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如山与梅兰芳之二三事
2013-12-29傅谨
梅兰芳和齐如山都是二十世纪京剧领域的大师,一从事舞台表演,一从事理论研究,各有成就,互不能相掩。晚近有关齐如山的研究,渐成热点,却也不乏瑕疵,学界提及齐梅关系,多指齐帮助梅,且常夸大其辞到离谱的地步,尤多误解。
所谓齐如山帮助且“培养”梅兰芳的说辞,始于一九四九年后的台湾,先有张道藩,继有陈纪滢,在两岸阻隔的特殊背景下,有政治要人推介,齐如山在台湾京剧界地位迅速上升。改革开放以来,这些观点渐传回大陆,从说齐是梅兰芳新戏的“编剧”,再说是梅剧团的总导演,甚至称“没有齐如山就没有梅兰芳”。在戏曲研究界,齐如山与梅兰芳的关系一直被用来说明戏曲表演艺术家要成就事业,必须“学文化”并“向文化人学习”;最近,又有学者借齐梅关系,论证梅间接地接受了西方戏剧观念的影响,其资料支撑几乎全出自《齐如山回忆录》。从民国初年到一九三二年梅兰芳离开北京,齐如山常在梅府出入,尤其是一九三零年陪梅兰芳访问美国,对梅确实有过许多帮助。然而,了解齐梅的交往及关系,不能只听齐如山一面之辞,尤其是不能只以齐的一部回忆录为据。
《齐如山回忆录》中涉及齐梅交往的部分是否可作为信史?恰好梅兰芳著有《舞台生活四十年》,两本书出版时间相差不多,对同一段历史均有叙述,且当时梅和齐分居海峡两岸,互不通讯息,两本书对照着读,可以让我们逼近真相。梅的相关回忆由许姬传记录整理,过程中又经订正后陆续在报纸上发表;齐的回忆录是他刚去台湾不久,手头没有资料可供参照的特殊背景下写的。晚年的回忆会有舛误,不足为奇,梅的回忆既有佐证,当更近真实。举个小例,齐写梅兰芳在京城声誉鹊起之初和谭鑫培、杨小楼一起演义务夜戏,观众因梅兰芳误场而鼓噪,弄得谭、杨都很尴尬,他说梅一天赶四场《樊江关》,从别处演完不及卸妆只好匆忙上台。按《舞台生活四十年》的记载,那天梅原本拟演《五花洞》,因为赶场不及改妆,只好戴上一场的妆再演《虹霓关》。大点的例子,齐的回忆录居然说梅兰芳因先学皮黄,没有昆腔底子,所以他“特怂恿他多学些昆腔,他倒很听话,居然学了六七十出”;按梅自述,他们学戏都是以昆曲打基础的——堂子出身的演员,尤其唱旦,不可能不从昆曲学起,等不到齐来“怂恿”和教诲。这些事情,大约都是梅的回忆更靠谱。
《齐如山回忆录》对齐梅相识经过的描述,多年来颇为人引用,参照《舞台生活四十年》,大的方面倒非常吻合。按齐的叙述,他从国外回来后,偶尔被拉去看梅兰芳的戏,印象并不甚佳。某日看梅演《汾河湾》,进窑一场,他认为梅在其中的表演“殊不合道理”,回家后就给梅写了封长达三千字的信。“发过信后,自己想也不过随意写着好玩儿,不见得有什么效果。过了十几天,他又演此戏,我又去看,他竟完全照我信中的意思改过来了,而且受到观众热烈的欢迎。”“由此兰芳就信我的话,我怎么说,他就怎么改。”他并说有一次梅和谭鑫培合演《汾河湾》,演至该段,观众喝彩,令谭惊异于梅新颖的表演。
《汾河湾》是老戏。它原本是旦行戏,柳迎春是主角,时小福的表演最为人称道。因谭扮演薛仁贵且演得出彩,逐渐就变成老生戏;又因为他常与王瑶卿合作,王也有其精彩,又成为生旦并重的戏。因为功力悉敌,谭但凡演《汾河湾》,一直到他离世之前,多找王瑶卿演柳迎春,且极得好评。梅兰芳当然也演《汾河湾》,他和王凤卿合演最多,一九一八年梅社编的《梅兰芳》,只说该戏是梅与王凤卿演。张厚载《听歌想影录》对他们的演出有很高评价,特别说梅进窑后的表演,“除瑶卿外,殆无人可与比肩”,说明他并不认为梅在这里的表演超过了王。张厚载这部笔记体书籍,对当时北京的好戏、好角有细致精到的评论,没有一字提到梅演《汾河湾》时做了什么改动。
