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之关塔那摩耻
2013-12-29马丁·克诺比
律师到来的时候,阿德南·拉蒂夫开始脱衣服,这已成为一个惯例。首先是黑色的拖鞋、橘黄色的囚服,然后是白色的T恤,最后拉蒂夫仅穿着内裤。律师像医生一样检查他的身体,拉蒂夫站得笔直。这之后,拉蒂夫开始说话,律师记录:手腕边的擦伤由手铐造成;上二头肌的磨伤是强制喂食时,被皮带强制绑在椅子上造成的;后脑勺的肿块是被狱警推到地上造成的;一个脚趾头破裂,是被一个士兵用靴子踩的。
之后,律师将记录放入一份文件中,将它寄到华盛顿特区的哥伦比亚联邦法院,档案号是04-1254,名称为《阿德南·拉蒂夫致巴拉克·奥巴马》。
律师大卫·雷里斯每八周可以探视其委托人拉蒂夫一次,他们坚持检查身体。这个习惯是他们之间的提醒,为了不放弃希望;也是一种信任,因为对这个来自也门的穆斯林囚徒来说,这位来自美国的犹太律师是唯一可以触碰到他内心深处的人。最重要的是,这个习惯代表了一种希望,代表了给这个名为关塔那摩的地狱里,带去一点改变的希望。阿德南·拉蒂夫,关塔那摩第156号囚犯,自2002年起就关在这里,没有针对他的控诉,没有详细的审判程序。美国国防部曾经多次提议释放他,委员会、法院在审查完案情之后,都给出同样的建议。不过,奥巴马政府拒绝放人,阿德南·拉蒂夫只能继续留在这里。
事实上,在所有166名囚犯中,大多数人情况与拉蒂夫相似:按照法律,他们是无罪的,可是仍然被关在这里。
在很长时间里,阿德南·拉蒂夫一直抱着希望,他在这里坚持了11年之久。而在关塔那摩的第3883个日子, 2012年9月8日下午,当第五营的狱警打开其囚室时,发现阿德南·拉蒂夫静静躺在地上。他不再回应别人的呼唤,身体也没有任何反应。他被送往军事基地医院,医生宣布他已经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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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塔那摩的历史是罪恶的历史。与前一段时间美国国家安全局的丑闻一样,关塔那摩也是美国有意识、肆无忌惮对抗公民权利和法制国家原则的表现,它违反了每一条道德标准。美国总统奥巴马早在2009年就计划终止这一罪恶。但是,美国国会同年拒绝了这一申请,因为关闭关塔那摩需要资金。于是,实用主义的奥巴马将这个议题从其议题日程中排除。没过多久,关塔那摩和它的命运被全世界遗忘。不久前,奥巴马站在德国勃兰登堡门前,再次保证将关闭关塔那摩。不过,谁知道他会不会又一次改变主意?
也门 塔伊兹
1994年的一个夏天,几个人坐进一辆丰田汽车。司机突然走神,汽车偏离了行车道,翻了个大跟头。在这起事故中,拉蒂夫险些丧生,他颅骨骨折,鼓膜破裂,处于半失明半聋的状态,成为官方意义上的残疾人士。
19年后,他的哥哥穆罕默德坐在塔伊兹家中的起居室里,墙壁上挂着一幅麦加圣地图。窗外,一些少年正在踢球,街上路人踩着鹅卵石发出的清脆声音清晰可闻。拉蒂夫的另一个哥哥穆斯塔法带着他的侄子,即拉蒂夫的儿子伊扎丁也赶来了。伊扎丁最后一次亲吻父亲的时候只有两岁,如今他已经14岁了。
兄弟们和拉蒂夫长得很像:大眼睛、络腮胡、狡黠的微笑。穆罕默德拿出拉蒂夫的一些档案,在也门首都萨那医院的档案、在约旦一家门诊的证明等等。这些文件都表明,拉蒂夫需要进一步治疗,因也门国内没有相应的条件,所以推荐到国外治疗。穆罕默德说,后来拉蒂夫曾在萨那的一家救济中心呆过一段时间,认识了一个叫易卜拉欣的人。易卜拉欣许诺,愿意承担拉蒂夫的治疗费用。
2001年,美国“9.11”事件发生的时候,拉蒂夫在喀布尔一家伊斯兰学习中心工作。易卜拉欣要求他飞往阿富汗,在那里等待巴基斯坦医院床位空出来。当美国人打响与恐怖主义的战争时,拉蒂夫来到了巴基斯坦的边界。在那里,他被巴基斯坦士兵逮捕,之后转交给美国人。他们因此得到5000美元奖金。
那些人说,拉蒂夫刚从本·拉登的山洞基地托拉博拉归来,要参加游击队;他是“基地”组织成员,在塔利班学过射击,易卜拉欣将他招募。拉蒂夫对此进行反驳,像他这样的人在战争中能有什么作用呢,他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哥哥穆罕默德说,这是一个很大的误会,阿德南只是想恢复健康。
