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小曼的翅膀
2013-12-29张运涛
一
“你那个同学的哥自杀了。”电话那头很热闹,范所长的口气像是新闻发言人。
“哪个同学?”雷小曼其实已经知道所长指的是庞亮,但她不敢相信。严格来讲,是不愿相信。
“你还有哪个同学我认识?”挂电话之前,范所长又福利性地丢给她两个字,“跳楼。”
雷小曼正在职业高中调查一起抢劫案。职业高中属寄宿制学校,在市郊。110指挥中心把学生的报案转到雷小曼所在的派出所,说是有人强行“借”学生兜里的三百块钱生活费。要依范所长的脾性,所里人手少,根本无暇顾及这样的小案子。雷小曼他们这个派出所,成立不过七年时间,管辖原先的蔬菜基地这一块。蔬菜基地是过去的说法,现在改成天明区开发区了。菜地被城市化的浪潮吞没了。开发区派出所总共有九名正式民警,既要维护开发区的经济秩序,又要保证开发区的和谐安定,三百块钱当然是小案子了。雷小曼主动请缨:“范所长,抢劫性质恶劣,交给我吧,我抽时间办就是了。”
上学时候的雷小曼从没想过自己会当警察,虽然作文本上的理想不停地随着年龄而变化,科学家、作家、空姐、教师、医生甚至护士……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警察这种打打杀杀的行当。除暴安良,那都是男人的事。大学毕业,雷小曼先是报考市审计局,未中。接着又考市财政局,还是面试未过。两次考试,耗去了她一年的时间。雷小曼急了,老这样漂下去可怎么办啊。后来碰上公安局招考,雷小曼各项条件都符合,于是便报了。也没想着能考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点儿愈挫愈勇的感觉。真的穿上警服了,镜子里的模样倒也飒爽英姿。倘若再皱皱眉头,止住笑,还真能看出点儿男警察的威武气概。警察的职责很多,培训警官总结得好,通俗点儿说,就是荡污涤垢。杀人越货就不用说了,渎职侵权、贪污腐败也都等着雷小曼他们去惩治哩。再遇到周围的人议论社会不公,雷小曼更觉得脸红,这是做警察的惭愧。
可是,雷小曼都入行一年多了,工作不外乎打扫卫生、替领导开会,或者搞一些材料总结。真正参与破案,哪怕是去查赌博,都没有尝试过。她很珍惜这次机会,幻想着这个小案子能像电影电视剧那样,一下子扯出个大案来。到那时候,她雷小曼——一个新警察,马上就会成为警界英雄、中国的福尔摩斯。没想到,一个这么小的案子,雷小曼竟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才理出点儿头绪。
雷小曼火急火燎地朝金银小区赶。上个月庞亮还带她来过这儿,问她想要什么风格的装修。庞亮在这儿按揭了一套房子,二号楼十九层。市郊,又是高层;窗户外,一望无际,天高地阔,一伸手就能拉过来一片云彩似的。雷小曼当时还开玩笑,没想到,这么快就一步登天了。
暮色四起,像一群寻衅滋事的匪徒,突然就包围了雷小曼。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血腥味,雷小曼靠在路边的树上,腿软得挪不动步子。这才过去几天?庞亮登天不成,入地了。小区里的装修工人围着地上的血迹正讲新鲜。庞亮肯定流了不少血,水泥地上好大一摊,洇成一个人形。
认识庞亮,是在两次考试失败之后。那一阵,雷小曼自卑死了,从天之骄子到无业游民,落差太大。后来碰到高中同学庞娟,百无聊赖的雷小曼黏上人家,一早一晚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就这样,雷小曼认识了庞亮。
殡仪馆也在郊外,可能是灯泡坏了,院子里黑漆漆的,屋里暗淡的灯光溢出来,照出门前不大的一小片地方。隐隐约约的哭声,好像拐了很多弯,压抑,低缓,像争吵后受了委屈的女人,又不想让外人听到。太冷清了,要不是因为那哭声,雷小曼简直不相信庞亮的尸体真的停在里面。进到屋内,豁然开朗。冰棺摆在正中,房子显得空落落的。想想也对,活着的时候住得逼仄,死了还不让奢侈一回啊。
庞娟跟父母缩在大门旁,石东海对着墙角在打电话,听起来很急切,像是在联系灵车。雷小曼跪下烧了几张纸,祝愿庞亮在另一个世界真正升入天堂。她恨自己没好好学语文,这个时候,竟然找不到可以用来安慰庞娟父母的语言。雷小曼讪讪地把手搭到庞娟肩上,却被对方粗暴地甩开。雷小曼很尴尬,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眼睛落在对面的墙上。吊在头上的灯泡好像顾不了那么多的空间,雷小曼差一点儿就没注意到北墙上还挂着一个横幅——沉痛悼念庞亮同志。黑底白字,墨迹好像还没有干透,在暗红的灯光下闪着莹莹的光。之前,雷小曼一直屏住呼吸,怕自己控制不住。这会儿实在忍不下去了,眼泪吧嗒吧嗒地砸下来。要说对庞亮的感情,应该还没有到撕心裂肺的地步。也可能正因为此,雷小曼才下决心跟他分手。那是三天前,雷小曼发去短信:“庞亮,我们分手吧。”庞亮像是一直在等着这条短信,回复也很简短:“对不起,我没有给你想要的。”短信里没有一丁点儿留恋的意思,雷小曼顿时觉得自己做女人真是失败。此刻的眼泪,雷小曼是可怜那个年纪轻轻的人,名字老早就被庄重地挂在一个不该挂的地方。
庞家几乎没通知任何人,也无心为庞亮搞什么仪式,第二天早晨匆忙将尸体火化。对于一对老人而言,儿子的轻生显然太不负责任。安顿好庞亮的骨灰,石东海在雷小曼身后轻轻说了声“谢谢”。雷小曼转过身,表情复杂地看看石东海。按理说,这声“谢谢”搁在庞家哪一个人身上都是应该的,却让庞亮的战友说了出来。
二
快下班的时候,范所长办公室没人,雷小曼赶紧过去汇报。
“这事我查了两三个星期了,还没进展。后来反思了一下,觉得可能是方式不对。这不,上周日下午,我穿便衣混在学生堆里,才听到学生指认……”
“你就长话短说吧,查到什么程度了?”范所长打断她。
雷小曼脸红了,自己邀功的企图被领导发现了。最近这几周,总有一个街头青年趁学生们周日返校时兜里揣有生活费的机会,在路上拦住学生,装出一副亲热的样子——“借”钱。校报的小记者在报道学校秋季运动会时,无意中拍到了嫌犯。
雷小曼把照片递过去,指着其中一人说:“看,就是那个寸头。”
电话响起,范所长扫了一眼照片,拿起话筒。“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没有等到预期的表扬,不过,雷小曼还是很开心的,这可是做警察以来自己发现的第一个“恶”。雷小曼把各种违法乱纪统称为“恶”,它们是社会的肿瘤。警察呢,就是医生,发现一个根治一个。有时候他们是内科医生,用药,耐心地调理;有时候呢,他们又是外科医生,拿起手术刀,切除掉那些腐败的肌体。雷小曼很有成就感,自己到底也做了一回医生,望闻问切,总算查到病源了。接下来,就是下药或手术了。
还没到家,所长的电话就来了,让雷小曼赶紧去“尼罗河”。
“尼罗河”是天明区最耀眼的一家酒店,三星级。那儿不属他们所的辖区,难道是去抓捕那个抢劫嫌犯?不至于这么快吧。
“我回去换制服,马上就到。”雷小曼不敢细问,一切服从指挥,这是每个警察都应该遵守的规则。
范所长说:“不用换了,便衣就成。你抓紧,见面再说。”
雷小曼不敢怠慢,打的赶到“尼罗河”。没有同事,就范所长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小曼,叫你来,是陪客。陪领导,也是工作。”
雷小曼缓了一口气。
“那个案子,就算了。”范所长又说。
“寸头?”雷小曼马上就联想到,寸头跟今天的饭局有关。
范所长点点头,寸头原来是区审计局郑副局长的儿子。
雷小曼说:“局长的儿子咱就不查了?他可是强索财物啊。”
范所长说:“也不能这样说。咱公安机关的职责并不单纯是打击,还兼有教育的职能。像他这种小孩子,我们就应该多教育。”
雷小曼说:“所长,他不小了。要是老百姓的儿子,咱还以教育为主吗?”
