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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与唐君毅的交往

2013-12-29王峰

读书 2013年4期

一九五零年四月,身在大陆的胡兰成自感局势于己不利,遂设法潜至香港。在香港,他结识了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唐君毅,后者在一九四九年春就已抵港与钱穆等人合办了新亚学院。胡兰成在杂志上看了一篇唐君毅论庄子的文章,深觉与己相投,径直登门造访,带了自著的《山河岁月》稿本请唐指教。几度晤谈之后,唐君毅对胡印象很好,在日记中褒扬胡“颇有自得之言”,“天资甚高,对于人生文化皆有体验”,并认为其才和牟宗三不相上下。接触中,唐君毅的宽厚笃实也赢得了胡兰成的信任。一九五零年九月十九日,胡兰成偷渡日本,唐氏夫妇前往送行。为求稳妥,胡兰成将《山河岁月》文稿交唐君毅保管,其后由唐夫人誊写,逐章寄出,待全部抄写完毕后才将原稿寄往日本。

到达日本三天后,胡兰成即写长信向唐氏夫妇报告平安以及初到日本的情形。他钦羡唐氏夫妇的鹣鲽情深,信中云:“我第二次去看唐先生的时候,唐太太捧红豆汤出来,我不怎么注意,只当是个平常的女子,想这女子嫁了唐先生,真是她的福气。随后多注意注意,又觉唐先生娶了这样一个好女士,真是唐先生的福气了。”(一九五零年九月二十八日)自此,胡兰成和唐君毅开始了长达二十四年(一九五零——一九七四)之久的隔海通信,现存胡致唐信八十七封,唐致胡信十九封。检视这些尘封已久的信件可以一窥时代剧变之下海外知识分子的潜思与心曲。

流落日本后,胡兰成不无凄惶之感,他因“汉奸罪”在大陆亡命五年,其间的苦楚、恐惧以及绝望不时来袭:“夜梦忽剧,梦中皆往时流离忧恐之事,甚悲甚苦,乃知前此身当其境,而夜眠甚宁,转能无梦者,意谓自然,实亦多所自克也。伤残之余,徐或能平复耳。”(一九五零年十月十二日)到了日本,胡兰成仍无安全感,他长于国际形势分析,预料第三次世界大战不久便会爆发,届时香港亦或不保,数次向唐君毅保证:力争在大战之前,在日本为唐君毅等三五友人营谋战乱时的容身之所。

数十通书札往来之后,胡兰成对唐君毅已无所不谈:“我现在什么女朋友也不结交,不是为别的,只觉这样有一种清洁的美。早晨被窝里醒来,自己闻闻有像儿时暖香,我很喜欢这感觉。”(一九五零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一次,胡伤风得病,向唐诉苦:“病中很灰心,身在异国,觉得什么都没有中国的好,而除了政治生活,没有别的乐处,也自己觉得很可怜。”(一九五一年一月十五日)一九五一年六月,唐君毅寄来茶叶,胡兰成大为快慰,复信道:“茶叶己得,香味佳绝,人云是武彝铁观音也。故国之物,虽闲草木犹可念,而况君子之赐?”(一九五二年六月十四日)

一九五四年二月,胡兰成的著作《山河岁月》出版后,即寄书唐君毅并嘱其送钱穆三册,香港大学、新亚书院两校图书馆各一,随后又寄一百册请唐在港代销。为表谢意,胡兰成两次邀请唐君毅来日,向日本学界大力推介唐的学术,并请日本学者翻译唐的著作与论文。胡兰成自言和唐家有“家人之感”,向唐君毅索要了全家福挂在房内墙上。他尤喜唐的小女儿,信里称赞她字写得好,要了她的照片,让她写“胡兰成”三字做成了名片。

