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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兵台

2013-12-29烈娃

十月 2013年5期

天兵台,

离天三尺三,

风吹满山石头跑,

撒尿溅到国门外。

——摘自天兵台哨卡墙报

天兵台,不动声色地蜷缩在昆仑山龇牙咧嘴的一大片铁青色石板上,冷冷地注视着那条通往另一个国度的六公里山道。你要仔细咀嚼,方可品出它各个方位与严酷的大自然默默抗衡的威力。

太阳倦了,飕飕的风便张狂着削过每一块锐利的石头,满处撒野,好容易被太阳晒得有点温度的石头,又冻出一层“鸡皮疙瘩”。

越野车在蜿蜒的新藏线上艰难前行。你记不清自己一生中在这条路上走了多少回了。你这位昆仑山上的“老”军人,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准确地说出汽车开到哪里了。但比如说“死人沟”这样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地方,你怎么“听出”是哪里呢?

这奇怪吗?你淡淡地笑笑。也许,世界上只有一个你这样的奇人:对于昆仑山,即便你不是用耳朵听,也能用鼻子嗅出每一个地方的“味道”。“死人沟”这名字不大好听,但实际上那里的风景十分壮美。你永远不会忘记二十年前,曾经和你的爱妻苗婕一起在那里欣赏过“火烧云”。那肆无忌惮的红云彩,只管一路晕染过来,竟然把没心没肺的“死人沟”大片的赭色山体染得通红。宛如某种热烈的色彩瞬间打通了山体内部的血脉,使得那层层叠叠没有表情的褐色褶皱呼啦啦舒展开来,变成淡淡的肉色、粉色、玫瑰红……

爱情好奇怪啊!能把一个没有生命的地方变得活生生的,能让你面对那一片“火烧云”时,居然嗅出一种甜香的味道。你说那就是火把云点着了的味道。从此,只要车过“死人沟”,你闭上眼睛也猜得出来。还有每次路过库地大阪,你闭上眼睛,也会闻到山下峡谷中那条细细的河流两岸的青草味道。你特别记得这种青草的味道,还是因为你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你的妻子苗婕,她曾经在这条清澈的河中为你洗过一套被高原的太阳烤得发黄的军装。

前方,快到三十里营房了。你问我还差十几公里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耳边隐隐约约开始听到这个昆仑山上“小上海”热闹鼎沸的人声了。

说到这里,你眼睛虽然闭着,但是却控制不住流出了两行眼泪,你把脸别向车外,用手使劲抹了把脸。

你这昆仑山的北京兵,FyX54UQaSh7Lw6ufxhdqig==天兵台的老连长啊!你一直不肯下山,一直生活在雪线以上,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三十年过去了,你的情,你的爱,你的欢乐你的痛,一切都是从三十里营房开始的啊!

……

你站在山涧那条白花花的雪水河边四处张望,看到胖乎乎的河南兵赵小康慢悠悠蹭出来。他捡了那块最平整的大青石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琴,不成调儿地吹着一首曲子。

山风太大,你费了好大的劲,勉强听出那是豫剧《朝阳沟》里的一段:“亲家母,你坐下——啊,啊……”

豫剧固然是一个优秀的传统剧种,但面对这样一座万古之山——它双足插立于帕米尔高原东部,身体横卧在新疆、西藏之间,那颗硕大无比的头颅却延伸到青海境内。你只管用山呼海啸万马奔腾一泻千里之类的词来形容都只感辞典不够用,又怎么可以站在它的脊梁骨上哼唧什么地方小调呢?

你只能用高原上牧民家里的牦牛角,奏出震天撼地的乐曲,集合起一群优秀无比的山系,它们是“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山,“青色山梁”——可可西里山;还有长江、黄河的分水岭——巴颜喀拉山……

于是那壮丽或悲惨、雄浑或凛冽的伟大的乐章就这样诞生。无须刻意构造,更不是无病呻吟。

这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道理。

你再回过头来看,我们的上等兵赵小康,已经把口琴收起来放进训练服的口袋里。他对自己说,不过瘾不过瘾,在昆仑山上唱豫剧蛮不是那么回事儿,好像每一个音符都在顷刻间被山上层层叠叠的褶皱吸得干干净净。

现在,赵小康改变了主意,他把胸脯挺得高高的,迎着凛冽的寒风,微眯着因长期失眠而浮肿的双眼,舔舔因缺氧而呈青紫色的嘴唇,摆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派头。俄顷,大声朗诵出一首惊世骇俗的诗来:

天兵台,

离天三尺三,

风吹满山石头跑,

撒尿溅到国门外。

说是在六十年前,谁知道呢,也许还要更早些,那时候这里的气候并不那么恶劣,山口集中居住着一个柯尔克孜族部落,过着日出而耕作、放牧,日落而安息的规矩日子。夜不闭户,路无拾遗,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感觉。

这个遥远的故事使我们一下子就想起柯尔克孜族的英雄史诗《玛纳斯》——

“哎,……哎,……哎依!

我们若问那耳闻广的人,

我们若问那年纪长的人,

都说在遥远的年代里,

在我们的东北方向,

有个叫叶尼塞的地方……”

那个冰雪消融的夏天,部落长家的小女儿托罕已出落得雪莲花一般美丽清纯,慈祥的阿妈就把象征着女儿年龄的十六根小辫子解开来,在清凌的雪水河里洗得干干净净,让山风吹干后,阿妈便用灵巧的双手将女儿的长发编成了两根黑油油的大辫子。

这就是说,女儿要出嫁了。迎亲的那天,阳光正好,白云忽而像闲散的羊群,忽而像半卧的牦牛,捉迷藏似的从这个山头飘到那个山头。

杏花在这个早晨骤然绽开,半山腰里一片炫目的白。怪呀,往年这花都是淡淡的粉红色,莫非今年有什么不吉?

今年是柯尔克孜人的“狐狸年”。柯族人也用十二生肖纪年,但与汉族人不同的是把“龙”换成“鱼”,把“猴”换成狐狸。阿訇已经算过了,今年应当大吉。

山里人的喜事,要比常人眼里的喜事放大一千倍!

不信?你爬上昆仑山顶峰向六十年以前望去——你说什么?看不见?再踮起脚来使劲看。看见了看见了!

你看见六十年前那个老阿訇,正郑重其事地将一个烤馕分成两半儿,蘸上盐水,分送到那对新人口中,参加婚礼的人们便一同祝福新娘新郎同甘共苦,永不分离。哦,那娇羞的新娘真是令鲜花失色啊。瞧她两根大辫子上还系了那么多漂亮的银链,链上穿着各种各样的银币、彩珠,如公主般雍容华贵。老妈妈快乐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啦。

可是万万没想到,部落里的男女老少所有的笑容,竟会凝固在那个值得永远诅咒也值得永远祭祀的夏天。

传说中是这样讲的。那天山里刮了一阵邪风,六七个胡匪闯进部落长家喝喜酒,惊散了叼羊的马匹,撞洒了大桶的马奶酒,愤怒的人们以沉默相抗。

席间,胡匪头子突然蹬翻了桌子,掏出手枪,威逼部落长将新娘交给他来亲自“验查”是否处女身,部落长自然不从。集体中邪的胡匪一齐端枪,胡匪头子狞笑道:“不然的话就砍下全部落的人头!”

说话间,战刀一挥,一颗人头落地。

那!那是新娘的弟弟,才13岁啊!

山里发生的惨案,要比山外放大一万倍。

有着透明的玻璃球般眼睛的柯尔克孜人,通体的血液燃烧成了黑色。

一种集体共有的愤怒,据说会产生巨大的磁场。顷刻间,天兵台一片昏黄,雪白的杏花纷纷坠落,远远望去,像六月里的一场鹅毛大雪。

就在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部落里的青壮年行动起来,轻手轻脚地反扣了胡匪住处的门,一把大火将侵略者烧了精光。整个部落的人迅速集中在一起,连夜跟着部落长逃走了。逃到雪山的背后,牧场的远方。总之,那个地方只有野羚羊才能找到。

一个多月后,天兵台又闯进来一批胡匪。他们甚至种了青稞,放牧着牛羊,部落空空的民宅被保护得很好,看上去纪律严谨。

入冬了,山里只剩下两样东西:有声响的是呼啸的北风,没声响的是把山体一层又一层捂得透不过气来的鹅毛大雪。

藏到山那边的柯尔克孜人开始怀念自己的家园了,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陆陆续续,疑惑着,试探着,一步一张望地回来了。

哦,感谢胡大!一切都很平静。

真是太安静了。

那些新来的胡匪,是那么会笑,笑得多么整齐啊。山民们不知道那是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训练出来的,笑得不像的,胡匪头子用皮靴踢他的屁股。

笑啊笑啊……

笑着笑着!笑着——

在一个月亮的瞳孔突然放大的夜晚,回到家园的男女老少被熊熊烈火烧成焦炭,偶尔有从火堆里逃出来的,也被密集的子弹扫了个片甲不留。

烧煳的人肉味儿把好大的月亮熏得掉了下来,落到几百公里外的鬼湖里。

自那以后,山里寸草不生,更不用提鲜花和庄稼,没有食物,人又怎么待得下去?

又熬了一个冬天,胡匪终于也待不下去了,从天兵台撤退。之后这里几十年都是一片静寂荒凉的无人区,四季阴风啁啾,寸草不长。

三十里营房是昆仑山的一个地名。从南疆的叶城往昆仑山上行进,过了一个叫赛图拉的哨卡,再向山上延伸三十里,就是三十里营房。这个数字未必准确,昆仑山的路像弹簧,谁能说得清呢?自从半个世纪前天兵台的气候突然变得恶劣起来,三十里营房这一片就逐渐开始有了人气。先是国民党的一个营驻扎在这里,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才人去房空,但从此这一带被称作“三十里营房”。后来解放军在这里重新安营扎寨,他们挖渠沟种树苗,几十年后居然一片璀璨。在大片无人区的昆仑山,这个地方被来来往往的兵们称作“小上海”,是前线指挥部驻地,还有医疗站,是昆仑山唯一有女性存在的世界。

初夏的一天,也是冰雪消融刚刚开山不久,天兵台的连长梁昊从北京探家回连队,上山不久就犯了急性阑尾炎,在险峻的山路上开车整整一天才赶到三十里营房。

接到电话通知早就准备好手术的医护人员飞快地将担架抬到车门口。痛得满脸黄豆般汗珠的梁昊还硬撑着喊:“不要这个不要这个我自个儿能走!”

那一口浓浓的北京腔儿立即引起了护士长苗婕的注意,这个北京来的姑娘,还是头回在昆仑山上听到乡音。

备皮!要迅速。当然由手脚麻利的苗婕来处理。

“干什么?”梁昊的眼睛瞪得像野牦牛。

“备皮。”苗婕眼皮不抬,纯粹的职业语言。

“嘛儿叫备皮?”

“就是——”一贯落落大方的苗婕突然语塞,不知为什么,她无端恼了起来,态度生硬地冲梁昊喊,“就是把你开刀部位四周的汗毛全部刮掉,懂了吗?”

“这,”梁昊吃惊地红了脸,下意识地捂着被子说,“不,我不刮。”

“别哕唆,再耽误就该穿孔了。”

“穿孔也不刮。”态度蛮坚决,倒像天兵台的兵。

苗婕哭笑不得,只好去搬救兵。好说歹说,还是由五十多岁的外科吴主任代替苗婕处理了“备皮问题”。

这事儿一直被传为佳话。只是谁也没想到,后来这对“冤家”竟上演了一场千古绝唱的爱情。

说真的,那时候你根本没有意识到,一个北京籍的女兵,在昆仑山上待了五年是为了什么又意味着什么。反正,这座被文人墨客形容为“雄性的山”,在你们上去之前,已经有半个多世纪没有被女人亲近过了。

记者来采访她,回去就写了《昆仑女兵多奇志》,发表在《中国妇女报》上。

作家来体验生活时发现了她,也写了一篇文章说:“那山,如果不洒上几滴女人的眼泪,又怎么称得上是一座完整的山呢?”

手术后的梁昊,在半麻醉状态中呼呼大睡。护士长苗婕过来拿走了即将滴空的输液瓶,临走时,她注意地盯了一眼床头的护理卡,见那上面填的籍贯果然是北京,不知为什么,苗婕的心“怦”地跳了一下。

其实,梁昊见到苗婕的一刹那,就无缘无故地感觉天好像亮了一下。尽管第一眼见到她是在夜晚,而且阑尾即将穿孔,但他还是用全身的细胞感受到她,因此,无论如何他也要拼尽全身的力量,支撑着自己走进病房。为什么非要在这个陌生的女兵面前逞英雄呢?这点,连梁昊自己也不知道。

哦,你的心思没白费,手术后,你还没醒来之际,苗婕在你的病床前,难得加速的心竟然轻轻地“怦”了一下。

在我们尚未弄明白人类的起源究竟有多大的可信性,尚未搞清楚类似于黑洞、飞碟之类的宇宙间种种无穷奥妙的时候,我们又怎么能武断地怀疑诸如人体感应这样的信息呢?

