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子记
2013-12-29李玉娇
一
事情要从一条内裤说起。
那是种很廉价的内裤,做工粗糙款式陈旧,布料成分也十分可疑,标明纯棉线的,其实掺杂了很大比例的化纤进去,闻一闻还有股缝纫机油味。一条售价三元五角,三条扎成一捆,只要十元钱。按理说谁也不会把它太放在心上,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秦香兰把一条内裤放进袖筒里时就有一种玩笑的意思,并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和那个可耻的字眼儿有什么联系。崔安推着购物车在前面走,她捏着钱包跟在后面,到达超市收款台时,她几乎已经忘记袖筒里还有一条内裤的事了。她的表情轻松自如,付款的动作大方舒展,谁也不会怀疑她袖子里有什么乾坤。没有想到,那条内裤自己从袖筒里跑出来,和几张钞票一起递到了收银员面前。收银员愣了片刻,大概在思考这条内裤来自何方。秦香兰抢先反应过来,说还有一条内裤没有收款。收银员看她一眼,没说什么,端起扫码器“叮”地来了一下。事情到这里本来就该结束了,即便秦香兰最初的动机并不光明磊落,她的违法犯罪活动也适时地戛然而止了。如果真要仔细计较一番,受损失的应该是秦香兰,还没走出超市大门,就平白无故多花了钱。秦香兰心里就有些懊恼,寻求安慰似的看一眼崔安。崔安也恰好回过头看她,目光阴冷地冒着寒气,一张脸沉得像黑锅底,显然对她是生了气。秦香兰就白了他一眼作为回应。
这时候,秦香兰还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错误估计了在家庭中的地位,以为自己仍然还能起到主导作用。
事实上,多年来秦香兰始终为嫁给崔安而懊悔不已。她不止一次对好友莫思琪说过,如果没有那个下午,她就会嫁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过上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那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莫思琪说,我看崔安那人挺好的,你别不知足了。
秦香兰说,那就让给你算了,省得我看着他闹心。
莫思琪说,这话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后悔。
两个人就咯咯笑着滚在一起。她们从小到大一直是无话不谈,典型的发小兼闺蜜,隔几天就要见一面打个电话,倾诉一番心底的秘密。秦香兰暗自觉得,莫思琪是上天给她的一份礼物,让她不幸的人生有了一点儿慰藉和温暖。秦香兰早已结婚生子,莫思琪心高,还没找到理想伴侣。
在那个下午到来之前,秦香兰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儿。一米六七的身高,皮肤白皙细嫩,大眼睛双眼皮儿,走在街上回头率相当高,追求她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崔安也是追求者之一,但各方面条件都不出众,属于被秦香兰忽略不计的那一类。让她举棋不定的是另外几个候选者,他们几乎一样优秀,对她也差不多一样好,实在看不出谁更适合当未来的丈夫。就在她为此伤脑筋时,那个噩梦般的下午来临了,她被崔安强奸了。
当时她彻底吓傻了,崔安把她推倒在床上时,她还没想明白对方要做些什么。对崔安这个人,她毫无防备,否则绝对不会因为借一本书而走进他的宿舍。直到下体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遭受了厄运。她想喊,可嘴被崔安捂住了,她挣扎,崔安像座山似的压得她动弹不得。事情结束时,崔安扑通跪在她面前,说这都是因为太爱她,他会负责到底,娶她当老婆。她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哭着跑了出去。
第二天,她抱着莫思琪哭诉这段遭遇时,还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已经彻底被改写了。她天真地以为,只要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就能把事情瞒混过去,接续从前的生活,找个合适的男人结婚生子,太太平平过日子。一个多月后,该来的东西迟迟不来,秦香兰才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莫思琪陪她去了医院。检查结果让她如五雷轰顶,她怀孕了。那年代,打胎只能在大医院进行,还要出示正规的手续和证明,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手术,却足以引起天大的轰动。万般无奈之下,秦香兰才委曲求全嫁给了崔安。随着儿子出生、长大、上幼儿园、读小学,秦香兰虽然偶尔还会感到一丝遗憾,但也已经认可了自己的命运,打算和崔安过一辈子了。
没有想到,崔安竟然会因为一条内裤提出离婚。
从超市回家的路上,秦香兰一直没理崔安,气鼓鼓地一个人在前面走。她恨恨地想,外人况且没说什么,你干吗拿我当贼看呢?秦香兰判断,崔安会追上来赔礼道歉。崔安没这么做,但到家时她的气也已经消了。她洗了洗手,就张罗给全家人做饭。没成想,崔安却追进厨房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冲她发起脾气。先是骂她素质太差,为一条内裤丢人现眼。秦香兰反驳几句,崔安一脚踢翻垃圾筒,大喊要和她离婚。九岁的崔大勇正在小房间里写作业,听到外屋的动静跑出来,抱住崔安的一条腿哭着央求。崔安拖着他在瓷砖地面上走了几步,见甩不开,就抬起另一条腿,一脚把儿子踹倒在地,撞开秦香兰,拉开屋门扬长而去。
这时候,秦香兰才突然明白过来,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联想到最近崔安的表现,她就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崔安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他们结婚后有过几年好日子,那时候崔安对她百依百顺,什么活都不让她干,拿她当仙女一样供着。偶尔想起那个下午时,秦香兰就肆无忌惮发通脾气,崔安还低三下四赔礼道歉。慢慢崔安就变了,脾气越来越大,也不把她放在心上了。仙女下凡落到人间,秦香兰担当起家庭主妇的角色,每天为柴米油盐劳神费力。再提起往事,她刚开口就会被硬邦邦顶回去。崔安理直气壮说,我看是顺奸,要是真不乐意,你干吗不去公安局告我?秦香兰哑口无言,生米早已做成熟饭,还有什么好说呢?崔安却变本加厉,经常在外面喝酒应酬,往往三更半夜才回到家里。最近一段时间崔安回来得更晚了,偶尔还会夜不归宿。秦香兰问起,他就骂骂咧咧让她住嘴,说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在外面结交朋友。秦香兰终于明白,当初的懦弱种下了苦果,她的日子只能在苦涩中度过了。哪里想到呢,就是这样的苦日子又横生波折。
秦香兰给莫思琪打电话,说崔安有了别的女人。莫思琪说她自寻烦恼,男人嘛,都要在外面干事业,整天围着老婆孩子转,还会有啥出息?再说了,你又有什么证据呢?秦香兰没证据,只有一种直觉,虽然她认为准确无误,却无法摆到明面上。秦香兰说,就怕他事业成了,出息有了,到头来不要老婆孩子了。莫思琪说,你放心,他要是真敢那样,连我都不会放过他。
二
秦香兰虽然觉得莫思琪说得有道理,男人确实应该以事业为重,需要应酬交际,但把事业干到打儿子骂老婆的份儿上,怎么说也不大正常。但她也没想过跟踪崔安,她是个自我保护能力不强的女人,不会像别人那样把男人看得紧紧的,后来之所以跟踪了,完全是形势使然逼不得已而为之。
崔安踹倒儿子冲出家门后,一整夜都没有回来,给他打电话也不接,秦香兰就有些着急,但她还是认为第二天崔安气消了,就能主动回家吃早饭,以前发生摩擦都是这样的,崔安回来还会嬉皮笑脸赔不是。但等到第二天下午,崔安仍然没回来,再给他打电话,提示说已经关机。秦香兰坐不住了。安排儿子吃过饭,收拾好桌椅碗筷,就心急火燎换衣服。崔大勇问她是不是去找爸爸,还捏起小拳头,拍着胸脯说要一起去,找到就把爸爸揍一顿给妈妈出气。秦香兰敷衍说,不是找爸爸是去买水果,就急忙出了门。
秦香兰去了崔安单位。原本她打算冲进办公室找崔安,到大门口又改变主意,这么做太不给崔安留面子,闹不好会让矛盾更激化。秦香兰踌躇片刻,就没往里面走,站到马路对面一棵梧桐树下面。她要等崔安从单位里走出来。
等待的过程中,最初她在心里骂崔安不是东西,当年死皮赖脸追求自己的是他,如今打孩子骂老婆闹离婚的还是他,秦香兰就做好了把崔安臭骂一顿的准备。等了一会儿,秦香兰的气就有些消了,莫思琪说得有道理,自己确实没啥证据,那条内裤也不算光明正大,她就不想再深究下去,只要崔安赔个不是回家就可以了。
秦香兰刚这样一想,崔安就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崔安走得很匆忙,看上去有什么急事,虽然距离不远,却没有看见她。秦香兰从树下出来,正想把他喊住,崔安却抬手拦了辆出租车钻进去。秦香兰愣了一下,出于一种本能,拦下随后开来的另一辆出租车。坐进车里,秦香兰突然有些紧张,牙咬得嘎嘣嘣响,手心里握出两团汗,她还没想好,真发现丈夫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自己该怎么办?