胡兰成流亡日本后,经友人之介,遍交政经、艺文界人士,著名者有福田赳夫、川端康成、保田与重郎、尾崎士郎、冈洁、汤川秀树等。胡兰成在致唐君毅的信中常不厌其烦地细数其结交日本实力人物的情状,且详述日本人对他的推重与赏识,何处赴约、所见何人、相谈何事,均巨细无遗地罗列,试举二则:“二十日又须去东京,与各党领袖会谈,见东京各大学校长及出版界领袖”(一九五一年一月十五日);“我在此发表的文字影响很大,日本有权威的评论家纷纷介绍赞扬,而日共也很注意起我来了”(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七日)。胡兰成自命流亡日本是政治的流亡,欲有所作为,有效仿朱舜水之意,为之操切万端,对唐言“颇自忧伤憔悴”。唐君毅对胡的“大志”多不予置评,对其忧劳则以慰言解之:“昔左思咏史诗,及鲁仲连有句曰:当世贵不羁,遭难能解纷。兄自是不羁之士,然待来日因缘聚会,则谈笑间亦自有能解纾国家之难处。大衍之数五十,虚一而不用,潜龙亦言勿用。望兄以此自宁也。”(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日)

胡兰成尝言“每谈学问,辄感寂寞”,他和唐的书信往来却多谈学论道。胡是自由职业者,时间充裕,一有新知所悟,就立即修书,谈儒家的“格物”,谈禅宗的“机”,谈礼乐之世,谈东西文明的异同,谈民主是否适用中国的问题等等。

在西潮席卷一切的时代背景下,胡、唐二人皆欲重估中国文化的价值,对其延续和发展忧心忡忡,他们飘零海外,家国情怀也因此更加浓郁,胡兰成甚至说:“你要表现民族与爱国,你即先要知道中国文明是世界的正统。”(胡兰成:《中国文学史话》)他寄身日本,对日本文明有好感,但仍认为其气象狭仄,没有完全学得中国的礼乐文明:“日本的好东西实在只是中国文明之余……看了日本,才知中国是礼在民间,而日本真是礼不下庶人,当初他们学习中国,惟限于贵族,而日本庶民则至今有藐小卑屈之感……日本人那种工业的气氛,我初以为这是必要的,其后看出仍是毛病,他们忙得如此,所以亟需家庭安慰,而剧场也满座。所以日本音乐如此悲哀。日本人是个艺术的民族,我看了日本,才知道艺术与贪嗔爱痴都是巫魇,而中国人则真能有清好。”(一九五一年一月十五日)

以他邦反思故国也是唐君毅省思文化兴废的方式。一九六五年八月,唐君毅赴韩国访学,他对战后韩国的观察很能说明这一代读书人的国家观念和文化情怀:“此一民族二千年之分裂与被人征服其国土。境内多山,故易分裂,又为一半岛,天然为一四面受侵之地。其城中有一兵营,曾为蒙古人所居,又为清兵所居、日兵所居,今又为美兵所居,举此一例可见此一民族从未顶天立地过。其旧陵松柏,弟见未有一株直立者,皆弯弯曲曲而上以接天光。其今日政治之混乱、风俗之不振,均遭人轻视。华侨在韩者亦皆看不起韩人。此可称为世界上受压迫最久而致精神瘫痪,以致招侮招辱之一民族。然弟反为之生一大同情,流连不忍去。今吾之国家毕竟尝顶天立地于世界者数千年,及今之华裔子孙虽散居四力,但精神上仍有一气概,足以自信自立。蒙古人尝横扫欧亚,日本人亦尝有大东亚共荣圈之梦想,印度尝生释迦,而此一民族乃只能蜷曲于俄蒙中日及今之美国之势力之下,未尝一日仰首伸眉于世界,是可悯也。”(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八日)

这段话沉郁悲痛,虽论异国,实有切肤之感。近代以来,中国迭遭外侮,内患不止,其生民涂炭、国势之衰实类于韩国,其相异者在于中国代不乏有志之士,他们痛思变乱之源,转益多师,存亡续绝,保住了国脉,才使中国未被列强分疆裂土。中国人不断寻求救亡图存之道,这显然增益了唐君毅对国家前途的信心,才有了上述对国族必振的慷慨豪迈之语。

在学问方面,胡、唐关注焦点不同,却能彼此欣赏,惺惺相惜。胡兰成对唐君毅多有称赞,信中常用“欢喜佩服”、“喜之不寐”之语写他读唐著后的感受,更称唐著“博大精微”,是“时代的瑰宝”。唐君毅评价胡兰成“为人与诗文,皆如天外游龙,不在藩篱之内”,言中国文化如话家常,从日常生活中得来妙语,谈论问题亦能“片言折狱,省却无限言语”。