也许正是苗婕不出声的心跳,把术后的梁昊从半昏迷中唤醒过来。

静寂的病房里,梁昊轻轻吹起了口哨。他吹的这支歌名叫《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嗬!音乐的力量真是了不得,一支歌、一段旋律,竟会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塑造整整一代人的理想。所以当梁昊刚吹了个开头,病房里好几处都有人跟着和上来。他们和的是副歌部分:

不怕困难,不怕敌人,

顽强学习,坚决斗争。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听到这样奇特的口哨“齐奏”,你愣在了病房门口。刚给病号发完体温计的小护士黎丽眉也静静地伫立在门口听了一阵说:“好感动。”

丽眉比你小好几岁,她说感动有她的道理,而对于你来说,这支歌象征着整整一个时代。

那时候,你还在北京上小学,被选送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少年合唱团。你只觉得那些日子每天都有一个新鲜的大太阳,还有嘹亮的队号、军鼓。红旗下成长着无忧无虑的一代人,他们毫不怀疑,自己就是那个全民族共同信仰的崇高事业的理想接班人。每当在灯光炫目的舞台上唱起这支歌,你们的脸蛋都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眼睛因为憧憬而熠熠发亮,小小的心脏由于激动而分外有力地跳动着撞击着,被骄傲和自信充斥着。哦,那是理想主义的一代。

你说什么梁昊?你也在广播少年合唱团待过?哪一年?怎么,那时正好我也在啊!我怎么不知道你?

“我也不知道你呀。”

你对这种巧遇惊讶不已。

“是真的吗?”

“真的。”

“嗯,说不定那时你还欺负过我呢。”

“嘿嘿,哪里哪里,我小时候老实极了,也从来不敢跟女孩子讲话。”

难怪你没有记住他,只记住了最捣蛋的几个男孩。但至此,你对后来的一切都有了全部的预感。你们彼此各绕了一个好大的弯儿,却命中注定要在昆仑山上相逢。

梁昊这小子厉害,他夺取苗婕的芳心,运用的是战术上的速战速决法。

出院前,他推开护理办的门,大大咧咧地对苗婕说:“找你有事。”

他们的谈话没什么诗情画意,是在嗡嗡作响的锅炉房后面,说话非常费劲。梁昊就这么和锅炉较着劲儿扯着嗓门说:“我想好了。”

“什么呀?”苗婕一下就完全明白了,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压根儿就不希望没有理由的缩短某些必需的过程。

但梁昊却没有时间含蓄和抒情,接他的车一会儿就要来了。他本来什么都料到了,只是没料到苗婕会装听不懂,竟嗫嚅起来——

“我是说这个,嗯,那个……”梁昊没词了。他很生自己的气!他自信是个勇敢的人,可为什么向姑娘表白自己的感情这么难啊!

其实苗婕非常喜欢梁昊的单刀直入。还用得着拐弯吗?他们已经绕了太大的弯。在少年时代他们已经不经意间失之交臂,也许是他们在冥冥中苦苦寻求着什么的毅力感动了上帝,使他们在这么遥远的地方相逢。不能一错再错了。

真正的爱隋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在局外人全然无察的状态下,当事者却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无需更多的语言,一个微妙的眼神,一个极小的动作,都可导电般传给对方,俩人之间心领神会。

看到梁昊逐渐变凉的眼神,苗婕心跳加快手脚冰凉:爱他吧爱他吧!山神啊请赐给我勇气!

好一个梁昊,就是凭着他的悟性和真诚叩开了苗婕的心灵之门。

“苗婕,我要走了。在昆仑山尤其在天兵台,什么不测都可能随时发生。我希望还能快快见到你,但不是以病人的身份。另外,三十里营房空气含氧量虽然在山上算多的地方,但毕竟也有海拔三千米以上。你上哨卡巡诊时要穿暖点,自己多备些吃的。还有上路时别忘了带上纸和笔,要铅笔,钢笔怕没墨水,圆珠笔怕被冻凝固……”

苗婕的心就被咸咸的水淹没了。这个可以拒绝一切的姑娘,唯独不能拒绝真诚。

但苗婕还是拼命克制了自己,礼貌地对梁昊说:“谢谢你谢谢你。”她脸上挂着理智的微笑。她开始恨自己这种假假的微笑了,其实她真正想大哭一场。女军人也是女人,尤其在险恶环境生存的女人,会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遗憾的是,苗婕什么也没说。

梁昊就这样怅怅地被一辆北京吉普带走了。

苗婕站在一大丛被山风刮得乖乖匍匐贴地的红柳旁边,目送着梁昊乘坐的车将消失在茫茫戈壁,心里突然空了好大一块儿地方。突然间,她狂奔着去追梁昊的车。

奇迹出现了,那车在苗婕的极目处突然停了下来。一个小绿点下车,拼命向她奔来。来不及反应的苗婕也向着那个绿点狂奔而去。

“哈哈!我刚说的希望快快见到你,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气喘吁吁的梁昊笑着说,给了苗婕一个大大的“熊抱”,直到苗婕气都透不过来。

苗婕红着脸,充满欢喜地看着梁昊,好像刚才丢失一个宝贝,突然又找到了。她忘记了矜持、礼貌和虚假的掩饰。这是为什么呢?以前从来没有过。每次回北京,妈妈都唠叨着,张罗给她找对象,她却死活不肯和“对象”见面。在医疗站,每天都能迎来送往一些病号,各种各样上昆仑山的人,路过三十里营房医疗站,也大都要来这里检查身体,补充氧气,追求苗婕的也大有人在,但苗婕都毫无感觉,而梁昊的出现,打破了常规。

梁昊再次告别苗婕时好像很潇洒,但苗婕看出他是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他看她时脸发白,握手道别时手发抖,他转身后大步流星地走上车,头也不敢回。

苗婕目送梁昊的车远去,感觉他带走了最重要的一件东西。这一刹那,她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真正的女人。这又是为什么呢?她自己都想不明白。

用真诚去换取真情,代价是沉重的,是你意想不到的沉重。

但是如果能预料到未来将发生的一切,你会改变自己对爱情的态度吗?

一架国籍不明的飞机在天兵台山口盘旋。

暂且不管它的来历,先让我们看看这些年天兵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自从那个月亮掉进鬼湖的夜晚,天兵台整整二三十年人烟灭绝,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又隔了些年,才有解放军的部队从三十里营房挪过来。这一晃,又不知多少个春秋。

天兵台,虽然不是昆仑山海拔最高的哨卡,但却是地理位置最险要的山口之一。除了与x国交界外,延伸的边防线还与印度、巴基斯坦等国接壤。这里也是环境最恶劣的地方,海拔近五千米,无论春夏秋冬,每天中午准准的要刮一场大风,冰霜雪雨更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没有树,没有草,只有几个干干的大兵,平素大眼瞪小眼,所以他们总是巴望着山下有人来,尤其自从知道梁连长的“对象”就在距哨卡“不远”的三十里营房医疗站,(几百公里路,对于昆仑山上的兵来说,只能算是“弹指一挥间”。)从此,三十里营房就成为天兵台哨卡的“精神会餐”目标。

好不容易,苗婕和梁昊通一次电话,恨不得全连的官兵都竖起耳朵听。

电话完毕,大家都看梁连长的脸色。连长的脸上大放晴,全连都乐呵呵的。连长的神色凝重,全连都屏住呼吸。要是连长的脸子阴得时间久一些,全连都快憋死啦!

苗婕!你可不能跟连长过不去。

“嗡——”飞机飞低了点儿。

要命!邪门的是昨夜那场大风刮断了电话线。按照惯例,如果是国内飞机,那么,今天上午九点通电报的时间就应当接到通知,偏偏一大早电报机又出了故障。

若果真是咱自己的飞机倒好,但如果是偷越国境的飞机,那——

糟糕!瞧它已经意欲往境外飞了。

是敌机?

打!

但万一是——

妈的,这飞机好像在有意跟天兵台哨卡过不去,眼见它已飞回境内,它偏又折了回来。你以为它要飞出去,它又来回盘旋。

梁昊,看你这个老边防团长的儿子这回怎么办?

一九六二年那一场昆仑山边境战争,梁昊的父亲,汽车第119团团长梁凯子牺牲在昆仑山上。

半年后,梁凯子的遗腹子梁昊诞生在北京。

小时候,梁昊问过妈妈无数次:“爸爸什么时候从照片上走下来?”

快了孩子,等你长大,爸爸就走出来了。

但妈妈每说完这句话,总把头扭过去,使劲地捂住自己的嘴。

梁昊长大了,知道父亲永远永远走不出来,除非自己也变成像父亲那样的人。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顽强地缠绕了十六年。

报名参军,太小,而且还是独子。你哭着求妈妈,妈妈领着你去了武装部,平静地亮出一张被鲜血染红的“烈士证书”。

妈妈说:“让孩子去吧,我自己没有什么可对国家奉献的了,只希望这孩子真的像他父亲曾经希望的那样,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说实话,梁昊的潜意识里究竟有些什么东西,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甚明白,他只知道他想要完成父辈未竞的事业,但是参军就意味着理想的实现吗?就能使自己血气方刚的男子汉身躯里,那股总是想蓬勃一下的什么真正燃烧起来吗?他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欲望,他甚至——

一摸枪就心跳加速。

就好像上回在康西瓦烈士陵园与苗婕邂逅时,无意中撞到她隆起的前胸……飞机来了飞机来了!

嗡……嗡……

指导员胡维杰气急败坏地一脚踹开了报务员稽凡的门:“我真想宰了你这家伙!早干么去了?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给我出毛病。”

稽凡不紧不慢地说:“指导员你跟我较什么劲儿!我早说过这机器老掉了牙,你们不向上反映还说军费紧张。得,我看趁早把天兵台裁了吧,反正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会有人在意。再说凭什么让我们在这里无私奉献?要是让我当国防部长,我就来个彻底大换防,让兄弟部队也来奉献奉献,革命的苦头大家吃嘛。最好也让那些发了财不知该怎么得瑟的大款们来过把瘾,他们心里就会干净得多。”

飞机飞机飞机我是跟你说飞机现在我们不知道它是境内还是境外飞来的打还是不打如果打错了你我脑袋都得留给这座山如果放跑了敌机也饶不了你小子知不知道?

面对一个这样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兵,胡维杰愤怒得遏制不住地冲上去,稳准狠地朝稽凡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稽凡没留神,一下坐到地上。他愣愣地看着指导员,半晌,才委屈地放声大哭。这个四川兵,还是头回流眼泪。

梁昊闻声赶来,说这是干吗呢大敌当前的。

“嘟嘟嘟……嘟嘟嘟……紧急集合!”

一排长,你们立即准备高射机枪,有备无患。同志们,现在情况非常紧急。我们面临的困难是,一切通讯都中断,与前线指挥部失去联系,但是我们要用自己的眼睛和头脑来做最准确的分析。如果是敌机,绝不能放过。如果把自己的飞机打下来,我们将集体被钉在昆仑山的耻辱柱上。大家都知道,天兵台在历史上是曾经有过一段黑暗时期的,但那是过去,是那些土匪犯下的滔天罪行。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是人民子弟兵,我们不能愧对这个称号,更不能给我们天兵台哨卡抹黑!我们的苦处和难处,相信党和人民是知道和理解的。刚才有的同志心里不平衡,说要和内地部队换防,我坚决表态,拿一个将军的头衔来换我现在的位置,我也舍不得。不是所有的将军都能把守好天兵台的,不是所有的士兵都受得起昆仑山的,更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感受到这样一份独特的人生。想不通的时候,去看看康西瓦烈士陵园就清醒了。同志们!你们说对不对?

昆仑山你万山之祖,在天兵台的官兵们那山摇地动的一声呐喊中,你忽然万籁寂静,而你安静的时候,康西瓦烈士陵园那些其实还一直活着的灵魂就窃窃私语起来。

这些灵魂并不喜欢被有些来祭祀的人称作“共和国孤魂”。那些人总是沉闷地抽几口香烟,然后把燃着红火的烟头插在墓碑前,让那青烟袅袅上升,随风飘游,便心事重重地走了。他们并不知道,每个墓碑后面都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他们做得很好,总算还想得起我们。”

“那怎么的?将心比心嘛。”

“梁凯子他儿子还在这山上呢。”

“可惜活着的人们永远想不到,人死了以后还有灵魂,灵魂和灵魂还可以对话,却永远无法和世间的人们交流。”

“扯这些有什么用,反正我是回不去了。我好想回家我好想回家啊!”

