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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槐花开

2013-12-29高涛

延安文学 2013年2期

高涛,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文学界》《天津文学》《四川文学》《延河》《芳草》《延安文学》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

三月一来,洋槐花就露出米粒大小的头角,不几天,小小的米粒就长成瘦小的月牙,白白的,嫩嫩的,悄无声息,安静得像一个含羞的处子。

村庄罩在无边的暗香里。

没几日,那睡醒的花瓣次第打开,把裹在里面的香一股脑地抖落开来。于是,满街满巷就掉进铺天盖地的香里。静谧的村庄因了蝴蝶和蜜蜂的舞姿和喧闹也多了一缕生机。

春天就这样清清亮亮地来了……

村庄像一只冬眠的蜗牛,蜷缩在山窝子里,数年如一日。原先人喊牛叫鸡鸣的村庄,如今空落落的,落寞得像一个无人招惹的弃妇。村里的人们都鸟一样扑棱着翅膀飞走了,男人飞走了,女人也飞走了,飞到南方城市的工厂车间里去了。

人一少,连街巷也显得宽亮了许多,臃肿了许多。零三巴四,街头也晃动着人影,大都是些苍老倦怠的老人,当然,还有狗,无精打采的样子像没有睡醒。

日头只露了小半个脸,大半个身子藏在云朵里。草叶上爬满了经夜的露珠,我能听见叶子的喘气,细细的,碎碎的,却很真切。有了心事就没了瞌睡,村街上看不见人,我听见村庄细微的鼾声。

我脖子上吊了一个碎花布兜,光脚爬上村口那棵老碗口粗的洋槐树,四五丈高的树,一眨眼就到了树顶,我的身子比猫还轻盈。

清水淘洗过的洋槐花搅拌了面粉,蒸出的疙瘩菜又香又甜。

骑到树杈上,远处的五凤山眉清目秀起来,就连山坡上埋头吃草的羊也数得清。

我把一双眼睛都瞅酸了,揉了揉眼接着瞅,可我却瞅不见我的女人杨槐花。

一树的洋槐花又白又香又好看。我把头脸拱进洋槐花丛,闭上眼睛,我女人杨槐花就萤火虫一样在我眼前飞来飞去,蓝盈盈的,直晃眼。

我一边捋洋槐花一边哭,我想我的女人杨槐花。

我的头皮被蜂蛰出核桃大个疙瘩,手背让树枝上的刺划出一道道血痕,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痛,对女人的思念抵消了我的身体的痛。

翻了两道沟,又过了三道梁,我来到了口镇。

口镇西头新开了一家话吧,里面挤满了人,都是排队来打电话的。我前面那个黑脸,狗日的逮住话筒老不撒手,话比屎都多,比尿都长,我感到尿意汹涌,可我不能离开,我得憋紧,要不半天的队就白排了。我用指头在他腰间轻轻地戳了一下,他没反应,我就再戳,他突然回过头怒气冲冲地瞪着我,那目光要把我劈成两半。我说,师傅几点了?我这样做无非是想提醒那家伙,话吧是按时间收费的。有病啊!他生硬地回了一句又若无其事地聊开了。总算到我了,电话却打不通,一直嘟嘟的。我一个劲地拿指头戳重拨键,还是嘟嘟的。后面的人不干了,嘟囔说总不能占着茅坑不屙屎,别人还憋得急。话吧老板一把从我手里夺过话筒说递给后面的。我说叫花子要馍还得分个先来后到吧?屁话!你要是一天都打不进去,一屋子人都得等你啊!老板气哄哄地说。

电话好不容易接通了,却没人说话,我冲话筒喂喂叫了声。

有屁就放!老子困着呢!电话那头的男人一上来就把一盆无名火泼向我。

我说,师傅麻烦您把组装车间的杨槐花给我喊一下。

晚上九点半下班后再打过来!

我说,我跑了十多里山路连早饭都没吃才拨进来一个电话。

你以为你是谁!工厂是你家开的!你想叫谁就叫谁!啊呸!我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咣地挂断电话。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杨槐花说过她们只有周日才有半天的空闲,平日鬼撵似的。我真是想女人想昏了头,连日子也记不清了。走出话吧,我才觉得裤裆里湿淋淋的,说出来真丢人,啥时候尿在裤裆里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女人去南方眼看快一年了,她说过等洋槐花开了她就回来。洋槐花都开了,白花花的一大片,一片连着一片,到处都是,可我女人却没回来。是不是城里没有洋槐树,没有洋槐树我女人怎么会知道洋槐花开了?

