会儿,才尴尬地将手收回,而脸早已涨成了猪肝色。事后,他反复琢磨唐璜为什么不肯与他握手?他依稀记得当时唐璜的右手里拎着一只坤包,真是那样的话,握手就很不方便了。原来不是不肯,是不便哇!找到了这一解释,悻悻了两天的金渊明才重新振奋起来。

唐璜就这样让金博士神魂颠倒!他是通俗刊物《知音》的忠实读者,在学术精英阶层普遍对这本杂志表示不屑时,他却一如既往地把它当作笔耕之余借以消困解乏和娱情遣兴的一种特殊滋补品。他颇有几分自得地以为,这说明自己既能大雅,也能大俗。近雅而不远俗,这也是一种常人不能企及的境界啊!他真想仿效“知音”体给唐璜发一条短信:“我为你日夜神魂颠倒哟,我的女神!”当然,他不会真的如此造次。那是有很大风险的,后果轻则被唐璜本人鄙视为花痴再也不睬不理,重则传扬开去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不!除非神经错乱(用当地话说是“脑子搭牢”),他才不会做这种蠢事呢,哪怕对他来说,那样的表述其实一点也没有夸张,他确实已经为她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可她又哪里知道他近乎自虐的苦恋呢?

必须选择一种恰当的方式对她进行表白,让她尽快了解拳拳此心。金渊明觉得,她是留洋回来的,一定喜欢西式的浪漫,如果自己每天请花店给她送一束玫瑰花,却不告知送花者是谁,连送一个月或两个月,她一定会感动,会好奇,会急于揭开谜底,等到知道是他暗中所为时,就会对他刮目相看。那么,他的求爱之旅也就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局了。这倒确实是个好主意,只是不知玫瑰花的价格如何,以自己目前的收入水准能否负担得起。

金渊明到学校周边的几家花店都去打听了一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一朵玫瑰花的价格在8元左右,花店老板说一束玫瑰花至少要10朵以上才送得出手,加上包装纸和点缀于其间的满天星,整束花的价格要将近100元。连送一个月,那就意味着要花费3000元。天哪!这哪里是他所能问津的呢?

说来外人也许不信,堂堂金博士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在大学找到了教职,每月的工资加津贴只有不到4000元。每当看到报纸上刊登的招聘广告,饭店厨师的起薪都在4000以上,连足浴技师的底薪也有3000元,还注明另有可观的提成,他就感到心理极不平衡,觉得这么多年的书简直是白读了。理工科的博士还好些,课题经费比较充裕,可以适度从中开支点生活费用,此外,从事开发也可以有些额外收入。人文学科的博士就惨了,初出茅庐,一无名望,讲学、评审一类名利双收的好事根本落不到他们头上,费尽周折申请到一个省部级课题,经费也只有区区几万元,刚够开支包括出版费用在内的成本,顶多塞进一丁点自用的“文具”,所以,他们的全部收入就是学校发的工资和津贴。听说年底另有1万元左右的奖金,那么,满打满算,金渊明的年收入也只有6万元。这样的收入水准,每月要支出3000元购买华而不实的玫瑰花,岂不是太奢侈、太不现实了吗?

金渊明的日子已经过得够紧的了。学校不给新就职的博士提供宿舍,而采用补贴房租的办法,要他们自己在外租房。这也是各高校目前通行的做法。补贴标准是每月1500元,听起来不少,但和这个城市奇高的房租价格相比又不敷使用了。学校所处的地段比较繁华,一室一厅的小套住房,租金也要2000元以上。报到后,为寻找合适的住房,金渊明差点把鞋底都给跑穿了。费尽口舌,才以1800元的价格租下了现在的住房,装修之简陋、设施之短缺可想而知。所以,金渊明每月还要从工资中支出300元来补贴房租。本来,孑然一身的他也可以与别人合租,问题是,他是学古典文学的,纸质的古籍特别多,没有独立的空间无法放置,只能忍痛独租。当他按照协议一次性付出3个月的租金,眼睁睁地看着54张百元大钞落到房东手里时,真有心头肉被强行剜走了的剧痛感。除了房租外,每月还要给姜群英寄去500元,虽然她一再阻止他这样做。她的家境还不错,父母能满足她的所有生活要求,但她毕竟还在读书,自己已经工作了,总得多少表示点心意。此外,爷爷奶奶小时候特别疼爱他,现在年事已高,靠三个儿子轮流赡养,手头没有一点零花钱,他按月给他们汇去300元略尽孝心。这就已经支出1100元了。再扣除每月的伙食费、通讯费、购书费以及其他零零星星的开支,月收入就所剩无几了,哪还有购买价格如此昂贵的玫瑰花的闲钱?