“老娘儿们似的哭什么哭!这一茬又一茬昆仑山的兵每到清明节还来扫扫墓呢,上次八一建军节,北京来的慰问团还来这扫墓了不是吗?将军还给咱敬礼了。要是在内地城市里,还会有一群又一群的少先队员来给你献花圈呢。你这个二等功臣,好意思吗?”

“别这么说,二等功臣和想回家这两个概念并不矛盾,大家伙儿都不容易,就别互相难为了。” ……

世界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安静?当苗婕感觉到这点时,心中立时忐忑不宁。

天兵台有情况!

爱情真是个不得了的东西,哪怕隔着万水千山,你也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安危所系……

电话线断了,电报也不通,一切情况暂且不明。

你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营房后面的雪水河边,你才发现你已是泪流满面。

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脆弱?难道爱情的本质就是如此?活了二十三个春秋,头回为一个男人如此牵肠挂肚,原先你完全不是这样,你懂得并感谢这座山给你的沉淀,你把它称作“精神修行”。唯其如此,你才感觉可以面对所有的物欲横流喧嚣鼎沸。原先你以为医学是拯救人类唯一有效的崇高事业,但后来你发现,道德的沦丧,理想的破灭更是瓦解一个社会最致命的痼疾,你又开始彷徨。

也许一个人终身坚持的那份东西,恰恰是他最害怕的东西,他最终是怕自己有一天突然发现,那其实是他最需要和渴望的。

苗婕,你最害怕什么呢?

爱情。原先我以为这是世界上最不堪一击最不可理喻的一种感情,而自以为是世界主宰者的男人往往为了自己的需要,将女人拉到这种感情的深渊。

天哪,你怎么会产生这样一些古怪的念头?

这要感谢我所从事的职业。从生理结构上讲,男性荷尔蒙分泌得快消失得也快,所谓激情不过如此。当然,这里有个教养、文化、社会制约的问题。另外从社会学角度来讲,男性更广阔、更远大的目标还是自己事业上的成就感,因此他们可以随时从自己设计的爱情圈子里不费劲地走开,而女人就大不一样了。

执迷不悟要死要活?

不置可否。

那你现在呢?

我觉得,我好像遇到了我最害怕的那种东西。

也就是最渴望的对吗?

爱情这玩意儿可真是难说,做梦也没想到,你最终还是爱上了一个昆仑山的兵。医疗站的姑娘们私下里议论,梁昊这家伙,要不就是世界上最真诚的人,要不就是世界上最狡猾的人,非此两点,不可能夺得我们护士长的芳心。

真奇怪,那飞机好像存心跟天兵台哨卡开玩笑,在昆仑山这个险要的山口来回盘旋了十五分钟。这对于全哨卡的官兵来讲,仿佛经受了十五个世纪的煎熬。

“他娘的!”胡指导员咬牙切齿地仰头骂着:“把它揍下来算逑!”

不能!万一是——

“电话通啦!”

电话通了电话通了!

电话零零零地叫,胜过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梁昊一个箭步冲到连部抢过话筒:“喂喂喂,我是天兵台连长梁昊请指示!”

话筒里哧哧一笑,柔柔的女声:“是我——苗婕。你怎么了梁昊?”

梁昊一旺,无名之火莫名其妙地蹿上脑门儿,他一点儿也克制不住地冲着话筒大吼:“开什么国际玩笑啊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乱弹琴!”

“啪!”

梁昊挂了电话,铃声果然重新响起。这回是前指打来的,01号首长急切的声音:“梁昊。”

“到!”

“基地有一架飞机今天中午十二点将在你连防区上空试航……望保证安全。”

“是。请首长放心!”梁昊放下电话,抬腕看表,时针正好指向十一点五十五分。再一摸背上,全被汗水湿透了。

人的性情是大自然滋养的,大自然也是与人性相通的,虽然昆仑山的春天姗姗来迟,但毕竟这山体开始有了一点变化。有梁昊写给女友苗婕的信为证:

婕:

今晚天兵台打雷又闪电,我的心就揪起来了。睡不着,总想你正在干什么呢?去巡诊了,还是留在三十里营房抢救病号?衣服穿得够暖吗?路上带够吃的了吗?

说来真不可思议,我从小到大,从没留心过夜晚到底是短是长。如今才知道,夜真是不可捉摸,想它短时它却长,望它长时它却短。想短时,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盼它长时,我刚刚走进梦中和你一起谈笑风生,情感交融,爱意浓浓,可不知不觉天已无情地露出晨曦……

我从来不知道,牵挂一个人,是这样的揪心揪肺。过早的独立和长期的边疆军营生活,使我养就了自以为是的“男子汉气魄”,现在我才明白“无情未必真豪杰”,这话可一点也不假啊!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仅仅喜欢一个人的外形并不等于爱,只有在离开这个人后还无时无刻不在念着他,想着他时,才称得上是爱。”这是怎样的一种“无时无刻”啊!

婕,还在为上次电话的事生我的气吗?请原谅我!那天我整整一夜都没睡着。我深深地知道,你这样一位出色的姑娘选择了我,于我来说是多么幸运,而对于你来讲,选择我就是选择了一种沉重。这点对你我来说都是一种深深的无奈。我们一出生就生活在种种矛盾之中:理想和现实的矛盾;爱情和事业的矛盾;人与人之间的矛盾……

有时,我又感到奇怪,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就会产生截然不同的两种看法。我常想,把你这样一个纤弱美丽的女子放在昆仑山上,实在是太残酷。但换一种角度又会觉得,这真正是一种大悲壮。或许我对你牵肠挂肚的爱,与这种“悲壮”不无关联,我甚至感到,在你的身上融会着我童年时代许多朦朦胧胧的美好理想。嗨!有了你生活真有劲哪。

但人有时是一种盲从的动物,高唱理想时却不知理想为何物,是激情与狂热的混合体。起初,我来昆仑山是“替父去从军”,想做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报效祖国,无奈时势不造就英雄。当年“为着理想勇敢前进”的那一代,大都处在惶惑和迷茫之中了。婕,你呢?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吗?

其实,真正的上帝就是你自己。

我始终认为,真正的高贵者,创造生活的质量。他们无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都可以尽最大可能去创造欢乐,并感染周围的人;而伪装的高贵者则只会坐享其成,如果生活没有为他们设置好“高贵”的前提条件,他们就会一无所有,甚至破罐破摔。

昆仑山是多好的试金石,我很高兴。

婕,我越来越觉得,好像我从一出生就在向你走来。我来昆仑山也好像就是为了在这儿等待你。为了我们的相逢,我们付出了多少啊!让我们珍惜这一切吧。

想你的风雪夜于天兵台

梁昊

日子过得飞快。昆仑山就是这样的,四季有雪,山上有神性的雪花,在冬天一咕嘟一咕嘟地铺下;春天,鹅毛般一片一片地扫来;夏天,却在渐渐稀落的雪花中不知不觉地降临。

上哨卡巡诊的车启动了。外科吴主任带队,加上苗婕和护士黎丽眉,组成一个三人小分队。

昆仑山一条山路曲曲弯弯长又长,山上的野驴也寂寞太久,所以一见到有生命的其他活物就“人来疯”,一展时速六十公里的竞技,开始赛跑了。不一会儿,野驴们就把“呼哧哧”犯高山反应的汽车抛在后头,惹得头回上哨卡的丽眉一个劲地尖声喊叫。

又过康西瓦。

照例,大家都要下车去烈士陵园,去看看那些永远守护在这里的共和国英灵,这已是昆仑山上不成文的惯例了。你可以三过家门而不入,却不能不去看看这些长眠在山上的战友。

苗婕不知不觉就走到梁凯子的墓碑前,她静静地默哀了一阵,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手绢裹着的什么。

去年快封山的时候,苗婕到另一个连队巡诊,途中拐到烈士陵园,就奇迹般遇到了梁昊。

“噢,你怎么也在这儿?”

梁昊潇洒地一耸肩,像美国西部片里的男主角那样,定定地看着苗婕:“等你啊。”

“瞎掰,你有特异功能不成?”苗婕的心怦怦跳着,充满着前所未有的惊讶和欣喜,她仔细地盯着梁昊,看他比出院时瘦了很多。她感到心疼,全然忘记了上回电话里的不快。她不知道为了这次“巧遇”,梁昊把一辈子的小聪明几乎都用上了。

梁昊领着苗婕去看了父亲梁凯子的墓。

两代守山人,一个在山体深处,一个在山体之外,令苗婕的心灵大为震撼。

那天,昆仑山竟一反常态地风和日丽。在梁凯子的墓前,梁昊果敢自信地对苗婕说:“我来这儿,就猜想保不准能碰巧遇见你。”

“吹牛。”苗婕不是轻易相信男人甜言蜜语的那种女人。

“真的。”梁昊认真地瞪大眼睛。

“用什么作证呢?”苗婕本来是想开个玩笑,不料话音刚落,梁昊就满脸郑重地把一个冰凉的小东西放在她的手中。

啊!那是一枚戒指,世界上最奇特的、再也找不出第二枚的戒指。

应当说,它很粗糙,是用高射机枪的子弹壳横面截开做成的。奇就奇在嵌在上面的心形宝石,是梁昊在天兵台山口巡逻时捡到的。那一带的山上,主要特产便是这种宝石,还有水晶石、云母……战士们若偶尔捡到了,业余时间就把它们鼓捣成各类首饰或工艺品。这种宝石与子弹制成的首饰,让人看了感到既意味深长又惊心动魄,充分张扬着一种冷冽的美。

“这颗宝石的形状是天然形成的吗?”女人心细,不免话里有话。

“是天然,也是天意。”梁昊聪明地说,“怎么,喜欢吗?”

“太喜欢了!”

苗婕爱不释手地把那枚戒指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又放在右眼上,眯缝起左眼朝太阳的方向望去。

你看见什么了吗?

看见了。你看见昆仑山在宝石和太阳的交相辉映中染成一大派殷殷的红。你后来一直有点不安地想,那是一种什么暗示呢?梁昊就故意拿腔拿调地说:“好,阿拉尔罕,你愿意做库尔班的妻子吗?”

苗婕红了脸,躲闪着想亲自为她戴上戒指的梁昊。一没留神,梁昊的手碰到她隆起的前胸。俩人便一下子安静了,都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走了。

给,拿着。

嗯。

朴实的大草原刚下过一场雨,彩虹干干净净地悬在半空,圣湖水明朗恬静地荡漾着一圈圈波纹,好像小孩信笔涂鸦的蜡笔画。

圣湖,又称“玛旁雍措”。在藏语中,就是“不败”的意思,神秘美丽的印度教则认为这里是天鹅王子栖息的地方。

昆仑山上难得风平浪静的日子,一不留神,圣湖畔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一队人马。那些女人们穿着几近拖地的花筒裙,打着小花伞,男人们都穿着米色长袍,头缠白布,骑马或是步行,神态皆安详自若。

这是一群往圣湖赶路的沐浴者,他们来自山那边的国度,多是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不知从哪个年代开始,四面八方通向圣湖玛旁雍措的路就成为“朝圣之路”,夏天的沐浴节更是吸引着远道而来的朝圣者。

突然,这群人中间有了点小小的骚动,原来是一只受重伤的旱獭,正竭尽最后一口气拼命滚到了草地上的洞穴口。朝圣的人们都好奇地围上去看。

胡大呀!

别动,千万别碰它!旱獭这小动物天性恋家,如果在外遇到不测,它们是要竭尽全力跑回来,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洞穴里。

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场面,那旱獭拼命挣扎着,快了快了!终于,它滚进了自己的洞穴。

朝圣者们面面相觑,不知为什么,其中的一位年轻女子突然掩面抽泣起来。

阿依莎里亨!阿依莎里亨!

圣湖玛旁雍措不安地鼎沸起来。与圣湖遥遥相望的鬼湖拉昂错倒是沉默了。

遥远的地方有个传说……

遥远的传说总是容易令人心碎。阿依莎里亨!你哭你勤劳勇敢顽强而又多灾多难的民族和家族,你哭那整整一大长卷的柯尔克孜人的英雄史诗《玛纳斯》,你哭英雄何在!