拉蒂夫是关塔那摩的第一批囚犯,他于2002年1月18日抵达那里,成为第156号囚犯。之后,共有800多人关在这里。临时囚室就在青天白日之下,看起来就像是动物园里面的兽笼。厕所就是两个水桶,人们可以在外面看到他们沐浴。
当时的小布什政府就强调,关塔那摩监狱不受美国法律影响,也不受日内瓦条约制裁。关塔那摩,加勒比海一个田园般的地方,是一个没有法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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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塔伊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拉蒂夫消息的人们,突然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批信。两年之后,来自华盛顿的律师大卫·雷里斯拜访了拉蒂夫的家人。从2008年开始,亲人们可以与拉蒂夫通话,从2010年底开始可以通过Skype视频聊天,每八周一次。拉蒂夫在电脑前表现得如此高兴,就像是大家所认识的他一样。他说,他马上就可以回来了,边说还边唱歌。于是大家真的相信拉蒂夫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家。
不过,离开电脑回到小囚室的拉蒂夫,会到厕所里面掏东西,将粪便涂抹在身体、囚室的墙壁以及空调的排风口上。整个监狱都散发着刺鼻的臭味。
美国 华盛顿特区
大卫·雷里斯毕业于哈佛法学院,曾是华盛顿著名的柏灵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他曾为烟草公司辩护,向政客们解释,为什么吸烟并非不健康。然而,尽管薪水优渥,这份工作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乐趣。2004年他得到新案件委托,委托人是关塔那摩的也门囚犯。
与政府相反,美国最高法院认为囚犯也有权利申请律师。在美国这很常见,如果委托人没钱,律师会分文不收接收案件。雷里斯当时已经是主管,他本来可以让年轻人接案子。不过,他却毅然决定接下这份工作。
现在,雷里斯已经58岁了。过去几年,他的头发变得越来越少,不过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友好。五年之前,他从柏灵律师事务所辞职,靠积蓄和养老保险生活。他从前的合伙人派助手帮助他,支付他们的工资以及提供一些物资。飞往关塔那摩、也门的机票和给委托人的礼物则是雷里斯自己承担。他的钱越来越少,不过他不在乎,他现在只有一个任务,一个他永远不会放弃的任务。
第一次造访关塔那摩的时候,雷里斯就已经知道,他并不能改变什么。他和拉蒂夫见了面。当时29岁的拉蒂夫对雷里斯说,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律师,白宫已经决定了他的命运。雷里斯还听说了其他囚犯的故事。他看着这些疲惫的面孔,带走他们给家人的信件。当雷里斯谈到和拉蒂夫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时,他不禁下唇颤动,深吸一口气:那里是悲惨的人间地狱。
古巴 关塔那摩
人们最先注意到的是这里的黑暗。来到特别监狱的时候,眼睛首先得适应一下黑暗。然后你可以看到那些值班室的士兵,他们在一个由厚墙和玻璃建成的六边形建筑物中。玻璃后面的囚犯看不到玻璃前面的士兵,因此一片黑暗。他们也听不到士兵讲话,因此非常安静。第六营关的是一些案情较轻的囚犯,他们一天可以22小时不用呆在囚室,在外面活动。隔壁的第五营则是另外一套规矩:这里的人一天只有2个小时可以出去放风。他们会遭到士兵吐唾沫和撒尿,不得不忍受女兵的谩骂和猥亵。第七营关的是一些重犯和特殊囚犯,一般人不能见到。