“当然。”范所长急了,“人家虽然是强索,但钱数小,离犯罪还有一段距离。”
雷小曼不同意,要在过去,抢五毛钱就能判刑。
范所长说:“是啊。过去那五毛钱多值钱啊,你看看现在的一百块钱,能买什么?也就一包烟。”
雷小曼说:“不是钱多钱少,关键得看性质。范所长,我虽然没上过警校,可培训的时候教官讲了,索取财物的过程中实施了暴力威胁,迫使被害人恐惧不敢反抗,就属于抢劫罪。那个寸头,可是明显的暴力威胁啊。”
范所长说:“小曼,别太死脑筋。这可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我跟分局汇报过了,领导说让慎重。怎么慎重?把这个案子搁置起来就是慎重。”
雷小曼不相信地看着范所长。
范所长说:“你不信?不信进去问问咱的头儿。”
“局长也来陪他?”雷小曼觉得不可思议。
范所长说:“郑局长的小家伙,从小就调皮。我给你举个例子,高中毕业的鉴定,你也知道,一般都是拣好的说。可是,老师实在太为难了,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好了,不合乎他;说歹了,他不爱听。老师左思右想,整出两条评语:一、该生成绩稳定(太稳定了,一直都是最后一名)。二、积极参与社会活动(这句话更客观,外面哪儿有打架斗殴的事,一问,都与他有关)。”
“都表现那样了,还叫‘调皮’?”雷小曼没心思听寸头的八卦,他又不是明星。可从范所长的话里面,不难看出他们的关系。分局领导发话了,所长也说了,她一个肩上没几条杠的小警察还能说什么?
范所长继续说:“有情绪可以理解。分局领导毕竟站得高看得远,从大局着想。谁不怕审计?哪个单位的账审不出毛病?”
“身正不怕影子歪,”雷小曼不服气,“你不违法,不乱纪,为什么怕审计?”想归想,警察还是得服从指挥的。
怕她不明白,范所长反复解释。领导考虑的是全盘工作,对内指导业务,对外协调关系……
“我明白。”雷小曼打断了范所长的话。
进了房间,范所长向雷小曼一一介绍在座的领导。分局副局长,雷小曼见过,开会的时候人家坐在主席台上讲话。郑副局长,区审计局的。雷小曼脸上的表情还没化开,语言却在努力地亲近:“郑局长,咱们也算有缘分啊。”
郑副局长不知所以。
雷小曼打趣道:“我大学毕业报考的第一个单位就是审计局。落榜了。要不,现在的贪官也会少一些。”
郑局长干笑。
雷小曼解释:“我要是进了审计局,决不会放过贪官的。”
郑局长还是笑:“好,有冲劲!年轻人,就得有这份冲劲。”
考审计局的时候,面试官也这样夸过雷小曼。人家问:“你对审计有什么看法?”雷小曼老实答道:“我不太了解这个行业。”想想不妥,还是有些了解的。雷小曼听人浮光掠影地说过,审计局去哪儿查账都是罚款。雷小曼赶紧补充,“审计局是审计账务惩治贪官的。我要是考上了,我不罚款,我非把渎职和腐败的官员送进检察机关不可。”面试官点点头:“不错,有冲劲。”雷小曼没想到,面试这么轻松。
“可惜啊,我们审计上错失了你这样一个将才。”郑局长开玩笑。
雷小曼乘兴问道:“郑局长,现在社会上那么多贪官,有多少是审计局审出来的?”
“审计出贪官只是我们工作的一个方面,或者说是一个很小的方面。”说到自己的工作,郑局长简直像新闻发言人。“我们最主要的工作是服务,比如为政府或国有企业审计预算执行情况。”
大家都笑,气氛很好。
第二天周六,雷小曼上午打扫卫生,下午继续去蹲守。她想,不让动手术,至少得给病人开一服药。她打听好了,郑副局长住在虎拜路审计局家属院。
虽然已过三伏,天气依然很热。雷小曼的警服穿得规规矩矩、一丝不苟——警服有震慑作用。三点二十分,寸头出门。雷小曼从对面茶楼里出来,径直迎上去。寸头果然被镇住,先是一愣,旋即又换回到先前无所谓的表情。只有一个警察,不会出大事。
“你是郑健吧?”雷小曼问。
寸头点点头。
“我是开发区派出所的民警。9月16日你去过职高吧?”
“没有。”寸头想都没想。
“再想想?那天是星期天。”
寸头坚定地说:“没有。”
雷小曼从包里取出照片,“这是你吧?”
“是啊。”寸头痞着脸笑,操场可不在校园里吗?
雷小曼不想再跟他绕,直截了当地说:“根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你已经涉嫌抢劫。考虑到数额小、情节轻微、危害不太大,我们不打算追究你的刑事责任。但你的行为警方已经备案,希望引以为戒,好自为之。”
这是雷小曼昨晚上就设计好了的台词。不查下去可以,但必须要让对方知道,警察不是吃闲饭的,他的犯罪事实警方已经全面掌握。雷小曼的目的是,敲敲对方的警钟,让他悬崖勒马。发现患者,既不下药也不手术,这是对患者的不负责任,也是医生的失职。
“谢谢!谢谢警察姐姐!”寸头痞着脸笑。
看他这副样子,雷小曼不得不承认,这服药下得太轻,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不做手术,这个病是很难根治的。
时间还早,雷小曼打算去市中心逛逛,她想买一双高靿马靴。在职高,她见一个女老师穿过,特别帅气。周末,街上到处都是人。雷小曼在公交站点等了十多分钟,过来两辆公交车,没挤上去。其实,雷小曼根本就没敢挤,一身警服,怎么挤?只好打车。
正好有一辆出租车靠路边下人。雷小曼坐上去,师傅却突然打开车门,说:“姑娘,你能等一会儿吗?我早晨接了车,一直在跑,午饭还没顾上吃。我,我血糖低……”师傅声音发抖,语不成调。趁师傅狼吞虎咽地吃饼干时,雷小曼下去买了瓶水,递给他。这是谁的家人啊?要是他老婆孩子见到这一幕,还不心疼死啊。
车子重新启动,师傅问去哪儿。雷小曼临时改了主意,去金银小区。
一进小区,远远就看到庞娟,庞娟正拿着水管冲洗那片血渍。旁边有去污剂和刷子,可能是庞娟带来的。雷小曼二话没说,挽起衣袖,拿刷子刷水泥地。庞娟一看,扔下水管就去夺雷小曼手里的刷子。“滚!别弄脏了我的东西!”
雷小曼没滚,站到一边。雷小曼理解庞娟。别说人家朝夕相处了一二十年,就是两个刚认识的人,突然生死两隔,也让人难以接受啊。
等庞娟刷了一遍水泥地,雷小曼适时地打开水管冲洗。
没用,水泥地上似乎还有一个鲜红的人形。
庞娟无助地俯下身子,眼泪同时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你滚!要不是你这么狠心,我哥怎么会跳楼?你滚你滚!”
雷小曼也哽咽了:“庞娟,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你哥,你哥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
从金银小区出来,雷小曼决定去庞娟家里看看。这个时候老爷子在外跑出租车,屋里只有庞娟母亲。老人比庞娟冷静些,但一句话没说。雷小曼冷冷清清地坐了一会儿,眼看天就要黑了,只好起身告辞。刚出门,雷小曼带来的果篮就被扔了出来。
三
周一照例比较忙,例会开过之后,大家便各忙各的工作。雷小曼没走,从包里掏出一捆钱。“所长,今早我拿包,发现里面有一万块钱,想来想去,可能是郑副局长放进去的。”
范所长一脸的怀疑:“不会吧?是郑局长?”说着就拿起电话。
打完电话,范所长看看雷小曼。“你都听到了,钱不是人家的。我还有事,得出去一趟。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你自己取了钱忘了?还是亲戚拿给你的?”
