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乡人
2013-12-29秦羽墨
蛇行人道
一条蛇混在棕绳中从横梁上搭下来,看起来和棕绳没什么区别,但从窗户挤进来的风出卖了它,所有的棕绳都吹荡起来,只有它纹丝不动。这是一条活出经验的蛇,此刻它的眼里只有老鼠,丝毫不为其他因素所扰。在这座废弃的老宅中,肯定还有其他同类,不然墙角的那团影子怎么黑得那么沉。
这是蛇的季节,旧石灰窑和废弃的老宅,还有那些残垣断壁是蛇最爱出没的地方。它们喜欢沾着人气走,它们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粮食,有粮食就会有老鼠。蛇把村庄当成了自己的狩猎场,不断在路边的草丛中制造种种血案,青蛙的哀鸣此起彼伏,惨烈而悲壮。
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起就知道我们永州是产蛇的,似乎毒蛇遍地,为祸人间,并且很多人都以捕蛇为生。其实柳宗元的《捕蛇者说》不过是个寓言,“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的蛇并不存在,那样的蛇,世上根本没有它的藏身之处。蛇也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人,总是人先伤害蛇,蛇才会伤害我们。
和一条蛇相遇是一种缘分。
那是条金环,是一种致命的毒蛇,我们在山道中相遇了,差点儿就踩着了它。若不是我反应及时,将发生一场乡间的交通事故。我停下脚步盯着它,不敢过分靠近,也没捡石头扔它,我担心激怒了它反而不妙。它似乎也因为我这个庞然大物的出现愣住了,路走到一半,迟疑地停在那儿。从它那羞涩和不很自信的眼神中,我能看出这是一条初次与人打交道的蛇。它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条人道,它们蛇并没出过力,最后很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蛇向来偏爱人道,它们常常横在大路上,就算遇见人,只要手上没拿家伙,它们也不会怕,走得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的,很有一种有恃无恐的派头。走夜路踩到蛇是常有的事,好像我们开的路是给它们走的一样。它们知道这是一条可靠的路,人已经在上面走了几辈子,只要顺着这条路就能找到村子里去获得它们所需要的东西,绝不会走偏,徒劳无功。想到这儿,我便觉得很有趣,人聪明一世,在这个问题上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完全沦为了蛇的工具。村里人一见到蛇就喊打,说是为民除害,大家都为蛇占了我们这么大的便宜而愤愤不平,只是等人扬起家伙的时候,蛇早就溜得没影了。我倒觉得这有点儿强词夺理,很多人一辈子都在琢磨怎么占点儿小便宜,蛇这样做了,人就看不下去了,其实,让它们走走我们也没有损失啥。可大家不这么想,他们觉得蛇是有毒之物,是会咬人的,打死一条算一条。
蛇的聪明在于不像人那样把时间全浪费在吃上,它们吃一顿能管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在世时,常骂我是懒秋蛇,其实蛇才不懒呢,它们替我蒙了很多冤,挨了很多骂。它们的冬眠绝非偷懒,而是把大半时间都用在了思考。孤独和思考让蛇活得更加长久,不像人,一辈子奔波到死,也不知道为个啥。一条聪明的蛇陷入冥想之中,终于忘了年龄,以至成了妖。难怪山里的传说,蛇妖占据了半壁江山。想到这儿,我一点儿不怀疑那些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也能活到两百岁,最后老得像个神仙。
有两年我在村里是个闲人,既不肯死心塌地做个农民,又不能很好地把书念好,整个人心浮气躁,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因为找不到出路,只好暂时窝在村里,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想干。当时我正处在长身体的年头,有些精力过剩,总想要找点儿什么事发泄几下才舒服。那两年我对家里的现状很不满意,觉得父母很没出息,一辈子在村里也没整出啥像样的事来,我看啥都不顺眼,总要挖一锄头砍一斧子,让所有的一切都按我的意志来修理修理才甘心。