出租车行驶二十多分钟后停下来,秦香兰走下车,见崔安进了一个小区大门。这个小区她非常熟悉,他们从前的家就在这里,是间一室半的小房子,半年前搬到大房子后,崔安告诉她把这儿租给了别人。秦香兰走进大门,前面的崔安拐了两个弯,果然走向从前那个家的方向。秦香兰心里纳闷儿,已经租给别人了,他还来这里做什么?见崔安走进楼门,秦香兰没有立刻跟进去,她忽然想起来,搬家时崔安有几捆资料留在这边,会不会是工作中急用,他才打车过来取?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贸然闯进去就太不像话了。
秦香兰在一棵树下等了十几分钟,不见崔安出来,这才走了进去。在自己家门口,秦香兰把耳朵贴在门上,努力听了一会儿,里面似乎有动静,又似乎没有,她就打算敲门喊崔安。手已经抬起来,她突然又放了下来,她想起,屋门的钥匙还挂在自己的钥匙串儿上。她小心翼翼开门,轻手轻脚走进去。客厅里没人,卧室门虚掩着,一阵呻吟从里面传出来。秦香兰几步冲过去,撞开卧室门。
看见床上两人赤裸的身体,秦香兰尖叫一声,紧接着脑袋一晕,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她咬牙扶住门框,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去。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她看见男人正是自己的丈夫崔安,而那个女人,竟是她的好朋友莫思琪。秦香兰大脑一片空白,有句话却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她指着莫思琪问,你口口声声说干事业,干事业,崔安的事业咋就干到了你的身上去了?
秦香兰两只脚仿佛踩在棉花上,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刚冲到床边,眼前突然一黑,她就晕了过去。
秦香兰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头靠床边坐在地上,额头刺痛,抬手摸到一片黏糊糊的血。有一阵子,她没明白为何会在旧家里,还莫名其妙受了伤。一种不安就沉甸甸压在心头上。突然想起崔安和莫思琪,不安就变成锐利的疼痛,瞬间把她刺穿。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那对狗男女显然趁她晕过去时逃之夭夭了。她耳边突然响起一句话,是两天前莫思琪在电话里说的,莫思琪让她放心,如果崔安不要老婆孩子,连她都不会放过他。秦香兰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直到笑出满脸泪水,才在一阵痉挛般的抖动中停下来。说这话时,莫思琪大概正在暗自发笑吧,笑她是个迟钝轻信的傻女人,是个看不住男人的傻×!当面亲亲热热出谋划策,背地里却和自己的丈夫偷情幽会,这就是她相处几十年的好姐妹啊,人怎么能可怕到这种程度呢?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相信呢?
秦香兰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也不知是如何站起来走出门的。她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崔大勇嚷着说肚子饿,问她买的水果在哪里。秦香兰摇摇头没有回答,硬撑着走进厨房,给儿子做好饭菜,就再支持不住,倒进客厅沙发里。崔大勇端着饭碗跑过来,问她怎么了。秦香兰勉强笑笑,告诉儿子没有事,妈妈只是有些累了。
当天夜里,秦香兰从沙发上爬起来,拨了莫思琪的电话。接通后,她只问了一句话,你们多长时间了?电话对面的莫思琪犹豫了一下,说了句对不起,似乎要解释什么。她就又问了一遍,你们多长时间了?莫思琪喊她的小名,再说对不起。秦香兰又问了第三遍。听到莫思琪说出“三年”后,她就挂断了电话。随后,秦香兰给崔安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同意离婚。
三天后,秦香兰和崔安在家里签下离婚协议。在她的要求下,莫思琪也到了场。财产分割时,秦香兰主动放弃一些利益,只要部分存款和那处小房子。她只有一个条件,把崔大勇留给崔安和莫思琪。这是她的一个预谋,她觉得有儿子在,他们就休想安生过日子。秦香兰笑着对莫思琪说,这是咱们从前说好的,现在我不但把丈夫让给你,连儿子也一起奉送了。
崔大勇听到话音儿,从小房间跑出来,一头扑进秦香兰怀里,哭着问是不是不要他了。秦香兰把儿子搂进怀里,咬着牙小声说,要永远记住,是那个叫莫思琪的女人,弄得咱们母子分离。秦香兰说到这儿,眼泪就涌到眼眶里,她一把推开儿子往外面走。崔大勇追上来,从后面抱住她的腰。秦香兰挣了几下,见挣不开,就盯着崔安看。崔安走过来掰开崔大勇的手。秦香兰走到门口回过头,叮嘱儿子好好学习,长大后要出人头地。话没说完,眼泪就下来了,她赶忙撞开门跑出去。
三
那个可怕的消息是崔安带来的。
后来,秦香兰有些宿命地觉得,崔安这个人就是她的冤家对头,是她这辈子摆脱不掉的噩梦,每次只要他一出现,她的悲剧就上演了。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是这样,如今仍然是这样。
崔安打来电话时,秦香兰正和丈夫、女儿坐在餐桌前吃晚饭。现在的秦香兰很享受每天的这段时光,丈夫回了家,女儿放了学,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即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也会有一种温馨和甜蜜的气氛。
电话响起来时,女儿正讲述学校里发生的一件趣事,逗得她和丈夫大声笑了起来。
秦香兰从餐桌旁站起来,脸上还挂着开心的笑容,她告诉女儿暂停一会儿,等她接电话回来再往下说。看到来电是江城的区号,秦香兰愣了一下,她有些纳闷儿,再婚后不久,她就随丈夫老王迁居到了丰城,丰城和江城隔着一千多公里,她与过去的生活也几乎再无瓜葛,江城还有谁会想起自己呢?她犹疑地说了一声喂,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苍老疲惫有气无力。秦香兰没想到是崔安,他们已经整整十四年没有联系过,崔安这个人几乎被从她的记忆中抹去了。
崔安显然也没听出她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请找秦香兰接电话。
秦香兰就更加怀疑,一个陌生男人找自己有什么事呢?她没有表明身份,反问对方是谁。
听到崔安这个名字,秦香兰的火气就上来了,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尽管已经离婚多年,自己也有了新的家庭,但对崔安和莫思琪的仇恨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表面上觉察不到,暗地里却像火山一样悄悄积蓄着力量,碰到合适的突破口就一下喷发出来。
你还有脸给我打电话?秦香兰在鼻子里哼一声说。
崔安听出了她的声音,慌张地说声对不起,尴尬地咳嗽一声,又接着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和你说说大勇的事,你毕竟是他妈。
秦香兰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她是不屑于说话。在她想来,崔安大概是以儿子为借口,找她要钱来了。当年离婚时儿子大勇九岁,十四年过去,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接下去,崔安就会说儿子有了对象,或者是要结婚了。以她对崔安的了解,这个卑劣的男人是不会放过一切伸手的机会的,更何况还有那个阴险狡诈的莫思琪在背后指使呢。
崔安犹豫了一下,结巴着说,我想告诉你,大勇他……杀了人。
秦香兰火了,脱口而出骂道,崔安,你没事打电话来放什么闲屁?