关塔那摩最初几年的一些耸人听闻的丑闻被揭露:中央情报局特工拿手枪对准囚犯的脑袋,想逼他们说点什么;囚犯被绑住,被一面以色列国旗缠绕,被泼冰水;囚犯受到酷刑折磨,电击、水刑、剥夺睡眠等等。
那时,拉蒂夫向审讯他的人承认,是易卜拉欣将他带到塔利班,让他和美国人打仗;他没有开过枪,但是看到过很多尸体。不知道当时拉蒂夫的审讯环境怎样,是谁在审讯他,他是不是受到威胁,才被迫说出这番话?在之后的审讯中,拉蒂夫翻供,表示之前的供词并不是他的本意。
美国国防部官员仔细审查了拉蒂夫的情况。在2004年给出如下意见:阿德南·拉蒂夫是否参与恐怖组织,并不清楚。2007年,国防部要求采取外交措施,将拉蒂夫从关塔那摩引渡,认为没有理由继续关押他,即使他曾经与塔利班有联系,也不应该未经过判决将他长期关押。他既不危险,也不合作,他对于美国国家安全局来说一点用也没有。相反,国防部官员认为,如果将他继续关在监狱,危险反而更大。
不过,拉蒂夫却没能逃离关塔那摩。因为人们不知道,应该把像拉蒂夫这样的囚犯送到哪里。到美国?政治上不可行。送回也门?这需要当地政府保证释放者不是极端人士。到其他国家?外交上更不可行。
在关塔那摩昏暗无天的日子里,囚犯通常变得狂躁不安,这会激起他们最原始的反应——暴力。拉蒂夫经常这样,他会朝看守扔食物和粪便,朝狱警站岗的地方扔石头。他非常灵活,有时候甚至可以使手铐滑落。狱警非常震惊,有些人怕他,有些人则非常愤怒,想要好好修理他。2006年4月15日,律师记录道:拉蒂夫明显受到暴力袭击,一直眼睛青了,另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他躺在床上,他们用脚踩他,用盾牌砸他。一个看守掐他喉咙,直到他吐出来,另一个看守用手指猥亵他。他没有床垫,饥寒交迫。雷里斯申请改善拉蒂夫的监狱环境,但是都遭到拒绝。一位监狱的文化顾问表示,拉蒂夫的心理已经不正常了。
之后的日子,拉蒂夫的情况继续恶化,他多次尝试自杀。他曾偷偷扯下栅栏的帆布、窗帘甚至是衣物,企图吊死自己,但是都没有成功。后来,他还用金属碎片和木棍割自己动脉,最后都被看守发现。再后来,他还砸碎营地的一块窗户,将玻璃碎片吞进肚子,最终还是被送到医院救活了。
也门 塔伊兹
在发生这些事情之后,雷里斯再三申请请一位精神科医生为拉蒂夫治疗,他的委托人患有精神分裂症。但是,请求仍然遭到了拒绝。最终,悲剧还是发生了。拉蒂夫的尸体被美军扣押了三个月,直到兄弟们带着拉蒂夫回家。第二天他们打开“棺材”——一个铝制大箱子,看到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上面是一个写着#156 080912的牌子,也就是囚犯号码、死亡日期,没有名字。当天,他们就埋葬了拉蒂夫,希望他得到安息。
不久前,美国军方出具了一份调查报告,不过很多内容被标为“秘密”。拉蒂夫死亡的主要原因是美国士兵玩忽职守,没有好好地监视他。法医在他胃里发现大量安定,这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至于拉蒂夫怎么能够秘密地收集如此多的安定,则没有公开。因此,雷里斯要求中立机构再进行一次调查。
那个铝制大箱子如今还竖立在拉蒂夫一家的洗手间里,上面已经开始积灰了。也许要等到所有问题都得到解答,它才会消失。只是,到底会是什么时候呢?还有,即使它消失了,拉蒂夫一家人的伤痛就会消失吗?
阿德南·拉蒂夫给其律师的信
监狱就像一个丑陋的鬼魂。在这种地狱般的牢笼里,每个囚犯都感觉好像随时会被恶魔抓住。
——2006年2月10日
我在我的血液中溺死,而您还在寻找公平和证据。在这之前,他们就会把我推向死亡的深渊。
——2010年5月28日
有时候我会和一个我想象中的人对话,只有我听得到他说话。我是156号,这里到处都是残酷的火焰。
——2010年12月28日新的一年,新的死亡庆典。
——2011年2月3日
让我告诉你,奥巴马,你的思想该来自你的脑袋,而不是你的屁眼。
——2011年8月18日
每一天,我都在远离从前的那个我,我快要不认识自己了;每一天,我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死亡。
——2012年8月22日
[编译自德国《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