你更哭六十年前一个优秀部落几近灭绝;你哭,这个部落剩余的几户人家流亡到山后,却在某个年头莫名其妙地被划为x国居民,再也回不到自己的祖国;你哭,你的祖母托罕在万般艰难中生出你的父亲;你哭,部族高贵的血统不容他们在恶劣的环境中苟且偷生;你哭,阿爸阿妈含辛茹苦,把你抚养成人,送你到那个国度的首府上了大学……

因此,你只能暂时丧失母语,剩下眼泪,你是把悲痛和欣慰揉在一起来哭的。毕竟,你是全部落最幸运的一个,你终于回到了祖国,见到了故土啊!

阿依莎里亨!千万别忘了阿爸阿妈和乡亲们托给你的重任。

圣湖边,沐浴的人们纷纷褪去长袍,就这样无拘无束地走进圣湖,任微风掠过面颊,任湖水涤去疲惫,洗净一切罪孽和尘埃,求得四季吉祥……

医疗站的巡诊车刚刚开到湖畔,眼尖的黎丽眉先发现,那一群异国沐浴者正梦一般从湖水中趟上岸来,披着白纱的女眷们尤其飘飘若仙。

“看哪!圣湖!”丽眉指着落在最后面的,眉心长了一颗痣的姑娘赞叹道:“瞧那姑娘,真是美极了!”

那姑娘长得像个印度美人,忧郁的气质中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韵,那是一种历史的沉淀,仿佛这一部家族苦难史的印记,执拗地一代一代传下来。

突然人群中一阵骚乱,有人惊呼:“阿依莎里亨!阿依莎里亨!”

眉心长痣的姑娘上岸就摔了一跤,腿上流血不止。苗婕见状,开了车门就奔过去。

那被称作“阿依莎里亨”的姑娘一见身着军装的苗婕,黑亮的瞳仁里闪过一丝惊异和欣喜的光芒。她浑身一颤,脱口然而出的竟是英语:"Are you PLA MAN(你是解放军吗)?”

“Yes,I am。”(是的)

苗婕潜心钻研的英语,竟在这会儿派上了用场。当她得知阿依莎里亨的身世,以及他们整个家族的来龙去脉时,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吴主任和丽眉听了苗婕的翻译,也连连唏嘘:这真是太奇了太巧了!

凡是跟天兵台沾点边的人大都知道六十年前发生的惨案。也许因为这个事件太惨绝人寰,人们宁肯相信那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而不以为或者说不肯相信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

六十年前那个月亮被一把大火烤焦后掉进鬼湖的夜晚,一直躲在远远的山后面徘徊等待着的族长和最后几家柯尔克孜人,怀着悲痛欲绝的心绪,深深眷恋地回望了一眼被摧毁的家园,一步一步地走向远方。

没有进路,只有退路,这退路是最最热爱自己家园的柯尔克孜人极不情愿走的,但有什么办法,为了生存,先保存生命,再重整家园。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啊!

他们走一路哭一路,在即将跨越山口的那段路上,部落长的小女儿托罕突然惊叫起来:“阿爸呀阿妈,不得了啦!我的眼睛流血了!”

可怜的托罕,怀着两个月的身孕,一路颠沛,悲愤交加,竟然把眼睛都哭出血来了。

“胡大啊!你若有眼,为什么总是把同样的灾难降临在我们这个家族?”一夜之间苍老下来的部落长合掌祈祷。他还记得爷爷向他讲述的一个世纪前发生的那件大事:清政府强迫他们的祖先从新疆迁移到了另一个遥远的地方,之后留在这里的世世代代的柯族人,谁也没有去过那里,只隐隐约约听说,迁走的那些人家,后来在一个叫黑龙江的地方定居了。

当一百多年后的悲剧重新演绎,昆仑山口这寸草不生的地方,不知何时长满了一种不知名的野生植物,那是一种带刺儿的灌木丛,枝上生出绚烂鲜红的小圆果,比黄豆大不了多少,晶莹透亮,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化作水珠滴下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托罕的血泪化成的,是部落长割指起誓时滴出的鲜血变成的。那天,部落长向故乡磕长头久久不起,“家乡啊,我们一定还要回来!”

隔了半个多世纪,部落长的重孙女儿阿依莎里亨娉娉婷婷地从那遥远的传说中走来了。她给我们带来了最重要的信息,那就是老部落长临终前,将仅剩的部落人马全部召集来,表达了自己唯一的心愿:回到祖国去,回到家乡去,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想方设法回到自己的故土。部落长咽气的时候,眼睛睁得老大。

聪明勇敢的阿依莎里亨大学毕业后,随着几户有钱人家的朝圣队伍来了,她一路兼做翻译,千辛万苦地来到祖国。这些年读书,她或多或少知道国内一点情况,也知道要想完成祖父的遗愿,就必须先要找到“公家”的人不可。没想到这么幸运,凑巧遇见了苗婕一行。啊!感谢胡大。

苗婕和丽眉手脚麻利地替阿依莎里亨包扎好伤口,正要告辞,阿依莎里亨冲动地紧紧抱住苗婕泣不成声地述说,他们仅剩的部落人,现在过的还是很原始的生活,那个国家的政府虽然承认他们的国籍,但始终没有给予他们合法的国民权……

吴主任默默地拍了拍阿依莎里亨的肩,叫苗婕转告她,这件事情已经涉及两个国家之间的关系,因此我们现在谁也不能马上表态,需要通过政府与政府间的磋商才能妥善解决。

阿依莎里亨听了,抹干眼泪,默默地点头。

不远处那一群已装束好的沐浴者们,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他们显然明白,这里正发生着一桩极不平凡的事情。

昆仑山,你万古之山,你冥冥中的双眼在注视着什么?

到此为止,你已经明白一个民族最重要的气质是什么,一个民族的成员最重要的秉性是什么。你曾站在哺育过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的长江源头放声痛哭,这江水并没有你无数遍想象过的那般宽广、丰富、波澜壮阔,相反,比较起她的赫赫名声来,简直就是太纤弱了,太平静了。她怎样义无反顾地历经艰辛竭尽全力扑向大海的啊!她是怎样一点一点耗尽自己的啊!

面对这江河你还想,即使在半个世纪前我们的人民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时,我们也没有气馁过。是的,我们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山穷水尽,而总是迎着困难走向光明。你感到困惑的是,在那样艰难的日子里都没有哭穷,现在是怎么了?那么多跪倒在金钱面前的人。

穷的是精神!

历史的悲剧往往不是真理战胜不了邪恶,而是在这善与恶的较量中,反复的次数太多,代价太沉重。人类的发展史中,是不是可以少一些更少一些这样的悲剧!

听说过吗?草原上若是没有狼的踪迹了,羊儿们就会倦怠起来,并且会丧失很多能力。比如由于变得懒惰而不能转换牧场;由于失去警觉而变得愚蠢;由于逐渐不爱活动而丧失消化能力。最终,将失去生存能力。

这是生态平衡给我们人类的警示!

在茫茫大草原上,有什么歌儿不能唱呢?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金瓶似的小山山上虽然没有寺美丽的风景已够我喜欢要是有人来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就骄傲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家乡……

巡诊车闷闷地走着,呼哧呼哧像一个“老慢支”患者。车也患着高山反应。

与阿依莎里亨的相遇,使得车里的气氛也沉闷了很久。

中饭就在戈壁滩上对付着吃。

车随便停在卵石堆旁,军用罐头,压缩饼干。

丽眉饿坏了,大口大口地吞,被压缩饼干呛得不停地咳嗽。吴主任赶紧递过一罐水果罐头:“快喝点果汁!姑娘,你慢点儿行不?”

简单吃过饭,大家迅速上车。车刚启动,吴主任“咦”了一声。司机连忙踩刹车,“主任有事吗?”

吴主任看着丽眉:“刚才给你的罐头吃完了吗?”

“吃——嗯,不,没吃完,但是——”这是怎么了?平时伶牙俐齿的丽眉,为了一盒罐头这样吞吞吐吐。

但老昆仑山人吴主任一下就反应过来了,他从前排座位上转过身来,慈爱地拍拍丽眉的头说:“明白啦明白啦!”

车上的人也就都明白了:丽眉把没吃完的罐头故意留下,好让戈壁滩上的乌鸦有食吃。这是所有昆仑山上官兵们的习惯:在自己不饿死的前提下,就可能为动物们提供一些食物。

在这座山上,能生存下来不容易。只要是活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植物,都被当作朋友。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车上的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苗婕把头靠在车后座上闭目养神,忽然就跳出来一个不着边际的念头:北京王府井的糖葫芦串!这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她总是喜欢把一些风马牛不相干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把一些形成强烈反差的事物不可思议地拿来作对比。

她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对比的世界,对她而言,没有对比就没有感觉。她脸上不自觉地浮出微笑。丽眉推了推她的胳膊:“护士长,梦见梁连长了吧?”

三十里营房医疗站就这么几个姑娘,苗婕年龄最大,也是唯一有男朋友的,所以梁昊一出现,就成了“大众情人”。没事儿的时候,姑娘们总是拿梁昊来跟苗婕逗乐儿。有时候,玩笑开过头了,苗婕就绷起脸来假装生气不理她们。每逢这时候,姑娘们就装成可怜兮兮的样子说:“哎——真正可悲的不是没有人爱,而是没有人可爱嘛!”

气得苗婕笑起来。

这里头,数丽眉提出的问题最多,苗婕甚至都疑心她是否想写一本《爱情心理学》。

“护士长,心被爱情充斥是什么感觉?”

瞧,又来了。

“嗯,满满当当的。”苗婕耐心得很。

“那,你陷入深深的爱情之中时,周围的人是不是都成多余的了?”

“护士长,我现在好痛苦,总觉得追求生活的意义时,目标大了会虚空,不着边际;目标太小了又会俗气平庸。对于爱情来说,也会发生同样的事吗?”

“是的,生活就是充满矛盾,你不要期望躲避它,甚至也不要期望躲进爱情中能逃避什么,因为真正的爱情,给人们带来的痛苦比欢乐多。先是苦苦地寻找,后是苦苦地等待,然后又是为了得到完美的爱而苦,再后来还要为了保持这爱的质量而受苦,还有可能将为了爱的淡漠或爱的失去而痛苦。爱不是营利性的投资,只有彻底的付出,才能与得到的成正比,当然也有的恰恰相反,所以,怕吃苦吃亏就不要去爱。”

黎丽眉听得眼睛一眨也不眨,好半晌才轻轻地说:“我明白了,正因为这样,真正的爱使人崇高,使人能体验到深邃的,但也许是极短暂的快乐对吗?”

苗婕笑了,坦率地说:“对,像闪电一样。”

经过一番周折,赵小康的处女作《天兵台》终于正式发表在连队的墙报上。

本来指导员胡维杰坚决反对,说这诗太粗俗,不可登大雅之堂。说“撒尿溅到国门外”这一句影响了国际关系,再说也不符合“五讲四美”。

赵小康心里很不服气,背后跟文书罗丰收嘀咕:“指导员就是喜欢吹毛求疵。”

“那个字不念‘屁’,好像念‘疵’吧?你查查字典。”罗丰收怕刺伤小康的自尊心,这样婉转地提醒他。

小康脸一红,继续发牢骚。“毛泽东的诗里还有‘不许放屁’这样的话呢,这叫大气魄。”

幸亏连长梁昊对这首诗比较欣赏,小康的大作才不至于夭折。

小康写得一手好字,每次墙报都是由他来折腾。这回,他“近水楼台先得月”,把自己的四行诗用好几种颜色的粉笔仔细地框了一道宽宽的花边。报务员稽凡刚好走过来,脸上不阴不阳地笑着。他总是这样,见不得别人有一点比他突出的地方。真的,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别人不高兴。

参军前在四川巴山石板镇当石匠的稽凡,有一个非常俊俏的未婚妻,山盟海誓要嫁给他。稽凡当兵了,那女子倒也真的等他。但今年开山的时候,稽凡一连收到她十一封信。信的内容大都一样:如果稽凡今年能复员回去,就马上结婚,否则她就另作打算。她的理由还蛮充分,“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嘛。她说石板镇上老地主新中国成立时逃跑到台湾,现在他的大儿子回乡了,而且给县里赞助了一笔巨款,还成立了一家“石利来集团有限公司”,现在她就在这家公司打工。据说,老板非常“赏识”她,许诺说要“提拔”她当公关小姐,还要带她到世界各地游览观光。

稽凡懂得很多道理,虽然不能一一融入自己的行为当中,但是每逢遇到棘手的事,随机应变的本事还是有的。他当然也感到愤怒压抑和痛苦,但他什么也不说,他要混出个人样来,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

赵小康写完墙报回过头来,正好看见满脸恶相的稽凡还在那儿发愣,就擂了他一拳:“老兄,想什么呢?”