雷小曼坐在那儿,把这两天的事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嫌疑人只有郑副局长。雷小曼的包比较大,里面能塞一套衣服,上班时带着便服,下班时带着警服。周末这两天,雷小曼一般都拎小包,装上点儿钱、手机,装上钥匙就行了。对了,她还去过庞家。给庞家打电话,庞娟妈接的,一听是雷小曼的声音就挂了。很明显,庞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往一个仇人的包里塞钱。
一中年妇女来报案,说是自家的闺女找不到了,请警察帮忙找找。闺女叫高彩凤,前天晚上从皇后酒店下班后就联系不上了。雷小曼安慰她:“别急,你女儿有可能去同学家玩,手机没电了。”
“不会的。我闺女从小到大,就没有夜不归宿过。不管去哪儿,都会打个电话知会一声的。”说着,中年妇女的眼泪就下来了。“请你们相信我,赶紧帮我们查查吧,别出什么事……”
雷小曼递给她一包纸巾,耐心地劝慰道:“再等等。按规定,失踪不到四十八小时不能立案。”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中年妇女又来了,遵照雷小曼的叮嘱,还带来了闺女的照片,要求警方立案寻找。范所长说:“请谅解,失踪不到四十八小时我们不能立案。我们得依法办案。”
中年妇女说:“你们不能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吗?再说了,还差两小时就到四十八小时了,请你们通融一下吧。”
雷小曼说:“范所长,我先作笔录,等符合规定后咱再立案。”
范所长跟中年妇女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夜班警察,详细情况您跟她讲吧。”
“我闺女下班时还跟一个姐妹说了,得赶紧回家。头天晚上我们就约好了,吃过晚饭去医院看一个亲戚。等到八点还不见她回去,打手机,已经不通了。”
雷小曼问:“这几天跟家里谁生过气没?”
“没有。她会跟谁生气啊?”
“有没有谈朋友?”
中年妇女肯定地说:“才十八岁,谈什么恋爱?”
雷小曼心想,现在的女孩子十五岁都可能谈过几个对象了。谈没谈,跟年龄没关系。这一点,还得去找高彩凤的同学、同事调查。
“她性格怎么样?一个小姑娘,因情因仇都有可能被挟持或绑架。”
中年妇女说:“不是夸自家闺女,我闺女从小到大没跟谁红过脸。”
送走报案人,雷小曼给所长打电话,请示是否转交刑警队,失踪可不是小事。
范所长说:“小曼,你也工作一年多了,可不能听风就是雨。现在的女孩子,谁能说得清?她不呆不傻的,怎么会失踪?很可能跟朋友出去玩了,或者玩一夜情去了,外面花头多着呢。网上叫什么来着?对,叫‘闪’。人家这是‘闪’了。我看过她照片了,长得那么漂亮,自己没那心思也挡不住男人勾引啊。你说是吧,小曼?咱这冒冒失失地报上去,改天人又回来了,咱怎么跟领导交代?再说了,即使是真失踪,咱也没责任。报案人提供不出失踪人可能被害的证据,我们怎么立案?材料先放那儿,慢慢查。”
雷小曼凭直觉,高彩凤可能真失踪了。就是玩一夜情,也早该结束了。手机没电了也有可能,但现在哪儿找不到电话?拾垃圾的都有手机。雷小曼没敢讲自己的感觉,一个警察,办案不能靠感觉的。
夜里没事,雷小曼给庞娟发短信。
庞娟意外地回复了,而且很快。“知道无耻怎么写吗?我哥待你那么好,你考试他替你送礼,而你说分手就分手了。忘恩负义的婊子!”
庞娟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去了石东海的店。石东海是庞亮的战友,家在金城市郊,部队转业后就跟着庞亮来市里打工。后来开了一家男士化妆品店,生意还不错。雷小曼第二次报考财政局未中,庞娟执意拉她入伙。雷小曼那时候已经对考试心灰意冷,庞亮却鼓动她再考,一个大学生,搞得跟我们一样,学不白上了?雷小曼于是重新捧起书本,又入围了。庞亮说,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失去机会了。面试可是虚的,得送礼。雷小曼从下面的县里出来,别说没钱,就是有钱,送给谁?庞亮就替她分析,既然是市局招考警察,市局肯定能作主。咱只要找到市局的主要领导,就成了。分析归分析,庞亮是出租车司机,雷小曼是无业游民,去哪儿认识市局领导?雷小曼没多想,还跟上两次一样,埋头复习。内心里,雷小曼不相信这个世界没好人。坏人还是没有好人多,要不然,生活怎么会越来越好?面试成绩一下来,雷小曼的分数远远高于上两次。庞亮说,怎么样?还是钱起作用吧?原来,庞亮拐弯抹角地联系上了市公安局的关政委,送了四万块钱。
雷小曼回复说:“你放心,送礼的钱,我就是借贷也要还你们。庞娟,你哥真的对我没感情。分手的那个短信,你哥早就等着哩。”
庞娟回复:“无耻。别狡辩了,我哥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不会放过你的。”
雷小曼再回复:“庞娟,哪天你有时间,咱见面谈吧?”
庞娟回复:“我哪天都有时间。”
雷小曼纳闷,哪天都有时间?庞亮死后,听说庞家的出租车换了班,夜里老爷子开,白天庞娟开。
四
八点刚过,范所长来电话,想让雷小曼代表开发区派出所参加市局的表彰会。会议通知雷小曼看过,要求各派出所所长参加。不过,雷小曼经常替他开会,早习惯了。
范所长说:“正好,你去接受接受教育,也是一种激励。”
“哈,领导占用了我半个休息日,还找了个高尚的借口!”雷小曼跟他开玩笑。所里值夜班的民警,第二天上午可以休息。
表彰会唯一的亮点是,雷小曼见到了传说中的邓中。邓中并不高大,精瘦,透着中年人少有的干练。他虽是一个小派出所的副所长,全市警察却没有不知道他的。令雷小曼不解的是,邓中的事迹电视广播中找不到,都是小道消息。他一年抓的小偷数目,创了金城市新高;他违反刑侦纪律,未经领导同意私自抓人;他不顾同事劝说,执意追查一起与市委某领导亲戚相关的绑架案,从分局副局长被撸成普通民警……这一次,他是追逃英雄,获一万元奖金。
雷小曼很惭愧,与那些台上受表彰的警察相比,她没有成绩,也没有取得成绩的机会。会议还没结束,雷小曼就溜了,她得去创造下次被表彰的机会。晚一秒,高彩凤的生命就可能面临危险。
雷小曼见了高彩凤的几个同事,果然如她母亲所言,高彩凤在酒店客房部人缘极好,从未与人有过争执;也没人见过她煲电话粥,找不到她有男友的证据。
雷小曼又去移动公司,把高彩凤当天所有的通话都查了一遍,没有发现疑点。
离下午上班时间还早,雷小曼顺道去找庞娟。
庞娟的活很轻松,店里有导购小姐,庞娟只负责收银,像老板娘。第一次进石东海的店时,雷小曼很惊讶。在她的想象中,男士化妆品也就是“大宝”、抹脸、防晒之类的。想不到,那两大间房子摆得满满的,货架上、柜台里,都是。洁面、爽肤、滋养、唇膏、面膜、防晒……比女人用的还复杂,还精致。
见到雷小曼,庞娟也不言语,开始清理桌面。雷小曼问:“石东海不在?”
