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禅竹林寺
2013-12-29郑毅
郑毅,河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散文选刊》《北方文学》《延安文学》等,入选《2011年中国散文年选》(李敬泽主编),有散文集《流淌在指尖的幸福》面世。
2012年的夏秋之交,我陷入了极度的焦灼之中。
面对着黑黑的散发着浓浓草木气息的中药汤汁,我一饮而尽,那苦涩的药味漫过喉咙,躺在病床上的我眼泪不由地流了下来。
整日奔波于繁重而辛苦的工作之中,老人孩子的琐碎一件件都要尽力去照顾。人到中年的各种责任压在肩上,生命的活力正被一点点透支,身心疲惫不堪。回头看看走过的路,我感到青春的韶华逐渐在岁月中蹉跎,以往对生活的热情和希望正渐渐熄灭,精神也在一次次希望与绝望的交替中麻木。
不惑之年了,却未能得到不惑之境,心头增添更多的是似解未解的困惑,就这样无端地困扰着我。
在行走中我仍不停地追寻,我不知前方等待我的将是痛苦还是快乐。生活中就是这样充满了许多偶然与必然。终于有了机缘,我决定问禅于灵宝市故县镇秦岭深山处的一座千年古刹——竹林寺。
圣 境
踏上几十节石阶,我转过身放眼望去,远处云雾蒙蒙,周围群峰高耸如立,若隐若现,若一瓣瓣盛开的莲花花瓣簇拥在一起,而脚下,就处在这莲花山正当中,宛如莲花的花蕊一般。竹林寺,就坐落在这莲花的花蕊上。这里,群山依托着寺院,果然是莲花万朵,无生无死,优哉游哉的佛国世界,好一个修身悟禅的去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雨中的竹林寺更让我体会到了杜牧笔下那江南寺院的风韵。
偌大的雨仿佛消隐了一切声响,周围寂静一片,我们也自然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只怕惊扰了什么。走完石阶,就到了平台,一处不是很大的平地,眼前并排座落着三座殿宇,这就是竹林寺了。这三座殿宇分别是宋代式菩萨殿、清代式三圣殿各一座,还有仿古式珈蓝殿一座。因是雨天,寺院里没有一个香客,很是寂静。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谁知,刚近寺庙几步,就听见了“梆梆——”的木鱼声传来,节奏不紧不慢,我驻足细听,听不见诵经的声音,闻不到袅袅的檀香。那木鱼的声音和着下雨的淅沥声,在山中回荡,又瞬间消失。回头再看看身后的阶梯,脚下的石阶易登,而人生的感悟却并非如此之易。
接待我们的是寺庙里的三个居士。我跟随着他们径直来到了古朴的菩萨殿。这座殿始建于公元689年的唐朝永昌元年,至今已有了1323年的悠久历史了。期间它经历了宋、元、明、清五个朝代而经久不衰,香火不断。斑驳的墙壁,灰黑的房梁,隐隐的古韵在空气中荡漾开来。看着菩萨静坐着,依然微笑着。小殿墙面上五六十年代的报纸还依稀可见,尤其是墙面上绘制的一幅幅水墨笔画,画中人物举手投足,栩栩如生,仿若展现着一个个似曾相识的生活场景。我问寺中居士壁画的内容,他们也笑笑,摇了摇头。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明清时楼阁式建筑佛龛,主体一层敬献观音菩萨,上面四层相对独立各自组成九个小庙敬献观音。整个楼阁完全是木制而成,镂空雕制精致细腻,造型完全浓缩了中国传统建筑的风格。我走近仔细地看着,可结果除了感觉它的异常精美之外,我什么都不懂,时光的流痕在上面叠印了一层又一层,我愚陋的目光又怎能轻易地读懂呢?