论学贵在不同,胡、唐二人持论同中存有大异。二人气质差异极大,学问方法殊途。胡兰成没有学历,自证自悟,不承认世间有所谓纯做学问一事,即便做学问也要与身相亲,曾谓:“人临到生死成败关头,则知世间学问孰者为真,孰者为假。”他不赞成西洋做学问的方法,走的是“六经注我”的路子,凭靠直觉顿悟,注重当下一观,以清谈妙语体悟天人之道,于日常人事汲取修行灵感。胡氏以日本山本玄锋禅师讲经为喻:“一切诸经,皆不过是敲门砖,是要敲开门,唤出其中的人来,此人即是你自己。”(一九六一年十月三日)他自承悟到了一种极高的人生境界,“欲仙欲死,如生如死,悲欣交集”,其感性高于理性,具象多于逻辑,认为“学问、逻辑是一障,文字是一障,名词是一障,要能于此斩关而过,始得学问于身亲耳”(胡兰成致黎华标信,一九六零年九月十五日)。于为学一途,胡兰成欲破掉对学问的执障,力避学问自成一物,落到象牙塔里去,“书斋的氛围,小而完美,倒是打破得好”(朱天文:《黄金盟誓之书》)。

相形之下,唐君毅乃学院派的洵洵儒者,学贯中西,服膺西方的研究方法,注重抽象演绎,反复论证,欲以现代学术方法系统梳理传统文化,建构知识的体系,树立学问的规模:“处当今之世,以中国先哲之义理之精约而无统,遇西方之科学哲学之体系谨严组织网密者之闯入,直如铁丝网之入桃花林,更只有缤纷四散。徒惜落红,又何益哉?此处正须以菩萨心肠、金刚手腕,自树学问之规模,自严学术之阵地,方可望有以自立于今之世,以继绝学于当今。”(一九六四年十月十七日)唐君毅自述了治学的宗旨:以现代学术方法为桥梁,将传统的冥悟型智慧系统化,免其轻灵缥缈而不为人知。在他看来,“冥悟会心皆至轻灵缈渺之物,智者得之于一瞬,愚者千岁而不悟……今之中国人非于学术义理有所建树,则偶发之智慧之精英亦终飘忽而无所寄也”(同上),只有运用西方的逻辑方法才能化繁难为简易、立论而教人。实际上,唐君毅不是不解清谈佳趣与禅宗妙语,对冥悟亦有会心,他用西方的方法研究中国的学问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对中国当前之时代说,则中国昔贤礼乐之教,太柔和,圣贤言语,智慧太高,如不济以刚性之理论思辨,辅以知识,则不能护法。昔贤谓儒门淡泊,收拾不住豪杰。今日之情势正相同。”(一九五三年八月三十日)

对于做什么样的学问,胡、唐同样存在分歧。胡兰成以“士”自居,看重学问对时代的介入和影响,“学问亦是世间自有做学术研究的人,但是现在更要有志士的学问是打得响这时代的”(胡兰成:《今日何日兮》)。胡兰成引日本陶工冈野法世的话说明为学要通于致用,“只做观赏用的陶器,会渐渐的窄小、贫薄,至于怪癖,我自己感觉到要多做日常使用的陶器”(《中国文学史话》)。职是之故,他劝唐君毅多关怀人事,从学问中解放出来,脱落学问的厚重衣服,臻至“道在饮食男女、宫室器皿与人事应酬”的境界,不客气地指出唐之学问对现实的隔膜:“现实的例,吾兄亦曾把核兵器战争与吾兄所从事之学问结在一起来认真再考察,以得之则生,不得则死那样认真法来求这现实的问题与学问如一的解答么?”(一九六一年十月二十七日)时隔八年,他觉察到唐君毅依然固守书斋,发出更为严厉的诘问:“至于今日之事,即不说天下形势与政治制度改革之具体见解,单说学校与教育制度之改革,吾兄亦有何具体之意见可以答明君之垂询者乎?凡事先求自己能有真知灼见,无一点疑惑,然后可以谈到有谁能听用我言也。自辛亥革命以来,五四运动、北伐、抗战、国共内战,皆为求解答中国的新体制该当如何这个课题,孙中山先生说‘知难行易’,亦便是说的这个。而吾兄曾亦就此史上一大事,与孙文与五四时代青年乃至毛泽东一干人,共来加以研究过,行动过么?”(一九六九年八月九日)

