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看,岁月的脸
2013-12-29查尔斯·斯米克
一直以来,我从未相信它会真的发生——我指的是变老这件事。明知衰老正在降临,也从亲朋好友身上看到了证据,尽管如此,我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在人们庆祝我75岁大寿时感到不自在,肯定有谁在漫长岁月中算错了时间!接受现实当然好过自欺欺人,但是,谁愿意每天清晨直面真相呢?这么多年来,我见过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人,就连他们也不能完全相信死亡即将来到,而是怀着一线希望,希望自己成为特例。“你们会被逮住的!”我记得幼年时曾对几个小伙伴说,那时他们正计划夜里闯入附近的一间车库,偷些工具。他们哈哈大笑,很有把握地对我说,只有傻瓜才会被抓,第二天他们发现自己进了监狱。
“等你长大就会明白的。”年幼时总有人这样告诉我们。在没有自动取款机的日子里,每当我们不得不向祖母讨点儿应急资金时,她们总是让我们先坐下,听一番教训。她们告诉我们世风日下到何种程度。她们年轻时,男孩尊称父亲为“先生”,面对异性搭讪时,好人家出来的女孩会羞怯脸红。我坐在椅子上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等着祖母打开钱包递给我钱。即便那时我也隐约明白,数落小字辈是老人仅有的乐事之一。我不介意听到家里人“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故事,还会口是心非地照单全收,直到祖母叹着气对我说,等我到了她的年纪,就会理解她所说的一切了。如今,我真的到了她的年纪,我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事物的看法的确不同以往了。
第一次认识到这一点时,我已年近半百。50岁生日的前几天,一早醒来,我突然意识到这一次的生日意义重大。半个世纪可不是开玩笑。德国坦克轰隆隆开进巴黎时,我还是个在贝尔格莱德拽着猫尾巴玩的小屁孩儿。令人感伤的并非额上的白发,而是潮水般的回忆:记得1945年秋天,我坐在一年级教室里,眼睛凝视着黑板上面的马克思、斯大林和铁托元帅的画像;又忆起遗忘良久的巴尔干牌香烟,战争岁月流行的俄国、法国和美国的歌曲,以及三十年代的电影,这些在我孩提时代播放的影片,现在极少有人知道。众多回忆顷刻间如潮涌起,生活猛然间变得陌生无比,原来我所熟识的世界和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数清晨,我满怀希望地苏醒。但我不能否认,我变得越来越讨厌人类和现在的世界,出于对精神健康的考虑,我不忍心再读报纸、看电视了。有没有人年轻时是悲观主义者,到老年时却变为乐观主义者?除非他越活越傻!
在某些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辆行驶了太多里程的汽车。发动机山响、散热器过热、油箱漏油、车身锈迹斑斑,内饰又破又脏,一只雨刷无法正常运转,就连消音器上也布满了破洞。“不要担心。”医生对我说。尽管我有高血压和老年性糖尿病,两耳也越来越聋,医生却坚持说我身体倍儿棒。对我来说,他听上去像个二手车推销员,试图要把一辆本该报废的车出手,但是我仍旧欣然接受他的话,检查结束后扯着嗓子唱着歌,驾车而去,排气筒飘出缕缕黑烟。凌晨四点钟,在经过了一整夜的辗转反侧后,我不再那么趾高气扬了。从浴室镜子里斜睨着自己的脸,无法喜欢眼前所见。
近来,一位评论家抱怨我的新诗集中关于死亡的内容太多。他似乎是在建议我应该更乐观,在垂暮之年传播平和的智慧,而不是抓住每个时机提醒读者,他们终将死亡。我心里想,等着瞧吧,你早晚会到我这把年纪,开始参加朋友的葬礼。关于这一点,年轻时没人提醒,即便有人说过,我们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早早晚晚,每个人都会满载记忆,站到自己的生命大法官面前。
有人说,过了六十岁之后,时间就会走得更快。毫无疑问这是真的。年轻时那些冗长慵懒、闷闷不乐、无事可做的夏天哪儿去了?我记得小时候自己走到镜子面前,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强烈地感到“生活真无聊”。在那样的日子里,老爷钟几乎纹丝不动,只是为了气我。今天我才明白,那才是纯粹的快乐。幸福的奥秘就在母亲从集市买回的廉价时钟里。那个夏天的下午,时间优雅地停了下来,然后突然一声钟响,吓醒昏昏欲睡的你。你暗自松了一口气,时针又走了一格了。
[译自美国《纽约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