在千余年的历史风浪中颠簸沉浮,这些建筑在竹林寺竟然保存得完好无缺,不能不让人为之惊讶。竹林寺的沧桑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一部中国佛教的曲折发展历史,它见证着佛教在尘世中的起起落落。
随着佛法弘扬之旅走到中国的是印度佛教的雕塑艺术,在高昌、库车、敦煌、麦积山、云岗、龙门,一条辉煌而绵长的佛教石窟寺也在中国大地扎根。眼前的菩萨,身段秀美,气度娴雅。修长的眉眼,呈现出无限的明澈与智慧,紧抿的嘴唇,温柔而又妩媚,面相丰满,鼻梁微低,脸部线条柔和,显得雍容厚重,富有人情俗味,薄薄的衣裙,飘飘欲动,与其说是宗教里的神,不如说是唐代现实生活中善良美丽的女性。可见佛教到了唐代,造像艺术已失去印度佛像犍陀罗与笈多风格,全然已本土化、民族化了。
俗世中那些未曾谙知佛门智慧的人们总喜欢给佛披上一层厚厚的神秘面纱,在幻想中赋予他们太多太高的神化权力。但眼前微笑端坐的菩萨像,却没有了往日神庙里塑像的威严与神秘,更多的则是多了一份亲切与从容。其实佛离我们很近,是我们的心远离了佛。
公元一世纪东汉明帝时期,印度佛教传入我国。传入之后,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它只是被当作黄老神仙方术的一种在皇室和贵族上层中间流传。当时少量的佛寺也主要是为了满足来华的西域僧人居住和过宗教生活的需要,洛阳的白马寺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建立的。
佛教真正在中国社会大流行还是在东晋南北朝。东晋南北朝是一个血泪横融的时代,无论是北方还是南方,到处都是刀光剑影,战乱不已,社会各阶层的人们普遍有一种“人命若朝露”、“人生若朝露”的忧生之嗟。强烈的生命忧患催动人们往四面八方去寻找安身立命之处。而佛教则为人们树立了大慈大悲,能把人们从现实危难与苦痛中解救出来的威力无边的诸多“救世主”。“若有众生,遭亿百千骇困厄、患难,苦毒无量,适闻光世观世音菩萨名者,则得解脱,无有众恼”,这对于身陷苦难中的民众不啻为绝望中的光明。而佛教的“轮回”说更为人们辟出了精神解脱的新天地。
南朝帝王崇佛,在梁武帝时达到高潮,重视译经,广建寺庙,《南史·郭祖深传》载:“郡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所有郡县,不可胜言”。佛教为了适应中国社会与文化的需要而不断地融合,又在融合中不断地发展。到了隋唐时期,南亚的佛教文化在经历了千年的消化吸收,最终转化为中国文化机体中的有机物,成为中国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
我想起了去印度取经的玄奘。玄奘于唐贞观三年(629年)出发,历经千辛万苦到达印度,经过刻苦学习,于唐贞观十九年(645年)回到长安,并带回了大量佛经,受到官民的热烈欢迎。但他创立的佛教法相宗,由于佛法深奥,难以修行,过度强调印度佛教的正统性,在玄奘离世几十年后终于消失。而纯粹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宗派相继展开,这就是天台宗、华严宗、禅宗、净土宗。这小小的竹林寺,就是在佛教的中国化基本完成后建立的。
回头看看这座并不起眼的竹林寺,只不过是在唐朝佛教盛行之时,所留下来的一个小小的缩影。那个时候,像这样的佛教寺庙,林立于全国的名山大川和都市乡镇之处,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生活的角角落落,逢年过节了,都会有无数的善男信女前来祈福求平安。多少年来,岁月沧桑了年轮,历史沉淀着厚重,而这一方小小的寺院,却不知激活着多少对人生有着美好憧憬的心灵,摆渡了多少沉溺于世俗的物欲不能自拔的灵魂。
大地万物一切皆有因果。存在下来的自有存在的理由,消失了的也自有消失的缘由。
禅 悦