“嗯。”庞娟惜字如金。
庞娟在前引路,推开麦当劳的大门。雷小曼说:“你还敢吃麦当劳啊?电视刚刚曝光,说是麦当劳把过期鸡腿、鸡翅当新鲜肉卖。”
庞娟退回来,夸张地叹了口气:“是啊,现在还有什么可以让人相信?连人都不虚则假!”
雷小曼知道庞娟的意思,不想在大街上跟她斗嘴。
俩人找了个小饭馆,要了两个小菜。雷小曼开门见山说:“庞娟,我跟你哥,根本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
庞娟问:“我们想象的是什么样子?”
雷小曼想了一会儿,才说:“恋人。”
“雷小曼,你真无耻。”庞娟脸都气红了,“你们不是恋人是什么?都谈一年了,还用我们想象?”
雷小曼说:“庞娟,是不是恋人,你哥自己清楚。”
“是啊,我哥清楚。我哥不是被你害死了吗?他清楚我们不清楚。”庞娟不放过任何一个挖苦雷小曼的机会。
“庞娟,我怎么害死你哥了?请你以后不要这样说好不好?”
“我哥斯斯文文的一个人,谁不说他脾气好?你这一提分手,他能受得了?”
“庞娟,你这是在逼我啊。我索性不要脸一回。你知道吗,我们谈恋爱一年了,你哥只拉过我一次手。我说他没碰过我,你信吗?”
庞娟当然不信,眼睛盯着雷小曼。
雷小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既然迈出了第一步,雷小曼也没有什么顾虑了。她重新抬起头,迎着庞娟:“他没碰过我,没吻过我,没亲近过我……要不是咱们四个人天天在一起,我真以为他还有其他的女人。”
庞娟一脸的不以为然。
雷小曼豁出去了:“要不,我去做个检查?”
“什么检查?”庞娟问。
“还能有什么检查?处女膜检查。”
“反正我哥没有外心。”庞娟声音比先前低了八度。
雷小曼说:“我也没说你哥有外心,但你哥的心确实没在我身上。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换句话说,你哥选择跳楼,原因不在我。”
“不在你在谁?”庞娟这时候明显底气不足。
“我倒是想担责任,可人家不稀罕。”雷小曼说。
关于男朋友,雷小曼也不是没做过梦。高中时代,她对男朋友的界定是,高大,青春。再具体点儿,得双眼皮,最好是国字脸、干净利索……庞亮出现了,高大、双眼皮、国字脸、干净利索。而且,干净得比女人尤甚。庞亮特别心细,连化妆品都分得很细,对雷小曼的照顾更是细致入微。雷小曼淋了雨回去,庞亮会抢下她手里的毛巾,替她绞干头发;雷小曼洗头,庞亮会在一旁添水递洗发水……庞亮是个好人,像父亲一样的好人。小时候,雷小曼的父亲也这样,冷了嘱她加件外衣,热了替她打扇子赶蚊子。雷小曼二十四岁生日,庞亮买了蛋糕为她庆生。点燃蜡烛,《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也机械地响起来,一遍又一遍。雷小曼的心被庞亮弄得潮潮的,主动搂住庞亮的腰。庞亮简直跟圣人无几,手规规矩矩也就算了,嘴也是。雷小曼还以为他矜持,主动贴上去。庞亮应该能感觉到她凸起的胸。他胳膊加了力,但也仅仅是拥抱。蜡烛快耗尽了,“生日快乐”的字样越来越微弱,雷小曼的身体也在慢慢冷却……
每次约会,庞亮都客气得像个陌生人。雷小曼没这方面的经验,不知道其他恋人是不是也这样。
五
雷小曼向范所长复命,该受的教育受了,会议结果呈给领导。
范所长说:“听说你逃会了?”
雷小曼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范所长说:“别忘了,我的警龄都快赶上你的年龄了。”
雷小曼说:“看到人家受表彰,真的很受激励。开会的目的已经达到。”
范所长说:“邓中拒绝领奖你知道吗?”
这事发生在邓中身上,雷小曼信。“可我亲眼看见他上了台……”
范所长接着爆料:“哈,不知道了吧?会议背后还有料啊,人家领了奖状没领奖金。”
雷小曼觉得这人很有意思,跟她的心思不谋而合。她想,抓逃犯是一个警察的本职工作,不领奖金是合乎情理的表现。
“范所长,那笔钱要是没人认,我可要自行处理了。”雷小曼说。
范所长愣怔过来:“怎么自行处理?”
雷小曼说:“捐给灾区,捐给贫困家庭,捐给孤寡老人……”
“你傻啊?自己都没钱花还捐给这个捐给那个。”范所长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雷小曼还没走出门,范所长又扔过来一句话:“钱到你这儿了,没人认,就是你的了,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捐出去,你傻啊?!”
晚上在家里上网,雷小曼在本市论坛发现一则寻人启事。
许兰兰,女,三十九岁,家住东府区,10月12日14时失去联系。(附:许兰兰的照片及提供线索者的酬金)
招警面试时雷小曼认识一男生,正好分在东府区分局。电话打过去,人家说没接到这样的报案。雷小曼心想,肯定跟他们一样,基层派出所按下没报。
雷小曼按启事上的号码打过去,对方很激动,一上来就问,你有兰兰的下落?
雷小曼反问:“你们怎么不报警?”
对方说:“报了报了,派出所说正在查。”
派出所都会哄人啊。
许兰兰当天下午两点与丈夫从家中出门分手,晚上六点,幼儿园老师打电话,说孩子没人接。丈夫感到奇怪,平日里,许兰兰就是再忙也会准时去接儿子放学。打她的电话,一直联系不上。从那以后,许兰兰人间蒸发了。
雷小曼没有透露自己的警察身份,对方急着找人,也没有深究。如果说,抢劫几百元是小案子,那么这两起失踪案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雷小曼决定尽力查下去。
许兰兰年龄大,又独自经营一家塑钢铝合金门窗厂,社会背景肯定比高彩凤复杂。怎么查?雷小曼知道,像这样的案件,仅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一是自己没有资格让其他分局或派出所协助查找;二是缺少头绪,个人的智慧毕竟有限。
当晚,雷小曼再次去见高彩凤家人。高彩凤家是做冻肉批发生意的,家里很有钱。原本家里不主张她出去工作,但高彩凤看不起父母的生意,脏不说,还市侩气重。正好皇后酒店招聘酒店管理,高彩凤端庄大方,一去就聘上了,月薪两千六。还没做满三个月,人就不见了。
雷小曼问:“高彩凤当天晚上六点三十六分打到家里的电话都说了什么?”
高彩凤的母亲说:“也没说什么,就说下班了,她马上就到。我们都等着她饭后去医院看她姨呢。”
“你能复述她的原话吗?”雷小曼问。这次来,雷小曼是想找到一些易疏忽的细节。雷小曼读过好多案例,都是因为办案人员没有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才找到突破口的。
“原话?”高彩凤的母亲想了想,“嗯,是这样的:‘妈,我刚坐上车,正在路上,一会儿就到啊,别急。’就这些。对,还有,‘拜’。”
雷小曼认真地记下来。“那两天,高彩凤就没有什么异常?”
高彩凤的母亲看看雷小曼,又看看自己的丈夫。“要说,也有,就是闺女身上来了。她身上一来就惊天动地的,老喊疼。”
雷小曼装着埋头记录,掩饰脸上的红晕。这毛病,她也有。
派出所里,一天到晚总是忙。邻里纠纷、小偷小摸、嫖娼赌博,哪一桩都刻不容缓。好不容易又熬到下班,雷小曼才有闲暇问那两起失踪案。
在许兰兰家门口,雷小曼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王军。王军是许兰兰的丈夫,中学教师,现在请了长假找老婆。许兰兰一失踪,塑钢铝合金门窗厂几近瘫痪。王军不懂生意上的事,也无暇他顾。雷小曼等他安顿好儿子,请他再详细回忆一下许兰兰失踪前的事。
话就那几句,很容易就回想起来了,都是跟家务有关的。许兰兰离家以后的事,王军自己也多次到厂里去问过,无非是指挥工人加紧操作。厂里接了个大活,给一家宾馆安装门窗。整个下午,许兰兰只打出过一次电话,给一家电脑公司。王军也去问过,对方说,许兰兰是想让公司去解决电脑故障的。当天他们比较忙,答应第二天一上班就派技术员去看看。厂里看门的师傅说,下午五点左右,许总出了厂,就再也没有回来。
雷小曼问:“你儿子什么时候放学?”