面对胡氏的针锋相问,唐君毅承认自己拘囿于学院习气,难有胡“为人与诗文,皆如天外游龙”的潇洒,同时也不避锋芒,略带激切地回应道:“弟年来虽劳神教务教课,亦非于世道人心无所感切,全不想于世事有所帮助。如对他人之办刊物者、主持学会者,弟皆随分寄与忠言。唯只限于学术界中,不能通达至广大之人间耳!但即就今日之学术界言,亦有种种之工作可作。今日之学术界人之大病,在有知识而缺智能,学者多胶固蔽塞,以一曲为大道而蔽塞,亦不能骤通。弟前与此间教哲学之友人尝有意先在东方哲学范围内与世界之同道者谋有学会式之联系,即意在于学术界自身先开一生机,由学院式之精神逐渐超出,以进于儒学之真,而接于广大之人间与天地。此乃因弟生活之范围原甚狭,故只能就力之所及随分随心。兄或不免笑其迂固,然谓弟于世事全无所用心,只孤锁于论之中亦不尽然也。”(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七日)唐君毅是现代学术分工体系下的专业学者,穷究中西奥理,以“道德自我”的观念立论,致力创建以中国文化为主、吸收和统摄西方文化精神的哲学体系,这本身就是形而上学的学术行为,胡兰成以“经世致用”之义责之,未免有求全责备之嫌,从中亦可见两人对“学问为何物”的不同面向的理解。

在文字和思想方面,胡兰成主张文字要有涵养,不留情面地批评唐的文字过于整饬,缺少诗味,未能与哲学相忘,障于西方的逻辑而不自知:“吾兄好学深思,当今独绝,然犹未及于无学,未及于不思而得也。兄所深涉之西洋哲学,皆是有为之学,实而不能虚……兄之文章皆伤于太实太密。夫以兄之积渐之功,至于今日,应可一旦枷锁落地,为世大雄,诚所望也。”(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日)胡兰成批评唐君毅文章“太实太密”是受到张爱玲的影响,“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胡兰成:《今生今世》)。经张爱玲指点,胡兰成的思想与文体才渐由整饬严密转为清丽多姿,他劝唐君毅“枷锁落地”可看作其脱胎换骨之后的经验之谈和现身说法。

对待西方文化上,胡兰成坚持“华夷之辨”,认为中西文化根本上不同,无法沟通,不存在取长补短处,应保持中国文化的特质:“孔子辨华夷,孟子拒杨墨,韩愈谏崇佛,宋明理学家多曾研究释氏之学,而弃去不言,今吾兄与牟先生揭圣贤之学,以与西洋哲学相驰骋,但仍若有所留恋于西洋哲学者,此则于己似尚未能止于至善,而好恶之诚亦尚未能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于人更未足以祛当世之惑,致学生以为圣贤之学与西洋哲学可以互相补足。弟此言或过于直,然惟仁人能受尽言,故于兄不敢隐耳。”(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七日)唐君毅对此表示异议,认为中西进行沟通对话是应有之义,了解吸收西洋文化并不意味着中国文化丧失了主体性:“吾人说自己话,亦须了解他人之话,否则终互不相知而已。故弟对西方学术,恒觉不敢忽视,如宋明理学家之辟佛,亦未尝不多读佛书,并对之有所取资,只须大本大源未变,固不失其为儒也。弟复尚念所求乎朋必先施之,友道如此,而对并世之其他文化民族,亦当如此。吾求他人了解吾祖宗之文化,则吾亦愿了解他人之长,此亦恕之义也。不知吾兄以为如何。”(一九五四年四月四日)

胡、唐求道路径迥异,政治理念更形同水火。胡兰成承认民主制度可用,但中国的事情断非仅用“民主”即可解决的。他批评同时代的知识分子对民主未加深思,慑于西方的国力强盛,思想上对西方有了依附,连独立的治学品格都沦丧了:“今时政治问题尚有更大于民主者,民主亦不过是制度之一种,若加以夸张,就不好了。民主且有美国式的民主,与法国式的、英国式的民主等等,中国式的民主该是如何呢?……中国政治的现代化这个课题,是非常深刻广大的课题,而以一个‘民主’口号来简单化,这苟且自误,无志气者之所为,而且他们幼稚横暴到这样子,你若说民主并非一切,对中国的民主问题有你的意见,他们就以为,那你必定是反民主,赞成独裁的了。甚至读圣贤书的人,亦不去想一想,中国文明里的民主可是怎样的,却以为西洋的民主正可以补孔孟之短,这等地方其实是不用功。……吾兄从前的论文中曾有中国人今治学不可杂着惧外之念。盖自清末以来,中国对外一败再败,慑于西洋之强盛,且随德国、美国、俄国之消长,而在思想界亦盯之趋炎附势。此语亦谈何容易。即如吾兄之对于民主之未加深思,岂非亦以其为西洋之美制,遂不自觉的陷于思想上的依附与惰性乎?”(一九六一年十月二十七日)