身边一个居士正在向我娓娓叙述着。我趁势问道:“今天雨天,寺院的主持应该在吧?”“真不巧,主持今天有事外出了。”居士的回答让我顿然失望了。
出发前,本想着下雨天,香客少了,寺院宁静了,或许能见到这里的主持空素法师。“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想起了那首《寻隐者不遇》,而今天,我冒雨前来,看来只能在青山如黛的雨雾中,满载遗憾而归了吧。
或许是看到我有些失望的样子,一位年长的居士主动邀请我到禅房小坐。简单的家什,在淡淡的茶香之中,我们开始交谈了。没想到,开头的第一句话,那位年长的居士竟然问我:“你以前到这里来过吧?我看着你有点面熟。”我只能抱歉地摇了摇头,告诉他说,我是第一次来这里的。既然能来,就是与佛有缘。他微笑着说。
我心头一惊,以前从不屑于拜佛烧香的我,竟然没有理由地专程前来拜访。想到途中因雨下得太大而犹豫不前,想到一路的坎坷颠簸,想到毅然前行的虔诚,缘吧。
接着,这位居士向我介绍了竹林寺的一些历史,还告诉我佛学的一些简单道理。我问道,平时这寺院香客多不?他说,平时总有人来上香的,尤其是初一和十五的时候,香客尤其多些。香客都是哪里人啊?他笑了笑说,最多的就是附近村子里的,还有县城的,外县市的,远的还有广东的一些香客,每年都要回来上香。这倒令我有些感到惊讶了。在这深山僻壤,还有人不远千里如此虔诚地前来拜佛。我问道,这么远的都来了,你觉得他们不远而来是因为什么呢?他顿了顿,迟疑地回答道:“人都说,竹林寺的菩萨灵验!”说完,我们都呵呵地笑了。这位居士用自己粗浅的理解来诠释佛法了。听到这里,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释迦牟尼在深山中静坐六年,最后“悟道”成佛,创立了佛教。佛教就以它智慧的佛光让多少愚钝的心灵得到解脱重生。人们祈求佛能降福消灾,寻找宁静的佛教圣地,去歇息,去忏悔,去探索真谛,精神得以有所寄托,灵魂也因此不再漂泊。尤其是在如今物质财富和人的欲望同步迅速增长的今天,人们几乎都要面临着追寻或重建精神家园的需要,而佛却可帮助人们摆脱各种精神困扰,充实无聊空虚,提升自我,得以安顿好整个身心,刚才居士说的这竹林寺一直香火不断,究其根源莫在于此了。
说到空素法师,一位居士说还不是为了这竹林寺,空素法师才累下了病,让医生开了点药,结果病情发展,不得已住进了医院。怎么会给累着啊?我疑惑不解。原来寺院想在平台最北的地方,依着山势修建一座大雄宝殿,所有的开支花销都来自寺庙的化缘。忙了好几个月,也才是把地基整好。是请专业的建筑队,还是你们修建?哪有专业的建筑队,况且寺庙也请不起人家啊,都是附近村子里请来的小工帮忙,按天结算。你想,寺院三个多月才化缘一千多元,现在还有好些人的工钱还没清算呢。你说,空素法师能不着急嘛。
听到这些,我有些感叹如今人们于佛教的误解与不解,也期盼着能有识之士与这竹林寺结下有缘,让佛陀济世苍生的心愿得以了却。
其实,中土禅宗的教义是与印度的佛教有所迥异的。印度佛教的宗旨是使人脱离六道轮回,不堕落,始终保持涅槃状态。施行方式就是布施、持戒、忍辱,累积功德进而精进、智慧、禅定。达到破无明,心无挂碍,自觉觉他。小乘佛教是只管自渡,不管他人,而大乘佛教则是自渡渡他。普通人要想成佛,必须秉持戒律,苦苦修行,才能成佛。
而中土禅宗则主张教外别传、不立文字,提倡心性本觉、佛性本有、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强调心性的运用,以明心见性为宗旨,修持以定慧一体为特色。相传南北二宗之争,神秀作偈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六祖慧能也作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以后北宗主拂尘看净之渐修;南宗主张顿悟而即身成佛。他们都认为舍离文字,直探心源,闻言当下大悟,顿见真如本性才是修禅正途。
