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论(下)
2013-12-29刘再复
(四)
贾宝玉之心的纯粹与纯正,不仅呈现于对待他人,而且呈现于对待自己。他生有一双通灵的眼睛,这双眼睛不仅观世界,而且“观自在”(《心经》语),所以他能“自看自明”。所谓自明,乃是自知之明。贾府里的大小权贵,多少人吃喝嫖赌,“颠倒梦想”(《心经》语),但没有一个敢于正视自己的弱点,自己的人性黑暗,唯有干干净净的宝玉,总是把自己界定为“浊物”。他宣称:“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这种宣言不光是对着别人,也对着自己。他是男子,所以也不例外。他喜欢接近少女,是因为少女是“清净女儿”,可借助她们以立身于“净土之中”,并非是为了满足欲望。
佛教讲“观”、“止”两大法门,还讲“观”门四念,即“观身不净”、“观心无常”、“观受是苦”、“观法无我”,这四念处是观的起点,前三念是人生观,第四念是宇宙观。而第一观是观自身,这是观门的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而贾宝玉恰恰真诚地观看自己,正视自己的“不净”。他第一次见到秦钟时,就“心中似有所失”,这便是他在参照物面前看到自己如“泥猪癞狗”。第七回记载这一瞬间宝玉的心绪:
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宝玉自始至终都确认自己为“浊物”。世人知道他带着通灵宝玉来到人间,自然视他为“玉人”,而他则正视自己是“浊人”。高鹗的续书延续了宝玉这种心灵状态。在第一百回中,贾宝玉因思念死去的黛玉,痴想黛玉能来入梦,期待落空之后,他自言自语道:“或者她已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不然是我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离家出走之前,他与薛宝钗进行一场辩论,论辩中他又说:
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之心又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嗔在贪、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第一一八回)
认定自己是“浊人”,可见他视己为浊物,并非戏言。这是对自己的一种真诚的认知。对此,我曾做如下评说:
一个贵族子弟能看到自身的“粪窟泥沟”,这是很了不起的自省精神。能自看、自省,才能自明。“人贵有自知之明”,能自看自明自知才真高贵。《五灯会元》卷二载有崇慧禅师对僧人解说菩提达摩,说“他家来,大似卖卜汉,见汝不会,为汝锥破卦文,方生吉凶,尽在汝分上,一切自看”。意思是说,达摩从印度来,就像一个占卜大师,只告诉你一条真理:卦文是凶是吉,其实都在你身上,全靠你自看自决。宝玉见了秦钟后如见到一面镜子,接着便是自看,再接着的“自思”之语,便是自己读出的卦文,明晰、诚挚而谦卑。在偌大的贾府中,具有“自看哲学”的,只有宝玉一人。(《红楼哲学笔记》第八十四则)
曹雪芹对自己的一个笔下人物(夏金桂)曾做如此概说,说她“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世间这种人其实不少。但宝玉的心灵恰恰与之相反,他视少女若菩萨,视自己如粪土。这不是自贱,而是自明。而宝玉的自明,除了天性之外,他还能“自审”。第二十二回,有一句话写了“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这几个字容易被忽略,但它却写出宝玉的一种极为重要的心灵状态,这是贾府上下唯一的精神现象。贾母、贾政从未自审过,即使如林黛玉、薛宝钗等最聪慧的女子也未自审过,能“垂头自审”的只是宝玉一人。
也只有宝玉一个人,能承认自己“落后”,心悦诚服地接受在诗赛中总是“压尾”的评判,海棠诗社成立之后第一次比诗,宝钗被评为第一,黛玉第二,宝玉为最后,评判人李纨对着宝玉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立即回应说:“我的那首原不好了,这评的最公。”(第三十七回)贾宝玉从不与人争风头,争面子,更不争第一,天生不争虚荣虚名。自己输了,就为胜利者鼓掌。这之后,宝玉又和姐妹们竞作菊花诗,宝钗写了《忆菊》、《画菊》;宝玉写了《访菊》、《种菊》;史湘云写了《对菊》、《供菊》;黛玉写了《咏菊》、《问菊》、《菊梦》;探春写了《簪菊》、《残菊》。