胡兰成认为,一些学者对西方文化尚有取舍,但一谈到“民主”便无条件归服西方了,这就影响到他们对西方文化的价值判断:“记得吾兄文中有一处说及治学不可慑于西洋的富国强兵,然而学界至今未免也。因慑于西洋的富国强兵,则并其思想、文艺、政治经济制度,而亦莫敢撄其锋。民国今已五十一年矣,始有吾兄等以批评的态度对待西洋之哲学,然而对于西洋的文艺,仍未有人敢平等视之,至于民主政治,则上下同声,完全无批评无条件的引之为经典。试想想,哲学、文艺、政治,是连带关系的,岂有西洋的哲学不足为经典,而其文艺或政治足为经典的?近读牟宗三先生的《历史哲学》,于中国历史有其极精的见解,惟一涉及民主政治云云,即不免慌乱,甚至又自疑其关于中国事情的见解,至云‘中国有吏治,无政治’,总是民主一语的权威在作祟。学者各有专门,于其所不知的则谦虚,这是学者的好风度,但孔子说的是:‘盖阙如也’,不是于其所不知则随俗敬畏之。此是君子之过。弟觉吾兄亦因迁就民主,看民主的面子,而对西洋文化的批评多一层笔下留情,是惑也。”(一九六二年八月十日)

胡兰成坚称,民主是西方文化土壤所生之物,对其不可不加拣择,以此异质之物强行移入中国文化乃是方枘圆凿的不通之举:“西洋文化之宗教、哲学、文艺及政治经济制度,不可无批评地适用于中国,然而尤以对于西洋的政治制度,所谓民主云云,万口同声,全不加以思考,此又大惑也。”(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日)胡兰成反对儒学与民主结合,认为民主制度与中国文化是不相容的,“绝不能一面承认民主云云,而又要提倡东洋文明。若以东洋文明解释民主,譬犹以古圣贤所言民生来解释马克思的经济主义而加以承认一般”(一九七零年十一月二日)。他推崇的是周礼中的“祭政一体”,认为中国之大治无需假民主政治而成,“中国向来还有比议会制好百倍的朝廷制度”,中国人只须回溯历史,恢复固有的礼乐文明就可“言笑晏晏”了。

唐君毅是新儒家,在肯定儒学价值的基础上,主张融合、会通西学,以谋求中国文化和社会的现代化,因之对西方的民主政治多有嘉许,“在政治上弟仍以舍民主无他路。打得天下再治之之道,恐不能再见于今后之中国”(一九五八年,月日不详)。唐君毅承认民主制度并不完美,但可由尊贤选能解决之,谓民主制度可使人类和平转移政权,免于战乱和君主制的罪孽:“中国过去君主制下之罪孽,昔王船山及今之友人牟宗三兄均论之甚痛切。儒者过去只能在社会教化上用心,对政权之转移并无妥善之办法。英雄之打天下其风姿未尝不有可爱处,而战乱中人所受苦亦不可胜言,则民主制度使人类可和平转移政权,免于战乱,亦至大义之制也!若政治当归于使人相忘于政治之外,弟亦夙言此义,而民主之平齐治者与被治者之分,亦使人忘政治之至高无上之一道。至于民主政治之措施,自可各国不同。弟数年前亦曾为文论西方民主政治若不济以尊贤让能之义,必百弊丛生。此中自有种种问题,但民主之原则仍不能否定,犹人皆可以为尧舜之理之不能否定。至于时俗之以民主概一切,则弟虽不肖亦不至此也。”(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七日)