我一夜都没睡好,窗外的月牙像一弯银钩,勾得我不得安宁,一想到第二天就能听见我女人的声音我就激动得在被卧里打颤。

天还没亮我就醒了,一醒说啥也睡不着了。我把堆在炕头上的指甲盖大的石子数了一遍又一遍,二百八十九颗,一颗都不少。杨槐花走后我每天都从山上的沟渠里捡回一枚小石子。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坐在窑洞里的炕头数石子,和石头说话,我把石头当成了杨槐花。我对石头说,你老认为外面是天堂,什么天堂啊?狗屁!没完没了地加班,熬夜,还要看老板的脸色。石头不吭声,乖顺地躺在我的手心。二百八十九天,我天天都在数,天天都在思念,那些石子被我摸得光溜溜的,那光溜溜的感觉好熟悉。

我一早就去了口镇,我得让我女人知道洋槐花开了。这一次倒没太折腾,接电话的是杨槐花。

谁啊?她问。听口气,像说梦话。我说,杨槐花啊杨槐花你连我都听不出来了,我是你的男人陈水林我是谁!

嗯。啥事?她问。

我说,洋槐花开了!

嘿嘿,嘿嘿,洋槐花年年都会开有啥稀奇的。

我说杨槐花你不记得你说过的话?

我说过的话?我说过的话多了,我说啥了?

你说洋槐花开了你就……就啥?

你咋说半截话?

你不是说洋槐花开了就……就……回水磨村么。

哼哼,回,回个鸟!

我说杨槐花你到底啥时候回来?

再说吧。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说你总不能一辈子都呆到城里吧,城市再好也是别人的城市,你杨槐花是水磨村的杨槐花,是水磨村的杨槐花你迟早得回水磨村。

我说就算你不想我,不想水磨村,难道也不想你娘吗?你娘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了,走路得靠竹竿。

我不是给你汇了一千让先给我娘看病吗?杨槐花明显不高兴。

我说,看过了,人家说你娘眼上罩了一层薄膜得动手术把那东西揭掉,少说也得六七千。再说你娘死活不愿意手术,说她都成棺材瓤了,她要把钱攒下来给你哥娶媳妇。

杨槐花不吭声了。

她不说话我又想起瘸子黄毛的话来,他说狗日的陈水林杨槐花又白又香,你就不怕她被人拐跑了!外边的男人个个可都是绿眼珠的狼啊。

我说杨槐花你……

我怎么?你就不会放一个利索的屁。

我说杨槐花你……你是不是……是不是……看上……看上……别的……

还没等我说完,我女人就劈头盖脑地骂我,陈水林,你就不会说句人话!你要是一个能尿出臊味的爷们用得着我一个女人家山高水远地跑来看人家的眉高眼低?

我女人这么一说我的嘴里就像塞进了一大块猪板油。

刚结婚那阵我女人不是念叨说水娥男人汇钱回来让水娥买彩电,就是说秋梅男人给秋梅又寄了一件鸭绒衣,又薄又轻又暖和又好看。

我女人的意思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我把嘴唇咬出血来就是不接她的茬。

嗨,人这一辈子,谁没点不想让人看见的伤疤?

我女人见我不接话就擅做主张,背过我挑选了一条花色最好看的粗布床单趁我不在家送给水娥。水娥起初不明白我女人的意思,她看我女人的目光就有些恍惚,说大妹子,你这是……我女人说,我想让你家来喜把我家水林也带出去,挣不挣钱倒不打紧,男人家嘛,天天围着庄稼和锅台能转出个啥名堂?

水娥笑呵呵地接过床单,边看边夸我女人,哎吆吆,妹子的手可真巧啊。又贴住我女人耳根说,你就不怕水林兄弟到那花花世界变坏了?我女人嘁了一下,说就他啊,哼!水娥满碟子满碗地应下了,说这事包到我身上了,我家黑骡子(来喜又黑又高人称“黑骡子”)最听我的了,我说西他不敢说东,我叫他尿一滴他不敢洒两滴。说着却哧哧地笑,还相当得意地说,男人全是狗,闻见腥一个德行。她见我女人脸红得像煮熟的虾米,说到底是新媳妇,脸皮比糊灯笼的纸还薄呢。

杨槐花觉得自己办了件大事,一回家就跟我来说道。还抱出一个鼓囊囊的花布包袱,一边解一边说,你看我把东西都替你拾掇停当了,这是秋裤,这是毛衣,这是……

我不说话,一个屁也不放。

杨槐花见我冷了个脸,说咋咧?村里爷们都走光了,一街两行除了瘸子黄毛和二流子大毛了,剩下的不是精尻子碎娃就是棺材瓤瓤了。

我问她知道村东的草香吗?哼,那个疯女人嘛。

我说你听说她为啥疯的?