村里有很多山边地,那是先人们从山边的草坪开垦过来的,通往地头的路都是陈年老路,山路曲曲折折的大多要绕很大一圈才到地头,要走很远的空路,而且那些路常常陷落在荆棘和柴草之中,每隔两年就要彻底修理一次。那一回父亲要我把地里的玉米挑回家,可是我走到半路就没力气了。我望着那条七拐八弯的路,满肚子怨气。这路咋这么远,干吗不修一条近的?村里人也太懒了,太笨了。第二天我就扛了锄头拿着柴刀修路去了,我要造出一条新路,一条更直溜、更便捷的路,这样就用不着把那么多的时间花在路上。经过几天的努力,我终于在以前的基础上修通了一条新路,从村头到地里的距离减少了三分之一,而且比以前的路更加宽敞。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村里人一定都很感激我。我甚至觉得要是村里人都像我这么想,村庄早就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尽是些羊肠小道,平白无故把半辈子都浪费在路途之中。
可是,我错了,我开的路大家都不走,他们还走以前的老路。因为没人走,新开的路不到几个月就长满了荆棘,从大地上消失了。我想过重新修通那条路,但一看见满眼的荆棘,就再也提不起信心。
我和大家一样,又回到了那条崎岖难走的老路上。
我心里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为啥大家新路不走,而坚持舍近求远。直到有一天,我在那条路上一连遇见好几条蛇。那天,我从地里劳作回来,先是看见几条大黄,后又碰到一条金环蛇,还差点儿不小心踩在一条赤练蛇身上。我知道这一带是多蛇的,但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它们一定得了祖先的遗训,这是一条踏实可靠的路,借了人的足迹,既省力又安全。蛇很少自己开路,不走人的路就走其他动物的路,我们已经把路走好了,它们光捡现成的,它们知道重新探出一条路会付出多大代价。蛇都知道这些,何况在这里生活了祖祖辈辈的人?这条老路就像这么多年的生活,就像他们脚下的那双旧鞋,大家已经习惯,如果换一双新的他们连路都走不稳当,更无法预知一条新路上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村里一定有很多人产生过跟我一样的想法,开辟过很多路,但最终留下来的只有那么几条主道。一个村庄不是谁想改变就能改变的,一条路不是谁想走就能走得通的,要知道,这个村庄可是多少代人的村庄。村里看起来不起眼的几条路,兴许是我们走了几辈子才攒下的。每攒下一条路,就如同攒下一笔财富。年轻人不知道这个理儿,还以为祖辈无能,直到碰了壁摔了跤,才明白过来。难怪父亲看到我做这些的时候都不闻不问,既不劝解,也不予支持,也许他当年也是这么错过来的。他知道,这些道理原本很简单,一说就明白,但要真正理解,只有靠自己去领悟。
他们的一辈子原本就是准备花费在这些弯路上,要是把路修直了,那才是真麻烦,他们多出来的时间放到哪里去?多余的人生该怎么安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他们就这么一直过下来了。
在村里经受了这次挫折后,我的心绪开始明朗起来,似乎明白接下来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走。那时候我还年轻,难以说服自己在村庄待一辈子。
我决定拼死一搏努力考学,实在考不上再出去打工,我已经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新路都有价值,而考学是一条被求证过的路。既然大家都这么走,我也走走试试看,总比我胡冲乱撞好。结果,一走就走到了现在,虽说不易,但到底还是走过来了。如果留在村庄,我不知道那里是否有一条路是我能走通的。
我知道是蛇占据了我原本的路,把我挤到了另一条道路上。那么,我是该感激蛇还是埋怨蛇?现在还说不好,我的路才开始了很小的一段。
人行蛇迹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当年那样一个劲地想离开村庄。响生就不,他是个捕蛇人,离不开大山……