“我,我正在想,找点儿石头来,在这院子里铸一座天安门和万里长城。”

稽凡说出这话来,连自己都佩服自己。其实在此之前,他满脑子转的都是和崇高毫不相干的念头,但被小康这么一擂,惊得他飞快地转出来这么几句话,他自己都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心灵透明的小康一听就拍巴掌:“好呀好!我说咱这院里缺点什么呢,敢情是缺了‘崇高’。”

他们立刻就去找指导员“请战”。

指导员胡维杰正处在无限的苦恼之中。他是两个月前从山东探家回来的,这些天收到老婆的来信说“有了”。

有个屁!胡维杰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骂人。她是从哪儿弄来的?老子回去第一个月醉氧不醒,第二个月丁点儿的精气神没有,第三个月该走了还忙着给老丈人家盖房子。累得贼死,倒头就呼呼大睡,偶尔也想激情激情,但“家伙”不听使唤,气得老婆直嘟囔,说他“被那山给阉了”。

胡维杰想到了另一个人,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紧。

当赵小康和稽凡来找胡维杰的时候,他正在琢磨这件令他纳闷的事情,听到一贯阴阳怪气的稽凡主动提出为连队效力,便飞快地“阴转晴天”,连说好好好。

胡维杰和梁昊意见统一后,战士们就马上动工。

稽凡得到了指导员的首肯,潜在的积极性被激发出来,早把“飞机事件”扔到爪哇岛去了。搁了多年的石匠活儿,他居然一点也不陌生。他加班加点地干,不到一个月,就在连部举行了“剪彩典礼”。

昆仑山越来越有人气了。

天兵台连部的院子里,建起了一座很逼真的天安门城楼,顺着麻石起伏不平的形状延伸过去,还雕塑了一条蜿蜒的万里长城,城墙上用红漆仔细地描了一行字“我在祖国怀抱,祖国在我心中”。

战士们欢呼雀跃了好一阵,梁昊和胡维杰也高兴得傻笑。

“娘的,”胡维杰搓着好久没刮的胡子说,“可惜没有鞭炮。”刚说完就意识到说溜了嘴,离国境线这么近,怎么可以放鞭炮呢。

机灵的小康跑到连部,接了一根长长的电源线,把录音机摆出来,一摁,就响起了那支让每个天兵台的士兵都热血沸腾的歌: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前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爱人民,

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起风了。浓得如泼墨般的山影在月光下分外触目。

月亮一轮一轮地大了起来,离中秋节越来越近了。

天兵台连长梁昊在这个月亮很大的夜晚失眠了。白天的时候,指导员胡维杰把憋了几个月的心事讲给他听,他听了十分震惊。

梁昊不愿意听到这些对于性的赤裸裸的剖析,在他心里,女性永远是一道美丽的彩虹,一团朦胧飘逸的雾气,空灵、神秘、不期然与你相撞,撞出许多你意想不到的美丽火花,那才是有意义有质量的人生。所以,尽管他深知自己终有一天将走进她,但他还是愿意让一切很自然地铺开,而不希望听到那些在感情上受过重创的人,用很极端的语言向他展示一种残酷。

梁昊还是试图说服胡维杰,竭力想让他相信,那女人怀的孩子就是他胡维杰的。

胡维杰反而越发捶胸顿足地吼叫起来:“他娘的,我非宰了那王八蛋不可!”

胡维杰永远不想回首那一幕。

那天他帮老丈人家盖房子累得够呛,晚饭时喝了半斤老白干,就倒头呼呼大睡。老丈人见状托人给女儿林妹捎了口信儿,说胡维杰晚上不回去了。

谁知刚过了零点,胡维杰醒了过来。当兵的疼老婆,何况就这点假期,不能白白浪费掉。

他蹒跚着往家赶,远远地就看见窗户透着亮光,心里奇怪,这么晚了,她在等我?

敲了门,里面一阵噼里啪啦和酒瓶子倒地的声音。好一阵,满脸绯红的林妹才把门打开,屋里摆满丰盛酒菜的桌旁,坐着一个眼熟的男人。胡维杰虽然酒未醒彻底,但还是转过神来了。那人正是县林业局的朱副局长,也是县长的小舅子,林妹不久前刚从供销社调到他手下当会计。

床上十分零乱……

明白了,胡维杰不是傻瓜,脑子飞快地过了一番“电影”,就知道林妹的种种异样表现缘从何起。她现在,十分之三的手指上都戴着金戒指,胡维杰前年送她的18K金项链,换了一条狗链子般粗的24K黄金项链,闪闪发光,俗不可耐。

晚上在床上,过去含蓄羞涩的林妹不见了,换了个在胡维杰看来简直就是恬不知耻的女人,揉着他,怨着他,咒着他……

“你怎么了?”梁昊听到这里,心中闷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我,来昆仑山的第二年就——坏、嗨!坏逑掉了。”胡维杰好不容易鼓起浑身的勇气把这几年的难言之隐痛快地说了出来。

梁昊听了这话,觉得好像被谁猛击了一棍,脑子嗡嗡作响。好半天,他才吃力地追问了一句:“这,跟昆仑山有关系吗?”

“都这么说,谁知道哩,反正在这山上待着是什么感觉你自己清楚。”

梁昊浑身被什么击了一下似的,有种冰冷的东西从头贯穿到脚。

真的没法说,真的不能说。蓬勃的生命还未来得及全部展开,你忽然感到身体某一个部位的衰退,这不仅令人沮丧,简直就是一种对人性的残酷掠夺。

更令梁昊感到透不过气来的是,当胡维杰以一名军人的身份找到县委办公室,最后“处理”的结果是把朱副局长调到附近另一个县林业局当了局长。

“驴×的!”从不说粗话的梁昊突然跳了起来,“老子们在这儿守边关,难道就是为了保护这样的王八蛋?”

夜已深,山影绰绰约约,月亮暧昧地在越来越浓的云彩后面躲躲藏藏。

你真的相信吗?这山,果真能把一个完整的好男人给阉了?

山风大了起来,过鬼湖了。

月亮依然很大,大得让人害怕。

白天看上去同样碧波荡漾的拉昂措湖,为什么命运如此不佳,竟被人们视为鬼湖?

听说,圣湖玛旁雍措的水是甜的,而拉昂措湖的水则是苦的,也有记载说与藏民水葬的习惯有关。总之,同样美丽的拉昂措湖就不由分说地被人们称作鬼湖了。

还听说,鬼湖的底下另有一条暗道,可以通到天兵台的冰河去。丽眉不停地絮叨着,她的精神出奇的好。吴主任笑她“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

车窗外,无边无际的黑像深夜的海一样,狰狞地一浪一浪地扑过来又扑过来……

在这样的情景下赶路,苗婕思维格外清晰敏锐,像月光下鬼斧神工般铸就的冈底斯山脉,棱角分明;亦如在大戈壁上撒欢儿的野羚羊,跳跃性非常大。

下起了冰雹,豌豆大的冰粒在车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地乱跳。苗婕隐隐约约听到吴主任在比天还遥远的地方说:“到了到了,今晚就宿野马滩兵站。”她警觉地意识到,开始有高山反应了。

野马滩兵站,以前是并不存在的,这里早已是无人区。但在夏末秋初,来来往往的兵车较多,就临时支了几顶军用帐篷,到封山的时候,就撤得干干净净,是昆仑山上唯一的“季节性兵站”。

起大风了,风低低地贴着大地,擦着帐篷掠过,发出异样的呜呜声,好像一群山妖吹着口哨,且得意忘形。

兵站为巡诊队准备了热腾腾的面条。缺氧,所以煮出来的面条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就这,也已是盛宴难比。

饭后,吴主任领着苗婕和丽眉去给住宿的战士和兵站工作人员配药。

还好,病号不算很多,大都是高山反应头疼之类的,还处理了两个外伤病号。

回到帐篷,丽眉直嚷嚷说恨不得大睡三天不醒。末了,又咯咯直笑,说刚才给一个病号打针,因为兵站自己用小发电机发电,所以电力不足,在昏暗的灯光下,丽眉错把紫药水当碘酒,在病号屁股上涂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看上去就像一个黑太阳。”丽眉说罢又笑。

苗婕制止了丽眉的笑,在昆仑山上,老兵都忌讳讲一切不吉利的话,苗婕皱着眉想:“黑太阳,这听着毕竟不那么顺耳。”头疼,她吸了几口氧气,缓解了些,便坐在床上写日记,偶尔抬头看看早已呼呼大睡的丽眉,禁不住出神地想,幸福其实很简单,而烦恼,则往往来自脱离实际的奢想……

屋里越来越暖和,迷迷糊糊中,苗婕手中的笔掉在地上。此时的她,半梦半醒,只觉四壁一片金红。她似乎听到外面有人喊:“哎!快来看海棠开花呀!”

苗婕感觉自己踩在棉花上软软地往外走。

呀!真的是海棠树开花了。和苗婕在北京家中四合院里的那棵海棠树一模一样,只不过这回的海棠花开得比哪一年都繁密璀璨,一嘟噜一嘟噜的,奇怪的是,每一片粉嘟嘟的花瓣上,都滚动着一颗颗晶莹透亮的水珠。

苗婕就很诗意地在海棠树下大声吟诵她喜爱的北宋女词人李清照的《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正抒情着呢,一群顽皮的孩子不知从哪儿冲出来,往苗婕头上扣了个用海棠花编成的小花环。然后七手八脚将她抬了起来,一路欢天喜地起着哄,唱着苗婕小时候唱的那支歌:

叽咕嘎,叽咕嘎,

新娘子,回娘家。

娘家没有新郎官,

只有满树海棠花。

怎么能没有新郎官呢?快找快找。

树上扔下来一朵海棠花,正好打在苗婕的鼻子上,小伙伴们都哄笑起来。原来,新郎官就是梁昊,正藏在海棠树上对她扮鬼脸呢。苗婕顾不得害羞,冲梁昊大声嚷嚷道:“怎么是你?梁昊,你不是那次在人民大会堂演出时领唱的吗?”

正是正是。

海棠树上,似少年时代又似青年时期的梁昊交错着面孔冲苗婕微笑。

“苗婕我们走吧,快走吧!”小伙伴们都不耐烦久等了。

苗婕猛地一下惊起,帐篷外面果真有人在喊:“苗婕,快起来!”是吴主任的声音。

苗婕开了门,吴主任急喘喘地说:“快!我们马上赶到天兵台去,梁连长出事了。”

一群金红色的星星霎时就在苗婕眼前曼舞起来。她趔趄了一下,扶住自己的额头……

深夜里,汽车猛烈地发动起来,惊跑了草原上一群觅食的狼,洞里的旱獭们也心惊肉跳着,倾听着地面上异乎寻常的动静。真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比它们更加稀有的动物——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汽车闷声闷气发动了好半天,终于反弹了一下,又跳起来,箭一般冲向浓得穿不透的荒原。

事情是由稽凡引起的。

起初,稽凡为了跟家乡的女友赌赌气,就去信说,谁也不拖谁的后腿,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走就走吧。那女子正乐不得有了跟他分手的借口,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了那曾是“逃亡地主”的儿子,如今的“石利来集团有限公司”总经理。稽凡的大哥来信说,那男的在台湾还有老婆呢,她就心甘情愿给别人做小妾,也就是现在城市里流行的“傍大款”。大哥悲愤地说:“不得了哕,钱把人整得这样不要脸,世道咋变成这样了?连咱家的猫都不抓耗子。你当初那门手艺要是继续做下去,也不至于有今天。不知道那山上有什么宝贝迷住了你……”

稽凡心里突然一亮:宝贝!对,就是有宝贝。老子这就行动。

天兵台一直传说着距哨卡两公里外那条常年不化的冰河床底,有许多许多的宝石。尽管如此,也没有人轻易敢钻进那个像水晶宫一样漂亮的冰洞。冰洞很大很长,谁也搞不清究竟通到什么地方,传说中洞底的暗流直通到鬼湖,但那毕竟是传说。一茬又一茬的兵们都知道这里不成文的“连规”,禁止到冰洞里面去冒险。

这冰洞最奇特的现象,是三岔路口的“鬼洞”,这也是一茬接一茬的兵们流传下来的传说,说那鬼洞总是交替着,每隔十二年就换一条通道,整一个轮回。更奇怪的是,它也不是每回都能遇上,而往往结着厚厚的冰。如果冰层很薄,你可以看得见急淌的河流在冰下匆匆流走。据说只要过了这道险阻,就能找到红宝石了。天知道是不是阿里巴巴寻找的宝穴。

多年来,无数次连队换防,只有一名陕西兵因为谈恋爱受了刺激想不通,一脚踹开那薄冰钻了进去。

起初,稽凡只是觉得脚下极轻的一声“嘎吱”,他的心就被无限的冰冷渗透了——

“鬼洞!”最后一个意识就是这两个字,然后千万根钢针一齐向他扎来。先是钻心冷,或许冷到了极点感觉就要回归,他突然感到身上火灼着一样发烫。他觉着脚踩在一块硬东西上,求生的本能使他伸出双手四处乱刨乱抓,居然摸到一块横凸的石头(或是冰块)。他忙把胳膊伸过去,刚好卡在一处可以使上劲的地方。他连翻带滚上去了,脚实实踏住的,竟是个小平台,双手再继续往上攀,抓啊抓的,最后,被一只手握住了。

梁昊听了赵小康的汇报,马上追稽凡而去。一路上他恼怒地想,稽凡你这臭小子真没出息,就为了个轻易能把自己拍卖的女人也值得你去送死?你说你是要发一笔财让她瞧瞧,她果真瞧见又怎样?她早已不是原来的她了。

梁昊一路心急如焚地嘀咕着紧赶慢赶到了冰河床,只见洞口渺无人迹,跟神话里的仙境一样弥漫着淡淡的白雾。他心头一紧,不祥的预兆随之而来,便不顾一切地钻进洞去。

冰洞里的世界真是美妙啊!终年不化的冰在顶层穿透的阳光下发出绿幽幽的光,像是一个天然的翡翠宫殿。顺着潺潺水流声向前走,梁昊大声喊:“稽凡!”