在她印象中,崔大勇始终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他和杀人凶手联系在一起。
崔安慌乱地解释说,我没开玩笑,说的是真的,大勇他杀了人,正关在看守所里,过一阵子就要开庭审判,按现在的情况看,恐怕会……会被判死刑。
秦香兰握着话筒的手不住地颤抖,两条腿绵软无力,身体倚着墙壁慢慢滑坐到地面上。丈夫和女儿发现不对劲儿,跑上前把她扶起来。
秦香兰完全乱了方寸,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屋里转圈子,突然又奔进卧室里换衣服,一分钟都不想耽搁,立刻就要动身回江城。丈夫老王把她拦住了。
老王说,办这事肯定需要用钱,手头的现金不一定够,需要准备一下。另外,事已至此也不差那一天半天的。
女儿也拉住她的手,劝她不要太着急。秦香兰这才打消念头,准备明天再动身。她知道丈夫其实是担心她,怕她慌乱中出什么问题。老王这人生得五大三粗,但心细如发,总能在人最需要时送来关心和安慰。当年离婚后,就是在他的帮助下,秦香兰走出了人生低谷,因此才决定嫁给他,随他迁居丰城。到丰城不久,他们的女儿雯雯就出生了。但日子过得并不轻松,他们先是在夜市上摆摊,卖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后来盘下一个小门面,做起了建材生意。此后,靠着夫妻二人的吃苦耐劳,建材生意越做越大,他们又有了自己的建材公司,积攒下一份可观的家产。让秦香兰感动的是,虽然有了钱,但老王对她一如既往,仍然当宝贝一般。
第二天早晨,老王开车把秦香兰送到火车站,去江城的车票他已经提前买好了。从家里临出门时,老王把一张银行卡交给秦香兰,说现金不用带太多,随时可以去卡里取。火车开动时,老王还在叮嘱,一定要沉住气,遇事别着急。秦香兰知道丈夫是对她放心不下,如果不是生意脱不开身,老王肯定会陪她一起去。
她人还在丰城,但心已经飞到了江城,到了儿子身边。她想立刻就问问儿子,是不是真像崔安说的那样,亲手杀死了一个比他小五岁的女孩儿?昨天晚上躺在床上,秦香兰努力想象儿子如今的模样,出现在脑海里的却始终还是那个九岁的男孩儿。她突然意识到,已经整整十四年没和儿子见面,没听过他的声音了。离婚时她带走了几本影集,想儿子时,就悄悄翻上一遍。大概正因如此,儿子的形象就定格为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她觉得,儿子可能被人冤枉了,要不然就是个天大的误会。
秦香兰下车时,一场秋雨正从天上落下来。寒意穿透衣服刺到皮肤上,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她记起来,当年离开江城也是秋天,同样下着一场雨。那时候离开是为了自己,如今回来却是为了儿子。看守所在城南,她不敢耽搁,匆忙穿过站前广场,拦了辆出租车钻进去。
出租车停在看守所门前时,雨已经停了,只零星有几个雨滴落下来,不时砸到秦香兰的头上身上。大门口持枪站岗的卫兵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上唇生着细密的茸毛,腰板笔直,目视前方。秦香兰暗自想,儿子也该有这么大了。听说她来见儿子,小卫兵不动声色地转转脑袋,用下巴示意她去旁边的门卫室。
接待秦香兰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警察,脸板得像块铁,上下打量她一番,翻开桌上一只硬皮本,摇摇头说,这个人不能探视。
秦香兰向前走两步,手扶在桌子边问为什么?
警察说,法律有明文规定,嫌疑人没有宣判前不能和家人见面。
秦香兰掏出一盒香烟递过去,求对方通融一下,破例让她和儿子见一面。
警察把烟推回来训斥,开什么玩笑,法律是你们家定的?说破例就破例?
秦香兰的眼泪流下来,鞠躬作揖恳求,不管人家愿不愿听,把十四年没和儿子见面的事讲了一遍。警察仍然摇头,口气却缓和下来,告诉她确实无法破例,建议她去找一位律师。秦香兰无奈地叹口气,只得转身离开。
雨又下了起来,门前空荡荡的,找不到一辆出租车。秦香兰站在看守所的高墙下发呆,凉风裹挟着雨丝吹过来,让她心里升起一阵悲凉。此时此刻,儿子就在这道高墙后面,但她却无法见到他,无法听到他的声音。她突然想到,如果当初离婚时把儿子带在身边,是不是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正在这时,刚才那位警察冲她招手,秦香兰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忙不迭地跑过去,人家却只是让她进屋子躲雨。警察打电话帮秦香兰叫了出租车,又让她留下通信地址,未宣判的犯罪嫌疑人不能和家属见面,但可以通过信件联系。秦香兰心里一暖,想不到这位警察是面冷心热的人,踌躇一下,留了崔安的地址。警察记了地址,推给她几张信纸和一支笔,告诉她现在就可以给儿子写封信。秦香兰心里有千言万语,但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握着笔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只写下一行字:
大勇,妈回来了!
四
秦香兰回到市里,却不知该去哪里找律师,虽然在江城生活过三十几年,却没有这方面的人际关系。正犯愁时,老王发来短信,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秦香兰把电话打过去,讲述了下火车后的情况。老王安慰她别着急,说以前在江城时认识一个姓邢的律师,向他咨询过法律问题,现在还保留着电话号码。
邢律师的事务所在江城知名的火炬大厦十五楼。秦香兰打过电话,就立刻赶了过去。邢律师年纪和秦香兰相仿,身材不高,显得精明强干。听秦香兰说是老王的爱人,答应代理崔大勇的官司,让秦香兰先说说案件的来龙去脉。秦香兰对儿子的案情毫无头绪,只是听崔安在电话里说,受害人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儿,曾经和儿子一起在本市一家饭店打工。
秦香兰急着问,要不要托人打听一下?
邢律师摇头说,那倒不必,接下来我会去公安局和看守所,找办案民警和崔大勇,对案情作进一步了解。
秦香兰听邢律师说要去见儿子,就张罗带些东西过去。急三火四出了邢律师办公室,来到大街上,秦香兰心里却一片茫然,十几年没和儿子在一起生活,早已不了解他的喜好,一时竟然不知该买什么好,想起他小时候爱吃水果,就胡乱买了一兜。
秦香兰度日如年地在旅店等了三天,才接到了邢律师的电话。
秦香兰马上赶到事务所,她想立刻知道案件的情况。邢律师正忙着接待另一个客户,把两封信交给她说,这是崔大勇给你的信,你先看看,回头咱们再聊案情。
秦香兰接过信,心就怦怦地跳动起来,她的手指抚过信封,仿佛感受到了儿子留下的指纹和体温。一只信封里很薄,抽出来只有一页纸。秦香兰双手抖着展开,见上面只有一行字,写得很大,很潦草,显然是匆忙之间写下的:妈妈,救救我!后面跟着一串触目惊心的感叹号。另一封写了整整七页纸,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显然是在收到秦香兰的字条后写的,这封信让秦香兰看到了儿子十四年的生活。
秦香兰和崔安离婚后,崔大勇的厄运就来临了。秦香兰离开当天,莫思琪就住进他们家里,正式和崔安过起日子。崔大勇心里思念妈妈,时刻想着秦香兰让他记住的那句话,对莫思琪充满敌意,不肯和她说话,甚至看也不愿看她一眼,弄得莫思琪非常尴尬。莫思琪当着崔安的面很大度,对崔大勇关心备至,不时还装模作样把他搂进怀里,半开玩笑地让他喊妈妈。崔安不在时,她就露出凶狠的一面,常常打骂崔大勇,甚至不给他吃饱穿暖。崔大勇向爸爸求助,崔安根本不信他的话,对孩子的哭诉置之不理。崔大勇对莫思琪恨之入骨,开始用自己的方法进行报复。有一次,他从外面捡到一只死老鼠,放在莫思琪挂在衣架上的外套里,吓得她失声尖叫。还有一次,趁莫思琪午睡,他把一条玩具蛇塞进她的被窝。这么做的后果,无疑都招致莫思琪的一顿打骂。崔大勇心知爸爸不信,再也不向崔安告状,只是自己默默忍耐。挨打受骂后的夜晚,崔大勇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想起从前的日子,心里无比想念妈妈。他悄悄在心里喊妈妈,祈祷她能早一天回来。翻身触碰到伤痛时,他对莫思琪的仇恨越发强烈,双眼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咬牙切齿地发誓,将来要报仇雪恨,甚至想过要亲手杀死这个女人。
那时候,崔安对崔大勇还可以,即便莫思琪挑拨,也从不打骂。一年后,崔大勇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从此,他的苦日子就真的来临了。崔安把小儿子当成宝贝,事事可着他来,对崔大勇越来越忽视,常常不理不睬。崔大勇恨莫思琪,更恨她生下的孩子,他盼着弟弟出现意外,甚至冒出过要杀死他的念头。