至于胡兰成主张恢复旧有的“朝廷制度”,唐君毅反驳道:“至于涉到细节,如谓君位定以立人世之大信,弟于少年时实亦尝有类似之想法,用征辟荐举策问以选士,补科举学校之不足,以士为天下国家之主,亦与弟所忆者未尝不心契。但征辟以至科举皆自上而下之道,昔之只以上书而得行道,为进身之阶,其途毕竟太狭。今世之民主社会使才智贤能之士皆先有以自见于世,进可以为政,退可自立于社会,非暴君污吏可得而辱。谓非世道之一进亦不可得也。至于民主社会是否必须形为议会,议会必有政党而只以争权为事,则皆是另一问题。昔日之君,除创业之一人外,余皆依祖德而嗣位,今则纵有德足为君者,亦必由天地推选而出,此则唯有待推贤让能之教立而后可能。故弟昔年尝为文,谓救今世民主政治之弊,在先立推贤让能之教于天下,此则其途辽远。然舍此而望君临天下者自行禅让之道,则其不禅让又将奈之何?中国历史中之圣君固只千载而一遇也。但如推贤让能之教立于天下,则所推者必贤、所让者必能,贤能者更自相揖让,而居其位者乃皆具怀逊谢之情,以道自守,以正位居体而端天下之瞻视。则人民亦仰之以日月,望之加神明,悠悠人世于是乎定矣!”(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十六日)

胡、唐二人在知己和论敌之间,见解多有抵牾,但视对方为畏友,并未因观点相异而伤了和气。即使胡兰成偶有激烈之语,唐君毅也不以为意,尝言“人之好不在其同而在其各有相异,其同是根株同,其异则枝叶花朵之各有姿态”,他认为胡兰成的某些观点发人所未发,还介绍他的学生黎华标、唐端正与之通信。

一九六六年,唐君毅突患眼疾,赴美治疗。胡兰成再三写信,频频叮嘱,劝唐少读书,并献上治疗眼疾的秘方,又传授自己的养生之道。他还力促唐君毅赴日治疗,利用他在日本的影响力,为之延医请药。胡兰成善始善终的朋友并不多,唐君毅是其中一个,究其缘由,唐氏性情温厚圆融,与胡兰成的寡合喜反恰成互补,故此两人才能保持终身的友谊。

孤旅海外,胡兰成自认学问已成,但不为人知,极想回国授徒讲学。一九六九年末,胡兰成写信嘱托唐君毅:“弟今年六十四矣,为学晚而始成,乃有授徒之能,倘在台湾有可任教之机会,乞兄一留意焉。”(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三十日)四年后,经唐君毅、卜少夫等人努力,与台湾国民党当局斡旋,胡兰成方获任“中国文化学院”教授,于一九七四年踏上了台湾的土地。

前此种种,胡兰成当引唐君毅为知己,但他最看重的《今生今世》一书,唐君毅却未加首肯,戏言“不知者读之,只是羡慕你老婆多”,还以道德劝诫的口吻写道:“兄书将兄平生善恶之事收拾于一卷之中,即是大事已了,绮梦闲情从兹断绝,与贤夫人共偕白首。则道在迩而大信立于家室矣!”(一九五九年,月日不详)胡兰成为此颇感失落,在致唐君毅的信中自道:“世俗之人,但能读之不生厌倦,此即其中必有知之者了。”(一九五九年一月三十日),他自信此著自有识者,学者的评价不能高低其价值:“《今生今世》一书,不堪入有学问者之目,惟众人之无学问而但识字者读之偶有喜爱,这就可以了。虽然,此书终当不朽。”(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四日)

一九七四年五月,唐君毅赴台北参加中日文化交流会,胡兰成与之匆匆一晤,未久唐君毅罹患重疾,于一九七八年二月病逝,隔月,葬于台北观音山朝阳墓园。此时,胡兰成由于受到台湾文化界的攻击,早已返回日本了。交往近三十年,胡兰成对唐君毅沉溺于书斋、诗意不足十分遗憾,论定唐“学问完全做死了,只剩性情尚未全死,是个很可惜的人”(胡兰成致朱天心信,一九七七年六月一日)。胡兰成认为,没有诗意的人终做不得知己,老友如唐君毅者魂归道山,他也只能如庄子那样感慨“郢人失质”了。

(本文所引书信资料皆经杜至伟先生整理,已由薛仁明编选为《天下事,犹未晚——胡兰成致唐君毅书八十七封》一书在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