没人回答。又喊了几声,那声音好像都被厚厚的冰层吸允得黏附在冰墙上,只剩下恐怖的寂静,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怎么会属于地球?梁昊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找到“鬼洞”的时候,薄冰已被那个肇事者撞开,水面不住地冒着气泡,是一个渴望着回到人世间的溺水者在与死神搏斗。

梁昊也搞不清自己是怎样一下扑到洞口,把整个身子探下去,他感觉到一个渴望生命的胳膊,竟毫不犹豫地一猛子扎进去,拼尽全身的力气将奄奄一息的稽凡托上岸,之后脚下一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按医学范畴的常理来解释梁昊的生命复苏是解释不通的,而他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他醒来的第一眼便瞠目结舌——

一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叫苗婕的女军人,在梁昊即将被死神拽走的刹那间,果断地脱去了自己全部的衣服,用自己温暖的肉体焐热了这个冻僵的生命。

空旷的山谷里隐隐约约响起一支歌:

遥远的星光下面,

曾经有个你也有个我。

星星离我们很近,故乡离我们很远,

我们曾在荒凉的戈壁上唱着寂寞的歌……

“苗婕!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快,快穿上衣服,快走开!”

天哪!梁昊梁昊你终于醒过来了,我不能走开我再也不离开你,我要你好好活着,一直活到我死了也不许你离开这个世界。

“嗨!”梁昊着急地要去捂住苗婕的嘴:“不许你胡说,这山是有邪的,说什么是什么,快吐快吐三口唾沫!呸呸呸!”

那支歌又响了起来:“遥远的星光下面,曾经有个你也有个我。戈壁离我们很近,大海离我们很远,我们曾在高高的山上遥想万家灯火……”

哦,万家灯火万家灯火!

你站在天兵台更加使劲儿地向千万里之外望去,看见人生多少道奇妙的风景,有真有假有善有恶还有醉生梦死酒绿灯红,你唯独看不到自己想看到的那点东西,你沮丧地想,也许自己所处的位置海拔还不算最高。

柯尔克孜族民间传说中,智慧的背柴女向最高统治者汗王解释过一条这样的谜语:日出日落一天的路有多远,天地之间有多远,虚假和真实之间有多少路……

问得真是好极了,不妨再问下去:幸福和痛苦之间有多少路,崇高和渺小之间有多少路……

柯尔克孜族有句名言:“世界上最重的东西是忧愁,最轻的东西是幻想。”在最轻与最重之间,当代军人选择生存。

天兵台的兵啊!

那距你千里万里之外的璀璨灯火,哪一盏灯下的人能想象得到,在八月份就大雪纷飞的昆仑山上,有一对苦恋着的情侣正进行着一场灵与肉的厮杀和较量。

中秋夜,月亮大得不真实。站在天兵台的哨楼上,好像一踮脚就能把那月亮取下来。

苗婕说:“梁昊你看那月亮,像不像小时候在人民大会堂演出那个歌舞剧的布景?”

梁昊说:“像,真像,就是不像个真月亮。”

可不。当假的东西越来越像真的时,真的东西反而不像真的了。

这时候,苗婕想起了野马滩那个梦,告诉梁昊说:“我越想越奇怪,前天我做了个梦,才彻底把你回忆起来。你最后一次参加演出,也就是我的第一次演出,你那回唱领唱对吗?”

梁昊惊讶不已地看着苗婕,这个用身体将他从死亡线上拽回到人间来的女人,究竟是冥冥中的什么把他们紧紧连在一起呢?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北京,活跃着一支小小的队伍,那就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少年合唱团。这其中有个叫梁昊的男孩,个子瘦高,眼睛清亮,都知道他是个烈士的遗腹子。这孩子乐感好,每次排练也一丝不苟,所以毕业后离开合唱团时,大家都舍不得他走。老师还特意挽留他参加了一场重要的演出。

不多久,新补进来的合唱队员参加排练了。这里面有个叫苗婕的小姑娘,一副聪明伶俐的模样,非常讨人喜欢。

其实,小梁昊和小苗婕当年并不是没有见过面,他们甚至还同台演出过一场呢。正是那个国庆节,在人民大会堂,那天晚上毛主席、周恩来、刘少奇、邓小平……

哎呀!数不过来了。反正好多好多的国家领导、好多好多的将军、劳模、战斗英雄都在场。那天,是合唱团小伙伴们最兴奋最激动的一天,他们把嗓子都喊哑了。

没想到,后来梁昊到新疆当兵,会在昆仑山上遇见合唱团的小伙伴苗婕,仿佛命中注定要在昆仑山上邂逅。

祝福你们!梁昊,苗婕,你们惊世骇俗的爱情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在被自然学者视为生命禁区的昆仑山上,彼此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半,破译了生命中最难解的密码。

梁昊生平第一次拥吻了一个女人。

起初,他只是很小心地、在苗婕额头上轻轻一吻。

但苗婕马上就有热烈反应,她踮起脚尖,两只胳膊环绕在梁昊的脖子上,修长的十指一点一点插进梁昊又密又软的头发里。苗婕很奇怪,梁昊的头发这么柔软。她在黑夜里曾无数遍地想象过梁昊的全部,她认为性格坚强的梁昊,头发一定也会很“倔犟”。但恰恰相反,他的头发让人一触摸,心也会跟着变软。苗婕禁不住喃喃自语:“这么软的头发,未必你的心也是软的?”

梁昊脸上突然呈现出极度痛苦的表情,他霍地推开苗婕——

一种久违的冲动重新回到他身上,那本来是属于一个正常男人应有的东西,但此刻却令他充满恐惧。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这刹那间,他作了种种设想,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其一,他决不愿意破坏了苗婕在他心中的神圣光环,另外,他也很难断定自己是否做了这山的“俘虏”。关于昆仑山的讹传太多,它已经被神化了。

人跟神比,谁将获胜?

被梁昊推开的苗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被抑制的热情反而不可遏制地宣泄出来,她柔软地贴在梁昊的背后——

抱抱我梁昊。

仍然没有动静。

顷刻,痛苦终于火山般爆发。梁昊用脑袋把墙撞得咚咚响:我完了我是个废物我什么也不能了。

苗婕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满噙着泪水,一步一步走过去,将梁昊的头使劲拥到自己温软的胸前,然后,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听着梁昊你没完你也完不了如果你不相信我现在就把自己给你天哪!”

“嘶!”

世界出奇的静。

这个纯真的女兵,拉开了自己的衣服,一层又一层。最后,右手屈到背后,用三个指头摘开了胸罩上的小铁挂钩——

梁昊只觉得眼前白花花一阵耀眼的光闪过,他也不知道是自己迎上去的还是苗婕扑过来的,晕眩中迷狂中那令他发狂的少女双乳紧紧贴在他脸上。他几乎要窒息,浑身的热血呼啦啦一下被点着了。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要冲锋陷阵的士兵,处于极度高亢状态,但是——

最后一丝尚存的理智使他霍地平静下来,他猛地抱住头,狠狠地揪住头发说:“我,我这算什么玩意儿!”

苗婕扑到梁昊面前,半跪着把脸埋在他腿上泣不成声地说:“梁昊!我们结婚,现在就结婚。你不是说封山前要回北京休假吗?我也回。我们到天安门前去补拍结婚照。”

自从有了记忆就没有流过泪的梁昊,此时也禁不住大恸。

梁昊你傻小子有傻福气,昆仑山不知阉坏了多少好男人,偏你在这灵气与邪气并存的山上找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另一半,于是这天夜里你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男人。

是痛苦的呻吟或是幸福的哭泣,是泪与汗的交织,血与爱的融汇。当一种雄性的尖锐终于突破了一种阴柔的隔膜,这一对偷食禁果的男女仿佛同时听见在这整座大山的深处“嘣”地断裂了什么东西。

昆仑山!今夜你是媒人。

月亮跟薄荷似的,野羚羊精灵似的躲起来了,平素在山上见得最多的野驴、旱獭,也早已不见踪迹。这些聪明的动物,藏到哪里去了呢?

刺骨的冷月下,有只火红的狐狸一闪就没了影儿,你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使劲揉揉眼睛,可着劲儿去看,只有白雪覆盖的大地,还有在这白茫茫一片后面木刻般凝重的山影。

大雪就要封山了。

天冷,含氧量就更少。上等兵赵小康的脸这会儿看上去像个紫茄子,也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天冷把他冻成这个样子的。他右手握着枪柄,左手伸到皮大衣口袋里,捏了捏那支始终陪伴着他的口琴,心里好痒痒,真想吹一曲。

封山前,随军区工作组上山来的一位作曲家,在连队墙报上发现了赵小康的杰作,大为欣赏,当即就为这首诗谱曲。首长们听了很满意,叫好!有气魄。这事儿极大地激励了小康的创作热情,他暗下决心,将来复员回去,一定要去报考北大中文系。

稽凡讥讽小康,小康却把胸脯一挺,眼睛一瞪:“咋?不中?连长说了,只要努力,就有希望。”

“是哩,连长还说过什么都是可能的,说不定你还能当将军呢。”

小康却不理会那么多,还认真地纠正稽凡:“这不是连长的话,是拿破仑说的。不过连长还说了,能当好将军的人,也不一定能当好天兵台的兵。”

小康对连长很崇拜,稽凡听了也不舒服。他不是忘了梁昊的救命之恩,而是认为,小康故意抬出连长来,提醒他那件不光彩的事,因此他总是想找点茬子跟小康过意不去。

头一场大雪,叫小康给撞上了,这种天气,是事故多发天。稽凡看着小康的背影,多少有点幸灾乐祸。

小康把左手从大衣口袋里抽了回来,不能碰那口琴,他还没有忘记自己是战士,是在国境线上站岗的战士。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好多的星星凝固在距山顶很近的半空。

小康就想起自从受到作曲家激励后,最近编的一首新歌:

遥远的星光下面,

曾经有个你也有个我。

星星离我们很近,故乡离我们很远,

我们曾在高高的山上遥想万家灯火……

梁昊说这回写得更像一支歌了,也文雅多了,可惜没有作曲家为它谱曲。小康便黏着连长,求他回北京时替他了却这桩心事,还工工整整地把作曲家送他的名片抄了一份给梁昊。

最亮的那颗星星忽然颤抖了一下,好像快要掉下来,小康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接。

但是没有。小康想,它只不过是冻得打了个哆嗦吧。这么想着,小康自己也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想起了远在河南驻马店的家。

爹呀,娘呀,你们正在干什么呢?咱家今年的收成好吗?娘养的猪肥吗?门口那棵枣树的枣子都红了吗?甜不?

哎,你们能想到你们的儿子现在正保卫着你们保卫着全中国不?

娘,不过说句实在话,俺现在最最想的还是回家。

这么想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奇怪,小康得出一个结论,人在被崇高的理念支撑着时,就坚强、就热血沸腾,就显得很有出息;反之,就虚弱、沮丧、不堪一击。因此他觉得连长梁昊讲得很有道理,不要那个——那个小资情调啊,要坚持住!