崔大勇愤恨地想,有这个弟弟在,自己就永远不会有好日子过。
他一直寻找下手的机会,但莫思琪好像看穿了他的意图,时常用警惕的眼光盯着他,不允许他私下和婴儿接触。机会到底还是被他等来了,一天傍晚,莫思琪出去做头发,崔安在客厅接电话,弟弟突然在卧室里哭起来。崔安吩咐崔大勇去哄一哄。崔大勇把弟弟从床上抱起来,假装失手,头冲下脚朝上把婴儿扔到地板上。婴儿没像崔大勇想的那样被摔死,只是额头上鼓起鸡蛋大的肿包。崔大勇却遭到崔安一顿拳打脚踢。这是他第一次被崔安打。从此以后,崔安就只用拳头飞脚和崔大勇说话。
在一次被崔安毒打后,崔大勇从家里逃了出去。他想要找妈妈,却不知秦香兰身在何处,在外面逛到半夜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就向路人伸出手,当起了要饭的小乞丐。白天他在街头行乞,晚上就睡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他遭到过别人的白眼和厌恶,被别的乞丐欺负打骂过,十几天后,崔安找到他时,崔大勇已经饿得皮包骨头,浑身上下又脏又臭。崔大勇先后三次离家出走,学业渐渐荒废,刚读完初中二年级,就辍学开始打工。这些年来,他干过各种各样的营生,吃过数不尽的苦,最近几年才总算稳定下来。
读完儿子的信,秦香兰从椅子里滑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她想不到这十四年来,儿子受了这么多的罪,吃了这么多的苦。儿子的遭遇让她痛彻心肺。更可怕的是,如今他又身陷囹圄。当年离婚时,她心里充满怨恨,儿子就成了复仇的工具。把他留给崔安和莫思琪,就是为了搅乱他们的生活。这十四年里,尽管她再婚了,有了自己的女儿,还和丈夫积攒下一份家业,但心底的怨恨却从未消散。她刻意回避和儿子接触,既不见面,也不打电话,她愤愤地想,儿子越思念自己,就会越恨崔安和莫思琪。儿子最后写下的一句话尤其让她肝肠寸断,崔大勇在信末说,有一件事这些年始终想不明白,妈妈当初为什么不愿把自己带在身边,却眼睁睁地往火坑里推呢?秦香兰不停地对自己说,如果当初没有扔下儿子不管,他就不可能受这么多苦,也不会变成杀人凶手,被关进看守所。秦香兰终于明白,她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毁掉了儿子的一生。
她在地上向前爬几步,跪在邢律师面前,泣不成声地求他帮忙,说什么也要救救儿子。
邢律师把秦香兰搀起来,扶她坐到沙发上。告诉她崔大勇的案子大概一个月后开庭,现在比较可行的办法是求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如果对方写下谅解书,开庭时就好办多了。虽然崔大勇活罪难逃,但至少死罪可免。
五
离开邢律师的事务所,秦香兰立刻去了火车站。她打定主意,就算在女孩儿家人面前长跪不起,磕得头破血流,花尽所有的积蓄,也要求得他们的谅解,给儿子一线生机。这十四年里自己亏欠儿子的实在太多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救他一命。
坐在北去的列车上,秦香兰给丈夫打了电话。善解人意的老王主动提出再往她的卡里打一笔钱,以备不时之需,又嘱咐她见机行事,注意安全。秦香兰明白丈夫的意思,她的儿子害死了人家的女儿,双方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见面时很难和平相处,老王是担心她受到意想不到的伤害。如果能求得被害人家人的谅解,她倒是情愿自己受到伤害。
夜幕降临,车窗外不时闪过一片灯火,车轮摩擦在铁轨上,发出匆忙的铿锵声,仿佛正焦急地追赶什么。秦香兰想,如果能把十四年的岁月追回来,那该多好,假如再让她面临一次选择,她一定会把儿子留在身边,给他爱,给他关心和温暖,让他像别的孩子那样健康成长。那样,儿子就不可能走到这一步,犯下残忍的罪行了。
秦香兰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苦命的女人,从小到大常常有人开玩笑,说这都怪她的父母起错了名字,叫什么不好,干吗偏叫秦香兰呢?秦香莲的妹妹,命还能好到哪里去?似乎为了验证这一点,她不幸遇到了崔安和莫思琪,嫁给老王后,原以为否极泰来了,不料儿子大勇又杀了人。
被崔大勇杀死的女孩儿,名字里也有个兰字,叫杜小兰。杜小兰出生在东北小村杜庄,据邢律师说,她也是个苦命人。家里条件不好,像崔大勇一样早早辍学,十几岁就出外打工赚钱。这几年里,杜小兰在好多地方工作过,从家乡出来后一路向南走,最后才在江城落下脚,找了份在饭店当服务员的工作。
那家饭店名叫海之星,在江城繁华的商业街上。饭店门口摆着一尊手持钢叉的男人雕塑,据说是海神波塞冬。崔大勇刚上小学时,秦香兰经常骑车带着他从饭店门口经过,波塞冬就是儿子认出来的。那时候,他还是个活泼快乐的小男孩儿,学习成绩数一数二,没事就喜欢读书看报。秦香兰记得,每次经过海之星门前时,崔大勇都会从后车座上站起来,嘴凑近她的耳朵说,将来要开一家更大的饭店,在门口摆上众神之父宙斯的像。这个理想没能实现,十几年后,崔大勇把自己摆到了海之星门口,当上了一名保安。他比杜小兰早到一年,杜小兰来时,崔大勇已经当上了保安部的小头头,每天带着几名手下在饭店门前走正步喊口号,打着手势,给开车的客人当指挥。
邢律师说,杜小兰来后,没住进统一的宿舍里,因为房间紧张,她和另两个服务员被安排在别的住处。那里距海之星有段距离,三个人里只有杜小兰上夜班,每天来去很不方便。恰巧,崔大勇的住处离得不远,他们就常结伴而行。他们年龄相差不大,经历也有些相似之处,一来二去就互相产生了好感,渐渐从同事发展成恋人。据说,崔大勇对杜小兰很好,后来他改上白班,但为了接送杜小兰,特意买了摩托车,给女朋友当起了专职司机。
每天傍晚,他把车开到杜小兰的宿舍楼下,按喇叭喊杜小兰。午夜时分,海之星营业结束,他已经准时等在饭店门口。把杜小兰送回去后,自己才回宿舍休息。如果他们一直这么相处下去,或许几年后会结为夫妻,组成自己的小家庭,太太平平过日子。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偏离了方向。
他们相处将近一年时,杜小兰意外地怀孕了。确认自己怀孕后,杜小兰非常害怕,她才刚满十八岁,根本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她跑去找崔大勇,哭着让他拿主意,崔大勇显然也没想过要当父亲,一下子慌了手脚。崔大勇揪着头发在宿舍里转圈子,最后,总算想到一个主意,让杜小兰去做人工流产。杜小兰听说要做手术,非常害怕,哭得更厉害,但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得勉强同意了。
接下去的几天里,崔大勇四处寻找做人工流产的地点。他们不太敢去大医院,一来怕花钱多,二来怕被别人知道影响不好,太小的诊所又有些信不过,担心条件不好出问题。崔大勇转了几天,找到了一家区级医院。那里地理位置相对偏僻,医院的设施也还可以。两个人约定好,周末就去把问题解决掉。
周末那天,崔大勇特意和别人换了班,一大早就骑摩托车到了杜小兰宿舍楼下。他们原本约定好了,听到喇叭声,杜小兰就下楼和他会面。但崔大勇按了好一会儿喇叭,仍然没见到杜小兰下楼。崔大勇有些纳闷儿,锁好摩托车,跑到楼上找杜小兰。他本以为杜小兰是贪睡误了时间,但门很快就打开了,杜小兰穿戴得整整齐齐站在门里边。崔大勇喊她下楼,杜小兰摇头让他进屋,说有件事要讲。
崔大勇走进屋,见杜小兰的室友都上了班,宿舍里没有别的人。他等杜小兰开口,杜小兰却坐在床上,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崔大勇有些不耐烦,问了一句。杜小兰突然捂住脸哭起来,边哭边说,担心做过手术后得不到休息,会出现后遗症。崔大勇也想不出好办法,饭店有规定,请假超过三天就会被开除。但不做手术显然又不行,崔大勇就催杜小兰动身出门。杜小兰不理他,怪他图一时痛快害了自己。崔大勇急了,伸手拉杜小兰,两个人就撕扯起来。开始还只是轻微的身体接触,渐渐地越来越剧烈,后来,两个人就打了起来。杜小兰打不过崔大勇,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把水果刀,冲崔大勇扎过来。崔大勇也急了,把刀夺过去,疯了般刺向杜小兰……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等到清醒过来时,看见杜小兰倒在了血泊中。他上去碰了碰杜小兰,喊她的名字,杜小兰毫无反应。这时候,崔大勇才知道闯祸了,扔下手里的刀,从宿舍里跑出去,骑上摩托车溜之大吉。
