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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萧也牧到吴小武

2013-12-29张国功

出版广角 2013年24期

萧也牧是谁?吴小武又是谁?估计前者还有不少文学圈中人听闻;而后者,知道的人就极少了。事实上,这是同一个人。

从1950年代开始日益峻急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第一桩就是1951年批判小说《我们夫妇之间》。当年6月25日的《文艺报》发表“读者李定中”来信《反对玩弄人民的态度,反对新的低级趣味》,认为小说从头到尾都在以一种轻浮的态度玩弄工人身份的女主人公,“在糟蹋我们新的高贵的人民和新的生活”。来信将作者定性为“最坏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敌对阶级”。多年后公布的材料表明,所谓“读者李定中”,实际上是时任《文艺报》副主编的作家冯雪峰。两个月后,再由主编丁玲出手发表《作为一种倾向来看》,批评小说拥护小资产阶级趣味,反对毛泽东倡导的工农兵方向和人民的现实主义文艺。如此来势汹汹上纲上线,原来在团中央机关工作的小说作者萧也牧,很快就被发配到属下的中国青年出版社做编辑。不再写作,也就不能再用笔名“萧也牧”,而恢复原名“吴小武”。从萧也牧到吴小武,这种命名的被剥夺,既意味着他从作家到编辑的身份转换,也是他从著名到“失语”生存境况的转换。

说萧也牧“著名”,不是一种虚誉。《我们夫妇之间》这部城市日常生活题材的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上被公认为1949年后首篇产生热烈反响的短篇小说,广受读者喜欢,很快被改编为连环画、话剧、电影等。更不用说他还有其他众多小说如《锻炼》等作品了。而用“失语”来形容吴小武在中青社的编辑生涯,肯定不大妥当。事实上一直到1957年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吴小武和出版社同道一起,创造了中国红色经典编辑出版史上的奇迹:推出了“三红一创”(《红旗谱》《红日》《红岩》《创业史》)、《李自成》《烈火金刚》等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和《红旗飘飘》丛刊,培养了刘绍棠、高玉宝、白桦、公刘、浩然、流沙河等大批青年作家,这一辉煌至今仍是当代文学史、编辑史研究的话题。不过从创作权被剥夺这个角度来说,萧也牧的“失语”也是一种写实。王蒙在《萧也牧——一个甘于沉默的人》中回忆,当年刚满二十岁的自己怀着敬畏之感把处女作《青春万岁》初稿送到中青社。当得知接待自己的吴小武就是鼎鼎大名的萧也牧时,王蒙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感,“一个作家而多年失去了发表作品的权利,其可怜与可悲,即使幼稚如当时的我,也是完全明白的。”

编辑的角色一向容易被湮没与忘却。目前关于萧也牧最好的传记《红火与悲凉 : 萧也牧和他的同事们》(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10),出自曾同为编辑的作家石湾之手。其中的一些片断,记叙对萧也牧到吴小武之间身份变换导致的人生影响,读来令人欷歔。

1954年初夏调入中青社的年轻编辑王立道,在没见到萧也牧之前就是个萧的作品迷。他千方百计地寻找萧的作品来读,“就像一个固执的孩子,在夜里追寻蟋蟀的歌声,不达目的,总难罢手”。王立道尊奉萧也牧为自己“精神的导师、神交的密友”,但是,他竟不知与自己在编辑室朝夕相处的副主任吴小武,就是他仰慕已久的萧也牧。有一次同去巡阅东安市场旧书摊,吴小武问他喜欢看谁的作品。王立道说,现代的是鲁迅,当代的是丁玲和萧也牧。吴认真地对他说:“丁玲的书要多看,还可以看看赵树理和马烽他们的小说;不要读萧也牧的书,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读了没好处。”王立道辩驳道:“这样评价萧也牧太不公道。”吴小武笑笑并不回答。逛完了书店,吴小武说:“你没有事吧?我领你到萧也牧家去!”等到看到吴小武悠然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时,王立道才恍然大悟:眼前的人就是萧也牧。

如果说王立道的遭遇还算是趣事,流沙河与萧也牧之间因姓名而发生的事情,则算得上是真正的误会了。1955年秋,萧也牧到四川文联组稿,热情地叫流沙河把已发表的短篇小说结集给中青社出版。第二年夏天,流沙河进京到中国作协文讲所学习,突见萧也牧也在旁听,便急忙怀着感激之情大叫了一声:“萧也牧同志!”不料对方热情与他握手之时却满面笑容地声明:“我是吴小武。”流沙河不知萧也牧就是吴小武,他暗想认错人了,只好尴尬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此后多日,每当再遇见吴小武时,流沙河都设法回避,假装没看见。可是吴小武总是快步过来,热情招呼他,使流沙河尴尬不已。次数多了,吴小武察觉了流沙河的有意回避,也就不再招呼他了。直到几十年后从报刊上读到纪念萧也牧的文章,流沙河才知道萧也牧是吴小武的笔名,他追悔不及:“罪过罪过,原来并非认错了人,难怪他目光里的疑问。他会认为我是一个忘恩的小人吗?奈何他已去世,我没法向他当面解释了……”