古典文学博士大多比较尚俭,李商隐不是早就说过吗?“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这个道理他们都是很明白的。金渊明也不例外,平时从不乱花一分钱,生活上能节省则节省,能将就则将就。房子刚租好,他从北京托运过来的行李就到了。他乘公交车去火车站提取。到那里后,找了辆货运出租车,和司机商量好运费100元。这是必须要开支的,火车站到住处有几十里地,靠自己一趟趟肩挑手扛,不知要运到猴年马月。行李的主体是10大箱书。本来说好由司机负责搬运,一看每箱书都死沉死沉的,而从货运仓库到停车地点还有将近百米,司机变卦了,说如果搬书的话,需要另加50元。金渊明见怎么也商量不通,干脆就自己动手了。50元呐!够自己开支三天的伙食费了,凭什么要给他来赚?反正自己身上也没穿着孔乙己的那袭长衫,不怕斯文扫地!但终究多时没干这种强体力活了,一会儿工夫,他就满身大汗,气喘如牛。他继续咬牙坚持,等到货车发动时,他已经瘫倒在副驾驶座位上了。第二天浑身筋骨酸痛,让他有点懊悔这50元也许不应该省。由此他又想到,那些靠体力劳动挣钱养活一家老小的人只怕比自己还要艰辛。

工作三个月以来,金渊明也结交了几个比较谈得来的同事,偶尔他们会相约一起聚餐。对这类应酬活动金渊明本不热衷,但考虑到它有助于润滑人脉关系,便也很少推辞。大家都是食俸禄之人了,就不再像做学生时那样采用AA制,结账时,一个个争着买单,金渊明也连声叫嚷着:“我来!我来!”但掏钱的速度总是比别人要慢上半拍,等他抖抖索索从内衣口袋里摸出钱包时,别人已经从服务员手里接过找零的钱了。

学校大门对面有一家水果店,每到周末会降价出售不太新鲜但尚未溃烂的水果。因为姜群英再三叮嘱他要常吃水果,多补充些维生素,他便选择这时来买。见他挑拣得特别仔细,店老板就注意上他了。一来二去,虽不知他姓甚名谁,却了解到他的身份是对面大学里的博士,不禁私下感叹书读了那么多年竟还这般拮据,便会在过完秤后往塑料袋里再扔进两个苹果或梨子。有时,打折的水果快卖完了,却还没看到金渊明过来,他就会吩咐伙计先别卖了,给那个博士留一些吧。

如此做派的金渊明,计划每天给唐璜送玫瑰花,可以说是忽发奇想。当他意识到这一计划在现实中受限于自身的经济能力而绝对行不通后,便彻底放弃了它。金渊明从中得到的启示是,要模仿小说中描写的那种西式的浪漫,也不是件容易事啊!这也可以套用一句流行语来形容:理想很“丰满”,而现实很“骨感”。

只有再寻求别的方式了。金渊明不是久经沙场的猎艳高手,自身经验无法为他提供指南,又不便恳求别人度以金针,只好乞灵于古代先贤了。古书中倒也写到了一些别的方式,现成的可以借鉴的是汉代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故事:虽然司马相如只是个家徒四壁的穷书生,而卓文君是天下首富卓王孙的掌上明珠,但人家司马相如有才啊!他深夜抚琴,将期期艾艾的“凤求凰”之意渗透在琴声中传人卓文君耳中,挑动了她的春心,不顾一切地随他私奔而去。金渊明好生佩服司马相如手段高明,但要他“起而效尤”,却又心余力拙了,因为他自幼生长在东北农村,没有条件学习器乐演奏,什么古琴古筝之类的一概不会,如何“琴挑”?不成!还是从古代文人的风流韵事中寻找更切合自己的范例吧。有了!唐人元稹《莺莺传》中写到的张生向崔莺莺求爱的佳话也许可以移植一下。