谭梅合演《汾河湾》的机会不多,只在民国初年的堂会里一起演过几次。在那个年头,谭和梅的演出都是热门新闻,果真梅有特别出彩之处,戏评家们必会大加渲染,但是查不到这样的报道和评论。有关梅谭合演《汾河湾》,一直流传很多八卦。一说在“出窑”一场,两位演员本该走“杀过河”,梅走错了,以致他们在台上相撞;另一说梅初次为谭配戏,用京音念“白开水”的“白”字,谭当场在台上纠正他。《舞台生活四十年》特别指出,这两个传闻都是子虚乌有。演戏是梅的职业,《汾河湾》这样的老戏,居然读错字或错了走位,都是大事,所以要专门更正。
《舞台生活四十年》里专有一节谈《汾河湾》的表演,没有说齐如山让他改的那些身段有多好。梅兰芳说《汾河湾》的表演,从来都说是按王瑶卿的路子演的,王又是按时小福的路子演,从时小福,经王瑶卿到梅兰芳,一脉相承,梅从未因自己有新创的动作和表情夸耀。
纵然齐如山给梅写的第一封信确实让梅对《汾河湾》的表演做了变动,也没有多大意义。作为戏迷的齐如山,看到演员居然不仅读了自己的信还接受了建议,固然是欣喜异常;然而我们都知道梅兰芳本是个喜欢在身段上经常做小修改的演员,类似的改动,在他的艺术生涯中如恒河沙数,不胜枚举。梅兰芳听从齐如山建议改了《汾河湾》,于齐是平生一大得意事,因而三十年后还能背出这封信的大致内容,而在梅却只是小儿科。
《齐如山回忆录》之所以特别提及《汾河湾》,是要用这一事件奠定齐梅关系的基础——齐对梅始终居高临下,是帮忙、引领和指导者。连和梅交往都是屈就。
齐如山强调他为梅兰芳编了很多部戏。有关梅那些新戏的艺术评价,见仁见智,不在这里展开,但这确实是梅从众多京剧旦行演员中异军突起的开端。《齐如山回忆录》有一节专谈他编戏的经历,列出他那几年里编的近三十出戏,他实是高产得让人敬佩。
我们再看《舞台生活四十年》怎么说:
我排新戏的步骤,向来先由几位爱好戏剧的外界朋友,随时留意把比较有点意义,可以编制剧本的材料,收集好了。再由一位担任起草,分场打提纲,先大略的写了出来,然后大家再来共同商讨……我们是用集体编制的方法来完成这样一个试探性的工作的……我刚才所说经常担任起草打提纲的这位朋友,就是齐如山先生。
梅兰芳非常具体地提到他三类新戏的编演过程,而且一直强调这是他一批“热心戏剧的朋友”共同努力的结晶。他多处提及齐如山编戏的功劳,不过他说齐是急性子,一般总是头天商量好要编某戏,“第二天已经把提纲的架子搭好,拿来让大家斟酌修改了”。比如《嫦娥奔月》的创作,《舞台生活四十年》说齐打了个“很简单的提纲”,剧本的具体编写者是李释戡,在其后的一段时间里,梅的“几位热心朋友”无数次反复讨论,才有了演出本。再如《黛玉葬花》的创作过程,说这“仍旧是齐先生打提纲,李释戡先生编唱词,罗瘿公先生也参加了不少的意见,再经过几位朋友斟酌修改,集体编成的”。按梅所说,这些新戏都是集体编创,从《一缕麻》始无不如此。然而,在《齐如山回忆录》里,这些戏的创作者只有齐自己,他特别申明:“有的人说编戏者不止我一人,其实并无他人所编,倘他人所编,则我也不该掠人之美。”
戏曲演员的回忆录很少提及编剧。梅兰芳是例外,大凡帮过他的人,除了后来附逆的几位外,没有不提到的,这是他谦恭的为人之道。他没有什么理由和必要,把齐如山的功劳记到旁人头上。