看到空素法师简单又简陋的禅房,我不禁肃然起敬,心生喜悦,我感悟到空素法师在简易的生活中,心早已不为物所役,所以根本就不再也不必去计较生活的浮华,在简单平易的心境中,能把常人以为贫乏的艰苦修行到艺术化、纯粹化的自然境地,正是一位禅者的日常生活。永嘉大师曾说:“行也禅,坐也禅,语默动静体安然。”对于真正的禅者而言,在平常生活中,禅是触手可及的,无所不在的。想到此,我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惭愧,在空素法师的内心世界,或许一切已经充实圆满了。
顿 悟
想起竹林寺名字的来缘,问了句,竹林寺的名字是不是因为这里有竹子啊。那两位居士同时说道,就是啊,这寺院西边的沟壑就有四亩多的竹林。雨还在下着,比刚才小了些许。远看群山,清新如黛,青翠欲滴,因是雨天,道路更加泥泞,我就没有下到竹林的深处。往下望去,竹海一片,密密丛丛的竹林,寺院四周被翠竹与溪水环抱在雨中更别有一番情致。没了往日虫鸟的啾唧,没了行人的烦扰,只有细雨敲打着竹叶悉悉索索的声音,竹林显得更为静谧。此时林中的小径,应该更幽,更深,更静吧。
一位居士指着北面的那座山顶,向我热情地说:“你看,这山崖上有一双如来佛的眼睛,不信,你仔细看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山峰在雨雾的缭绕上,显得更加迷蒙清丽。只是居士所指的如来的眼睛,我左看右看就是看不见。居士又耐心地给我描述了一番,可我还是眼前雾蒙蒙一片,哪里辨得清呢。只是这次,我却没有一丝遗憾。其实看见不看见,已经不是很重要的了。那位居士看得见,是因为她心中有佛,所以看得见,看得清。而我,只是刚刚与佛结缘的人。
年长的居士送了我三本佛家书著留念,感谢之余,我只有在心里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转身要离开了,我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北面的山峰,虽然看不见如来佛那双微笑而睿智的眼睛,但我相信,在每个人的心中都应有一双佛陀的慧眼在注视着自己,我们在俗世中不断地面对,最终让心灵圆满于宁静充实。
我突然间顿悟。
想想来时充斥心中的焦灼和烦躁,这一切皆由心头各种妄想杂念所产生的无形力量在纠结着身心。明白了禅的内涵,才发现对于整个生命来说,所有的纠结焦灼都是那么得无关紧要,不足轻重。俗世生活中,一切皆要积极争取,顺其自然,遇到幸福,就随缘享受,不执着;遇到灾祸,就勇敢挑战,不抱怨。放眼人生,我们不能纵览生命全景,欲窥生命的生机,唯有明心,时刻看管好自己的心念,把生活中的挫折当做对禅的磨炼,那么,人生的智慧就会像大海和虚空一样地无穷无尽。心里有佛,佛即人人,问禅其实就是问自己,禅的最高境界就如这山中静地,消隐一切尘世喧嚣,才听得见造化万籁。对人来说,禅的所有秘诀就只在于“放下”两个字,放下不是放弃,而是要怀着积极的心态去面对去解决问题。禅宗就是要我们积极地入世,去掉妄念,才会真正拥有人生。我们不能抛弃责任,离开亲人,远离人世去苦苦修行,那不是禅的本意。有这样一句人生警句:“人生的幸福不在于自己拥有了多少,而在于能够放下多少。”这原来就是禅宗智慧的经典翻版罢了。当人生的各种欲望和诱惑来临时,我们不应回避,不能放弃,要积极争取,努力实现自己的人生幸福;如果失败了,要学会放下,不抱怨,世间万物皆是缘定,这才是生活中的禅。此时,未能与空素法师谋面的遗憾也不再有了。
在这如此静谧的佛境,心头最初的困顿已消逝得无影踪了。望着雨中的居士向我们道别,我想起了刘长卿的那首《送灵澈》中的“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的诗句来,竹林寺在我的视线中渐远渐模糊,最终消隐在一片深远的青色之中。
雨后的山中,小溪依然淙淙流淌。我撷取清新的山气,一路前行,一囊明净从此安住我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