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侧写
2013-12-29崔民
看《啄木鸟》的时间很长了,在纯文学衰败到极的当下,《啄木鸟》还能坚守阵营就更加令人钦敬。
看《啄木鸟》的大多是警察,为《啄木鸟》写稿的大多也是警察。我不是警察。只是,我的身边有许多警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位高权重的无足重轻的……即便如此,开始,也没有想过要写一部这样的小说。
《正面打击》是我完成的七部小说中的第五部,却是写得最快的一部。我特意翻了一下修改稿,没错,从开始到结尾,一个月,整整一个月。《正面打击》原不叫这名字,最早叫《天使的翅膀》,我的底稿中有一版还写着《Angel’s Wing》,后来我觉得太直白,改成《天使之羽》,最后,应杂志社的要求,改成现在的《正面打击》。于是,我忽然想起当初是怎么就上手开始写这部小说了。
那时候,我住在特警队大院,普通的多层住宅,一共就五栋,五栋楼呈U字形排列,被包围的空地是一块不大的操场,整天都是一群年轻人或跑或跳或在沙坑里匍匐。有一天,这群年轻人接到紧急任务,集结出发,两天后,他们回来,有两个年轻人升职。这次的任务是捣毁一个与境外勾结的敌对势力团伙,这不是演电影,不是吹牛皮,在新疆这个特殊的敏感的地域,警察,尤其特警队员,这是最重要的使命之一。
我是后来听说的,当时将那个窝点包围时,里面也已经意识到大势已去,但仍负隅顽抗。短暂交火后,上级命令抓活口,只一声号令,两个打头阵的特警队员没有丝毫迟疑,掀开地板上的隐蔽门就跳了下去。地下室一片漆黑,他们刚站稳脚跟,他们的眼睛还没有适应骤然变黑的环境,就感觉到人的喘息和刀劈下来带起的风声。好在,他们反应迅速,好在,对方只有一个人,好在,对方没有弹药了。所以,他们完成了任务,他们得到嘉奖,他们升职了。
说得轻松,我听得后怕。在跳下去之前,谁也不知道那下面有多少人,在跳下去之前,谁也不知道那些人手里有什么样的凶器。即便是那个手里只剩下一把刀的凶徒,如果他做好准备……
我认识的警察,工作之余都尽量不穿制服。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和几个朋友在夜市上小坐,就看不远处突然间起了骚动,人们四下奔逃,原来是两个喝了酒的年轻人打起来了,掀了小吃摊的桌子,一地狼藉。摊主惊慌地喊:“谁帮着叫警察啊!”
当时,我们中间有一个小警察,这是他的休息日,他并没有穿制服,他的女朋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将他牢牢地固定在椅子上。他看看骚动的人群,低头,继续吃东西。慢慢的,打架者双方的朋友开始围过来,板凳、啤酒瓶、西瓜刀、烤肉钎子……他们抓着什么是什么,两群人沉默着从两头往中间凑,眼看局面就要失控。那个小警察推开眼前的碗,看了看女友,掰开她的手,站起来。他上前一把首先将两个还在撕扯的年轻人牢牢控制住,接着大声说:“我是警察!你们,还有你们,把手里东西都放下!放下!”