站在操场罚站的响生垂头丧气地看着自己的脚,烈日正高高地照耀着他,我小心地将视线瞥过在黑板上写字的老师朝他望去,窗外的他和他的影子都是那么短小,我知道,那时他想着的依然不是老师教训他的话,而是他的蛇……
早上他在上学的路上抓住了一条蛇,带到了学校里,吓得女生在教室里尖叫连天,四散逃命。他是老师嘴里那种“油盐不进”的家伙,老师不止一次警告过他。但他就是这样,眼睁睁地让蛇从他跟前跑掉,比揍他一顿还难受。他平日里没事逮着蛇就绾成环挂在脖子上,像是铁环,又像是花环,其实是乌梢和赤练,走近了吓人一跳。这两种乌黑和色彩斑斓的蛇,在他手上就像布条一样听话。我怀疑响生身上流的血和我们不一样,他还是几岁小孩儿时就格外冰冷乖僻,不怎么合群,总是人影飘忽,再次出现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条蛇。
响生家祖上三代捕蛇为生,他爹刘猛子是蛇精怪,能用鼻子嗅出蛇的气味,发现蛇的行踪,爷爷黑皮更是号称“蛇见怕”。那一年,黑皮独自进山捕蛇,不想竟和一条大蟒狭路相逢。捕了一辈子蛇的黑皮知道蛇和自己只能活下其一,他也明白光靠人力与蛇斗是绝难取胜的。他想到了一个他也只是听闻的法子,他没有确定的信心,但他只能赌上一把。他把蛇逗起来,然后拼命与之纠缠。那是一条饿坏了的蛇,一闻到活物的气息就急不可待。但蛇的身躯过于庞大,蛇跟着他跑了一天,最后累得精疲力竭,这时黑皮突然抡起一块巨石把蛇头砸了个稀巴烂。当他背着六十多斤重的蛇走到村口时已经被累得瘫倒在地,那条蛇村里很多老人都是见过的。
响生第一次抓蛇,还跟我有关。二十年前的那个上午,我和几个孩子被一条大蛇拦住了去路。那是一条大黄,看起来不下七八斤。大黄是比较温和的,平时并不太放肆,可那天,它却横在路中间,不停地吐信子盯着我们看,它大概知道我们还是一群孩子,很好欺负,所以怎么都不肯给我们让路。有些蛇确实欺软怕硬,比如鸡冠蛇吧,路上碰见了会跳起来和人比高,要是高过了人会主动攻击。鸡冠蛇也有软肋,它怕风声,脱下鞋从它的头顶扔过去,它就会被吓跑。鸡冠蛇毒性极大,却偏偏不值一文钱,抓蛇的人根本就不理会它们。大多时候,在路上遇见蛇,蛇都会自行离开。没想到那条大黄很是猖狂,和我们对峙着不愿离开。蛇也没想到会出现一个能捕蛇的孩子,响生拎着棒子和石块动作神速,蛇反应不及,在一场出人意料的混战中成了冤死鬼。我想,它就是到了地下也是不甘心的,居然死在了一个小毛孩儿手上。站在旁边的我看得惊心动魄,那一年响生才八岁,第一次和蛇打交道就一鸣惊人。
那条蛇被我们拖回来在晒谷坪架锅煮了,大家每人都捞到了一碗蛇羹。但他爹刘猛子似乎还不太满意,他说:“可惜了一条好蛇,就这么打死了。”他不为儿子担心,却为一条死蛇惋惜。
没事的时候响生会跟我们说一些关于蛇的事情。蛇走过的路土渣会抹得特别平;蛇蜕过皮的地方,绝不会再次出现;蛇要是进了洞才好,只要扯住尾巴不放,往洞里灌水,土被淋湿了蛇鳞使不上劲,会很容易被拉出来,提着尾巴,迅速用力上下一抖,蛇身就软了,骨节就散了,就再也使不上劲,没有力气回头咬人了……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好像捕蛇是一件谁都能做到的事情。
捕蛇日久的响生变得越来越安静敏锐,眼睛黑亮黑亮的,像抹了一层油,有一股特有的寒气从中射出来。那是一双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很少有人敢和他对视。他的皮肤也迅速晒黑了,比我这个外号黑子的人还要黑,而早先他是很白的。
有一天,他激动万分地跑来告诉我们,他发现了一只蟾蜍正在吞吃蛇。他的话让人匪夷所思,我们都想去看个究竟。结果,在村口的旧石灰窑,我们一个个全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只硕大无比的蟾蜍,正在吞吃一条小赤练蛇,蛇身已经进去了大半,只剩一截尾巴在嘴巴边卷曲,挣扎着摇晃。还有几条大一些的赤练蛇,似乎也跟我们一样,惊呆了,只是抬着头看着眼前的一切。大家害怕惊动周围的赤练蛇,赶紧跑开了。我那天晚上回来后做了场噩梦,梦见被一群赤练蛇追赶,一直赶到了悬崖边……
响生没能上完初中,他爹觉得上学还不如捕蛇有前途,他不希望祖传的捕蛇技艺传给外人,响生是独生子,我们村唯一的独生子。