王军说:“五点半。”
雷小曼问:“许兰兰五点左右出厂,是不是去接孩子了?”
王军肯定地说:“是。一般都是她接,如果有事,她会提前打电话让我去。”
“厂子离幼儿园多远?”雷小曼又问。
“开车也就十分钟左右吧。那天她的车有点儿毛病,送修理厂了。”王军说。
雷小曼问:“许兰兰打车去幼儿园?”
“应该是。”王军说,“她喜欢提前到。幼儿园旁边有一家麦当劳,儿子喜欢吃那儿的鸡翅。她一般都提前去买好,儿子一放学就能吃上。”
“你确定她打车去幼儿园?”
“差不多。”王军对此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坐公交车也很方便的,厂门口正好有个公交站点。”
六
高彩凤的家人又来派出所,询问他们调查的结果。范所长说:“警方正在调查,请你们耐心等候。”雷小曼听着别扭,怎么这么像港台警匪片里的台词?
“人家不放心,想知道他们都做了哪些工作。”
范所长安慰道:“你们就回家等着吧,高彩凤很快就会回去的。”只要能先哄走人,范所长什么话都敢说。
雷小曼一整天都在忙着处理两个女人打架的事。中年女人去浴池洗澡,撞见老公的小三。女人不动声色,等着小三脱光了衣服开始动手。小三没防着,挨了好一顿揍。看看小三受伤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疼。头发被揪掉一绺不说,身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小三是可恨,可现在是法治社会,小三没触犯法律,哪能白挨一顿打?好说歹说,总算把俩人弄出了派出所。
半小时不到,两个女人又回到派出所。原来,小三觉得吃了亏,心有不甘,出派出所不远又追上女人打了起来。一个老女人,怎么能敌得过小三的年轻力壮?女人被报复,头发被揪掉两绺,直喊全身疼。但小三显然比老女人更会打架,身上没见伤。
晚上下班前终于送走了她们俩,庞娟在大厅里等雷小曼。
“我有事求你。”这是两个人见面的第一句话。
雷小曼说:“别,你这个‘求’字我可受不了。你说,你求一个小警察能帮你做什么?”
庞娟说:“石东海的母亲找来了。”
见雷小曼一脸的不解,庞娟赶忙解释。石东海死活不愿意见她。“我想让你替我劝劝他,他听你的。”雷小曼跟庞亮处的时候,石东海整天跟听差一样,随时等着雷小曼的吩咐。
雷小曼心想,他凭什么听我的?我又不是他什么人。石东海的身世,雷小曼也有所了解,他从小父母离异,跟着父亲长大。可是,离婚那是大人的事啊,现如今母亲找来了,怎么能不认?
庞娟说:“进你办公室坐会儿吧,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雷小曼说:“我饿了,咱找个地方先吃饭?边吃边聊。”
雷小曼的生活中,时间从没有这么快过。一晃就下班了,一晃天就黑了,再一晃,又要上班了。上学的时候,她无所事事,一上午好难打发。毕业这两年,先是等考试结果,漫长而无奈。然后是扫地看报,像一个家庭妇女。
庞娟把石东海幼年的经历又叙述了一遍。当年,石东海的母亲跟一个外地来的木匠好,被父亲发现,于是离婚。九岁的石东海想跟着母亲,但被拒绝。石东海跟庞娟说,他永远也忘不了母亲离家时的决绝表情。这辈子,他说他最不能原谅的就是母亲,还有他曾经的女朋友。因为家境贫寒,那个女朋友最终弃他而去。
雷小曼叹了口气,有这样的背景,恐怕谁也难做通他的工作。雷小曼还是安慰庞娟,这种事,不能急,得慢慢来。再等等,看他会不会改变主意。
吃过饭,已经九点多。雷小曼建议,去金银小区转转。她们吃饭的地儿离金银小区不远。
路过一家敬老院,雷小曼问庞娟带没带钱。庞娟说没带钱,有卡。雷小曼让庞娟在附近的ATM机上取了一万元。院长不在,两个值班人员一听人家要捐款,热情地要打电话叫院长回来。雷小曼说:“不必了,你们俩接收就行。但我有个条件,你们得打个收条给我。”这个要求有点儿出乎人家的意料。一般来捐款的,都是遮遮掩掩不好意思直接提这样的要求,但心里却巴巴地等着对方主动。人家爽快地回答说:‘放心吧,我们不仅给您打收条,还会通知媒体去采访您。”雷小曼按住那摞钱,“不!你们要是通知媒体我就不捐了。”对方眼里闪过一丝困惑,旋即应承下来:“好,好,我们不通知就是了。”
从敬老院出来,雷小曼说:“庞娟,我知道你会问,我有钱为什么不还你们?你放心,那四万块钱我一定会尽快还的。但这一万块,谁也不能动,也不敢动。”
庞娟没吭声,跟着雷小曼进了金银小区。小区里并没有搬过来几户人家,绝大部分窗户都没有亮灯。好在,头顶上一轮圆月。
庞娟继续说:“我爸妈再也没来过这儿,他们无法面对。我不怕,我想我哥的时候就来这儿看看。”
雷小曼仰望星空,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庞娟也仰头,感叹道:“老天真是捉弄人啊,天上月圆,地上人却不圆。”
雷小曼也触景生情:“庞娟,你说,天上两颗星的距离有多远?”
“地理课上不是学过吗?”庞娟说,“得以光年计吧。”
看起来那么近,却隔着千山万水。雷小曼感叹:“真有意思。”
七
雷小曼正愁两起失踪案没有头绪,第二天就接到市局的传真,说最近本市已连续接到两起女性失踪案件,各派出所如果还有同类案件,务必立即电话上报到市局刑警一大队。
范所长看了传真,让雷小曼不要急着向上面汇报,而是再等等看。这段时间,好好整理整理当时的案情记录,别等上边检查的时候被动了。
雷小曼觉得这事不能再等了,多拖一分钟,失踪者就有生命危险。趁范所长出去的空儿,雷小曼跟市局刑警一大队汇报了高彩凤和许兰兰的失踪案。听对方的语气,好像人家已经掌握了许兰兰的情况,但还是问了句:“你怎么知道许兰兰?”
雷小曼说:“许兰兰是我在网上看到的。我也是怀疑这两起失踪案有关联,就顺便去找当事人问了问情况。”
对方又问:“你对这两起失踪案有什么看法?”