她疯不疯关我屁事。

我说她男人双喜去东莞不到一年就出了事,听说从十三层的楼房上摔下来的,脸都摔扁了,工头只给赔了三千,一个子都不多掏,说有人检举双喜出事前那晚在外面泡了一夜“小姐”,狗日的上去了就不知道下来,心想弄一次那么多钱,弄十次八次也那么多钱,就恨不得弄烂人家女娃。上了脚手架腿脚发软才出的事。男人出事后草香接连几个晚上都没合眼,后来说起话来就颠三倒四,看见红颜色东西老喊血。

杨槐花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说,绕来绕去绕了半天你横竖不想出去啊。你不出去我出去!我不能把一条床单白送人。

我说,杨槐花你钱撂在大街上等你捡啊?老板一个个心比煤球都黑比石头都硬!

可杨槐花铁了心,简直刀枪不入,听不进半点劝。我想也许等她尝到苦头就回了头。

过了“破五”,我在镇上的“好再来”请来喜喝了一回酒。我本不沾酒,可狗日的来喜老拿话挤我,一口一个关系深一口闷关系浅舔一舔。他问我要“闷”还是要“舔”。我当然不能“舔”,几杯下去后我的肠子就灌进了火,脸蛋也烫得烙铁一样。来喜眯眼笑,说狗日的还真不能喝。我说我家杨槐花从来没出过远门。来喜说,谁不晓得你过河沟渠子都夹水,狗日的能白请我喝酒?你放心水林,谁敢多瞅一眼杨槐花,我挖了狗日的眼珠子喂狗。他这么一说,我又把两盒“红塔山”塞进他的口袋里,他做样子地推辞了一下也就没再推辞,说,你这人,你看你。

我女人走后我先是养了两只奶羊,几个月后我的两只羊就变成了四只。

山坡上到处都是草。羊能卖钱,羊毛能卖钱,羊皮也能卖钱。我想等满山坡都是我的羊群时,我就承包下一个牧场,那时候杨槐花就会回来当老板娘。

羊在山坡吃草,我躺在山坡一边晒太阳,一边想心事。一只奶羊跑过啃我身边的青草,奶羊来回晃动的奶头晃得我心里好乱,我抓住奶羊的奶子,一股温热的气息漫遍我全身血管,奶的香甜熏得我昏昏欲睡,我居然真的睡着了。

我睡着了可我的手一直没舍得丢开奶羊肥硕的奶子,它被我结实地抓捏在手。奶羊并没有走开,似乎被人抓住奶子是一件很乐意很舒服很享受的美事。

恍惚间我抓住却是杨槐花的奶子。杨槐花洋气多了,头发烫成一圈一圈的,耳根处吊了两个手镯一样大小的耳环,眼睫毛长长的,黑黑的,亮亮的,连眼圈也淡淡的黑,我说杨槐花你不要老熬夜加班,你看你眼圈都黑成啥咧。她咯咯地笑,说老土冒,人家涂了眼影。她的兰花格子衬衣很吃身,衬衣太瘦小了,她隆起的乳房很翘,翘得不可一世,一副很霸道的样子。衬衣纽扣看上去随时都要崩开。衬衣和腰际之间老露出一段白生生的肤肌,晃得人眼睁不开。她的屁股本来就圆得像颗西瓜,这下子看起来更像一只性感的马蜂了。

她光滑白亮的皮肤引诱了我,我的手指蛇一样蜿蜒进她的衬衣里挺进。她变成一条光溜溜的观赏鱼,红红的,像是盛开在水底的红枫。

我顿时感到下面一阵温热,我担心身体的蝌蚪游出来了,我下意识把手伸进去,睁开眼却看见了瘸子黄毛不怀好意的笑。

我是被黄毛生硬地踹醒的。我一骨碌从山坡上爬起来,揉着眼睛说狗日的瘸子老子又没惹你!