崔大勇回到自己的宿舍,把平时积攒的钱带上,打出租车去了江城火车站。下了出租车,他看见售票处门口站着两名持枪的警察,心里一害怕,没敢往前走。崔大勇是乘汽车出逃的,他没有什么目标,只想着能离江城越远越好。下了第一辆车,他立刻又上了第二辆车,连续换乘了几辆车后,他在一个小镇上停了脚,住进一家旅店里。当天晚上,崔大勇上网查找江城市的新闻,看见杜小兰身亡的消息,心就凉了半截。随后他又看见,自己已经被列为重点嫌疑人,还公布了照片。他害怕被人认出来,再不敢四处走动,如坐针毡地在旅店里躲了三天,但第四天晚上,警察还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六
杜庄是个偏僻的地方,秦香兰下火车后换了两次汽车,又步行三四里路,走进村口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村子里还是砂石路,踩上去高低不平硌得脚疼。房子多是起脊的瓦房,被高高的院墙围起来,显得遥远而陌生。村落的规模却不小,一大片房子掩映在树丛中,难以判断哪个是杜小兰的家。秦香兰向村里走几步,见一棵柳树下站着几个人,就赔着笑脸上前打听。那几个人听她问起杜小兰,纷纷摇头叹息。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说,大妹子,你来晚了,小兰那孩子已经不在了。她抬手抹一把眼睛又说,小兰是个好孩子,可好人不长命,到头来却让人害死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冲地上吐口唾沫,恨恨地说,害小兰的人名叫崔大勇,这个天杀的东西,捅了小兰十七刀,要俺说,法院该把他千刀万剐给小兰偿命。
秦香兰身子一抖,本能地想替儿子辩护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慌忙把头低下去,轻轻叹口气。那个五十几岁的女人以为她是为杜小兰难过,碰碰她的胳膊肘儿说,大妹子,俺们也都舍不得小兰,听到消息时全村老小哭成了一片。念起小兰的好,大家都竖大拇指。小兰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就受了不少委屈。她爸老杜原来靠打把式卖艺为生,和几个人弄了个草台班子,走街串巷挣俩辛苦钱。那时候,他们家勉强还能凑合过日子,虽说不是啥大富大贵,可也没缺吃少穿。有一回老杜在三家子演叠罗汉,从四五米高的凳子上栽下来,把一条腿摔断了。那年小兰才七岁,她弟弟小强刚出生几天,她妈还坐月子。她奶奶眼神不好,自己走道都费劲,更别说照顾别人了。老杜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都是小兰侍候的,端屎端尿,煎汤熬药,忙得团团转,得了空儿还帮着她妈做饭。人家七岁的孩子都上小学了,小兰却困在家里,眼巴巴望着去不了学校。后来,老杜的伤好了,可一条腿却落下了残疾,走道一拐一拐的,哪还能上台演出呢?那几个人就不要他了。话又说回来了,这年头谁能眼睁睁养一个废人呢?老杜倒是挺有志气,自己一个人支起了摊子,边卖艺边卖大力丸,多多少少也能挣几个钱儿。老杜硬咬着牙,没黑没白在外面拼命,总算把家撑了起来,把小兰也送进了学校里。但好景不长,小兰刚上了半个学期,眼瞅要期中考试了,她妈又得了病。那段时间可苦了小兰了,每天早早起来做饭,侍候全家老小吃完了,才背起书包上学去。中午刚一放学,就赶紧往家里跑,做好午饭,侍候妈妈和奶奶吃完,自己胡乱吃上一口,收拾好桌子碗筷就赶紧往学校跑。下午一放学,她又赶紧背起书包往家跑,回去做晚饭。从她家到学校三里多地,小兰每天跑两个来回,村里人都看见过她在路上奔跑的身影。
秦香兰犹豫了一下,开口问,小兰的爸爸为什么不在家照顾呢?
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拍手说,这还用问吗,老杜要是不挣点儿钱,他们一家人就得喝西北风去。
那个五十几岁的女人叹口气,又接着说,小兰在学校和家之间跑了二十几天,她妈妈的病才总算好起来,勉强能从炕上爬起来操持家务了。但小兰也没得啥清闲,放学后从来不在外面耽搁,麻溜儿回家帮妈妈做家务,抱柴烧火,喂鸡喂猪。吃完晚饭撂下饭碗,别人家的孩子都到外面玩儿去了,小兰呢,转身就挎起菜筐到地里挖野菜,往往到天黑得看不见时,她才挎着满满一筐菜回家。小兰是个要强的孩子,就是这样也没把功课落下,村里这些孩子就数她成绩好,到期末准保把奖状拿回家。前几年,村里兴起了打工热,姑娘小伙子都纷纷往外面跑。有一天,小兰突然和她妈说不想上学了,也要出去打工挣钱。好多出门打工的人都是图外面热闹,想出去开眼界。小兰想的不是这些,她是看家里条件实在太困难了,想给爸妈减轻些负担。她妈拦了几句没拦住,到底跟着几个姑娘出了门。那年她才十四岁,书刚念到小学六年级,硬生生地就把学业荒废了。小兰这孩子老实本分,干活儿舍得下力气,挣到手的钱从来不乱花,每年都能往家带回一笔钱。有小兰帮衬,他们家的条件慢慢好了起来。大伙都寻思老杜家这回妥了,苦日子总算见亮了。哪成想呢,好好的一个孩子,让那个丧尽天良的崔大勇给祸害了。大妹子,依你说,那个崔大勇是不是该死?
那个女人的话像一排钢针扎在秦香兰的心头,她的身体萎缩下去,恨不能找条地缝儿钻进去。她尴尬地笑笑问,杜小兰家里现在都有啥人?
四十多岁的女人说,小兰家可惨了,得知她出事的消息后,她妈妈就疯了。
秦香兰惊得目瞪口呆,打断对方的话问,她怎么疯了呢?
四十多岁的女人说,她受的刺激太大了,从外地认完尸首回来,一连三天不说话不睡觉,给吃就吃,不给也不知道要。第四天头上,突然又唱又笑,从家里跑到当街上。跑着跑着突然停下脚,指着前面说小兰回来了。大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她已经跑出了村子。这时候大伙儿才知道,小兰妈疯了。大家赶紧四处寻找,可哪还有人影子啊!老杜随后也出了门,边卖艺边找小兰妈。现在他们家里只剩老太太和小兰的弟弟小强。老太太眼神本来就不好,又使劲哭了一场,现在干脆啥也看不见了。小强才十多岁,正念小学呢,也只得请了假,留在家里照顾奶奶。这都怪那个崔大勇,是他害得小兰家破人亡,让老杜妻离子散。
秦香兰把话岔开问,杜小兰的家怎么走?
五十几岁的女人给她指了路,忽然问了一句,你是小兰的啥人呢?找她家有啥事情?
秦香兰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敢说出自己的身份,撒谎说是小兰在江城时认的干妈,听说她出了事,来她家里探望一下。
那几个村民点着头说秦香兰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大老远的还特意跑了来,小兰有这个干妈,在九泉下也该瞑目了。秦香兰胡乱地点头应着,逃跑似的快步走开。她按着对方的指点,在前面路口转了弯,绕过一棵枯死的老杨树,找到了杜小兰的家。尽管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踏进小兰家里时,还是大吃了一惊。屋子里实在太乱了,根本不像一个家的样子。秦香兰喊了好一会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才颤巍巍地从炕上一堆破被子里拱出来。
是小兰妈吗?你总算回来了!老太太两只手摸着,冲秦香兰的方向说。
秦香兰摇摇头没说话,随后才想起来,杜小兰的奶奶根本看不见,她勉强应声说,自己不是杜小兰的妈。老太太的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自言自语般问,不是小兰妈,那你是哪一个呢?到俺家有啥事?
秦香兰沉默不语,面对这个老人,她实在张不开口,她也没敢再谎称是杜小兰的干妈。她找出纸笔,写下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此的目的,留下手机号码,把纸条塞进老人手里说,你儿子回来时,把这张纸给他就行了。
秦香兰想,看情况只能去找杜小兰的父亲了,这个家只有他才能做得了主。
秦香兰问老太太老杜的去向。老太太摇着头说,不知道,好像说往东边去了,没准儿去了塔城。
秦香兰应了一声,拔腿往外走。到了屋门口,突然想起还不知道老杜的模样长相,赶忙又折回来,撒谎说,想要张小兰的照片作纪念。老太太看不见她涨得发紫的脸,冲屋里指着说,柜盖上有本影集,相中哪张你就拿哪张吧!
秦香兰选了一张老杜、老杜媳妇和杜小兰的合影照装进挎包里,掏出几张钱,悄悄放在柜盖上。
七
走出村子后,秦香兰从挎包里翻出照片,捧在手里仔细端详。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杜小兰。照片上的女孩儿剪着齐耳短发,大眼睛尖下颏,看上去文静端庄。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站在母亲和父亲中间。照片上的日期是一年前。那时候,他们一家人还是那么开心快乐。而如今呢,杜家已经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归根结底,这都是儿子的罪过啊!
