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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领导与中国外交展望

2013-12-29时殷弘

读书 2013年4期

两类基本两难与七项基本挑战

中国现在有了开场表现优秀和饶有特征的新一代领导,他们掌握与先前多年相比大大增强了的中国国力,但同时处于几乎远不那么有利的和越来越复杂的国际环境。

在中国的对外政策决策和实施中,存在两类持久的和结构性的内在紧张或两难,那就是(一)不同类的国家战略需要互相间的两难,特别是国家军事/经济战略需要vs.国家外交战略需要;(二)然而,甚至比这更重要和更难办的是国家战略需要本身vs.种种国内制约和国外刺激。

因而,近期甚或中期的对外政策前景可能(甚至很可能)有如既往——最近几年意义上的既往,未确定,多少显著地波动,但有某些重要和似乎愈益固定的前所未有的负面因素或负面趋向,其中包括如下所述,虽经数度重大挫折但仍在某些对外政策“精英”那里潜在不辍的“G2中国版”(或以其粗俗的表述曰“对美外交唯一重中之重”论或“中美共治”论),还有与此同时对美国以外其余世界颇多角色的“胜利主义”(triumphalism)。有着类似于二零一零和二零一二年的那些内外“不祥因素”,当时上述两难比先前显现的更为突出。

中国尚未形成不仅被拟定出、而且经过较持久实验的对外大战略,以致不能够对下列基本问题做出哪怕是很粗略的回答:如何对待急剧增长了的国力和急剧增长了的“大众民族主义”以及其他复杂的国内有关力量?如何对待美国,特别是与美国的军事/战略对立和东亚外交影响竞争?目前,中国对前者大致只有在中国国内大力加强和加速军力建设一途,而对后者仍基本乏力,作为短少。还有,与之密切相关,如何对待亚洲邻国,特别是与它们的领土争端和海洋权益争端,并且使非常强劲和持续地崛起的巨型中国能在战略和外交领域成为对邻国来说可接受的?另外,鉴于中国军事权势投射能力的快速增长和中国海外经济存在的极有力扩展的综合效应,如何尽可能防止或制止“中国军事威胁论”的严重加剧,并转化为非常顶真的对华战略/军事竞赛?如何避免古今中外屡见不鲜的“被迫或被逼的帝国主义”,那开始于用武力或其他强制手段保护天经地义的合法的自身利益?不仅如此,如何贡献于“全球治理”而不损伤“中国治理”?还有如何对待“电子通讯世界”、“非政府组织世界(‘全球公民社会’世界)”和各种各样的国际“软实力”问题?

特别是考虑到近年来困难大为增进的东亚东南亚周边外交,尤其是异常尖锐的海洋领土及海洋权益对抗,有一个近期甚而中长期的关键问题:如何着眼大局,管控风险,经略周边?又如何使得“底线思维”下的“近底线操作”(brinkmanship)不急剧增大风险和令风险突破控制?

用于预测的两大参照

当前有两大用于预测中国对外政策前景的参照,其中一个真正的大,另一个较小,但更有直接的或当下的适切性。

胡锦涛总书记“十八大”报告的对外政策部分反映了对较长期的国家战略需要的战略意识(和平发展,互利共赢,睦邻政策),考虑到当前的主要外部政治/战略环境就尤其如此。与此同时,报告其他部分包含的“海洋强国”目的宣告、捍卫中国领土主权和海洋权益的决心宣告、继续大力加速业已快速增长的军力建设的方向宣告,部分地反映了上述国内制约,而与此相关,美国的亚太“再平衡”和东海南海争端代表了上述国外刺激。

鉴于上面的对式,如果国家战略需要占上风,那么中美对立和竞争将会缓解和得到较好的控制:软拳头vs.硬拳头;前者软化后者的“建构”效应。然而,如果国内制约和国外刺激占上风,则可以预期中美之间实质上更紧张的双边关系。按照前几年的经验和目前的现状,前一种可能性会小些。

讲到前几年的经验和目前的现状,这就涉及了较小的参照。在较小的参照中间,最重要、最直接的是二零一二年的中国对外政策,特别是对美政策和周边政策,它们都以相当强硬、呼应国内制约和受激于国外刺激为主要特征。二零一二年的这些至少会在颇大的程度上“规定”今后一两年的基本状况。

中国对外政策的根本问题

因而,中国对外政策在今后一个历史时期的根本问题将有如近年uFgpMYl7h3NnLiL/hX9Q1OCGn8azuHAnrZJNI68hcrQ=来的既往,即如何在不同类的国家战略需要之间“敲出”一个艰难的平衡?还有特别是如何使国家战略需要克服国内制约和国外刺激?这将是中国新领导在对美和对周边邻国的政策上面对的主要挑战。