正如他初遇唐璜时那样,张生对已故相国的千金崔莺莺一见钟情,从此茶饭不思,形销骨损。想再谋一面,却始终找不到机会。莺莺的丫鬟名叫红娘,见他动真格的了,有心玉成这段姻缘,便给他献计说:我家小姐虽然家教很严,难以接近,却是个地道的文学女青年,喜欢舞文弄墨,“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你要想赢得她的芳心,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喻情诗”来打动她,就看你诗才如何了。张生大喜,小生别的不在行,写诗可是拿手好戏啊!马上写成《春词》二首托红娘转交。当时自是千恩万谢。没等过夜,红娘又来了,捎给他一张莺莺亲笔写下的“彩笺”,上面是一首诗,题为《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生一看,欣喜如狂,这可是一首自托终身的定情诗啊!看来,自己的《春词》真的把莺莺给俘虏了。得意之际,他便给目不识丁的红娘解读起这首诗来:“你家小姐约我前去幽会呢!诗的第一句是告诉我幽会的时间和地点,要我月上柳梢时摸到她的住处去,记住她住的是西厢,千万别去东厢敲门,那是她娘的房间,要闯祸的。第二句是暗示我,她的闺房门是半开半合的,为我留着呢,我只要轻轻一推,就会应声而开了。三、四两句是提醒我:咱大户人家,一到晚上,院门就锁上了,只好有劳你翻墙进来了。院墙下种满了鲜花,不仅可以掩蔽你,还会让你感受到温馨呢。”后来,果然如张生所预判的那样,两人成就好事了。

金渊明初读这篇唐代传奇小说时,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唐代的小女子真是开放、真是大胆啊!其实,小说的原始版本中,张生并没有对红娘进行解说,是金博士自己根据诗意进行了合乎情理的二度创作,丰富了小说的内容。他想,生活在今天这个更开放的时代,唐璜只要真正倾心于自己,怕不会比崔莺莺胆小吧?可惜的是,张生一挥而就的《春词》二首,元老先生没有载录下来,不然,自己倒真可以好好参考一下。现在,可以参考的只有红娘教给他的求爱方式了:“试为喻情诗以乱之。”写诗咱也不怕,当行本色嘛!就让这个喝多了洋墨水的小妮子看看咱的国学功底吧。

不过,他更擅长的是古典诗歌研究,而不是古典诗歌创作,所以没有张生“立缀”的本领。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他才写成《春日有感》二首:

其一

一支红艳露凝粧,欧风关雨助芬芳。

西子湖畔惊初见,几回翩然入梦乡?

其二

京华负笈一十春,此心何曾荡波纹?

若许小生登仙阆,终将折桂奉佳人。

诗中有赞美之意,有渴慕之情,不仅恰到好处地倾吐了他愿结连理的心声,而且还表达了他对锦绣前程的高度自信,希望对方看好他的学术潜力,对他怀有特别的期待。诗含茹有度,开合有方,余味不尽,美中不足的是,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她,所以把李白《清平调》中的“一支红艳露凝香”搬迁了过来,但这也是前代诗人习用的手法,不存在知识产权问题的。还有,“此心何曾荡波纹”,这不是实话,此前姜群英也让他心动过,但诗岂能实话实说?夸张是必需的。再有,字声的平仄偶有不合律处,这是为了避免“以辞害意”,也算不得大的瑕疵的。因此,他的自我评价是,从总体上说,这不失为佳作。

诗写好了,交付的问题就简单了。现在不是张生的时代了,通讯技术发达得很,根本不需要红娘“传笺”。为了有效服务于教职员工,学校机关科长以上干部的手机号码和电子邮箱都是公开的。他最终选择了发邮件的方式,因为校内的邮箱都装有自动回复系统,他可以即时确认她是否收到。由电脑程序设定的“自动回复”来了,却迟迟不见唐璜自己的回音,而金渊明是多么希望她能像崔莺莺那样回赠五言绝句一首,然后不胜娇羞地“待月西厢下”啊!

一个星期过去了,唐璜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度日如年的金渊明再也等不及了,决定找她去问个究竟,因为他已经和张生一样寝食不安、衣带渐宽了,再不得到结果,他的生活秩序就被彻底打乱了。一路上,他还幻想两人见面后,唐璜也许会羞涩地说:“对不起,我还需要时间。”意思是我还没有完全作好接纳你的心理准备。这时,自己有两种方案可以选择:一种是大度地说,没关系,我有足够的信心与耐心。另一种是略带怨愤地说,很抱歉,我怕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与耐心!那就有逼迫她就范的意思了。很难说哪种方案更好,到时见机而作就是了。