秦香兰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看杜家的情况,即使真让儿子去偿命也不为过啊!这个念头只是一闪,立刻就被她否定了。儿子并不是真想杀杜小兰啊,只是一时失手,才造成可怕的后果。如果追根溯源,恐怕还要找到自己头上,要是当年没有狠心扔下儿子,大勇就不会受那么多苦,更不会出这些事。这么多年自己太对不住儿子了,说什么也要把他从鬼门关里救出来。
塔城是个县级市,因为有几座辽代的古塔而得名,是个颇有名气的历史文化小城。秦香兰走下长途汽车,看见一座巍峨壮观的古塔,远远地在建筑物的缝隙间露出来。虽说只是县级市,但城市规模却不小,繁华程度甚至超过了地级市的江城。老杜或许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但找起来却像大海捞针。秦香兰毫无头绪,见汽车站旁有个休闲广场,就走了进去。
聚集在广场上的多是一些老年人,有的打扑克,有的下象棋,还有的拉胡琴唱戏。看起来不像有打把式卖艺的。秦香兰绕过几堆人丛,正想走出广场,忽听侧前方的树林里传出一阵叫好声,秦香兰快步走过去。
秦香兰从人缝儿里挤进去,见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脑门儿顶着钢叉,叉尖儿上立一只白色的大碗。秦香兰仔细打量那人,又掏出照片比对,感觉和老杜有些相像,又似乎不像。正犹豫不决时,那人已经表演完毕,收了钢叉和碗,拿起一只破帽子开始收钱。秦香兰看见,那人的腿脚很利索,根本没有毛病,就失望地从人丛里走开。
秦香兰漫无目的,沿着街边向前走了一阵,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卖艺的往往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到火车站、旅游景点和购物中心转一转,没准儿能找到线索。秦香兰问了个摆摊的女人,得知火车站离汽车站不远,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但秦香兰刚来到站前广场上,就立刻泄了气,那里被防护网隔离起来,看上去正在施工,卖艺的根本无处容身。
秦香兰正想去购物中心,老王发来短信,问她情况怎么样了。秦香兰忽然想起,自己急着解救儿子,从江城上火车后,一直没和丈夫联系过。她把电话打过去,把去杜小兰家和来塔城的事说了。
老王安慰说,不要着急,先去吃饭,然后再想办法。
经丈夫提醒,秦香兰才觉得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找了家面馆走进去,随便要了一碗面。正吃着,老王又发来短信,提醒她除了找老杜,还应该找杜小兰的妈妈。秦香兰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找到了杜小兰的妈妈,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老杜,还能减轻些儿子犯下的罪过。
秦香兰正想着,忽然看见一个男人拄着棍子,从面馆门口走了过去,从走路的姿势看,是个腿上有残疾的人。秦香兰想,老杜虽是卖艺的,但没准儿也会当乞丐。她赶忙算了账跑出去,那个乞丐却已经不见踪影。秦香兰站在街上转了一圈,突然看见那个乞丐正斜倚在旁边的电线杆上。秦香兰走过去,问他是不是姓杜。那人不说话,笑嘻嘻地冲她伸出一只手。秦香兰掏出一张钱递给他。乞丐开了口,说不姓杜姓王。秦香兰拿出照片对照,此人长得和老杜大相径庭,是自己着急才会张冠李戴。
塔城最大的购物中心是华联商厦。秦香兰没有打车,一路步行过去,远远看见商厦门前围了许多人,心里就一阵兴奋。但走近才明白,原来是商厦在搞促销演出,几个穿三点式的女孩儿正在台上跳舞。
秦香兰就想去塔城最大的景点古塔公园。正要过马路时,坐在过街天桥上的一个女人引起了她的注意。秦香兰走过去,把照片掏出来比对。那个女人满脸泥污,根本看不清本来模样。秦香兰又走近些,低下头仔细看,那个女人皮肤细嫩,看来不会超过三十岁,杜小兰的妈妈恐怕该有四十岁了。秦香兰正想走开,那个女人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衣服,喊着说饿。秦香兰掏出十元钱塞给她。
古塔公园门前热闹非凡,街口拉起横幅,写着梨花节文化游园。一条南北走向的步行街上,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买卖生意,其中果然有几个打把式卖艺的。秦香兰拿着照片,从北边的街口一直走到南边,却没有发现老杜的身影。秦香兰暗想,看来老杜不在塔城,否则他肯定也会来这里凑热闹。
秦香兰正想着,胳膊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她回过头去,一个小乞丐腋下夹着支拐杖,向她鞠躬作揖。秦香兰掏出钱包找了点儿零钱给他,猛然就想到了多年前的儿子,在他离家出走后,也曾经沦落为乞丐,像眼前这个孩子一样沿街乞讨。秦香兰心里一酸,又掏出一张钱向小乞丐递过去,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把钱夺了过去。一个头上系红头绳的女疯子,冲着她嘿嘿地傻笑,看年纪大概四十岁左右。秦香兰一阵兴奋,翻出照片比对,结果却令她无比失望。杜小兰的妈妈长脸尖下颏,眼前这个女人却是圆脸小下巴。秦香兰摇摇头走开,穿过人丛正要离开这条街,忽然附近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声音尖利凄凉,喊的竟然是“小兰”两个字。秦香兰拨开人丛,顺着声音找过去,只见一家商店前的台阶上坐着个破衣烂衫的女人,膝头躺着只布娃娃,用手轻轻拍一下,就扬起脖子喊一声“小兰”。秦香兰掏出照片,这个女人和杜小兰的妈妈似乎有些相似之处,但照片上的人要胖一些,而这个女人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秦香兰正端详着,那个女人突然冲地上吐口唾沫,扑到一个小伙子身上,恶狠狠地边打边骂,崔大勇,你这个天杀的东西,还我女儿来!
八
那个小伙子吓了一跳,看清袭击他的是一个疯女人,就愤怒地把她推开,扬起手要打。秦香兰已经确认,这个疯女人就是杜小兰的妈妈。她赶忙冲上去拦住小伙子说,对不起,我妹妹前几天从家里跑丢了,现在才总算找到。小伙子这才不再计较。
秦香兰伸手拉杜小兰的妈妈,却被一把推开。杜小兰的妈妈把布娃娃紧紧抱在怀里,一脸敌视地看着秦香兰,嘴里说,小兰不怕,有妈妈在谁也害不了你。秦香兰听得心里一揪一揪地疼,轻声地问杜小兰的妈妈想不想吃东西。杜小兰的妈妈两眼放光,冲着她使劲儿点头。秦香兰看她破衣烂衫满脸油污,就想先带她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然后再去餐馆。走出古塔公园前面的步行街后,秦香兰见路边有一家宾馆,就带着杜小兰的妈妈走了进去。秦香兰开了个房间,但杜小兰的妈妈却说什么也不肯脱衣服进浴室。她双手护在胸前,眼睛里又露出敌视的目光,神情无比紧张。秦香兰劝说了好一会儿,杜小兰的妈妈才慢慢放松下来,跑过去把房间门锁死,然后才同意脱衣服。刚脱下一件,杜小兰的妈妈又停下来,再次跑过去摆弄门锁,见锁得好好的,这才回来接着脱。
杜小兰的妈妈小声对秦香兰说,小心点儿啊,千万不能让那个男人进来。
秦香兰纳闷儿地问,那个男人进来会怎么样?
杜小兰的妈妈突然又惊恐起来,双臂搂在自己胸前说,他会干出不要脸的事情,先强奸我,再强奸你。
秦香兰心里咯噔一下,她突然明白了,杜小兰的妈妈从家里疯跑出来后,肯定是被什么人糟蹋了,所以才会这样害怕。
秦香兰帮着杜小兰的妈妈洗过了澡,给她换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身衣服,带着她走出宾馆房间去吃饭。她们走进一家餐馆,点了几个菜。杜小兰的妈妈不知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一见食物就饿虎似的扑上去,吃得连头都顾不上抬,直到打饱嗝才停下来。秦香兰结了账,带着杜小兰的妈妈回到宾馆房间。天色已经晚了,她准备在塔城住一宿,明早起来再把杜小兰的妈妈送回杜庄。
回到宾馆房间里,不大一会儿,杜小兰的妈妈就睡熟了,但秦香兰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的眼前不时出现杜小兰的妈妈被人凌辱的场面,耳边还回响起她尖利的惊叫声。秦香兰不由得想,如果不是自己的儿子杀死杜小兰,她的妈妈就不会发疯从家里跑出来,更不可能会遭受这样的欺凌。
秦香兰正胡思乱想,杜小兰的妈妈突然发出一阵凄惨的尖叫,身子缩成一团说,求求你,别打我,别打我,我再也不敢了。
秦香兰以为杜小兰的妈妈已经醒了,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别害怕,没有人打你。
杜小兰的妈妈却只是翻了个身,又接着发出了鼾声。
秦香兰突然明白了,杜小兰的妈妈离家出走后,肯定遭受过好多磨难,不仅被人奸污过,还被人打过骂过。秦香兰心里想着,不知不觉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秦香兰做了一个梦。她正走在一片无边的田野上,一个男孩儿突然从旁边的庄稼地里跑出来,哭着抱住她的大腿喊妈妈,央求她救自己一命。开始,秦香兰心里纳闷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男孩儿正是儿子崔大勇。秦香兰把他扶起来,问他出了什么事。崔大勇停下哭声,说自己刚刚杀了人,警察正在后面追。秦香兰正要安慰儿子几句,天上突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落在她的头上和脸上。
她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喊着,小兰,你醒醒,跟妈妈回家。
秦香兰一下从梦里醒过来。只见杜小兰的妈妈正坐在自己的旁边,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胳膊,喊着小兰。杜小兰的妈妈正在流泪,泪滴不时落在秦香兰的脸上。秦香兰想,看来杜小兰的妈妈是把自己当成杜小兰了。正想着解释一下,突然听杜小兰的妈妈说,小兰,你听妈妈话,赶紧醒醒吧,为了找你妈妈遭了好多罪,这几天里,被男人强奸过,被叫花子打过,但妈妈不怕,说啥也要把你找回来,你快醒醒,跟妈妈回家吧!