个个都写得好,大家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已。此时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这一结果,是黛玉三首夺得一、二、三名,其次才是探春、宝钗、史湘云的诗,而宝玉连“次之”一级都没有沾边,属最后一名,然而他一听完李纨的评说,“喜得拍手叫极是,极为公道”(第三十七回)。出自内心拍手叫好,为诗人,也为评判者。这种不计排名最后、衷心为胜利者鼓掌(为比自己更强的人鼓掌)的行为,乃是一种极高尚的品格。唯有纯粹之心,才能在此时此刻仍然感到极大的快乐。中国历来多的是“老子天下第一”、“不服他人第一”的酸楚心态,少的是宝玉这种不争天下第一而为天下第一者叫好的健康心态。这便是心灵之别。
(五)
因为宝玉的“本质”是一颗“心”,所以他的恋情也是一种不同凡响的心恋。我曾说他与林黛玉的恋情乃是“天国之恋”(不是和薛宝钗的那种世俗之恋)。所谓天国之恋,除了指前世在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天界恋情之外,还有另一层意思是地上的心灵之恋。贾宝玉始终爱着林黛玉,其所爱并非肉体与外形,论容貌,黛玉可能还不如薛宝钗,但是贾宝玉却对林黛玉一往情深,不仅有爱,而且还有“敬”。他一方面是兼爱者,即爱每一个人,尊重每一个人,这就是所谓的“情不情”;但从心灵深处而言,他又是“情情”,即只钟情于一个知己,一个知音人,一个知心人,也只爱一个人,专爱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林黛玉。
林黛玉到了贾府,他们第一次见面,林黛玉就感到似曾相见,“何等眼熟”,而贾宝玉则直言无讳地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红楼梦》第三回)常人听到这话,都会笑宝玉胡言,其实,这是真的,因为他们的心灵早已恋爱过了。天上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那段恋情早已积淀在他们的心里,或者说,早已进入他们的潜意识之中。这是一种感性神秘,现在科学还解释不了。从第一次相见开始,贾宝玉和林黛玉就开始相恋,恋了整整一生,即恋到死,没有一天停止过。每一个白天与每一个夜晚,他们都在“心心相印”,“心心相思”,都在发生灵魂的共语与共振。贾府里虽然那么多美丽的少女,包括薛宝钗、史湘云以及丫鬟、戏子,但是没有一个像林黛玉这样让贾宝玉如此倾心,如此爱慕,如此投入整个心灵。因为只有林黛玉这颗蔑视功名利禄、蔑视仕途经济的心灵和他相通相近,能让他爱恋。薛宝钗雍容雅丽,长得很丰满,宝玉甚至痴想她身上的肉能给林妹妹一点就好,但贾宝玉只把她当作“好姐姐”,甚至也可以当作好妻子,但不能成为“知心人”,贾宝玉始终未把心交给她,也始终未和她真正地相恋过、热恋过。因为贾宝玉这个“人”只有心灵之恋。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心灵热恋,正是两千多年前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所揭示的“精神之恋”。柏拉图提出这一理念后,我们在现实世界中很少见到实践者。现实生活中具有精神维度的人,也很难做到纯粹的精神恋爱,他们追求的情爱理想必定也是身与心皆可投入的对象。而在人类文学史上,我们也从未看到像贾宝玉和林黛玉这样动人这样迷人又这样真实的精神之恋。这是人类文学史上最纯粹、最精彩并且是具有最深刻的思想内容与心理内容的精神恋爱。尽管宝玉少年时曾与袭人有过一次云雨之情,之后经红学家们考证,也与秦可卿有过肉欲之情,但这种偶然的、短暂的情感表象,都不是恋情与爱情,唯有宝黛这种心与心热烈的相印、相惜、相思,才是真恋情。
因为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情爱其“本质”是心灵之恋而非世俗之恋,所以他们在相恋的过程中,一旦使用世俗语言,总是不免要“失语”(即辞不达意),因此总是要吵架。只有在使用另一种语言即超世俗的语言时,他们才能心心相契,彼此进入心灵的“狂欢”。这种语言就是禅语、诗语、泪语甚至是“空语”、“无语”(沉默的无声语)。宝玉写下禅偈说“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为证。无以为证,是立足境”,这已经够脱俗了,但林黛玉还给他补上“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这才把他们的精神之恋推向彻底的审美境界(无任何世俗的支撑点)。