齐如山肯定是为梅兰芳“编戏”的主要参与者之一,但绝不是唯一。齐编的戏好不好呢?他在认识梅兰芳之前和之后都写过戏,除了给梅写的以外,没人愿意用,梅红了之后,还是没人用他的本子。到台湾后,他先后写了《征衣缘》、《新送京娘》、《勾践复国》等多出反共复国的新戏,倒是大都由国民党的军中剧团上演了,但也没听说哪出戏唱红了,或唱红了谁。而且,他们给梅“编戏”的含义与今天的编剧大不相同。梅的新戏故事与唱白都相对简单,重在如何通过剧本充分展现梅的表演,以吸引观众。他演的古装新戏更是多以老戏为底子,集中精力于传统经典的新处理。在某种意义上,梅的新戏,重点既不在戏剧情节,也不在文辞,观众要看的是梅兰芳的表演,因此,最能显示梅兰芳的表演技能的就是好戏。齐参与的这些戏,基本都是这样的路数,同样“演戏”,在这里,重点是“演”而不是“戏”。这些新戏是“梅兰芳作品”,而不是他身边包括齐在内的众多“编剧”的作品。
《齐如山回忆录》不仅说他独立担纲了梅兰芳那些新戏的编剧,还说这二十几出戏“都得我亲自给他排演”,且多处说他怎么给梅的新戏“安身段”,教梅兰芳表演。《舞台生活四十年》里有梅这些新戏排演过程的详细记录,可供参照。梅多部古装戏以歌舞化为特色,大量繁重的舞蹈身段是其最大特色之一。梅的表演,既具舞蹈特色又不脱戏曲的藩篱,一招一式都从戏曲的“四功五法”里化出,可受他人启发,却不是外人所能教。就如同王瑶卿能为程砚秋“安腔”一样,梅的表演是需要“安身段”的,却不是齐如山所能为。
在齐如山笔下,梅兰芳表演时的身段都是他给“安”的。大约是写顺手了,甚至说《思凡》、《寻梦》这类昆曲折子,也因为齐“通通给他安上身段”,才得到从北到南观众的认可。恰好《舞台生活四十年》说到《思凡》,这本是梅早年学过的,后又专请京昆名票乔荩臣重教一遍。有没有齐如山什么事呢?有的,齐给提过一处意见,梅觉得有理,就听了。如果以这出戏为印证,我们大概可以知道,齐如山说他为梅二十几出新戏“安身段”时,实际的意思是什么。
梅的古装新戏中许多舞蹈身段,都有古雅的名称。我想这才是齐如山的贡献,能够从大量古代歌舞文献中找到这些文雅的表达与描述,化用到京剧表演上,把梅的许多表演都“安”上古舞的词汇,这是前人从未做过的工作。梅兰芳多半不会去找,也读不懂这些文献,齐在这方面,对他的帮助当然极大。
无论是梅兰芳还是其他戏曲演员,对戏界内外的分别是很清楚的。“外行”可以教“内行”的,近代以来,民初有吴梅、陈彦衡,当代有刘曾复和欧阳中石,但他们都是极资深的票友。戏曲表演是一项高度专业化且技术性很强的舞台创造,我想不出像齐如山这样连票友都不是的人怎么“教”梅兰芳。可借佐证的是,齐如山晚年曾自我调侃,说他到了台湾,就有京剧演员慕名请他指教,最终发现他既不会唱,也不会做,失望而去。既然齐如山教不了台湾的演员,能不能教梅兰芳呢?我想答案是很明确的。
我们始终需要理解的是,无论齐如山自认为他对梅兰芳多么重要,在梅眼里,他只不过是梅心目中“爱好戏剧的外界朋友”,且是其中之一。梅家人觉得是梅成就了齐,齐的名气是借着梅起来的。在齐听来很不是滋味,但即使他自己当年也不能完全否认。离开梅,齐在京剧创作上一无所成。
谈到齐梅关系,更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齐如山为梅兰芳访美演出做的贡献。