秦香兰不知道该怎么做,起来不是,不起来听着杜小兰妈妈的话又分外揪心。她像一条躺在砧板上的鱼,备受煎熬。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杜小兰妈妈才似乎一下清醒过来,说了一句,是我看错了啊,你不是我的小兰,我的小兰在哪里呢?
秦香兰听到她从床边走开,又重新躺回到了自己的床上。秦香兰想,儿子真的把杜家害惨了,受害者不仅是杜小兰一个人,还包括她的全家人,他欠杜家的这笔债,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啊!
秦香兰无法入睡,各种各样的念头像乱麻似的在脑袋里绕成一团。杜小兰的妈妈又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宾馆紧临马路,不时有汽车从夜晚的街道上飞快地驶过去,车轮似乎就碾压在秦香兰的神经上。直到凌晨三四点钟,秦香兰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再睁开眼睛时,她惊愕地发现,杜小兰的妈妈已经不见了。秦香兰赶忙从床上爬起来,慌乱地四处寻找。
秦香兰把每个角落都翻遍了,甚至还趴在地上向床底下看了半天,这才确认,杜小兰的妈妈不在房间里。秦香兰心凉了半截,自己千辛万苦赶过来,好不容易找到杜小兰的妈妈,却一转眼就把她弄丢了。秦香兰跑到宾馆服务台,向值班的工作人员描述了杜小兰妈妈的模样,问他们是否见到她走出宾馆。值班人员摇头说自己刚接班,没看见这个人走出去。秦香兰急忙跑出宾馆,在附近寻找,但哪里都没有杜小兰妈妈的身影。
秦香兰无奈地叹息一声,事情又回到了起点,只能再次从头开始。
天已经亮了,晨光从古塔的尖顶照射下来,塔城的黎明来临了。古塔公园前面的步行街上渐渐热闹起来。秦香兰办理退房手续时突然想,老杜多年来一直卖艺为生,很可能和别的艺人有过接触,没准儿有人能知道他的消息。秦香兰兴冲冲地跑到了步行街上。事情正如她所料,一个耍猴的老头儿指着照片说认识老杜,前几天还在柳城的马戏团见过。
柳城离塔城不远,秦香兰不敢耽搁,马不停蹄赶了过去,在当地人的指点下找到马戏团。马戏团演的是夜场,秦香兰赶到时是中午,马戏团看上去冷冷清清。在大门口,秦香兰正想往里走,被门卫室的保安拦住。
秦香兰问起老杜。
保安说,这个人前一阵确实在马戏团干过,但现在已经不在,被团长开除了。
秦香兰问,老杜为什么被开除?
保安说,老杜的女儿被人奸杀了,团长嫌晦气,就把他开除了。
秦香兰问,知不知道老杜去了哪里?
保安摇着头说,不知道,打把式卖艺的四海为家,没有个准地方,听说他还要找老婆,更不定会去哪里。
秦香兰失望地离开柳城,茫茫人海,不知该去哪里找老杜和他媳妇。
九
秦香兰正一筹莫展,接到邢律师的电话。
邢律师问她,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是否得到了杜小兰家人的谅解。
秦香兰无奈地叹息一声说,还没有,一直也没找到杜小兰的父亲。
秦香兰简单把情况讲了一遍,有些担心地问,杜家出了这些事,会不会影响量刑的尺度?
邢律师说,那倒不会,法律讲的是证据,事情一码归一码。告诉秦香兰先回江城,有件事情要商量。
邢律师在电话里没说什么事,一路上秦香兰的心就始终悬着,不知道是否又出现了什么意外情况。见到邢律师后,秦香兰才知道是有关民事赔偿的事。
邢律师说,如果能在民事赔偿上积极主动,往往会有利于刑事判决,问秦香兰是否能承受得住。
秦香兰连连点头说,就算倾家荡产也要保住儿子的命。
邢律师说,你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到时候尽量往这个方向辩护。
秦香兰问,那是不是不用找杜小兰的父亲了?
邢律师摇摇头说,还是要去找,受害者家人的谅解和民事赔偿是两码事,咱们做两手准备,争取双管齐下。
走出邢律师的事务所,秦香兰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老杜。她沿着大街信步向前走,不觉间抬头一看,一座雕塑伫立在面前。秦香兰认出来,正是那个海神波塞冬,自己站在了海之星门口。
秦香兰突然想,不妨去杜小兰住过的宿舍看看,如果找到她和儿子相爱的证据,就可以间接证明儿子只是激情犯罪,一时失手杀死了杜小兰。
秦香兰打听到杜小兰的住处,拦了辆出租车赶过去。刚下车,身边突然响起一阵摩托车的喇叭声。她恍然想起,儿子曾经就是这样按喇叭喊杜小兰下楼的。如今,杜小兰已死,儿子也成了阶下囚。
杜小兰的宿舍在二楼。秦香兰敲了半天门,里面才传来脚步声。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儿出现在屋门口,头发披散着,揉着惺忪的睡眼,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被人从梦里叫醒,女孩儿有些不高兴,埋怨地看一眼秦香兰,问她有什么事。
秦香兰笑笑说,自己是杜小兰的阿姨,从外地赶过来,想整理一下小兰的遗物。
女孩儿的态度立刻友好起来,把秦香兰让进屋子里。
屋子里面摆了一大一小两张床,有两个女孩儿正在睡觉。
开门的女孩儿说,小兰在时,就睡在小床上,如今酒店又安排别人住了进来。
秦香兰点点头,没有往屋子里面走,站在客厅里问,小兰是否留下了什么东西?
女孩儿走进卧室,出来时拿着一只硬皮本说,小兰的东西原本都被她父母拿走了,前几天安排别人入住时,在床垫下找到了这只本子。
秦香兰猜想可能是杜小兰生前写下的日记,心想正是自己需要的东西。
女孩儿把本子递给秦香兰,眼泪汪汪地说,姨,小兰死得太惨了,你一定要替她主持公道,给她报仇雪恨,惩治崔大勇那个恶魔。
女孩儿的话像针一样扎在秦香兰的心头,她支吾地答应一声,谢过那个女孩儿就逃也似的离开了。到了楼下,秦香兰把本子打开匆忙看了一眼,看到日期和天气,断定是杜小兰的日记。她没有急着往下看,找了个旅店住下来。
吃过晚饭后,秦香兰回到旅店把本子翻开。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没能找到儿子和杜小兰相爱的证据,反而翻开了崔大勇恶行昭彰的一幕幕往事。
日记是从杜小兰外出打工开始写的,读着一段段日记,秦香兰仿佛看见一个瘦弱的女孩儿一点一点地朝着自己走过来……
杜小兰到海之星打工的第三天,崔大勇的名字就开始出现在日记里。那天下夜班后,他主动提出送杜小兰回宿舍。杜小兰对他印象不错,称崔大勇崔哥,说他长得精明干练,是个好心人。但仅过了两天,崔大勇的形象就变了,并且,从此就成了杜小兰摆脱不掉的阴影。两天后的晚上,在经过一条黑胡同时,崔大勇从后面抱住了杜小兰。杜小兰吓坏了,拼命挣脱开,拔腿向前跑。崔大勇追上来,威胁她不许声张,否则没有好果子吃。从这以后,崔大勇就像鬼影子般纠缠着杜小兰,每天晚上一下班,就以护送为名跟在她后面,不时对她进行性骚扰。在公开场合里,他对杜小兰很亲近,很多人都认为他们在谈恋爱。杜小兰心里委屈,却不敢声张,想离开海之星,又舍不得这里的高工资,就这样,一天天生活在崔大勇的阴影里。崔大勇变本加厉,每天都会骚扰杜小兰,占她的便宜。杜小兰想调到白班,但大堂经理不同意,反问她,大家都上白班,夜班谁来上?