黄毛手指着我的裤裆冲我嘿嘿地笑,说狗日的里面撑了把伞。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我的脸刷地红透了。

那几天我见了黄毛就绕开走,黄毛却死皮赖脸地蹭过来说,咋咧,嫌我打搅了你的好梦?要不是我,裤裆早被那家伙戳破了,你得感谢我给你省了一条裤子啊。我懒得理他,自顾自地爬起来走向远处啃草的羊群。他却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朝我晃,说,嗨,杨槐花的,你不想看看吗?他这么一说我的脚就挪不动了。我扑过去一把从他手里抢过信封,里面空瘪瘪的,狗屁都没有。黄毛在一旁呲牙咧嘴地笑。

狗日的黄毛。连他也糊弄我。

杨槐花曾百思不解地质问我,不少胳膊不缺腿的,呆在家里坐月子啊!她不明白我为啥死守着半亩坡地也不到外面去挣白花花的银子。很久了,我一直竭力逃避回忆,回忆那难以启齿的往事。其实,双喜出事前那晚上我俩一直在一起。要怪就怪那狗日的天气,偏偏那天却下起大雨来,工地没法干活,我们一伙人窝在石棉瓦搭建的昏暗的工棚里热火朝天地“挖坑”,前两天刚发了工钱,大家手里都有货,说来也邪乎,双喜手气好得不得了,天黑散伙时赢了三百多,他乐得唱起眉户戏《梁秋艳》,一句一个“秋艳啊”地叫着,好像秋艳就是他那个相好的,拽住我胳膊非要请我喝酒。我说能省点就省点吧。他说,球!拾来的麦子磨来的面,吃了白吃了,不吃白不吃,吃狗日的呢!

我们找了一家小饭馆,两个人点了三道便宜点的凉菜,又要了八块钱一瓶的劣质白酒,然后就吱溜吱溜地喝起来,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唠叨水磨村的陈年往事。一瓶白酒我只抿了几小盅,双喜自然没少喝,喝到最后就显出几分醉相,他笑嘻嘻地拽住我的胳膊说,走,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知道他说的好地方是啥地方。我有些犹豫,可是还是随他去了。我到底想干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在这个城市里说起柳条街没有人不知道的。那条窄长的小街藏在一条更深的巷子里,街的两旁一家挨一家全是发廊。玻璃门上贴着洗头、按摩、踩背、美容等字样。半拉半开的玻璃门后不时闪出一张漂亮的脸蛋,女孩子一个个穿着暴露,青春妖艳,妩媚撩人,她们明目张胆地朝过往的男人吆喝,来啊大哥,玩一子嘛。

不用问,都是些挂着牛头卖狗肉的地方。

一路上我心里都突突地跳,老担心被逮了蚂蚱。双喜说,球!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你个怂人,还没进去尻子就松咧。

后来就来到“紫色梦幻”前,双喜掐灭烟头,把烟屁股扔进门前的树坑,又朝树坑吐了口痰。他前脚刚搭进门,里面的女人便尖叫开了,哎吆吆,喜哥来了啊!在这节骨眼上,我的腿却不由分说地软下来,还一个劲地打颤,像只受惊的麻雀。我说双喜……我就……就不……不……不进……双喜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摇晃着身子自顾自地进去了。

我站在门外的树底下等双喜,心咚咚个不停。

我没想到会遇见阿贵,阿贵叫贵四七,是个南方人,长得又瘦又黑,和我们在一个工地打工。阿贵一见我就说,阿陈呀阿陈,你小子行呀,没看出来啊。我慌乱地说不是……不是……我……我等……我等双喜啊。阿贵笑着走开了。走过去了还勾过头看我,意味深长地冲我笑。

一根纸烟的工夫双喜就出来了,后面跟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那女子大约一米六几,披肩长发,身材看上去很顺溜,眼睛又大又亮,眼睫毛长长的,嘴唇红得像熟透的辣椒。

双喜对我说,水林……你……你……你先……先回吧。

我看见他和那个女子钻进一辆绿色的出租车。

双喜第二天一早回工地时我看见他眼圈发黑发青,见了我反复就说一句话,狗日的真好真好啊!是一个饥饿的旅人在抵达了鱼米之乡之后那样满足和得意。

说完狗日的真好那天下午双喜就出事了。

他像一扇生硬的猪肉一声不吭地陈列在冰棺里,头脸被白纱布缠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像个模具。