雷小曼小心翼翼地回答:“一个市接连发生多起这样的案件,是不是可以并案侦查?凭直觉,我判断她们可能有生命危险。”
对方并不急于挂断电话,问雷小曼对这几起失踪案有没有兴趣。雷小曼听出了对方的意思,紧张起来,说:“我一个新手,当然希望能参与破这样的大案。”
上午十点多,范所长通知雷小曼,立即到市局刑警一大队报到,有任务。市局昨晚收到一派出所女文员离奇失踪的报告,再加上近期外面到处都是悬赏的寻人启事,市局很重视,发了协查传真。想不到,一下子拢来五起失踪人口的报告,失踪日期分别是12日、14日、16日、18日及19日。失踪者均为女性,而且,都是在大白天。市局于是决定并案侦查,以最早发案的时间为代号,成立“10·12”专案组,以防外界抨击警方行动迟缓。市局关政委亲自任专案组组长,抽调各分局刑警队骨干七人参与破案。
大家都在议论,怎么把办公室设到十九楼,这么高,不方便快速行动。关政委解释说:“碰巧这两间房子刚刚腾空。咱们毕竟是临时机构,再调整其他部门,太麻烦。”巧合的是,庞亮的新房楼层也是十九层。自从庞亮出事,雷小曼再也没有上过高层楼房。会议开始之前,雷小曼特意打开窗户。外面天高云淡,但雷小曼并不觉得离天近了多少。
关政委特意讲了两点纪律。一是保密,所有成员都不能私自接受媒体采访,不能对外公布案件进展情况。二还是保密,我市在这么短时间内连续失踪五人,一旦被公众知晓,将会引起恐慌,不利于社会的安定、和谐。
邓中也在这八个人之列。开会的时候,雷小曼的眼睛不时瞟向他。关政委把五名失踪人员的情况给大家作了介绍,最后总结说:“从目前的情况看,极有可能是同一伙歹徒所为。既然并案侦查,说明五起案件有相同的地方。歹徒是劫色还是劫财?歹徒有没有失过手,有没有受害人逃脱?下面,大家谈谈自己的看法。”
邓中先站起来,他建议警方向公众公布案情,一是提醒老百姓注意出行安全,二是征集线索。如果真像关政委刚才讲到的,有受害者逃脱,看到消息,会主动与我们联系的。
关政委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我刚才就讲了,要保密,只有保密才不至于引起社会性恐慌。这是上级的意见。”
“我赞成邓老师的提议,政委应该考虑接受。”众目睽睽之下,雷小曼站起来,声音发抖,但一字一句,表达完整。“这样做一举两得,不仅可以防止类似案件再度发生,还有助于破案。这么大的失踪数字,谁也不能保证歹徒会就此收手。市民没有获得相关消息,缺少应有的警惕,万一再有人失踪,责任谁负?”
雷小曼本来没准备发言的。对于她这样的新手来说,进专案组是个很好的学习机会,可以趁此机会多向这些一线的老警察们学习,看他们怎么分析案情,怎么破案。但邓中的谏言没人响应,雷小曼觉得这是对英雄的孤立。还有一点,雷小曼可能不愿承认,自己之所以能鼓起勇气反驳关政委,主要因为他收了庞亮送上去的四万元。没见到关政委时雷小曼还能理解,现在听他如此严肃地讲话,雷小曼总觉得很讽刺,好像在给“道貌岸然”这个词作注解。这样的领导,怎么让她相信?
关政委的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站起来支持邓中的警察身上,没有注意到雷小曼挑衅的表情。
因为众人的不同意见,关政委只得退出办公室。几分钟后回来,关政委否决了邓中他们的提议。专案组的工作重点是,重新调查失踪者最后两天的详细活动、通话内容,明天十点准时来这儿汇总。
八
巧的是,雷小曼跟邓中一组。
雷小曼趁机表达自己对他的敬仰,邓中笑道:“哈,我也有粉丝啊。我还以为,咱们警察没有一个待见我的呢。”
雷小曼说:“你有那么多荣誉,说明你这样的警察还是主流的。”
“也不知道我还能坚持主流多少年,”邓中无奈地说,“对了,你们派出所的头儿可是我警校同学。”
雷小曼开玩笑:“以后还要仰仗邓老师美言。”
“晚了,范所长可能要高升了。”邓中悄声说,“听说,正在考核中。”
范所长八面玲珑的一个人,提拔是早晚的事,雷小曼并不意外。“问你一个问题,那次表彰会的奖金?”
“怎么了?”邓中问,“是不是大家都说我作秀?”
“至少我不这么认为。”雷小曼说,“这样的秀,作作也不妨。”
邓中说:“领导后来找我单独谈了,说我要是不领,显得其他获奖的同志觉悟低。没办法,领到钱,我就偷偷捐到区敬老院了。”
雷小曼暗自得意,两个人不谋而合。
邓中没注意,接着感慨: “你说,咱现在的社会,是不是特别功利?什么都得用钱来衡量。警察不破案做什么?难道让教师来破案?现在倒好了,教师上课有课时费,警察破案有奖金,美其名曰‘市场经济’……”
这会儿,雷小曼甚至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走,我请邓老师去通风大酒店吃饭。”
“通风大酒店?”邓中问, “在哪儿?怎么没听说过啊?”
“通风大酒店都不知道啊?”雷小曼忍不住笑。
邓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哪儿有钱老在外面吃啊。”
雷小曼说:“地摊。四面通风,多好啊。”
邓中终于意识过来,“不诚心啊,请我吃饭还去地摊?”
雷小曼说:“地摊上都是货真价实的东西。那些大酒店,还不都像电视上曝光的麦当劳一样,坑蒙顾客。咱去吃正宗的‘非菜馍’。”
“‘非菜馍’?”邓中不解,知道其中肯定另有说头。
雷小曼笑,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来:“这‘非菜馍’,有个故事。我有个朋友,没上过几年学。有一天我带他去吃夜市,他看到人家的招牌,跟我埋怨说,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呢,原来是‘非菜馍’。”雷小曼没提石东海的名字,提了邓中也不认识。
邓中也笑。
馍上来了,两面都烤得黄灿灿的。邓中尝了一块:“嗯,味道还不错。”
雷小曼问:“邓老师,您干这行快二十年了,失踪案都怎么查啊?”
邓中沉吟了一下,说:“像高彩凤这样的失踪,对她家人来说很不幸,但对于这个案件本身来说,又是幸运的。因为,咱们市一下子失踪了五人,上面不得不重视了。大多数失踪案,只是上报信息,请各基层派出所协查,除非报案人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失踪者有可能被绑架或受到伤害。”
雷小曼说:“据说,东京警视厅的大门前有一个液晶显示屏,上面每分每秒都在刷新着日本国内的失踪人口数。”
“是的,我听说过,”邓中说,“我们国家每年失踪的人口数也不少,除了被拐卖、绑架,还有很多其他的复杂因素……”
雷小曼说:“邓老师,你不知道失踪者的家属有多伤心。我大学的同学给我讲过一件事,他中学老师三岁的孩子失踪了。老师停下手头工作找了三年,没找到。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孩子,快两岁了。去年他去北京出差,你猜怎么着?对,不期撞上了自己失踪六年的孩子。那孩子身上有记号,耳垂处有个月牙记。但是,儿子已经面目全非了,脸脏兮兮的,头发蓬乱。最关键的是,四肢被弄成了畸形,摊在一块木板上,讨钱。老师在附近徘徊了一上午,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走的时候,他把兜里的现金都留给那孩子,尽管他知道这钱孩子自己得不到……”
邓中说:“那个做父亲的,心里肯定纠结极了。”
雷小曼说:“是啊。咱们警察的工作,多重要啊。”
“还别说,这家的‘非菜馍’还真不错。”邓中有意岔开这个沉重的话题,“八宝粥也熬得好,黏糊糊的,养胃。”
雷小曼说:“您要是喜欢吃,下次咱们还来这儿。”
九
从皇后酒店出来,雷小曼收到同事发来的短信。
邓中问:“有情况?”
雷小曼说:“没。同事。”
顿了顿,雷小曼问:“邓老师,好多事我这个新警察一直搞不明白。我们的电视这边强调不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那边广告又让发短信测名字看运气;这边刚刚播了聚众赌博的禁令,那边接着又播足球赛竞猜的广告……”
邓中讪笑:“我也有很多搞不明白的地方。”
“你同学一直被上级表扬、表彰,甚至嘉奖。今天上午,就刚才,突然就成了坏人,被停职。”雷小曼突然把疑问推到他们共同的生活中。
邓中说:“我昨晚也听说了,据说他包庇。”
“到底怎么了?”雷小曼喃喃自语。这两年,雷小曼有太多这样的疑问。
邓中说:“你们头儿也太胆大了。你们区一个副局长的儿子把人打成轻伤,你们头儿竟然想把这事捂起来。前几天,人家炒到网上了,市检察院都介入了。”
雷小曼问:“那个副局长是不是姓郑?”