杜小兰以为,忍一忍或许就过去了,没准儿哪天崔大勇会良心发现放过她。但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崔大勇送她回宿舍后,尾随她上了楼,在杜小兰把房门打开后,他突然冲过来,拥着杜小兰闯进屋子里。杜小兰吓傻了,问崔大勇要干什么。崔大勇一句话不说,把她推倒在床上,动手扒她的衣服。杜小兰被崔大勇压在身子下时,突然反过味来,崔大勇是要强奸自己。她想喊,嘴被崔大勇堵住了;她拼命挣扎,但根本不是崔大勇的对手。杜小兰就这样被崔大勇强奸了。事后,她捂着脸痛哭。
崔大勇冷笑着说,这事情声张出去,男人无所谓,丢脸的是女方。又恬不知耻地说,你不如从今天开始,就正式做我崔大勇的女人。
秦香兰看到这里,深深叹息一声,从日记本上抬起头。她想起了多年前自己经历过的那个可怕的下午,崔大勇做的事竟然和崔安如出一辙,甚至,崔大勇比崔安还要过分,连一点儿起码的内疚都没有。杜小兰似乎就是多年前自己的翻版。难道真的是基因在作怪吗?崔大勇的血管里流着崔安的血,所以,才干出了像崔安一样禽兽不如的事情?而杜小兰呢,竟然也和多年前的自己一样,选择了默默地忍受。
被崔大勇强奸后,杜小兰噩梦般的日子就开始了。她不敢声张,把眼泪默默地流进心里,崔大勇却步步紧逼,每天晚上送她回到宿舍后,都要求和她发生关系,甚至就连杜小兰的生理期,崔大勇也不罢手。几天后,崔大勇工作变动,开始上白班,杜小兰本以为终于可以摆脱他了,没想到,崔大勇很快买了辆摩托车,每晚营业结束时,就等在海之星门口。别人却不明所以,和杜小兰同来的姐妹们都羡慕她,交到了一个知冷知热的男朋友。杜小兰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强忍着伤痛坐在他摩托车的后座上。
她开始考虑离开了,打算领完工资就走。但几天后,杜小兰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一下慌了手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出了这样的事,她没脸再回杜庄,更无法向家里人交代。杜小兰无计可施,在惊恐中度过了几天后,只得在一天晚上把事情告诉了崔大勇。她没有想到,崔大勇竟然无动于衷,嬉皮笑脸地说,既然有了就生下来吧,反正我也到了当爹的年龄。
说着,崔大勇凑过来,又动手扒杜小兰的衣服。杜小兰极力挣扎,求崔大勇看在自己怀孕的分儿上放过她这一次。崔大勇根本不听,还是强行和她发生了关系。
杜小兰的妊娠反应越来越明显,她五次三番让崔大勇想办法,崔大勇都不理不睬,而且依旧和她发生关系。如果杜小兰不从,他就对她非打即骂。杜小兰无处倾诉,只能把心事写在日记里。杜小兰对崔大勇又恨又怕,称崔大勇为魔鬼,诅咒他不得好死,但又期待他能负起责任,给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交代。
杜小兰的日记结束在事发前一天。秦香兰终于知道,儿子根本没想过要带杜小兰去做人工流产,他一直在往后拖,却没有停止对杜小兰的性侵犯……
十
看完日记,秦香兰的心揪成一团,她实在无法想象,儿子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糟蹋了一个纯洁弱小的女孩儿,不断在她身上发泄兽欲,最后,又残忍地夺去了她的生命。更可怕的是,杜小兰死时,肚子里还怀着孩子。秦香兰问自己,如果真的用钱让儿子逃过法律的惩治,可怜的杜小兰能在九泉之下瞑目吗?她不敢回答,但她知道答案是否定的,她不得不承认,认罪伏法才是崔大勇唯一的选择。
秦香兰躲在旅店里,给儿子写了一封长信。
在信里,她说自己对不起儿子,不该在十四年前把他扔给崔安和莫思琪。但她看过了杜小兰留下的日记,已经知道儿子都做过些什么事,良心告诉她,钱无法帮他洗清罪孽。她劝儿子和法官说实话,别再奢望什么奇迹,老老实实等待法律的惩治吧。写到这里时,秦香兰的心突然尖锐地一疼,眼泪滴到信纸上。
她想,这么做是不是太对不起儿子了?
秦香兰给邢律师打电话,说不想再找老杜要谅解书了。
邢律师问她为什么。
秦香兰说,自己找到了杜小兰生前的一本日记,里面写的事情……
话刚说一半,就被邢律师打断了,他显然猜到日记内容对崔大勇不利,告诉她不要再说下去,日记也不要拿给他看,否则恐怕会对辩护不利。
秦香兰无力地叹息一声说,事到如今,恐怕谁也救不了崔大勇了,等待他的只能是认罪伏法……
邢律师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这事情不是儿戏,你一定要考虑周全,不要一时冲动铸成大错。秦香兰没再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三天后,崔安给秦香兰带来了崔大勇的回信。
崔安走后,秦香兰把信打开,见里面只有一张纸,写满了恶毒的咒骂。崔大勇没有喊妈,直呼其名,骂她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多年前把自己扔进火炕里,如今又一次把自己扔进火炕里。信的最后,崔大勇用很大的字写着,到死也不会原谅秦香兰,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看完信,秦香兰扑倒在床上,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号啕大哭。
她不停地问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这样对待亲生儿子,是不是真的太残忍了?
她无法回答,骨肉亲情告诉她,自己确实错了,应该救儿子一命,但良心和良知却又告诉她,这么做没有错,否则无法给死去的杜小兰一个交代。
秦香兰拨通了老王的手机,听到丈夫喂了一声,她就一下哭了出来。
老王听出她情绪不对,让她不要着急,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秦香兰仍然哭个不停,眼泪像开闸的水,不断涌出眼眶。不知哭了多久,秦香兰才停下来,哽咽着向老王讲述了杜小兰的日记,和崔大勇信中的谩骂。
老王完全站在她一边,说她做得没有错,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走到如今这一步,也是崔大勇咎由自取,她不应该把罪责归结到自己身上。
虽然得到老王的安慰,秦香兰的心情却丝毫没有好转,一连几天,她的精神恍恍惚惚,白天头疼欲裂,昏昏沉沉,晚上则失眠多梦无法安睡。刚一合眼,儿子和杜小兰就会轮番出现在梦中,伸着手,向她索命。
一天下午,秦香兰正在旅馆的床上辗转反侧,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秦香兰挣扎着坐起来,按了接听键。
对方自称叫老杜,说找她有事商量。
秦香兰心不在焉,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什么人。直到他说出杜小兰的名字,秦香兰才突然明白过来,对方是自己曾千方百计寻找的杜小兰父亲。
老杜说,他正在江城,想和秦香兰见一面。
秦香兰和老杜在旅馆旁一家茶馆见了面。
看到老杜时,秦香兰大吃一惊。老杜的年纪应该和她相差无几,但她看到的却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身材瘦小,左腋下拄着一支磨得发亮的拐杖。
老杜看到她脸上诧异的表情,抹一把头发,苦笑说,是小兰出事后白的。
秦香兰深深冲老杜鞠躬说,对不起,儿子做出那样的事情,是我这个当妈的没尽到责任。
老杜连连摇头,也冲着秦香兰鞠躬,口不择言地说,没关系。
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几次都欲言又止。
不见老杜开口,秦香兰就主动挑起话头,问老杜找她有什么事。
老杜脸一红,嗫嚅着说,我听说,前几天你在四处找我。
秦香兰叹息一声说,前几天我确实找过你,但现在已经用不着了。
老杜的脸上现出焦急的神色说,为什么现在用不着了呢?如果有什么事情,大家可以商量一下。
秦香兰说,前几天我找你,是想求得你们的谅解,给我儿子减刑,但现在我知道了,我儿子罪孽深重,理所应当给你女儿偿命,所以就不需要……
老杜急得直搓手,脸上冒出了汗,打断秦香兰的话抢着说,只要你们能给补偿,我们愿意写下谅解书。
秦香兰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愣愣地看着老杜,好一会儿没有再开口。
老杜有些慌乱,急不可耐地问,大妹子,事情好商量,你先说说看,打算给多少钱?
秦香兰摇头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不能昧着良心做事。
老杜的脸上露出极其失望的表情,突然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又重重地坐下去,说,大妹子,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秦香兰说,我儿子干下的那些事,真的是无法原谅啊!
老杜突然站起来,作揖说,求求你了大妹子,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老杜的眼里涌出了泪水说,我们家里现在太需要钱了。
随着老杜的述说,秦香兰知道他已经找到了老婆,但需要一大笔钱才能把她送到医院里救治,老杜的妈妈眼睛急需手术治疗,杜小兰弟弟的学费还没有着落……
秦香兰犹豫了,她强迫自己要好好想一想,再作出这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