双喜化成一堆黑乎乎的灰,被装进一个黑色的匣子。

此后的好多日子,我一直恍恍惚惚的,似梦非梦。白天我站在几十米高的脚手架上他在我面前晃,夜里躺在拥挤的工棚里他还在我的眼前晃,到处都是影子的纠缠。一天夜里他居然坐到我床头跟我说他在那边没人和他玩。他说,水林你来吧,你来了哥带你去个好地方。醒来后我出了一头汗,连衬衣也湿透了。狗日的梦,吓死我了。我去过庙堂抽过签。道士用手指在我的手心写了一个血字。我的头发刺猬一样一下子立起来。我把三百块钱塞进他的手心,他递给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八个字:远走高飞,逢凶化吉。

后来我心惊肉跳地回到水磨村。

那时候我就想,有个自己的女人多好啊,啥时候想弄就弄,想弄多久就弄多久,免得憋急了到处找不见茅厕苍蝇一样乱撞。

我回到水磨村不久就有人来给我说媳妇。

说来我运气真好,我遇上的人竟是杨槐花。

这样好看的女人到哪里去找,我一眼就看上杨槐花。

媒人是我三婶,她说婶知道你这些年在外面攒了不少货,要不也不敢给你说这门亲,一口价,三万。人是你的,进门的日子你定。

三万!三万在水磨村能娶三个婆娘。

三婶说人家女娃她爹脑袋里要不是长了一个鸡蛋大的瘤子急着要开刀……

见了一面我就放不下了,这么俊样的女人做老婆三万块钱算个球!我把在外打了三年工的钱全拿出来又在信用社贷了八千块钱。

后来,后来杨槐花就成了我的女人。

杨槐花又白又香,不是我吹牛,在水磨村找不到比杨槐花更白的女人了。

黄毛有事没事总爱往我家跑,还拿劣质烤烟讨好我。狗日的先前从不来我家,傻子都看得出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说是找我谝闲传,却不时拿眼睛觑我女人。有天夜里杨槐花对我说瘸子一看就不是个玩意,往后少招惹那货。可人家每次都不空手来,再说,人家也没把我女人怎么样,弄得我怪不好意思。我后来买了一条狗,拴在门口。黄毛头一回来的时候没防备,被我家的狗咬破了小腿,血把裤子都染红了。黄毛痛得哭爹喊娘,说狗日的陈水林,你安的啥心啊?狗日的你把我当贼防啊,他骂骂咧咧,一瘸一拐地走了。我笑着说,是狗咬了你,又不是我咬了你。我追上他,把一撮狗毛塞给他说,回去把毛烧糊了贴在伤口。

吃了这次亏,我想黄毛一准会老实起来。可是,我还是小看了黄毛,没几天他又一瘸一拐地来找我,狗日的不晓得从哪里弄来几根肉骨头,还没进门就丢给我家门口的狗。我家的狗装腔作势地叫了几声,就埋头一心一意地啃起骨头来。

杨槐花一走黄毛果然不来了,也不会平白无故白送我东西了。更气人的是他逮住机会还挖苦我一番。有次我看见他爬上洋槐树大口吃洋槐花,我说狗日的黄毛你不想活啦!他说,我吃洋槐花又不是吃你老婆。我说生吃会中毒的。他说死了球朝上,反正活着也没球劲!

杨槐花不回来我一点脾气都没有,每隔一半个月我给她挂个电话,电话里老催她回来,催的次数多了,她就烦了,冲我喊,要我回去简单啊,明儿个我就去买车票,可你想好了,我回来了,欠人家信用社的贷款指望啥还?家里的破房猴年马月才能翻修?她这么一说,我又哑巴了。

说话呀?你嘴叫驴踢了?咋不吭声了?瞧,她这脾气。

又一年洋槐花开的时候,我再次爬上村口那棵洋槐树,我把远处的路都望断了,就是望不见我的女人杨槐花。

我的羊群变成十三只,个个像个懂事的孩子,我给它们起了名字,妞妞、点点、毛胡子……它们在山坡上吃草,我坐在一旁想心事。我那时就想,杨槐花要是一只羊多好,那样我不用骑到树杈上去。

杨槐花不但没有回来,甚至连我的电话也故意不接。偶尔接了,说不到三句就挂了。我感觉她离我越来越远了。这个女人,她的心思在天上。

事情最终坏在秋梅的嘴上。腊月底,外面的人都回来了,却不见来喜,他女人水娥坐不住了,去找秋梅家的打听,可人家一口一个不知道。秋梅见男人说话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就明白了一二,两个人夜里痛痛快快把好事做了,秋梅就问男人,你真不知道?哄瓜子呢?男人到底没扛住就对女人说了。女人大惊,说啥?来喜和杨槐花!话一出口,男人就后悔了,可说出的话,屙出去的屎。只好一再叮嘱女人不敢胡说。女人家到底头发长见识短,心里兜不住屁大点事。