邓中说:“是,好像是审计局的。”
雷小曼想,真是罪有应得啊。看来,做坏人早晚是要付出代价的。
邓中问:“怎么,不喜欢你们头儿?看你这高兴劲儿。”
雷小曼分辩道:“我哪里高兴了?我笑了吗?”
“不用笑,人一高兴,脸上就亮了。咱做警察的,这还看不出来?”邓中笑。
雷小曼忙解释:“不是,我是觉得做人还是端正点儿好。我经手过那个孩子的案子,范所长后来压下了。要是当时对他进行处理,说不定就不会有这事。”
邓中看着她。
雷小曼解释说:“抢劫。头儿说,分局领导有话,放他一马。”
邓中问:“他没做你的工作?”
雷小曼说:“做了。”
邓中没接着问。
雷小曼接着说:“他不承认,我只好捐给敬老院了。有证人,也有证据。”
“英雄所见略同啊。”邓中笑,“你比我有经验,还知道留证据。”
雷小曼说:“差远了,向你学习。”
“做警察,其实很难。”邓中叹了口气,“小曼,你最理想的职业是什么?”
“警察。”雷小曼回答。
“没入行之前就有这理想?”邓中惊奇。
“你问以前啊?”雷小曼反应过来,“诗人。”
“诗人?”邓中笑,“这可跟警察的工作南辕北辙啊。”
雷小曼说:“你别笑,我说的可是真的。我抽屉里,现在还存着上学时写的两大本诗。”
邓中说:“不是笑你,是笑我自己。说起来恐怕你也不信,我年轻时候的理想是当作家。”
“啊?”雷小曼很意外,“写过诗吗?”
“当然,”邓中答, “我们那个时代,会认几个字的都喜欢诗。”
“还能记住其中的一两句不?”雷小曼问。
邓中夸张地伸出双臂,“啊,理想!”
雷小曼没忍住,大笑起来。
“我给你来段我的原创。”邓中停住笑,开始朗诵,“这首诗给夜半/给阳台上不断张开的翅膀/给细雨中不断返回的身体/于一小点儿光中/低声地吟咏……”
“不断张开的翅膀……好!”雷小曼由衷感叹。
邓中说:“见笑了,在一个真正的诗人面前。”
雷小曼问:“邓老师,你说,我算不算有翅膀的人?”
“谁没有翅膀?谁都有!”邓中目光投向空中。
“‘给阳台上不断张开的翅膀’太棒了!可是,为什么要给夜半?白天不好么?还有,翅膀为什么非要在自己私密的阳台上张开?”雷小曼连着追问。
邓中反问:“谁敢说城市没有鸟?郊区,野外,有树林的地方……鸟夜晚在那儿休息,白天张开翅膀,自由飞翔。人也一样,好多人的翅膀一直都折着,没有张开过。时间长了,可能就废了。人啊,还是得不时张开一下翅膀,哪怕是在夜里。”
雷小曼也仰起头,把目光投向空中。
“飞翔是全人类的梦想。怎么飞?我们不敢试验,不敢学习,久了,翅膀就废了。但是,你总得有个梦吧?哪怕在夜半的阳台上,试着张开翅膀,亲近纯净、浩瀚的天空。这是我们现代人对自己的安慰。”邓中手脚比画着,一点儿也不像人到中年的警察。
雷小曼点点头:“说得好!邓老师,作为一名警察,你有什么理想?”
“我的理想就是铲除世间不平事。”邓中转向雷小曼,“你别笑我书生气啊。”
雷小曼没笑:“咱们俩,还真有点儿像。”
“别学我,我是失败者。”邓中认真地说,“你昨天看关政委的眼神,有点儿轻慢。这不好,一个成熟的人不应该这样。”
“邓老师是说我幼稚?”雷小曼问。
“不是,”邓中无奈地说,“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清是成熟好还是幼稚好。有太多的不平事,可惜我们这样的小警察管不了。”
十
案情分析会刚开始,下面又报来一起失踪案。10月22日,也就是前天下午六时许,高速公路某收费站二十四岁的女工作人员杨茜,在黄河花园附近失踪。
邓中和雷小曼会心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关政委派四名警察立即去寻找杨茜失踪的线索,其余人员继续开会。
昨天夜里,雷小曼反复过滤五名女性失踪的细节。共同点显而易见,女性,都发生在大白天。另一个可能的共同之处就是,失踪者最后消失前都乘坐了出租车。高彩凤失踪前让母亲不要急,她马上就到。皇后酒店到高家,坐公交车得四十分钟。如果高彩凤那晚乘坐的是公交车,她怎么能说马上到?许兰兰失踪时,她自己的车送去修理了。以她的经济条件,不太可能去挤公交车。
但这都是推测。如果此推测被证实,案件的侦查就有方向了。
雷小曼不敢贸然提出自己的想法,毕竟,她面对的都是有着丰富经验的一线警察。现在,唯一有确凿证据证明其失踪之前乘坐了出租车这一交通工具的,只有那个派出所文员,有人亲眼看到她出门时上了出租车。也就是说,雷小曼得从这剩下的几名失踪者中再找出一例或两例证明其失踪前乘坐过出租车的依据。
中午,庞娟来电话。“小曼,你告诉我,你和我哥到底为什么分手?”
“我现在正忙!”雷小曼有些不耐烦,“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是你哥心中根本就没有我。”
“我哥除了不碰你,他还有哪方面不好?”庞娟追问,不像是问罪,反而有讨好的口气。
雷小曼说:“人都死了,还说那些干吗?”
“小曼,你不知道,石东海跟我哥一样……”庞娟几乎哭着说。
雷小曼没吭声,她的猜想基本得到了证实。
“我,我跟石东海一起住了。”庞娟以为雷小曼没明白她的意思。
雷小曼继续沉默。
庞娟吞吞吐吐:“我怀疑,石东海有问题……”
“我也是怀疑,”雷小曼接过庞娟的话,“有两次,我去石东海家找你哥,敲了好长时间门才开。两个人出来时,脸色潮红,衣衫不整。前天,你讲到石东海的身世,又让我联想到石东海的性取向,还有你哥……”
“委屈你了……”庞娟的歉意很诚恳,“我,我一直没朝那方面想。不,是没敢朝那方面想。”
“石东海恨女人可以理解,可你哥,为什么?”雷小曼自言自语。停了停,又解嘲似的补充,“咱们中国在这方面并不落后于西方,文明了,也有包容度了,下一步,婚姻法怕是也要修改了。”
挂断电话,雷小曼找邓中交流了自己对“10·12”案的看法。邓中表示支持,两人当即行动,实地验证许兰兰当晚是乘出租车而不是公交车接儿子。
许兰兰的塑钢铝合金门窗厂门口正好有一公交站,16路车直达许兰兰儿子所在的幼儿园。全程下来,共计三十六分钟。雷小曼他们试验的时候是早晨,七点钟之前。许兰兰出厂时五点左右,正是下班的晚高峰,公交车走完全程至少需要五十分钟。很明显,许兰兰不会选择公交车。为保险起见,邓中他们又乘出租车从幼儿园返回塑钢铝合金门窗厂一次,总共用时十四分钟。即使加上高峰期堵车造成的延误,二十四分钟也足够了。
在回办公室等待关政委期间,雷小曼在“谷歌”上输入“失踪人口”四个字,电脑上马上显示约 1,330,000 条结果。但是,雷小曼没找到国内每年失踪的确切人口数。
十一
雷小曼还没来得及谈自己的看法,电视就播放了本市东郊团庄村一枯井内发现六具女尸的新闻。各大网站更是以“金城市半月内连续失踪六名年轻女性”、“枯井惊现六具年轻女尸”为题,报道此事。有的论坛上竟然说,金城市已经发现十九起类似的失踪案。整个城市,大街小巷都在议论。金城市民陷入恐慌。
“团庄?”雷小曼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
办公室里,电话、手机响个不停。关政委一气之下,抽掉了手机电池。
关政委打电话证实了电视上的新闻。专案组既惊又喜,这六具尸体很可能就是“10·12”案的六名失踪者。失踪者已遇害,此为惊;这么快就找到尸体,此为喜。
关政委命令,立即联系失踪者家属去殡仪馆辨认尸体。邓中和雷小曼这一组,去团庄村调查。
雷小曼让邓中跟关政委汇报一下他们的思路。邓中站起来说:“关政委,我觉得雷小曼的思路不错,您听听。”
大家都停下手里的工作,眼睛转向年轻的雷小曼。关政委也看看她,继续在电话里协调车辆……
雷小曼紧张得讲不出话,她没想到邓中突然把自己推到了前台。
关政委火了:“年纪轻轻的,有话就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婆婆妈妈的。”
这一骂,雷小曼反而清醒了。她可不想让领导以为自己还是黄毛丫头,到专案组混饭吃。雷小曼谁也不看,一口气把六名失踪者失踪前乘出租车的可能性给大家分析了一遍。结论是,歹徒很可能是出租车司机。
正好,调查杨茜失踪案的专案组成员刚刚返回,他们反馈的信息再次印证了雷小曼的判断。杨茜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她男朋友的,说是十分钟就到。而从黄河花园到杨茜男朋友家,坐公交车最快也得三十分钟。
“太好了!”关政委擂了下桌子,大叫,“小曼啊,你可是立了大功啊。团庄村的工作交给其他人去做,你和小邓先把重点放到出租车上。”
留下的成员分头去调失踪案发地附近的监控,看看都有哪些出租车在现场出现过。
邓中下去准备车,屋里只剩下关政委和雷小曼。关政委问:“是去年招的那一批吧?”