连长虽然是北京那样的大城市来的,就不怎么弄那些“情调”,小康是这样认为的。不过稽凡为此跟他争辩过:“你咋知道?连长不是一般的情调,你土包子懂什么,连长他玩的是大心跳。”

一想到这里,小康不知怎么就真的心跳起来。他用手捂着胸膛,两眼警惕地扫了一下四周。

夜,依然很静。昆仑山的静,是死一般的静,让胆小的人越听越神经过敏,感到处处不对头,甚至还可以听得到千军万马的厮杀声。有人说这是几千年前的一场战争,有的说没那么遥远,就是几十年前那场大屠杀。越传越神,后来胡指导员为此专门开了一次全连大会,正式宣布不许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小康继续考虑“心跳”的问题,稽凡说连长的坏话,小康是不信的,稽凡没良心,连长救了他的命,他还总是在背后搞些小动作,没劲。小康仔细想想,连里都隐隐约约知道连长和苗婕有点“情况”,但大家基本上都是理解的,谁叫昆仑山上没有婚姻登记所呢。

雪地里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小康浑身都“激灵”起来,他屏住呼吸仔细望去,又没了动静。小康不敢马虎,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前方——

星星又颤抖了一下,抖落一身寒气,月下山影的轮廓格外清晰。昆仑山的天就从来没有彻底黑下来过,若是蓝,黎明是浅蓝,白天是天蓝,黄昏是深蓝,傍晚是宝石蓝,而到了深夜,却是沉沉的、浓得抹不掉、稠得化不开的墨蓝。如果有月亮,那蓝还是闪着荧光的、神秘、遥不可测的。面对着真实博大的自然,人都会顿感生命的短暂、渺小和赢弱。

月下那物件开始蠕动起来,红光一闪——

是红狐狸?

不,这可疑物目标极其明确地向天兵台哨卡走去。这回看清了,是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

小康惊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到脑门上,他大吼一声:“口令!”

那人先是一惊,然后飞快地跑起来。小康边追边朝天上打了一枪,不一会儿就追上去,一把将那人擒住。

倘若说一个民族的起源可以用数字来阐述其含义,那这个民族必是很神秘了;倘若这个数字的含义与一些美丽的姑娘紧紧相连,那么这个民族必然是无限美好了。这个民族几百年来世代传颂着一部英雄史诗,日积月累,越唱越丰富。歌手们靠神灵托梦,从梦中醒来便能唱出梦中的故事,于是就一代一代这样编下去,唱下去,传下去。

一个崇拜英雄、崇尚英雄的民族啊!

你听到“阿肯”弹唱时,你驻足聆听:哦,那是一种叫“考姆孜”的弹拨乐器。你奇怪于那种只有三根弦的乐器,竟能产生出那么流畅动人的别有一番韵味的旋律。

从此你便坚信,任何一种乐器都是有灵魂的,这些乐器都有与自己气质相应的旋律和音调。你总不能用“考姆孜”来弹奏《二泉映月》,当然也就不能用二胡来演奏《玛纳斯》。

现在你听到的,也许是“阿肯”们最新弹唱的一段,不过他们在每次演唱之前,都先要把这英雄史诗的开头部分重复一遍;“……一半是假的,一半是真的,谁也没有当时在场,有点出入也不要紧,只是为了朋友们的欢心;许多是真的,许多是假的,谁也没有亲眼瞧见过;增添一点也不要紧,完全为了朋友们的心……”

关于这个阿肯弹唱的故事,前半部分是你早就听说了的,现在这个悲壮的部落早已纳入另一个国籍了。自从六十年前那个月亮掉进鬼湖以后,他们从一无所有拼搏到今天,生活逐渐稳定。但六十年前给这个部落蒙受的巨大创痛尚未消失,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用滴血的心思念祖国,思念故乡的亲人,就连在梦中也总是魂归故里:祖国啊祖国,什么时候我们这些流落他乡的游子才能回到您的怀抱!

雪下起来了,阿依莎里亨着急了。阿爸阿妈还没有最后下决心让她去完成这庄严的使命,他们是不放心啊!但是再不动身,大雪就要封山了。回到祖国的征程一天也不能耽搁。她以理劝说阿爸阿妈,又是撒娇又是流泪,终于说服了他们二老。

动身的这天,全部落的人都到齐了,宰了羊,烧了奶茶,斟了酒,直到把满天的星星都灌得醉眼惺忪,这才派两个强壮的小伙子送阿依莎里亨上路。

阿爸表情严峻,雕塑般地注视着远处的山峦,山的背后就是中国,是他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故乡。

阿依莎里亨举着一面自制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天兵台方向奔去。此刻,她心中涌动着一种神圣的归属感,她似乎看到了六十多年前那绚烂的杏花开了一山。

水美草肥,牛羊成群,也似乎看到年轻时候的托罕奶奶正在月下娇媚地浅笑……

月色真是美极了,她停了下来,瞪大眼睛四处瞅瞅,伸手到怀里捏捏那封信,还在。她嘘了一口气,刚要把红旗插在天兵台的石板平台上,突然一声吆喝惊得她掉头就跑。枪声响了,她在慌乱中被一块石头绊倒,紧接着,一个人向她猛扑过来,把她实实地压在身下,她机灵地大叫:“I am looking for miao jie!”(我要找苗婕!)

雪悄悄地停了,太阳很好。

天兵台哨卡连部,梁昊和胡维杰正在读一封不同寻常的来信,是文书罗丰收费了很大的劲逐字逐句翻译过来的。

信封上用英语工工整整地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阁下亲启。”

信的内容如下:

尊敬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阁下:

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六十多年前,由于历史上的一场恶性事件,迫使我们这个部落不得不西迁。不知何时被划定为x国的居民。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自己的祖国,渴望着早日回到祖国的怀抱。我们现在虽然早已被纳入别国的国籍,但是我们深感寄人篱下的滋味很不好受。长期以来,我们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在这个国度,基本上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而且从来就不享有公民权,加之该国连年战乱,局势动荡不安,人民的生活和安全更是无所保障,困苦的生活使我们更加希望回到自己的祖国去。我们已经从多方面了解到,新中国成立后,祖国日益繁荣昌盛,人民生活富足……

为此,我代表我们全部落恳切请求主席阁下,批准我们回到祖国,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身份。我们没有更高的要求,也不会给祖国增添麻烦,只请赐给我们一片土地,让我们重新开荒,重新生活,放牧、重建家园,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老乡亲。

敬请主席阁下恩准。

真主保佑,让我们回家吧。

中国柯尔克孜族克克恰克部落长赛麦台依敬上

1984年10月

鸦雀无声。

整座昆仑山都屏住了呼吸,在倾听着、倾听着。

天兵台的官兵们都流了眼泪。

电报飞快传到前线指挥部,传到军区,传到北京……

三十里营房医疗站接到电话通知:有个越境的柯尔克孜姑娘病倒在天兵台哨卡,已经昏迷。所里立即电告已经外出巡诊的吴主任、苗婕和黎丽眉再度向天兵台出发。

吴主任这位老共产党员,在行将退休之前,总想为边防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因此每逢特殊任务,总是挺身而出。

老昆仑山人的秉性啊!不服不行。

另外,所里也非常照顾苗婕与天兵台连长梁昊的恋爱关系,凡是那边有任务,尽量让他们有团聚的可能。

苗婕已经递交过结婚报告了,完成这次任务,所里就批准她回北京结婚。

但梁昊说,婚礼就在昆仑山上举行。结婚照就依苗婕的意思,回北京后,到天安门去补拍。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正在这个时候,苗婕发现自己怀孕了。

天哪!我的孩子,你可来得真不是时候。这怎么办呢。

路怎么这么颠,汽油味儿怎么这样重,胸好闷啊!难受,胃里翻江倒海,周围的一切都变形了,一切的不舒服都被昆仑山无限夸大。停车停车我要吐了!

丽眉说,护士长你从来不晕车的嘛,今天怎么搞得这么严重?

是——,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

坐在司机旁边的吴主任执意要和苗婕换座位,苗婕推辞了好半天,直到吴主任快生气了,才乖乖地坐到前面去。

雪不算大,季节河都干涸了。没有洪水挡道,反而一路顺风。

车里人都默默无语,听马达拼着老命地轰鸣。忽然,丽眉无缘无故地“扑哧”一笑,就伏在苗婕肩上。

吴主任说:“傻丫头,想起什么好事儿了?”

丽眉越发笑得起劲,苗婕回头拍了拍她,她却莫明其妙地说:“提高质量!”说罢又笑。

这一来,苗婕也忍不住笑了。

昨晚她俩在做出发前准备时,丽眉说:“护士长,有时我觉得你和梁连长挺般配,也挺幸福的,但有时候又觉得你这种选择太苦太累了。你们相识已经快两年了,但是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个月吧?我真不知道,你们俩是怎样看待这件事情的。”

苗婕装好了一个氧气袋,轻轻拍了拍,然后认真地看着丽眉说:“你想听吗?”

“想。”

苗婕就模仿着梁昊的神态,严肃地挺了挺胸,一本正经地说:“浓缩幸福,提高质量!”

丽眉听了笑得喘不过气来,苗婕也笑。她笑的时候,想起梁昊当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样子,心中充满着融融爱意。

梁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仿佛同时听到昆仑山体内响起一声炸雷:“你要当爸爸了!”

复杂的心绪难以言说,因为一切来得太突然,他毫无思想准备,脑子一片空白。

这个时候的苗婕,面对突如其来的难题,选择什么样的态度,主要看梁昊怎样对待这件事情。女人总是这样的,她们愿意或是能够为对方承受多少,完全取决于对方爱她们的程度,也就是说,有多少的真诚,就能得到多少的回报。甚至一个极微小的承诺,就足以支撑她们的一生,这全凭当事人各自的悟性和需求。应当感谢造物主,赋予了大多数女人最重要最可贵的一种特质,即凭借着直感理解和辨别善恶。

梁昊顷刻就冷静下来。他听到山体最深处有个声音在呐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激动起来,忘形地冲着电话大声说:“苗婕,谢谢你!你说什么?对对,不用谢,这是我们自己的孩子。嗨!这事儿多奇妙,真是好极了。只是苦了你,对不起对不起!苗婕你先打我一下,然后回北京我再补偿你……

苗婕就觉得心被幸福充满了,那种想呕吐的感觉顿时减轻了许多,初次做母亲的惶惑,被一种崇高和宁静替代。女人啊女人。

他们商量好,不论是男孩或女孩,都取名叫梁昆子。

天兵台意外地连晴了几天,阿依莎里亨的病情稳定了,身体基本康复,巡诊队也要回三十里营房了。

昆仑山人的感情是高度浓缩的,一点一滴都分外珍贵。美丽的阿依莎里亨,你要多保重,安安稳稳地回到阿爸阿妈身边。请相信祖国永远不会忘记你们,不会拒绝你们。下次你回来,可别再这样冒险了,听阿姐的话。

两次遇难都被苗婕他们救过来的阿依莎里亨,早已是泪眼汪汪。她已经把苗婕叫姐姐,把丽眉叫妹妹了。她们难舍难分难割难离。

苗婕走的时候,梁昊的眼皮跳了一下,他心里一颤,但随即便好笑起来:怎么搞的?现在越来越牵牵绊绊像老娘儿们似的。

借着汽车马达轰鸣声的掩护,苗婕踮了踮脚,咬着梁昊的耳根悄悄地说:“想亲亲你。”

梁昊眼睛看着前面弯弯曲曲的山路,脸上假装不带表情地说:“不行啊,上级没有批准。”

胡维杰不知听没听清他们的对话,难得幽默地掏出一串钥匙说:“给,去吧去吧,连部现在没人。”

苗婕闹了个大红脸,羞得一转身进了车,飞快地关上车门大声喊:“再见再见!”