被批判之后,也有人给吴小武以温暖。在吉林,团省委宣传部、报社得悉来采访的吴小武就是萧也牧,专门派了两位青年同志陪他,拜他为师学习写作;在广东,杜埃赠送自己的文学论文集,题名直写萧也牧。事情不大,却是一种身份的“恢复”与认同,使吴小武精神上受到很大鼓励。等到1956年“早春”时节,受到“气候影响”的萧也牧写下《“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有感》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文学》第9期,对自己大批判中所遭遇的“莫须有”的人身批评进行了控诉。其中谈到因批判带来的冷嘲热讽:自从被批判后,自己作为编辑出去组稿,不用“萧也牧”这个名字了。然而这也不行,有人说这是萧也牧经不起批判,连真实姓名都不敢用了。“甚至,我到某些从未到过的机关去有事情,会客单上填的是我的真名而非萧也牧,不知怎么竟也有人知道,会客室的窗户外边竟会出现了许多好奇的、含有轻蔑神气的眼睛,和‘萧也牧、萧也牧’的声音。”纯真的吴小武,此时还在念想着“小阳春”之后自己能重获作家身份。但是,一场“鸣放”,原是“引蛇出洞”与“阳谋”而已。当年出现的一批现实主义作品,被打成“创作上的逆流”;而吴小武微微的申诉,也被批成“反攻倒算”。此后风霜刀剑严相逼,知识分子的生存处境日益严苛。1970年10月15日,吴小武被折磨惨死在流放地河南潢川县黄湖五七干校。因为属于没有改造好的“右派”,是“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人,他被胡乱埋在一个乱坟岗里。等到1979 年平反,家属去找寻其坟茔,结果一无所获。所谓“积毁销骨”,于萧也牧这位名作家、名编辑竟成惨痛的写实!

编著合一,一直是文人身上常见的现象。到当代,在政治侵轧一切的特定气候中,个人权利与名声的合法化成为一种可疑甚至是罪恶,因此经常出现对个人创作的政治压制与群体规训。“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编辑,因职业的特殊性,似乎比作家要自我压抑许多,也要“无我”许多。曾经以《人民文学》主编身份帮助萧也牧修改并刊发《“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有感》,又以笔名何直在同期刊物发表《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的作家、编辑家秦兆阳先生,晚年在散文《忆侯金镜》中说:自己“发现,这几十年竟是在许多矛盾中走过来的。搞写作而不愿以作家自居;是歌颂者却长时间变成了‘暴露黑暗’的代表人物; 在取消了‘代表性’以后反倒写了一点批判意味的作品;一直不愿意搞编辑工作却一直在使劲地搞编辑工作,甚至在编辑工作上摔了很重的一跤也不后悔”,但“如果一个人必定要有一种头衔的话,我倒觉得‘衔’我以‘编辑’二字更为恰当”。而对于曾经名动文坛的作家萧也牧来说,是否会像秦兆阳一样如此执拗认同编辑身份,难说。王蒙以“一个甘于沉默的人”来概括萧也牧,也很难说是知人之言——否则,我们就难以理解在1956年政治气候稍微回暖,萧也牧即不甘沉默,对“双百方针”有感而发。萧也牧还是吴小武,这种命名表面看只是一种符号,对于当事者来说,却是一种从肉体到心灵真切的个体性困扰。后来的研究者也注意到这种现象。与萧也牧同坐一桌面对面编稿多年的编辑张羽在《萧也牧之死》中说:“在那个年代,受批判的人只有低头认罪之份,毫无据理辩论之权。何况是在中央的主要报刊上,以这样大的声势压来,年轻的萧也牧如何抵挡得住?他只好把想通了的和没有想通的统统包揽了下来,认了账,表示要从头学起,认真改造。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被批判的作家,萧也牧从此名扬四海,同时也被迫收敛锋芒、偃旗息鼓,开始了下半生的坎坷历程。作家萧也牧在报刊上消失了,中国青年出版社的花名册记上了他的原名——吴小武。”而以研究共和国文学体制出名的学者李洁非在《一篇作品和一个人的命运》中接过话题感叹:作家萧也牧不仅如张羽所说在报刊上消失了,“而是在作为作家的整个生命意义上彻底消失。他恢复了本名吴小武;从此,他所做的每件事,与‘萧也牧’毫无关系,‘萧也牧’已经是一个逝世者……如果我们此刻不是在文学史意义上谈论这个人,严格地说,在后面的部分,我们真不应该称他为萧也牧!故事仍未结束;而且毫无疑问,以后的故事完全是1951 年大批判的合理的延续。他自己弃用了萧也牧的名字,现实却根本不承认他是吴小武,坚持以‘萧也牧’相待,死死咬住,直到他终于死去。”痛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