黛玉因为爱得太甚太切,所以常常多心,此时宝玉会用禅语告诉她: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听了这种心灵恋语,黛玉就会由衷地高兴。这种禅语以及诗语的含蓄、高雅、美妙、深邃,只有懂得中国语言和中国文化的人才会拍案叫绝,这是人类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精彩大手笔。宝黛心灵之恋的泪语、诗语较好理解;禅语深些,需不断领悟;而“空语”、“无语”则是更深邃的情感表述,更难神会,也容易被读者忽略,而这恰恰是曹雪芹描述心灵之恋的绝唱,美极了,深极了,可是没有说出口,没有声音,只是在内心深处的流动与相互碰撞,这正是“无声胜有声”的心语,也恰恰印证了慧能的“不立文字”、“明心见性”那种最高的情感真实。关于这种心灵之恋的绝妙语言,笔者曾在多年前的红楼悟语中做过表述(《红楼梦悟》第一百四十三则):
林黛玉与贾宝玉有一节最深的相互爱恋的对话却是无声的。不能开口,一开口就俗。心灵之恋只可用心灵,使用的语言是纯粹心灵性的,精神性的,禅性的,不可立文字,只能以心传心,所以两人都没有说出口,更没有立下文字,这是心灵之恋的“无立足境”,至深的“情”入化为“神”,至深的“色”入化为“空”。这是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所表述的一节: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
这段对话既无声,也无言;既无心证,也无意证;完全是超越语言、超越文字、超越逻辑、超越是非判断的心灵交融。宝黛的对话,往往是灵魂的共振,此段心灵的对话,更是灵魂的共振。倘若用“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话语来形容,这种无声的对话,恰恰比许许多多大声表达强百倍。老子说“大音希声”(《道德经》第四十一章),曹雪芹则抵达“大音无声”。心灵中最深刻的对话反而没有声音。
曾有诗人说,灵魂也需要爱情。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心灵不仅一般地“需要爱情”,而是心灵本身整个地沉浸在爱情之中。柏拉图所说的“精神恋爱”,只是哲学家的思辨,他没想到,两千多年后的东方大文学家曹雪芹,倒是真的创造出一双精神恋爱的诗意形象,从而把精神之恋推上美的巅峰。
(六)
贾宝玉之心的至真至善至美,固然是天性,但也有一个从自发到自觉的过程。离家出走之前,他说:“我已经有了心,要那玉何用?”这是心意识的高度自觉。在此之前,他虽然处处呈现着心的纯正,但没有这种自觉意识。在第二十二回中(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语),黛玉曾笑问道:“宝玉,我问你:至贵是‘宝’,至坚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可是“宝玉竟不能答”。如果此时宝玉已有心意识的自觉,他一定会立即回答说,至贵者是心,至坚者也是心。或者说,如果我有什么贵,什么坚,那不是我胸前的玉,而是我胸中的心。《红楼梦》全书回答的也是这个“林黛玉问题”,其答案也正是说,人间的至贵者、至坚者并非权力、财富与功名,而是那颗至柔但又至真至美至善的心灵。
贾宝玉的前世原是一块女娲补天时被淘汰的石头,通灵之后来到人间。这是首度通灵,由石化为玉又化为人,即为玉人。玉在充满污泥浊水的人间,经历过一番沧桑,有两种发展可能,一是被浊水同化而变成泥,落入泥浊世界;二是被泪水净化而再度通灵,也就是二度通灵而提升为“心”。贾宝玉这个“玉”完成了二度通灵,最终有了一个“心至上”的大彻大悟。宝玉进入人间社会之后,开始也被各种欲念所遮蔽,想吃鸳鸯口上的胭脂,羡慕宝钗身上丰满的肉,都是欲望,但是经过林黛玉泪水的洗礼和生活沧桑的启迪,他终于走向心灵深处,意识到心外无物,心外无玉,心外无天。我说《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心史,就是贾宝玉所呈现的这种由石到玉、由玉到心、两度通灵的心灵史。