两边的人都停下来,互相看看,有人悄悄扔下了手里的啤酒瓶,接着,其余的人也陆续放下了手里的家伙。但是,两边都没有散去,就那么对峙着,最中间,是那个小警察,和一手一个抓着的打红了眼的酒鬼。他就那么抓着他们,一步一步朝外走。人群慢慢给他们让开一条道。我看着他的背影,我看到他衬衣的后背有汗湿的痕迹,那肯定不是因为刚才出手那两下造成的。还好,警笛声由远及近,辖区派出所接警赶到,他将两人交给他们,简单说几句,而后折回来。我们还在那里坐着,只是,他女友哭了,哭得挺厉害,然后站起来,抓起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们都站起来,想去追,可是,都没有动。我们也不敢看他,害怕看到他眼底的悲哀和无奈。他就那么站着,看着女友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
我住的那个大院渐渐热闹起来。有那么一两年的时间,院子里每个月都有花车进进出出,单元门上的大红喜字糊了一层又一层。再后来,年轻的小夫妻们就抱着孩子了,再后来,这些孩子都到了上幼儿园上学的年龄了。当年的小警察们已经从特警的岗位上退下来,有缉毒的有刑侦的有反扒的,这时候差不多都是单位的骨干和中坚力量了。
每天早上,都有一辆车停在操场边上,或者是面包车或者是越野车或者是轿车,或者刷有蓝白两色的警用标识或者挂着警用牌照,把一群孩子塞进去,车就开走了。等到傍晚,一群孩子被当中某个孩子的妈妈一齐接回来,可能是五栋楼中的任何一家,孩子们挤在一起做作业,等着某个妈妈喊开饭,围着桌子坐一圈。门铃会不时响起,就有一个孩子被爸爸或妈妈接走,等到天黑透了,可能还有一两个孩子没人来接,这个妈妈就扒小猪仔一样给孩子们洗澡安排他们睡觉,然后还要把一堆穿脏的小衣服或小鞋给洗干净。
没错,这个院的孩子,都经历过这样的集体上学和放学,集体吃饭和睡觉,都有共同的干爸和干妈。
网络无所不能的今天,谁也不能幸免,或福或祸。一则警车私用的视频疯传,从而断送了一个能力卓越的刑警队长的前程。没有申辩也无从申辩,每天早晨送孩子上学的车还是静静地停在操场边,只不过从警车换成了私家车,从穿戴齐整准备开始一天工作的爸爸换成睡眼惺忪头发还蓬乱的妈妈。她们只是淡淡一笑:“孩子小,必须接送。以前想偷个懒,男人每天要准时上班,正好把孩子们都送到学校。既然上面说不许,不让他们送就是了,大不了,回来再睡个回笼觉。”
这个大院的孩子,基本上都在一所学校读书,这个大院的警察家属,基本上由全职太太组成,间或做点儿不用按时按点的小生意。没办法,两个人,总有一个人要照顾家照顾孩子。只是,外面的人不知道。
一个警察,三十出头,不穿制服的时候看起来挺讲究,像个事业有成的青年企业家,但他给人的印象并不好,只要开口就满嘴脏话而且酒风极差,一喝就醉一醉就闹,闹起来连喊带骂最后总是哭着睡过去。他青梅竹马恋爱十年结婚五年的妻,和他最好的朋友一起背叛了他。一个月三十天,有二十天他都在值班加班,这二十天里有至少十天,他的妻和他的好友就像夫妻一样生活着。最后,在一个没有预兆的下午,被兴冲冲赶回家给妻过生日的他轻易撞破……
还是他,在前往犯罪嫌疑人家中实施逮捕时,意外发现对方尚未成年的孩子在家。他没有破门而入,没有大声厉喝,没有掏手铐,甚至没有让嫌疑人当面履行程序,而是告诉孩子,自己是他爸爸的朋友,来通知他爸爸出差。直到孩子的爸爸刑满释放到派出所送锦旗,周围人才知道,几年的时间里,他一直负担着那个孩子的生活和学习。
并不是想为警察歌功颂德,真的,我见过的坏警察也有,仗着披一身制服无法无天,我也在心底痛恨且鄙视这些败类。但是,同时,不由自主地,眼前会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平凡的脸孔,朝着孩子张开双臂的爸爸,抱着生病的孩子狂奔在午夜街道上的妈妈,站在窗前一直盯着大门口等家长来接的孩子……
我终于能够回忆起来,为什么在最初写这部小说时,我要给它命名为《天使的翅膀》。是的,就像有些前辈批评的那样,在这部小说里,我写的警察,无疑是正面的甚至是完美的,按戏剧元素来说,有激烈的冲突矛盾有鲜明的人物反差才会更精彩。可是,我宁可不要这种精彩,我也想给他们一个美好的结局。在写这部小说时,几乎一气呵成,没有纠结的痛苦没有无法取舍的烦恼,我在里面写到打击,他们承受的打击,几乎都是正面打击,无论来自罪犯还是亲人。我敲着键盘,盯着屏幕上跳出的一行行字,眼前出现的,却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面孔上,写满着生活的疲惫和辛苦。虽然我知道,悲剧能给人以更深刻的印象,但是,所以,我一厢情愿地坚持想要一个美满的结局,我更想给他们一个温柔的侧写。
这是我心里最真实的声音。
责任编辑/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