吴主任也在车里大声说:“放心吧梁连长,有我这把老骨头呢。”

梁昊不管不顾地跟着车跑了几步,急急地,低声地说:“苗婕,保重。我处理完这件事情就和你一起回北京,你在三十里营房等着我。”末了,更低地加了一句:“别颠坏了我们的昆子。”

车一颠一跳地拐了个弯儿,甩下一溜尘土,便没影儿了。

天兵台的兵们愣愣地望着那一溜尘土,梁昊愣愣地望着那一溜尘土,阿依莎里亨也愣在那里。

太阳怪怪的、惊悚地悬在半空。

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前线指挥部来通知,x国的会晤站和我方会晤站谈判有了初步结果,阿依莎里亨所在的部落迁回祖国的问题,有待于两国政府有关部门正式洽谈后,才能给出确切的答复。但是x国现在已提出抗议:非法出境者阿依莎里亨在你境内逗留时间太久,限速将此人送归x国。前指根据上级指示,通知天兵台方面做好阿依莎里亨的安抚工作,以慰藉海外游子拳拳爱国之心。

送阿依莎里亨那天,天兵台全体战士集合起来为她送行,梁昊还安排了赵小康专程护送。

在天兵台住了十天,阿依莎里亨越发滋润起来,前不久送来的蔬菜任她尝够了鲜,战士们把平时没舍得吃的军用罐头送给她。上路前,梁昊还把自己种在罐头盒里的青蒜苗剪了下来,吩咐炊事班给她包了一顿青蒜鸡蛋饺子,这是苗婕来了几次也没有舍得吃掉的。文书罗丰收说:“连长把‘春天’送给阿依莎里亨吃了。”

山上没有绿色,唯一的绿色就是种在罐头盒里的大蒜,战士们戏称“春天”。深知这绿色来之不易的苗婕,当然不忍心吃掉它们。

阿依莎里亨不了解情况,完了还问前线指挥部派来的翻译:“他们天天都能吃上这种饭吗?”翻译解释给梁昊听,梁昊微微一笑,让翻译转告阿依莎里亨,只要她和全部落的人能回到祖国怀抱,保证让他们经常吃到这样可口的饭菜。

阿依莎里亨笑了,她笑的时候,太阳猛地亮了一下。恰好这时,连部传来赵小康悠扬的口琴声,他吹的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大家听了一时都有点发呆。

歌为心声。这两天稍留点心就看得出来,阿依莎里亨喜欢小康。小康呢,自从逮着了这个“俘虏”,从此就有点神不守舍。他吹口琴时,鬼头鬼脑的稽凡就说:“吹《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嘛。”

小康生气地瞪他一眼,真的就悠悠地吹起来。

国境线。

空气紧张得像要凝固。

这是一种悲壮的辞别,阿依莎里亨一步一回头,缓缓地跨过国境线。她哭了。

阿依莎里亨哭的时候,天也哭了,黄豆大的冰雹没头没脑地砸下来。

天兵台来送行的梁连长、胡指导员、赵小康,还有翻译和会晤站的工作人员站在国境线的这头。人群中,赵小康的心情最不平静。此时此刻,我们的上等兵赵小康,早已由最初对阿依莎里亨的同情怜悯,升华到对整个部落甚至一个民族的关注。这时他还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他应当告诉阿依莎里亨,他要永远在这昆仑山上,等待着有一天她和她的亲人们归来。

小康啊小康,这么重要的话你为什么不告诉阿依莎里亨!

阿依莎里亨!阿依莎里亨!你就这样走了吗?你这一走何时才回?你的脚步为什么越来越沉重,好像丢失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

事情在迅雷不及掩耳间骤然起了变化——国境线那边,一个士兵由于过分紧张,他的枪走了火。

对方的另一个士兵懵懂地跟着端枪瞄准了阿依莎里亨。

赵小康失去控制扑了上去。

几声枪响,山谷的回声像几百头狼在发疯似的嗥叫。紧挨着国境线的地方,同时倒下了两个年轻的生命。

世界静下来了。

还记得不小康,当兵前在河南老家难得看一场电影,每到放电影的时候,你们这些泥猴儿般的孩子,就像过节一样大呼小叫着,奔向打谷场,去抢占好位置。或者,干脆就爬到高高的墙上,占尽风头。只有一点,你最害怕最不乐意见到的情景,就是中途换片,换片的时候,便打断了所有的美好。并且,多彩的生活突然变成了一张明晃晃的大白布,那多扫兴呀。

而现在,你以你二十一岁年轻的生命向世人宣布:这世界,整个整个的世界都真的变成一张明晃晃的大白布了。倒下的瞬间你还记得阿依莎里亨正向你扑过来,你下意识地捂住了军装口袋,那里面装着你心爱的口琴。

又热又渴,好像很多人影在大白布上晃动,又要换拷贝了吗?这时候你应当快快跑到投影灯前面,高高举起小拳头,再伸出指头做手影,哈!大白布上就会映出你的杰作——一只长耳朵的兔子。你还会做各种手影,能变出狗、鹅……

扯哪儿去了,这不是连长梁昊的声音吗?糟了,是俺中弹了,俺会消失吗?当然,每个人都会,距离不等,形式不同而已。他妈的,像俺这样的死法可真不怎么样,俺娘俺爹也当不上烈属,俺本来是想去挡住那颗子弹的,阿依莎里亨,你怎么样了?

阿依莎里亨,你听到小康在昏迷中的呼唤了吗?是的,你听到了。倒下的瞬间你飞快地看清了,离国境线只有三米远,你在意识尚未完全消失的时候,只来得及对自己说:“我要死在自己的祖国。”

那一瞬间你还记起了圣湖玛旁雍措边受伤的旱獭,那只血淋淋的旱獭,是怎样竭尽最后一口气滚回自己洞口……

山风低低地呜咽。

小康用被鲜血染红的手从军装口袋掏出一只用白手绢裹着的口琴,他断断续续地对梁昊说:“连长,俺回不去了。这,这个口琴,请你替我送给阿依莎里亨,真对、对不起,我本来是想……想——”

“小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快告诉我,我们一定替你转告。”梁昊悲痛欲绝。

小康说了,他只有一个要求,请梁昊回北京的时候,代他这个昆仑山的士兵完成他临终前唯一的心愿:请北京的首长尽最大可能,以最快的速度,接受柯尔克孜族这个部落回到祖国的怀抱。他反反复复地说:“连长,你回北京结婚的时候,一定别忘、别——”

一个可爱的生命终结了。

这一年昆仑山的雪下疯了,山上本来一年十二个月,每个月都可能下雪,但初秋的雪下得这么大,这么频繁也真是少见,好像把全世界的雪都集合在这里了。

巡诊车被大雪堵在半路,荒原上一片茫茫无尽的白,直直地铺到世界尽头。

因为雪大,不知什么时候汽车就偏离了公路,可怕的是往回撤的车轱辘印,早被铺天盖地的大雪遮盖得一点痕迹也找不到了。

司机和吴主任去探路,苗婕和丽眉争着要去,被吴主任严厉地制止了:“这不是开玩笑!”

他们分头走了,一东一西的脚印从车两边延伸、延伸……

两个女兵留在车上,感到每分每秒都极其难挨,鸡啄米似的不断低头看表。

天色渐暗。下雪天,天色就会暗得早。

苗婕有点沉不住气了。她最担心的是,天黑了吴主任他们又会迷失方向,找不到汽车的位置,那更可怕!

苗婕说,她凭着自己的直觉,感到应当向西南方向寻找,才有可能找到公路。

“但是西南方向在哪里呢?”丽眉可怜兮兮地问。

苗婕从军用挎包里摸出一个指南针,向丽眉晃了晃。

丽眉奇怪地说:“啊!你什么时候有这个的?”

的确,医疗站的人在山上没有带指南针的习惯。因为他们不需要巡逻。再则,偶尔去连队巡诊都有专车配发,跟着车转就是了。

苗婕原先也是没有这些习惯,但梁昊是个细心男人,都为苗婕准备好了。

“啊!你太幸福了。”丽眉羡慕地说。

其实苗婕并不在意,但梁昊严肃地说:“记住,必须带上!昆仑山上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甚至,梁昊还托人给苗婕捎来一个工具箱。天哪!苗婕打开工具箱看了一眼,倒吸一口气。给梁昊打电话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当电工或者木匠?”

“有备无患。”

梁昊简洁的回答,让苗婕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服从感。

现在,在大雪纷飞的昆仑山上,真的用上了指南针。此刻的苗婕感到自己分外爱这个男人!他就是昆仑山,简单;他就是昆仑山,可靠。

又过了二十分钟,车上两个女兵有点沉不住气了。苗婕说:“丽眉你在这儿等着,别慌,估计他们很快就回来,我先趁这会儿抓紧时间到那边瞧瞧。”

黎丽眉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发慌,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不,护士长——”

“怎么了?”

“我,我们还是一块儿走吧。”

“别傻了,听话,啊。不然他们回来见不着人又到处去找我们,那不就乱套了吗。”

丽眉不同意:“那你走开不也没有意义吗?万一冻着你了我可怎么向梁连长交代啊!”

“傻丫头。”苗婕笑道,“你看,我找他先回车上暖和暖和。我们不如索性等天黑了,看得见公路上的车灯,就找到方向了。或者我们亮灯,别人看得见我们,车灯可以打信号求救。在任何情况下,保存我们的实力是第一,知道啦?”

丽眉听了这话,一时无语。

苗婕刚要下车,丽眉又嚷开了:“护士长!”

“唉!又怎么了?”

“你,不会走远吧?你千万别走远啊!”

说话间,苗婕的背影已经被雪花模糊了。

丽眉推开车门蹦下来大喊:“护士长!看着指南针的方向,别走错了!在大雪埋住你脚印之前一定顺着你的脚印回来!”

“好嘞!快回车上,别冻着了。”

你就这样不知深浅地出发了。

哦!人的一生中有多少次出发,又有谁能先知,每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前方等待他的是祸是福是喜是悲是生还是死呢?

你就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走了,当年你从北京那个温馨古朴的四合院里走出来的时候,也是这般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正如你当初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梁昊,你选择了他就是选择了整座的昆仑山。这对于你来说未免过于沉重,但你还是扛着这沉重上路了,你对自己说,即使再给你一万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还会选择他。

她像在野马滩的梦中一样,仿佛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突然一滑,跟滑梯似的,她滚进了一个雪窝。

她仰躺在地上,估摸了一下自己的处境,感到有些不妙,因为雪窝比较深,特别是对于这样的气候来说,她爬上去有点困难。她爬起来,四处寻找可以攀爬的地方。

好容易找到一个勉强可以踏脚的凹凸,手却无处攀爬。她把手深深插进雪墙,试图——

但脚下的凹凸却脆弱地坍塌了,她再次滚到雪窝里。

起先,她并不知道自己出事了,是严重的高山缺氧。她太自信,却忘了肚子里还有个尚未成形的孩子,这个时候与一般人的氧需求量肯定大不相同,她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

她开始感到自己往下坠落,便慌忙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东西。但马上自己意识到不是人在坠落,是生命!

她立即想到了孩子。她用双手捂住腹部,好像生怕冻着了这还没出世就经历了太多的小宝贝,她生平头一会产生和体验了崇高的母爱。

她拼命喊。

她喊的是:“梁——昊——”

她的喊声立即被风雪交加的昆仑山吞噬掉了,她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在一种具体的意识逐渐消失时,另一种平时深藏在体内的潜意识却奇迹般活跃起来。也许,这就是任何生命行将解体时,便导致人的意识两极分化,人将显现其最本真的一面。

她平静地对自己说:我完整地做了一回女人。我活过了爱过了,我怀着我爱人的孩子。

在她的幻觉中:雪停了,天亮了。太阳把高原弄得非常刺目。

她将手伸进军装的衬衣口袋,费劲地解开纽扣,取出一枚戒指,那硕大的心形红宝石在阳光下的雪地里格外漂亮。她把戒指举到眼前去看太阳——

时光骤然倒退……

如同被唤起了前生的记忆,她一下想起了一年前在康西瓦烈士陵园,从梁昊手里接过这枚戒指时,也是这样用它去看太阳的,当时那种令她不安了很久的殷红,究竟是一种什么暗示呢?

这使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坚定不移地相信,不久的将来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诞生,是她和他爱情的结晶。

她还想起了北京的四合院里那一树红灿灿的海棠花和那傻乎乎戴着花冠的小“新娘”。

她感觉着满世界都绽开着红红的海棠花,满世界都在唱着这支儿歌:

叽叽嘎,叽叽嘎,

新娘在,回娘家。

娘家没有新郎官,

只有满树海棠花。

铺天盖地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

她平静地微笑着,先是觉得现实中一切离自己远去,她捏紧戒指对自己说:“不怕,他和我在一起。”

但终于,连同她一起,也仿佛被一支巨大的注射器给抽走了。

知道昆仑山吗?山上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口有个哨卡,气候十分恶劣。说是若想在那里生存,除非天兵天将,所以那个哨卡就叫天兵台了。天兵台的连长叫梁昊,是咱北京人。听说他在昆仑山上待了十几年,心脏都变形了,死活不肯下山。医生说他即使下山也活不好,因为那种心脏已经只适合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生存了。

你说什么?他为什么不早点回家?

问了。所有的人都问他,他回答所有的人说:“我的老子、妻子、孩子都在这山上埋着呢,回什么家?”

嗨!不提这些让人难受的事,还是用柯尔克孜族的英雄史诗《玛纳斯》来结束我们的故事吧:

这是一代代传下的故事,

人们把它珍藏到今天,

它是人世间最壮丽的诗篇,

它是不会被淹没的诗篇,

它是比太阳还光辉的诗篇,

它是比月亮还明媚的诗篇,

它是绵延不断、滔滔不绝的诗篇,

五十年,人事沧桑,

一百年,大地更颜,

不论经历多少岁月,

英雄的故事永远流传。

责任编辑 谷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