以往我们都知道明代曾出现王阳明这一心学。这确实是伟大的心学,中国文化的卓越奇观。《传习录》被称作“精一之学”、“唯精唯一之学”,这个“一”,便是心。而《六祖坛经》也是以“心”为本为“精一”,所以才有“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的心外无物的经典故事。而《红楼梦》的“精一”形象,就是贾宝玉的心灵。林黛玉作为贾宝玉的知己,是确切意义上的“知心人”。从才智上说,黛玉总是高于宝玉一筹。贾元春省亲时让宝玉作诗,宝玉自己写了三首,黛玉作弊替他写了第四首,宝玉一看,立即觉得这一首比自己“高过十倍”,而元春一读,非常高兴,称赞弟弟“果然进益了”,并特别称赞了黛玉作弊的第四首(《杏帘》)“为前三者之冠”(第十七至第十八回)。还有如上文所言,贾宝玉得意地写了“你证我证,心证意证……”而林黛玉一看,立即觉得“还未尽善”,于是给宝玉补了“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八个字(第二十二回),一下子把宝玉的禅悟境界提升了一大步。所以我一直把林黛玉视为引导贾宝玉前行的女神,如歌德在《浮士德》最后所吟:永恒之女神,引导我前行。那么,作为宝玉“永恒之女神”的黛玉,又为什么那样深爱贾宝玉呢?这是因为她是宝玉的知心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被视为呆子、孽障的小哥哥乃是一尊诗意的菩萨,他是一颗至柔至纯至真至善的心灵。她看到这颗心灵“尚未尽善”时,愿意帮助他尽善。
贾宝玉这个文学形象,其内涵太丰富,要充分描述它,绝非易事。用“性格”、“性情”、“典型”等概念来把握,难以深入;用“气质”、“理念”、“精神”等范畴,又显得抽象。最后,我想首先应以释家之念解说,贾宝玉就是贾宝玉,贾宝玉就是一颗心,一颗人类文学史上从未有过的最纯粹、最温柔、最广阔的心灵。
王阳明的心学讲述的是“心”的一元论。在他的体系里,天理良知,真情真性全统一、凝聚于心。他所说的心,不是欲望之心,而是道心,本心,真心。我说《红楼梦》是王阳明之后最伟大的心学,但他不是王阳明似的思辨性的心学,而是意象性的心学。因为,《红楼梦》的心,不是体现在概念、范畴与分析中,而是呈现在贾宝玉这颗具体的活生生的“心”中。聂绀弩一再说,《红楼梦》是一部“人书”,一部期待让奴隶变成人的书。但他在发表这一论点之后,还迫切希望自己写出“贾宝玉论”,这是为什么?在我看来,正是他想进一步说:《红楼梦》不仅是一部“人书”,而且是一部“心书”,一部心灵大书。
(七)
不知道我敬爱的聂绀弩老人会怎样著写他的《贾宝玉论》,不知道他会用怎样的视角和语言来把握《红楼梦》这位主人公?我今天用释家“心灵”这个视角来把握,不知道能否完成他的一部分心愿。我只能说,仅从“心灵”上说,《红楼梦》就不愧为世界文学的经典极品,它给世界文学之林提供了一颗前所未有的最丰富、最纯粹的心灵意象。
西方文学把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视为第一文学经典,而且认为描写了人类童年的单纯。但是我们只要以《红楼梦》的主人公为参照系,就会发觉《伊利亚特》的主人公阿喀琉斯(一译“阿基里斯”)固然满身英雄气概,但他却不懂得尊重对手。他用战车把对手(敌人)赫克托耳的尸体拖着走并绕特洛伊城三匝,这种行为语言就显露出他的心灵不够纯正的一面。与阿喀琉斯相比,宝玉的心灵则是覆盖一切人的无缘慈悲和无限慈悲,也是庄子的“无对”,即没有对立、对手、对抗。“无对”不是不明是非,而是不争是非、不执是非,从而不辱对手(这一点,我将在“道之宝玉”篇中进一步阐述)。荷马史诗之后,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笔下都创造过极为纯粹的心灵,如《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朱丽叶,如《战争与和平》中的娜塔莎。但她们的单纯更多表现为情爱的单纯,而宝玉的心灵则是面对社会人生各个层面的单纯,而且是无争无相的单纯。就心灵的纯粹而言,恐怕只有我国《山海经》中的女娲、精卫、夸父等形象可与贾宝玉相比,所以《红楼梦》也以《山海经》的补天故事为开端。小说跳过数千年历史,直接连上《山海经》,可惜《山海经》中的意象虽然单纯,却不够丰富;虽有力度,却无深广度。宝玉的形象把《山海经》的神话演化为柔性史诗,也把文学中的心灵意象创造推上巅峰。另一部可与《红楼梦》并提讨论、也是塑造童心的小说《西游记》,其主人公孙悟空也是石头所化,通灵之后虽能七十二变却始终保持一颗不变的善良单纯之心。但是神通广大的孙行者没有情爱,完全疏离世俗生活的复杂系统,因此,他的心灵虽单纯却缺少纵深内涵,也无法与宝玉之心相比。
笔者一再说明,以“心灵、想象力、审美形式”为基本要素的文学,“心灵”乃是决定文学高低成败的第一要素。《红楼梦》之所以成为中国文学的第一经典,便是它塑造了一颗无比丰富又无比纯粹的心灵。聂绀弩一生献给文学,经历无数苦难而在即将离开人世之前,所以会以整个身心牵挂着《贾宝玉论》,我相信,一定是他感悟到人间一切金光玉彩,都不如一颗至真至善之心所具有的无量价值和无量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