谁知这两种方案,一种也没能用上。他没有“打上门去”,学校办公重地,去那儿说私事,他隐隐觉得不妥。他是在唐璜下班后假装又一次路遇而与她搭上话的。“唐老师,多时不见!”“哦,是金博士啊!”“最近是不是很忙呀?”“还好,每天都是打杂。”“要处理的来往信件多吗?”“嗯,挺多的,每天都有求职信要回复的。”“那别的信你也都回复吗?”“能回复的尽量回复呗!”金渊明很希望她能主动提到他的诗,提到她读诗后的感受,但这个迷死人不偿命的小妮子偏偏不理会他的暗示,话题已经接近边缘了,却一直在外围兜圈子,就是深入不进去。没办法,他只好单刀直入了:“我写给你的诗,你看了吗?”唐璜一脸惊讶:“哇噻!那些深奥的诗是写给我的啊?我看了,可国学底子差,看不懂啊!我的男友在美国哈佛工作,他古诗修养很好的,要不我寄给他看看,让他辅导我一下,反正他每天都要来电话的。”说着,脸上浮现出忆及远隔重洋的男友的温情。

金渊明彻底晕了!这不是故意卖萌吗?诗很精彩,但并不深奥啊,以她的文化底蕴怎么可能看不懂呢?这纯粹是托辞啊!而她想用托辞来掩盖什么呢?掩盖的是她对他的绝情啊!他没有张生幸运,他的呕心沥血之作丝毫没能打动她,她对他这个“村夫子”一点也没有感觉!金渊明虽因遭受意想不到的沉重打击而寸心欲碎,却没有丧失判断力,很快就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她那样说,也许不失用心之善良,但拒绝的意思是再也明显不过的。还搬出一个哈佛的男友来,何必呢?不就是想让我自惭形秽、知难而退吗?干吗不直说呢?这种伎俩古人早就用过了,汉乐府《陌上桑》和唐人张籍《节妇吟》中的女主人公不都为了回绝对方,而炫耀莫须有的夫婿的富贵吗?想到这里,他对唐璜的曲折其意、婉转其辞反倒有些愤恨了。西方式的浪漫,咱无力效法;西方式的含蓄,咱也不想欣赏!咱东北汉子,要的是直来直去——他忘了,他自己也没有直来直去。人在处于激愤状态时,往往是只知指责对方而不想检点自己的,他也未能免俗。

梦已醒,心犹痛。这一次,他是真的遭遇严重挫败了。求职过程中虽说波澜横生,最终却有惊无险。此前唯一的一次求爱经历,因为姜群英早已属意于他,也是水到渠成,一拍即合,未费任何周折。没想到这段新的恋情尚未迤逦展开,就被对方果断扼杀了。首次见面、情心初萌时,他就担心会演化为自己一厢情愿的单相思,没想到原有的担心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在这过程中,他尊严尽毁,颜面尽失,身心俱已伤痕累累。回过头来想想,这个死妮子怕是心比天高,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征服,只怪自己爱非所爱,太不切实际,太耽于幻想了!说到底,她没有错,错的是想入非非的自己。不!她也有错!她错在有眼无珠,不能“识英雄于草莽之中”啊!

金渊明想尽快走出唐璜留给自己的阴影,重新提振对生活、对事业的信心。以前为节省话费,与姜群英约定每周通话两次,弄得她很有意见,现在,他主动提出增加两次,让姜群英喜出望外,便得寸进尺,撒娇说每天都想听听他的声音,不然晚上难以入眠。见她如此依恋自己,他便答应了。好在联通推出一种新套餐,如果不煲电话粥的话,每周的通话费用刚好相当于一支玫瑰花的市价。还有一点变化是,原先通话主要是姜群英说,他听;如今,他也说得比较多了,而且说的还都是对方爱听的。过去,姜群英最不满的是他不会说甜言蜜语,现在却欣喜地发现,她百听不厌的甜言蜜语也开始在他舌尖翻滚了。尤其是以往无论如何逼迫,他都羞于出口的“我爱你”三个字,而今竟然成了每天通话的结束语。就像原来逢年过节也未必能品尝的山珍海味,一下子就成了天天能吃上的家常菜肴,姜群英陶醉得都快找不着北了,只盼着能尽快通过毕业答辩,飞到这个越来越有情义的男人身边,做一只成天依偎在他怀里的幸福的小鸟。殊不知金渊明的改变有着她永远都不想知道的缘由——一来,他为自己曾经有过的情感上的背叛而对她怀有一种深深的歉疚,觉得暂时无法用别的东西弥补,只有在语言上竭尽所能投其所好了。二来,他曾精心设计过唐璜接受他之后两人约会时的台词,然而一切还没开始便已经结束了。那些台词他已操练得很熟很熟,一次也不加以实际运用未免太可惜了,于是就移花接木,把它楔入与姜群英的通话了。台词没有变,只是女主角因故更换了。