梅兰芳访美是件大事。假如只看《齐如山回忆录》,梅兰芳访美获得巨大的成功,不说全部也大半是齐的功劳。但事实上包括胡适和司徒雷登在内的许多人,都为梅兰芳访美做了大量工作,仅看美方由前总统威尔逊的夫人为首,包括杜威博士等社会名流在内的后援会,就可以知道,这远远超出了齐如山的视野和能力。南开大学的张彭春更是不容忽略的关键人物。在赴美演出前,齐编撰了不少有关京剧和梅兰芳的介绍文字,包括珍贵的图谱,他的《中国剧之组织》,至今仍是介绍京剧乃至戏曲的最好的读物之一。但这项工作张也有份(重要的还有刘天华翻译《梅兰芳歌曲谱》)。张并不是梅剧团成员,但是梅兰芳赴美的同时张彭春也去了美国;梅初到美国,中国驻美公使在华盛顿为他举办的欢迎酒会上有张彭春,恰在这个场合,梅决定礼聘张彭春为梅剧团安排在美演出事宜,并请张帮梅剧团全部重排了演出剧目,由他担任导演和舞台监督等等。在梅兰芳赴美演出的五个月里,和美国方面的所有沟通与交往,都少不了曾经在美留学、熟悉美国戏剧界的张彭春。
按《齐如山回忆录》,梅兰芳访美“一切事情都是我筹备的”,他不仅为梅做资料准备,还包括筹款等等。而访美没有赚钱,完全是因同行者捣乱,回忆录不仅不提张彭春,还隐指他是破坏者之一,同去的黄子美更被直斥为小人。然而,如果与齐自己当年写的《梅兰芳游美记》相对照,就可以知道这与事实出入有多大。《齐如山回忆录》说他本已帮梅在北京筹得五万元左右的经费,路过上海时竟遇梅的朋友们横加阻挠,险些无法成行;然而《梅兰芳游美记》明明说冯幼伟等人很快就从上海筹了十来万元经费,非常顺利。更有趣的是,提到梅兰芳访问日本,齐仍习惯性地写道:“一切都是我筹备的。”可惜,他说梅在日本受到优待,“并特许在帝国剧院出演”,殊不知邀梅演出的就是帝国剧场,梅第二次赴日更是帝国剧场地震后重张的揭幕演出。他完全在状况外。
《齐如山回忆录》写梅和他人的关系,总忍不住或明或暗地贬损几句,说到自己的功绩,虽然有时也半遮半掩,却总会拐着弯子说得很充分,且从来不怕过头。一部回忆录写成这样,大约有很多方面的原因。说轻了,他是仅凭记忆在回叙,细节难免有所出入;说重了,他是仗着远离大陆,身边没有知情人,就大胆虚构。这还与写作方式有关,齐如山大约是把回忆录当成小说一类读物写的,比如他说自己离开大陆前和梅谈话时,批评梅当时拍的几部电影不符合京剧规律,谈话的经过及语气活灵活现,似是实录,然而随手就加了个说明——其中批评的两部电影,实是他去了台湾后才看到的。这让人有点无语。
而且,《齐如山回忆录》里上述大量有关梅齐关系的史料失误,怕不能全用疏漏解释。要追究齐梅关系真相,还需要透过文字表面,看到他内心的纠结。我始终很怀疑的一件事,就是他当年写的《梅兰芳游美记》署为“高阳齐如山口述,女香笔记”。齐如山一辈子写了那么多书,为什么唯独这一部写他刚刚亲历之事的著作,却不肯自己动笔,反要劳爱女记录?他越是反复自辩不是在“丑表功”,越不免让人有“此地无银”的猜度。如果说以前他有关梅兰芳的著述,都是他作为一个“梅迷”真诚无私的奉献,那么,这次再不肯吃亏了。但我猜齐如山依然保有传统文人不擅自夸的美德,所以刻意托笔他人。心里既有杂念,就有顾忌。如此奇怪的署名,为的是遇有质疑,好歹有个退路,可以用“记录”者做挡箭牌。
从《梅兰芳游美记》起,齐就开始无数次强调梅兰芳访美“一切事情都是我筹备的”,说多了,大约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至于梅兰芳是否认同齐的表述,就不得而知了,梅并没有在公开场合澄清过——梅是个厚道的人。不过我们看到,自梅兰芳访美归来,梅和齐的关系就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一九三五年梅Pk3Dfu8KcMytrX9sHkB3ww==兰芳访问苏联时,仍然坚请张彭春担任总导演,却没有请齐一起去,齐说是他不去,多半是自我解嘲罢了;齐依然说这全是他筹备的,但那时他和梅早已分道扬镳。