捕蛇者每年只忙三四个月,收入比一般庄稼人高很多。金环蛇和草鱼蛇一条能卖几百上千,五步蛇朝天喊价。当我们在地里忙死忙活时,他们父子却抄着双手在野外瞎晃悠,落得个自在清闲。那时候,我可羡慕他了,他从来不用搞“双抢”,他们家种的那点儿田,没几天就忙完了,而我却要累半个多月。我更羡慕的是,他再也不用每天背书考试,为一个未知的前途削尖了脑袋,在千军万马中挤独木桥,一个农村的孩子哪那么容易挤得上去。我经常想,我咋就没有一个会捕蛇的爹,这就是命呀。有好几次我在放学的途中看见他一手提着一个麻布袋,一手拿一根特制的短小的“T”字形木棍在山里晃悠,我跟响生说:“你他妈过的是神仙日子。” 他只嘿嘿地对我笑,笑完又消失在了山道中。
最最让人嫉妒的是,我上高中时他就盖了新房,我为高考没日没夜苦熬,生死未卜之时,他却娶了当地最漂亮的女人。那可是儿时所有伙伴的梦中情人,我估计很多人都在为她拼搏,等待有机会去登门求亲,却被他捷足先登了。
但我对他的羡慕和嫉妒并未维持多久,因为他爹刘猛子死了。刘猛子是在响生结婚不久后死的,死于五步蛇。
五步蛇是山里最毒的蛇,也是价格最高的蛇,一旦被这种蛇咬了,可能五步致命。刘猛子当然知道这个,他捕蛇时通常都带着蛇药,然而捕蛇人一辈子都生死一线,这是他们的命运,刘猛子没能逃过这次劫难。他死的时候还一手拿着药瓶,显然他想自救,但一切没来得及就倒下了。
刘猛子死后,响生就和五步蛇干上了。这种蛇有严格的生活习性,活动范围有据可循,它只会在林子深处的潮湿地带出入,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走很远。那几年,每年的七八月份响生都要进山在那一带巡视,反反复复,路都踏出了好几条,却始终不见蛇的踪迹,但他也不气馁。每次看见他失落而回的样子,我又难过又高兴。他要为父报仇,谁又为蛇报仇呢,这么多年来死在他们父子手上的蛇实在太多。都说蛇毒,可事实上无故被蛇咬伤的人极少,总是人先惹了蛇,蛇才会去咬人。人和蛇要是能和平相处该多好,这个村庄不只住着人,众多生灵也需藏身之所。要是我跟他说这些,他肯定以为我疯了,他这辈子就是为捕蛇而生的,他和蛇的关系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五步蛇到底还是被响生抓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咬死他爹的那一条。
这种蛇已经遁迹多年,是濒临灭绝的种类,两斤左右的蛇,已是天价了。响生并没立马卖掉这条蛇,也没有杀死它,而是放在自家的地窖里养着。那段时间,他不再去捕蛇了,休息了起来,只是隔三差五去抓老鼠和青蛙喂蛇。开始大家都以为肯定是他觉得这条蛇太难得,个头还太小,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才逮住,就这么卖掉划不来,可后来那条蛇养到了三四斤重,有人出了大几千的价钱,他还不愿松口,没人知道他脑子里想些什么。
那天,他在给地窖里的蛇喂东西时突然心血来潮,要把蛇提出来看看,结果就出了事。五步蛇性情凶悍,加上长期被困在地窖里,一见天日就生猛异常。尽管响生倍加小心,还是在手臂上挨了一口。不知道是伤口部位离心脏远,还是他提前备的药起了作用,他虽中了毒,却还死死地抓着蛇,在倒地的那一刻,他不但没有松手,还在蛇的七寸上反咬了一口。那一刻,他一定看到了死亡的模样,潜意识要和蛇同归于尽。
响生女人回家时,看见昏死过去的丈夫和一条死蛇倒在一起。响生被送到医院救了过来,但因为蛇毒的渗透,再也不能说话,从此成了哑巴。都说蛇毒,没想到蛇被人咬后死得比人更快,人竟然比最毒的五步蛇还要毒!如果他不养蛇,或者早点儿卖了,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事情过去多年,有人问他当时哪跟筋搭错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或许,这一切都是命吧。
如今,成了哑巴的响生依然在家捕蛇。以前捕蛇是因为有利可图,如今成了哑巴的他干事诸多不便,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出门打工,捕蛇是他唯一的一条活路。
回老家碰到响生,发现他的皮肤愈发地黑了,而且粗粝得可怕,起了一大圈一大圈的皮,像挂着一层蛇鳞。他看见我只是一个劲儿打哑语,像一条不会说话的蛇。他儿子已经在县里读四年级,问他会不会再教儿子抓蛇,他使劲摇了摇头。他希望儿子能好好读书,以后干点儿别的。我知道他是不想儿子步自己的后尘。不知道,他会不会收一个徒弟将他的捕蛇绝技传下去。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