五月下旬,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评审结果公布了,金渊明榜上有名。喜讯传来时,他正在图书馆为又一篇论文核对文献索引。激动是难免的,却没有原先想象中的那种极度兴奋,因为经历了“唐璜事件”之后,他常常以“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类的古训来要求自己,心境要平和多了。倒是钱院长比他还要兴奋,因为幸亏有他入围,文学院才得以完成今年的考核指标。

在全院大会上,钱院长郑重表扬了他,并表示年底要予以重奖。“重奖”这个词他听得很清楚,它的数额该是多少呢?钱院长不该语焉未详啊!年底他要与姜群英举办婚礼了,正是需要用钱之际,重奖的数额那是多多益善啊!只是钱院长常常以“文学的贫困”自嘲,想来学院的财政状况不会好,奖励的力度恐怕有限。再说,“重奖”本身就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对它的理解因人因地因时因势而异,倘若是经济学院、管理学院、金融学院等有钱有势的学院,5万元以上也许才称得上“重奖”,对于文学院这样的无钱无势的学院来说,给个5千元,也够得上“重奖”的量级了。所以,金渊明告诫自己,期望值千万不能太高,即使实际奖到手的钱不多,总也聊胜于无吧?何况这本身还是一种荣誉呢!会后,几位院领导和他共进晚餐,因为用的是公款,菜肴比平日他和同事小聚时要丰盛得多。当院领导依次向他敬酒时,他的兴奋点不断攀升,终于有些“放浪形骸”了。钱院长说:“小金啊,我没有看错人!当初努力为你去争取进人指标,那是英明决策哇!”金渊明说:“钱院长,您有一双慧眼啊!您放心,我会继续为学院争光的!‘给一点雨露,我就会滋润;给一点阳光,我就会灿烂。’那说的就是我呀!”这就有些高调,不类其平日为人了。学院办公室主任也是个美女,姿色和酒量都非同一般,见大家说得热烈,便想把气氛推向高潮,一定要与金渊明用大杯“满饮”,激将说:“东北汉子嘛,这点胆量和酒量也没有吗?”这时,金渊明已经醉眼蒙眬了,而女主任的眉眼和唐璜本来就有几分相似,他恍惚觉得唐璜也来向他敬酒了,就越加兴奋起来。你个傻妮子,现在知道我的价值了吧?后悔了是不是?好!就和你满饮一杯,让你看看我的海量!这一杯喝下,他就酩酊不起了,手里还捏着女主任软绵绵的小手久久不放。

学校科研处则采用了另一种表彰方式:请全校9位“折桂”者出席茶话会,交流各自的申报心得,“垂式范而示来兹”。茶话会由学校主管科研的副校长亲自主持,校党委书记亲临致辞,显示了其规格之高。金渊明又有点激动了,但鉴于上一回的失态,这次他言谈举止都很有分寸,虽然谦逊,不失自信;尽管沉稳,犹见奔放。桌上放着各种水果点心,其中有一种黑黑的圆圆的东西,他在校门外的那家水果店里看到过,每斤的价格要超过百元,高到他根本不敢问津的地步,也就没有记住它的尊名,只知道它是进口的洋品种。捻起一颗尝了尝,果然味道好极了,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自己,便又往嘴里连塞了几颗。口腔里填充得满满的,却又不敢使劲嚼咽,只能靠腮帮子的运动将它们送入胃部,舌尖的味蕾未能充分发挥作用,甘怡的感觉减去了不少,心中却满盛着终于开了一次洋荤的快感。此时,他忽发孝心:什么时候能让恐怕不久于人世的爷爷奶奶以及成日辛苦耕作的父母亲也尝个稀罕,那该有多好啊!他暗自决定,如果春节回家探亲前学院真能重奖的话,豁出去买它个一斤带回去,届时,始而满门皆叹,继而举家尽欢,自己不也有一种成就感吗?只是尚不知它的洋名,还须事先打听清楚——那家水果店属于小本经营,价格较低,但不够规范,所有的水果都只标价格,不注品名。你当然可以用手一指说:“那个来一斤。”但那就显得很不内行,暴露出你是第一次问津了。如果能直呼它的洋名,就见出你是熟门熟路,不会在店家面前露怯了。