这挑战已经尖锐,但回应依然准备不足,且远非整合。

关于争取中美“新型大国关系”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要争取建设中美“新型大国关系”。这是个重要的战略设想和政策目标。就此,首先需要分辨其中理应包含的最基本的概念内涵:何种新型大国关系?它会有多“新”?它能有多大的真实可能性或现实性?还有,如果它要成为很可能的,那么中美双方根本上应当做什么,或采取何种根本立场?就此,不要忘记寻常经验性的一点:不那么非常新颖的能够是较易追求甚或较易实现的,换言之较为可行的。

与此相关,应当吸取中美双方前几年的一个重要教训——主要由于美方的倡导和反复宣扬而来的教训,即将较抽象甚或浪漫地哲学化的“建立战略互信”当作对待中美关系问题的中心概念,从而至少有损于更多地集中关注尊重对方的具体的紧要利益和紧要关切,更切实地磋商和处理具体的重大歧异和重大抵牾。

在此,应当认真地设想和探究如下的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前景,它从“现实政治”的视野来看较为传统,因而较有可能实现,虽然它与侧重于别种范式的“新型大国关系”相比多少不那么“新”。

这前景就是,在一个根本前提——巨型中国的和平腾升在未来仍将长久持续——之下,美国将认真得多地考虑中国不但在经济甚而金融世界,也在外交甚而战略世界的一流地位,并且可能最终采取一种和平的“最终解决”。这将要求均衡地理解不同的功能领域和地理区域内的不同的实力对比和影响力对比,并且采取一种“选择性优势”而非全面优势、“优势分配”而非优势垄断理念。

这不仅意味着美国接受中国未来可能在国内生产总值、对外贸易总量和在亚洲的外交/经济影响这几大方面的领先地位,还接受中美之间互相的战略威慑——既在核威慑也在常规威慑方面——连同作为相邻两强的和平并存,它们由某些军备控制和地缘战略利益互认互尊协议得到正式规制。这将包括中国在本国近岸地区拥有对美军事等势甚或边际优势(以台湾东部海岸外邻近海域为大致的战略“分界线”),并且意味着台海两岸和平的或基本和平的重新统一;这也将包括中国在西太平洋的一个较为狭窄但仍非同小可的洋域“战略空间”,并且相应地规制美国在东北亚的同盟体系(特别是美日同盟),使之不那么军事化,不那么以中国为钳制和对抗目标。

与此同时,美国在中国的接受下,将保持它在世界的总的军事优势和(特别地说)在冲绳和关岛以西的西太平洋西部及中太平洋的军事优势,还有在某些地理区域的相对于中国的外交优势。在世界金融和安全的体制性安排中,中美两大国的正式影响或权势的分配将大致符合这两大国在相关功能领域内各自拥有的实力和各自做出的贡献,这在其他之外,意味着中国的贡献须相应于中国增长了的实力而增进。这一切将使中美之间的权势分享、密切协商和合作成为必要和必然,也将要求美国接受一个和平和建设性的中国为世界强国(World Power)。

另一种中美大国关系

然而,必须指出中美大国关系的另一种可能前景——不祥的或甚为危险的前景。如果鉴于目前的形势,并且假设今后缺乏很大力度和甚为经久的争取两国间“新型大国关系”的多种努力,那么它大概较易成为未来的现实。

中美之间的大国“结构性对立”正在变得更为广泛、深刻和显著。特别是,中国经久持续的急速军力建设(尤其是经海洋、空中甚而外层空间的战略力量投射能力建设)正在愈益成为美国的战略精英甚而颇大部分美国公众的显要忧惧。另一方面,美国的地缘战略“再平衡”,加上因为减抑人员伤亡、减少军事开支和应对更大“威胁”的强制性必需而力度加剧的“军事革命”(诸如“海空一体战”之类),再加上美国通过非常积极和灵巧的努力在中国周边的外交竞争得益和地缘政治添乱,已经使中国日益不满美国及其战略伙伴,并且更加决心加速推进自身的军力建设和军事反制努力。自多年前的里根政府以来,美国一直决心维持无可置疑的军事优势,将它视作美国作为超级强国的最重要战略资产,同时反复证明在它认为必要和可行时不惜发动武力干涉甚而战争。反之,中国近二十年来为了自身的国家安全、民族自尊、发展权利和呼应国内要求,始终决心军事现当代化和拥有战胜能力。中美之间的这一最根本矛盾当然并非没有可能破坏未来的中美关系。争取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很大程度上正是为了争取阻绝这一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