《梅兰芳游美记》一九三三年出版,梅齐的心结已经无解。
我始终认为齐如山是现代京剧研究第一人,他有关京剧乃至于戏曲的著述,有材料,有见识,远超同侪。只是涉及自己和梅的关系时,未免有点“执”,正所谓“关心则乱”。齐如山之所以会如此刻意夸大自己对梅兰芳的影响,原因是他心里有股不平之气,他在与梅交往过程中,积累下许多委屈。
齐如山确实屈。从民初起,齐一直贴在梅身边,几乎全身心地、完全以牺牲与奉献的态度,帮梅出主意,打本子,给予梅许多戏曲史和舞蹈知识的帮助。差不多有二十年时间,梅几乎就是齐的生活的全部。齐对梅真可谓尽其所能,他当然是不求回报的。大小明星身边都围着“粉丝”,但像齐这样的铁杆实不多见。在为梅做这些事时,齐没有功利心和企图心,完全不求回报,既不想借梅赚钱,似乎也不是贪图梅之美色的“老斗”。然而,在梅的角度看,齐只不过是他身边无数梅迷中的一个,是梅所需要和愿意接受的梅党中的一员。齐帮梅做了很多,但同时还有很多人在帮助梅。梅党成员间当然是会有矛盾的,除了意见不一,还不乏类似后宫争宠般的争风吃醋,梅要平衡这样的争执,最好是能完全摆平,在无法消除相互争执的时候,就不得不有所取舍。在出国演出这样的场合,梅只有舍齐,在梅这只不过是无奈,而对于局中人,这是多大的打击,我们可想而知。
在成为梅党一员之后的若干年里,齐在梅党里的位置并不靠前。梅身边有一群文人,其中李释戡、樊樊山、吴震修、罗瘿公等人皆名重一时,无论社会地位还是在梅党中的重要性,都超过齐如山,更不用说离京前的张謇。《齐如山回忆录》说罗瘿公很少到梅家,看《舞台生活四十年》就知道并非如此。齐说樊樊山只到过梅家一次,简直像说梦话。梅党的核心人物还有另外一类如冯耿光,他不仅是梅的大金主,是梅财产的经理人,且是最早把梅捧红的人之一,在梅党中的地位无可撼动,对梅的影响也最大。所有这些人都比齐重要得多。齐的优势只在于他没有正当职业,因此有更多时间精力围着梅。如果说齐早年是习惯并安于他在梅党中这一位置的,那么,他的心态似乎因一位新人突然出现并且更受梅重视而失衡。张彭春对美国的演艺市场有足够的了解,既谙熟英文,又有在美国留学的经历,与美国学术界和戏剧界交流无碍,因此,在整个访美演出期间,齐的风头完全被张抢尽,几成梅剧团“多余的人”。这股怨气逼出了《梅兰芳游美记》,而且这口气直到去台湾还没顺,于是会有《齐如山回忆录》里那么多有意无意的失误。
所以,我们需要慎重对待齐如山的自说自话,通过相关文献的考订,重回梅齐关系的真相。这不只是为了准确界定齐如山的历史贡献,更关系到梅兰芳的评价,理解梅兰芳取得伟大成就的原因,总结京剧近代以来的发展经验。同时这也提醒我们,对所谓“口述历史”要多一分警惕,用回忆录做史料前,须先做校订,通过旁证方能确定正误真伪。几年前,我在山东大学与同门合带的一位博士生就以齐如山为论题,我曾多次提醒他注意资料甄别,结果并不如愿;想起我的前辈学者苏国荣先生,也有相似的遭遇。但我们也不能全怪后生学子粗疏轻信,谁能想到,像齐如山这样的知名学者,回忆录里藏着那么多机关?
(《齐如山回忆录》,宝文堂书店一九八九年版;《舞台生活四十年》,梅兰芳著,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九八七年新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