出于虚荣心,金渊明轻声问邻座的那位经济学院的老师:“这个水果的名称是什么?”邻座有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回答说:“噢,它叫车厘子。怎么,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它是我家的常客呢。”金渊明顿觉当今之世,学文学的和学经济的生存境遇不可同日而语,自己尚不知车厘子为何物,它连难得登门的“稀客”都算不上,人家已经视其为“常客”,颇有几分怠慢了。同为高校教师,差距咋就这么大呢?他想,将来有了孩子,在专业选择上,决不能让他步自己之后尘,务须选择经济、法律、金融之类的“显学”,只是不知时过境迁,那些专业还能是“显学”吗?也许风水轮流转,到那时,现在门庭冷落的文史哲专业倒成为显学了,但愿如此!他心知,这种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不过,现在不是到处都在大谈“中国梦”,说是要让人人都有梦想吗?那么,我何妨做做这样的美梦呢?邻座本没有炫富和睥睨对方的意思,只是不加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惊讶,自然不会想到因为自己多了一句嘴,竟惹得敏感而又自尊的金渊明博士浮想联翩。而金渊明也没想到,为了在店家面前赢得一点虚荣心,却先在广义上的同事面前挫伤了一回自尊心。

经常一起小聚的同事也向他表示祝贺,嚷嚷着要他请客。他想,平时总吃他们的,这回确实也该意思意思了,便痛快地答应了。点菜时,他假意客气了一下,说:“我不在行,哪位帮助点一下菜吧?”众人都说:“你随便点吧,我们不在乎吃什么,酒管够就行!”这班文人大多还是喜欢杯中物的,“李白斗酒诗百篇”嘛!金渊明细看菜单,好些海鲜的后面都标注着“时价”,他揣摩大概是价格会根据季节变化而有所调整的意思。这就有些难办了,总得先问清楚当天的价格吧?不然很可能挨宰,也无法进行总量控制——他可是有严格的预算的。但当着众人的面问,万一服务员报出的价格很高而自己不点的话,就显得小气了,他真后悔没有像赵本山在春晚小品中那样提前过来侦察,花一点小费与小沈阳串通好,凡是贵的菜一概“没有”,假使小沈阳不识相地说“这个可以有”,就狠狠地瞪他一眼,不让他说下去。那样既有面子,又花费不多。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避开众人耳目了。于是,他悄悄把服务员拉到门外,像地下党员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接头那样,几乎是耳语般的敲定了今天的菜单,中间还夹杂着几个似乎只有黑道中人才能明白的手势。

酒喝的是伊犁特曲。三杯下肚,说话就都有些放开了。自古以来,“书生好言王霸大业”,这不是吗?一个个在那里指点江山,好像真有“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才干似的。金渊明知道,要论政治禀赋,他们其实都像李白一样迂阔而空疏。此刻不过是清谈而已,过一把嘴瘾,并没有真想着去“安社稷,济苍生”,他们心里恐怕也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只不过手低眼高,看别人做事总有些不顺眼罢了。说着说着,大家由宏观到中观,开始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了。不知是谁起头说:“严格意义上的书生都是与富贵绝缘的,元代对世人社会地位的排名是‘九儒十丐’,书生的地位只比乞丐高一点点。这是异族统治的时代,就不去说它了。即使是在唐朝这样的盛世,书生也被人瞧不起啊!”有人马上提供例证说:“杨炯在《从军行》里不是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吗?在他眼里,当个带兵百人的长官,也比做书生强啊!”马上又有人补充说:“王维也发过狠话,‘岂学书生辈,窗前老一经’,认为当书生是最没出息的。”金渊明很清楚,别看他们好像满腹牢骚似的,其实都深爱着自己的国家,深爱着自己所从事的这份教书育人的工作,不信,让他们换份薪金要高得多的职业试试,看他们愿意不?十有八九会拒绝的。在遭遇不平或不顺时,他们偶尔不免言辞过激,但绝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因为他们始终恪守着为人师表的本分初次交往,或许会觉得他们有点可笑,深入接触,就会发现他们的可爱了。他们除了尽心尽力地培养人才外,还默默肩负着文化传承与创新的使命,他们也是民族的脊梁啊!