“是。”雷小曼规规矩矩答。
关政委说:“不错,好好干。”
雷小曼说:“谢谢您啊,关政委。”
“谢我什么?”关政委纳闷。
“面试时您要是不照顾我,我今天就不可能站在您面前。”雷小曼迎着关政委的迷茫。
“你是?”关政委还是没想起来。
“您有个外甥女婿,姓宋。他是我前男友的战友。想起来了吗?”雷小曼问。
关政委若有所思。
雷小曼豁出去了:“直说了吧,我前男友给您送了四万块钱,瞒着我送的。之前,我考了两个岗位,都是面试没通过。”
关政委额头上沁出汗。
“我前男友跳楼自杀了。”雷小曼接着讲,“快一个月了,您可能也听说过。撇下两位老人,我哪有钱还他们啊?”
“对不起……”关政委压低声音,“等案结了,咱们再谈这事。”
十二
因为有人亲眼看见派出所女文员登上出租车,雷小曼他们先调来女文员失踪地的录像。遗憾的是,监控里的车牌号不清晰。
关政委急不可耐地打来电话,问小邓查得怎么样了。邓中只得如实汇报:“监控太远,画面一团模糊。要是这样查下去,咱们的工作量可太大了,大海捞针啊。”
关政委说:“别查监控了,小邓你忘了?咱们市的出租车去年不是安装了车载GPS定位系统吗?查查那个时段所有经过发案地点的出租车……”
邓中挂上电话,笑了:“好家伙,车载GPS定位系统本来是保护出租车司机安全的,想不到先用它来查司机犯罪了。”
两个人在电脑前把女文员上车的时间前后各延长了五分钟,扩大搜索范围,防止漏掉嫌疑车辆。经过筛查,他们发现那个时段路经当地的出租车总共有九辆。
两人很兴奋,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而且,范围越来越小。
“真巧,还有我同学的车。”雷小曼觉得很有趣,“A86664。”
“咱也别费劲了,告诉我你同学的地址,抓过来就行了。”邓中跟小曼开玩笑。
“哈,人家是女的。”雷小曼说,“高中同学。”
“怎么?女的就免检啊?”邓中绷紧脸,紧追不放。
雷小曼说:“以前是她哥开夜班,她爸开白班。这一个月来,换成白天她开,晚上她爸开。”
见邓中不解,雷小曼赶紧解释:“她哥死了。跳楼。”
接下来的筛查,让雷小曼不得不严肃起来。对事发当晚高彩凤失踪地皇后酒店方圆两公里之内出现的出租车筛查发现,六点三十二分至五十分之间总共有二十四辆出租车经过该地区,而两组出租车中唯一重复出现的,只有A86664。
刚才还谈笑风生的两个人,马上安静下来。
“不可能。”雷小曼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我凭直觉判断,庞娟不可能是作案人。”
“警察办案不能凭直觉。”邓中提醒她。
邓中跟关政委汇报筛查结果。得到的指令是,继续筛查与其他四宗失踪案有关的出租车信息。
邓中转身又去忙活。雷小曼坐在那儿,突然像一个外人。等结果的这段时间,很长,也很短。
另外四宗失踪案现场,只有许兰兰案发现有A86664。雷小曼这才舒了一口气。
邓中说:“你别高兴得太早。虽然你同学的车在另外四起失踪案案发地只出现过一次,但跟另两起失踪案合并考虑,这个概率已经不低了。你同学有重大嫌疑。”
走出去,雷小曼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雷小曼始终不相信,“10·12”案竟然与庞娟有关。她舒展了一下腰肢,这段时间太紧张了。好在案件即将告破,专案组就要解散了。如果真是庞娟,那也是她罪有应得。雷小曼很留恋这段日子,紧张、充实。
回到专案组,认尸工作也基本完成。说“基本”,是因为还有两名失踪者的家属不在本市。那四具尸体,确认属于“10·12”案受害者。
关政委说:“出租车GPS定位系统记录了A86664四次进入过团庄村境内。而且,日期与失踪者失踪日期相吻合。A86664有重大嫌疑,立即监控。雷小曼,你确定A86664白天是庞娟开?”
雷小曼说:“确定。前天在一起吃饭我还问过她。”不过,雷小曼不甘心。“庞娟的作案动机是什么?不是我偏袒同学,庞娟一不缺钱,二又不是男人,难道她也同性恋?不可能……”
邓中说:“作案动机很难说,变态凶手多着呢。”
关政委下令:“先抓捕,讯问后再说。”
雷小曼提出回避。
关政委想了想,说:“也不用回避了,你把通讯工具交上来,留在办公室做点儿文案工作吧。”
十三
为避免凶手狗急跳墙,专案组制定了好几套抓捕方案。最稳妥的方案是诱捕,联系庞娟,看她现在在哪儿,然后见机行事。当然,最合适的执行者还是雷小曼。
凌晨三点十四分,雷小曼打通庞娟电话。
“庞娟,在哪儿呢?”
“还能在哪儿?开车呢。”
雷小曼一惊,看看关政委。关政委向她点头,示意她稳住。
“你不是开白班吗?”
“唉,我没跟石东海干了。那个变态佬!以后,开车就是我的专职了。”
“什么意思啊?”
“什么什么意思啊?以前我爸心疼我,让我开白班,晚上能跟石东海在一起。现在我们分手了,总不能还让老人开夜班啊。”
“等等,那白天一直都是你在开么?”雷小曼想进一步确认。
“不是一直都,石东海在开,我替他守店,他还不该替我开车?”
……
情况又有变化,出乎所有人预料。
关政委不放心,让雷小曼给庞娟家里打电话,进一步证实。
电话响了好久,庞母才接起来:“谁啊?”
雷小曼刚想发问,那边就传来一个老男人的埋怨声:“半夜三更的,谁的电话啊?还让人睡不?”
雷小曼赶紧叫了声“阿姨”,对方仿佛怔了一下,旋即挂断电话。
排除庞父。庞娟的话得到证实,石东海有重大嫌疑!
关政委立即向上级汇报。
雷小曼打开办公室窗户,天像是突然被拽了过来,近在咫尺。那一天,庞亮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跳起来就能够得着天?
外面漆黑一团,只有遥远的东方泛出一片白,像黑幕后浸透出的一点点亮光。
雷小曼想起来了,团庄村是石东海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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