正月还没到末梢,回来的人们又都走了。

几个媳妇挤一疙瘩唧唧喳喳说闲话,不知怎么扯到来喜。秋梅起初只说给一个人,不出几天水磨村的人都知道来喜和我女人的事了。

水娥气咻咻地找到我家,她一进门就骂,你家女人真会卖,卖到我家来喜头上来咧啊!我说你胡说个啥?别听见风就下雨。别人乱嚼舌头,你也跟着瞎起哄啊。我这么一说,水娥就把一个信封甩给我,说,我瞎起哄,你自各儿看看吧。信封里是一份离婚协议书。来喜在信里说,他啥都不要,老家的三间瓦房子,二亩山坡地,两头猪,一头奶牛都归水娥。我说就算来喜不和你过活了,关我家杨槐花屁事。水娥嘿嘿地冷笑,说陈水林啊陈水林,你真是个瓜怂啊你!你老婆多少日子没回来了?母猪饿急了还拱槽呢。再说她就没有一点不对窍的地方?她这么一提醒,我越想越不对劲。可说出来却是另一番话,我说我老婆好好的啊,前几天还在电话里问庄稼长势好不好,问老羊生下羊羔没有。

陈水林啊陈水林,你真窝囊死了,怨不得杨槐花睡到别人被窝里了。水娥把牙咬得咯嘣响。

不几天我女人和来喜的事就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有的竟然谣传我女人的肚皮早被来喜给搞成皮球。有的说狗日的来喜玩大咧,一口气开了五家洗头房,还说我女人在里面当“小姐”。放他妈狗屁!也不怕烂了狗日的舌头!

有次我放羊回来走到村口碰见瘸子黄毛,狗日不怀好意地说,看看,我没说错吧,当初不听了我劝,鸡飞了,蛋打了,怨谁啊,打碎的牙自己往肚子咽吧。

后来,大洋那边的美国闹啥狗屁危机,南方好多厂子像传染了瘟疫,一夜间就稀里哗啦倒掉了。水磨村的好多男女都回来了。来喜没有回来,杨槐花也没回来。再打那边的电话,说厂子早关门了。

世上的事真奇怪,你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却偏偏送上门来。

夏日的一个夜晚,我听见有人敲我家门,起初我以为是风,没有理睬。刚躺下,敲门声又响起了。谁?我问。没人吭声。敲门声也停了,不一会,那声音再次响起。我就觉得奇怪。我穿好衣服手里拎了一截木棍就出去开门,我没有想到会是水娥。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水娥就鱼一样溜进门。她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我从来没见过她那样一身打扮,在月光下看起来像一个白狐。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月季花的味道。我愣愣地看着她。她说,我想好了,他们舒服他们的,我们舒服我们的。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说,这咋行?她说咋个不行!他们不仁在先,我们不义在后。我说事情还没闹清楚呢。她说还要多清楚?他睡了你老婆,你也睡了他老婆,你们两个就扯平了。她说得很冷静。我说,水娥你放心,我陈水林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他们找回来。水娥说,你睡了我吧,这样我心里会受活一些。我说,那样,我不成了四条腿?人啊,立起来两条腿,爬下了四条腿,不都一样嘛!我说我不想当四条腿的人。她冷冷地笑,说你会后悔的。说完她就像一朵云一样地飘走了。

两个月后,我把家里的十三只羊全卖了,我要去那个遥远的地方找回我的杨槐花。我还要问问来喜,狗日的你喝了老子的酒,还要睡老子的女人,天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半年的光阴一晃就飞走了。我把十三只羊换来的钱都快花光了也没见到她的影子。再次回到水磨村已是来年三月,我再次蓬头垢面地站在水磨村村口,望见满坡的洋槐花,山坡上没了我的羊群,雪花一样的洋槐花在微寒的风里风铃一样地摇摆,把一树的芬芳摇得满山都是……

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在我的肩头,它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朵刺绣,我多想伸手摸一下它透亮的翅膀,来不及伸手,它却摇着水晶一样的翅膀飞走了,它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责任编辑:高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