就在金渊明感慨系之时,话题又由中观到微观,转移到他这个主角身上了。也许因为酒精的刺激,有些话就不那么中听了。一位同事说:“首先,我佩服你的实力;其次,我羡慕你的运气!我已经连续申报三年了,第一年通过了匿名的通讯评审,会议评审时被刷下来了。第二年通讯评审也没能过。今年干脆连校门也没能冲出了!每况愈下,情何以堪啊!”另一位同事说:“对!我赞同你的看法,一半靠实力,一半靠运气。我这个人一向运气欠佳,实力又不突出,所以只能‘徒有羡鱼情’了。唉,此生怕是与国家项目无缘了。”两人脸上都现出怅惘的神色,话却不算刺耳。接下来那位的话,金渊明就有点消受不起了。他说:“错了!实力加上运气,充其量只能起百分之五十的作用,另外百分之五十就要靠人脉了。金兄的导师可是人中之凤哇!有她帮助疏通,何往而不胜哪!”此人平时就有些愤世嫉俗,此刻酒意渐浓,脑门失控,说话就不知轻重了。这其实真是冤枉金渊明了,课题申报前后他从未与老师通过气,老师也没起任何作用,说他有几分运气,他承认,但他更多的是凭借自己超凡的实力啊!怎么就变成依仗老师的“疏通”了呢?刚得知喜讯时,他还由衷地感激评委们的公正无私,在自己与他们素昧平生的情况下,他们给了他“鲤鱼跳龙门”的机会。由此他认定,外界那些有关评审黑幕的传闻,是个别落榜者为掩盖自己实力不足而编造的谎言。没想到以讹传讹,有人竟以为所有的入选者都是凭关系胜出了。他先是感到委屈,继而又有些气愤。人心不古哇!这不又是一个“三人成虎”的显例吗?他知道,这时争辩是没有用的,但他不能无端蒙垢,所以很希望其他同事能替他辩解几句,但在场的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大概他们心底也认同那位直言不讳者的“偏见”吧?兴奋了好几天的金渊明,这时感到有点悲哀了,原先相当热烈的场面也渐渐冷却下来。是散席的时候了,金渊明举起酒杯说:“谢谢大家的光临!不管大家信与不信,我这次主要靠运气,导师并没有参与其事。不过,我的学术积累,皆拜导师之赐,所以归功于导师也有道理啊!祝愿你们今后也有我这样的好运。”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节,大家听后真心觉得他确有己所不及之处,心态也就恢复平衡了。结账时,服务员从金渊明手里收去了1300元,还好,点的菜和酒都是惠而不费的,没有超出预算,但金渊明还是有点心疼:重奖还没兑现,自己先就被折腾掉三分之一月薪了。

那天晚上,金渊明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位尖酸的仁兄故作神秘的样子,附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的导师当年与朱校长有一腿,关系非同寻常啊!有朱校长提携,你一定会前程似锦哪!”他愤怒极了!师门不可辱,这种小人,欠揍!他正想挥拳向那张狞笑的脸打去,梦醒了。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诧异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仔细想了想,明白了:它正透露了自己心底的隐忧啊!为了课题能冲出校门,他毕竟去找过朱校长,而朱校长也确实与他的导师很有渊源,他担心人们发现这一层关系,进而把他的所有成绩都不恰当地与此相联结,否定了他自身的努力。他不想让大家误以为自己走的是一条为人所鄙夷的“终南捷径”,他也有传统文人不愿趋炎附势的风骨,他很在乎士人的清议,他希望人们折服于他的才情而不是带有几分嫉恨地羡慕他的人脉。这促使他下定决心:从今以后,一切的一切,都独自打理,独自应对,不再去麻烦赵老师和朱校长;成也好,败也好,只要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也就无怨无悔了。而更重要的是,那样他就守住了文人最看重的“道”,可以问心无愧了。

六月上旬,《文学评论》编辑部通知金渊明论文不拟录用,因为专家审稿意见不够统一。金渊明不由得长叹一声:看来,“福无双至”确是至理名言啊!悟到这一点,他也就处之泰然、波澜不惊了。不要紧,另投其他刊物就是,就像和氏璧一样,总会有人发现它是稀世珍宝的。两个主攻目标已经实现一个了,而且,用通行的标准来衡量,已经实现的这个含金量要高出许多。这就可以满足了!指望后一个目标也一并实现,就有贪心不足之嫌了。因此,有什么可懊恼的呢?

六月中旬,姜群英乘高铁来到这座城市,正式与一所高职院校签约,去那儿当学生辅导员。这意味着暑假以后他们就可以团聚了。小别一个多月,姜群英没有任何变化,金渊明却仿佛到地狱和天堂各溜达了一圈,既经历了惨遭唐璜拒绝的大悲,又经历了探骊得珠、跃过龙门的大喜,所以见面后,连了无心机的姜群英也看出了他脸上的“沧桑”。金渊明什么也没说,她也什么都没问。“欺负”与“被欺负”的一幕再度上演了,中场休息时,姜群英又轻轻捶打着他的胸脯,故意抱怨说:“你就为了自己快活,老是欺负我!”这话让金渊明十分不平:明明是双方都快活的事,怎么我会变成唯一的受惠方呢?他想起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个比喻:都说掏耳朵舒服,那么究竟是掏的人更舒服,还是被掏的人更舒服呢?答案是不言自明的。如今他只是掏耳朵的角色,怎么可能独享快活呢?不过,他知道,她也只是撒点小娇而已,并不代表内心的真实想法,所以也就懒得与她理论了,何况这种事又怎么理论得清楚呢?

晚上,两人来到当地最有名的一家面馆用餐。姜群英提出要庆祝一下她的签约,因为没有这次签约,就没有日后的长相厮守。金渊明本想选择一家酒店,姜群英却坚持要来这儿,说是咱北方人,面食更对胃口。金渊明懂得她的用心,便从了。这家店的招牌是“虾爆鳝面”,价格为40元,姜群英嫌它腥气不肯点,看了半天,要了一碗当地叫“片儿川”的肉丝笋片面,标价为10元。金渊明再三要她换个贵点的,她死活不同意,说就爱这一口。他只好也跟着点了一碗,算是同甘共苦。付账时,见金渊明似乎心有慊慊,她把头靠在他肩上说:“只要和你在一起,吃什么我都很开心。”看他依旧怅然若有所失的样子,便又俏皮地说:“将来等你真的发达了,我要你请吃两百元一碗的面条,到时可别心疼哦!”金渊明这才开怀一笑说:“一言为定。”心里益加觉得她才是自己真正要珍惜的。不过,两百元一碗的天价面只怕市场上无从寻觅,这笔账自己大概会永远欠下去,而她也将一直是自己的债主了。

六月下旬,学校决定遴选一批青年学术骨干进行重点培养,钱院长他们都鼓励金渊明申报。去人事处师资科送交申请材料时,金渊明又遇见了唐璜。奇怪!这回他的心跳怎么没有加快?唐璜的态度比以前要热情些,一见面就说:“申请到国家项目了?可喜可贺呀!”金渊明心头一热:看来她还是关注我的嘛!唐璜一目十行地迅速浏览了下材料,不无赞赏地说:“嗯,你的确蛮有实力的,将来一定能挑大梁。”临别,她像金渊明报到那天一样,彬彬有礼地向他伸出手来。金渊明右手提着装有教材教案的书包,有点犹豫要不要把它倒腾到左手来,好与她完成告别的礼节,忽然忆起那天路遇时,她曾毫无怜悯心地让自己的手悬在空中,就很想让她也尴尬一回。于是,便装作没看见似的,扬起空着的左手潇洒一挥,就转身离去了。出门时,他听到唐璜在身后呼叫:“金博士,请稍等!”一回头,她递给他一袋喜糖说:“我结婚了,他马上要回国加盟我们学校了,希望你们以后多多交流哦!”原来如此,她确实早就名花有主了,当初并没有骗他。也是,这么出类拔萃的女孩,身边肯定围绕着一大群白马王子,怎么可能还待字闺中呢?只怪自己侦察工作不到位,没有充分掌握敌情就莽撞发起了冲锋。还有,刚才自己的表现也太小家子气了,今天是工作场合,握手是应有的礼节,那天是非工作场合,就不一定需要这种礼节了。自己今天的行为,不是典型的“睚眦必报”吗?这样想着,金渊明对唐璜竟也生出了一份歉疚。再次转身后,又听到了唐璜圆润的声音:“金博士,开局不错哟,继续加油!”

开局不错吗?从总体上看是不错。闯过了最难的教学关,科研上有得有失但得大于失,感情上曾经遇挫,却也因此更加巩固了他与姜群英的感情,选定了自己的终身伴侣。在这半年里,他经历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今后会更加脚踏实地,而不再心浮气躁。不过,唐璜所说的“开局之年”才过去一半,在未来的另一半时间里,自己又会遭遇些什么、收获些什么呢?想到这个自己无法提交答案的问题,他又有些迷茫了。

责任编辑 杨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