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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29韩小英
韩小英,陕西彬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第十八届鲁迅文学院高级研修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延河》《飞天》《青海湖》等。现供职于咸阳日报社。
琼一到学校,同事就告诉她刚才有电话找。
琼的心一悸,身上就弥漫开一股麻酥酥的感觉来,就像被微电在中枢神经元上击了一下。琼凭感觉知道是潇打来的,还有谁呢,她本不平静的心更起波澜。摆在面前的学生作业一本也批改不了了,于是她拨通了潇的电话。
“刚才是你打的电话吗?”
“是,我到你学校去,你不在,过了一会儿打电话,你还没在。我能见你吗?”潇说。
“你到我家来吧。”琼不容置疑地说。
她知道和他不可能去做什么,但见他一面还是蛮希望的。
他们是在半年前一个朋友聚会上认识的,那时候,琼不声不响地坐着,显得文静又端庄。而潇更是凭借成熟稳健深沉等品格组合而成为一个中心人物,有着使女性不可抗拒的魅力。
潇那天一进门,琼的眼前一亮。在这帮随随便便侃侃而谈的男人中间,还有这样一位举手投足魅力实足的男人,在琼那了无兴趣的心里激起了生机。突然间,她觉得这个场合变得无比美妙了。
在光线柔和的灯光下,潇的身上更流溢着一种动人心魄的意韵。
别人闲聊时,琼就一声不响地静静地专注地倾听着,当潇谈话时,她一直以一种欣赏的神情注视着他。
别看潇眼睛没有看她,他把身体的每一处都变成了眼睛,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在琼的感觉里就是一道关注的目光。当朋友介绍琼是某中学教师时,潇的脸上突然跳动起一片儿亮光,仿佛他内心就是期盼着对方这样一种身份。
他们的目光一遇,两人都格外兴奋地绽开笑脸,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的琼,瞬间推翻了自己。
后来的日子,他们打电话,见面,偶尔去借本书,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若即若离而又有所期待的关系。他们心里都清楚肯定要发生一些什么了,但却都理智地抗拒着。
琼的丈夫叫林生,是个小职员,富有感情,也十分爱她。两人刚结婚时,小两口恩恩爱爱,日子还过得去。但后来,一天天地眼看着同学朋友升官发财,个个有房有车,丈夫依然还是一个小职员,家里光景依旧不死不活,丈夫的性格也变得十分沉闷。在这一切中,感情也在渐渐变化着,两人时常为了一些生活琐事吵嘴,打冷仗。
在一夜夜的背对背中,琼不是没有想到过离婚,甚至想到了离婚、再婚,甚至再离婚,从而去重演婚姻的悲剧。但每每看到女儿的欢乐的笑脸,她心里便发疼,说到底还是舍不得女儿。在一夜夜的犹豫与徘徊中,他最终决意与女儿相依为命,安度余生。因此,女儿就成了她全部的欢乐和希望。为了女儿,她曾经拒绝了许多追求者。可是潇这个男人却突然间闯进了她的心,让她怎么努力也无法忘记。
今天她毫不犹豫地请他来家里是因为她相信女儿在家,什么也不会发生,她只想见见他而己。她甚至喜欢他们之间那期期艾艾的沉默。是的,沉默在他们两人之间也显得那么甜蜜。他们彼此注视着,内心揣测着,而又异常强烈地渴望着。
琼领着女儿匆匆往家里赶去,一边走一边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四岁的女儿歪着脑袋说:“妈,咱家来谁呀?”
“谁也不来。”琼笑着回答女儿。
“那你这样激动地跑,干吗?”
琼诧异一个四岁的孩子竟然如此准确地看出了她的内心,她意识到自己言语行动有些出格了。
潇一按门铃,女儿就抢过去开门,站在防盗门前问:“你是谁?”
门外的潇听到这稚嫩的童音,一下子愣住了。
他根本没想到孩子在家,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和不安,但这不安马上就被天真活泼的孩子打消了。
女孩说:“把你的手伸在猫眼上让我看一下吧!”
琼说:“快进来呀!她把你当成狼外婆了。”
潇被这可爱的孩子逗笑了。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女孩,心想,她长得多像她的妈妈呀!真是一个复制品,一个翻版,另一个小琼。潇这样想时,女孩就站在他的身边玩橡皮泥。他一把把孩子抱在怀里,亲了一下,逗着她,问她叫什么名字。女儿也不认生,熟稔地和他嬉闹着。琼都有点嫉妒正在他怀中的女儿。潇放开女孩子,打量了一下琼的家。
这是一套三居室的公寓,有一种淡淡的油漆的清香味。淡黄的地砖,柠檬黄的沙发,垂幔的纱帘,任何一个细小的摆设物件,都显示出女主人不同寻常的审美情趣。
潇站起身来对小女孩说:“我参观一下你的小房间。”
女孩拉着他的手去了,琼也跟了过去。
潇发现在这所房子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琼和女儿的照片,每张照片琼都无一例外地搂着女儿,爱不能释的那种相拥相偎。母女俩甜美得像一抹阳光,暖融融地投射在潇的面前,这使潇强烈地感受到琼和女儿不同寻常的母女之情。
琼穿着一套白底小方格的马裤装,那立领的盘着的纽扣呈一种鲜艳柔和、粉嫩又清雅的颜色,随随便便束起的长发,欲松不松、欲坠不坠地更有一种特别的柔和风姿。活泼又调皮的装束使她显得比平时那文文静静的淑女装扮更为可人。
潇望着她,无可阻挡地望得很深。
这时,女儿跑到另一个房间给客人拿她的玩具。他一把把琼揽在怀里。琼欢喜又惊诧地在他的怀中发抖,一阵慌乱,一种本能的警觉忽然唤醒了她的理性,她匆忙地、挣扎似地推开他。
“叔叔,你来看看我的房间。”
琼竭力平静着自己,看着女儿抱着一个布娃娃走了过来。她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危险过去了,琼的脸色鲜艳极了,眼睛湿润又羞涩。
书房的窗帘低垂着,琼站在房中一角对女儿说:
“依依画的画可漂亮了,你不拿给叔叔看看吗?”
可依依却拉着妈妈的手非要跟她一起去拿,无论琼使什么招女儿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在卧室,女儿看见了她的画册,拿到客厅的茶几上翻着。琼倚门而立。潇站在她的面前,这个女人,这个让他渴望得太久的女人,如今鲜艳生动真实地站在他面前。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到她。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突然那么想把她抱入怀中。他欲念滚滚,他想要,要她鲜艳的红唇,要她那充满诱惑的身体……这时,女儿拿着画册嚷嚷着:“叔叔,你来看我画的画。”
潇深深地看了琼一眼,嘴里答应着,背着双手转了出去,琼跟在他的后边。
琼叹息一声,看见潇背在身后的双手,那双手似乎在向她伸展着。
琼鼓足了勇气把自己的双手放在他背后的手里,他的手那么温暖,潇前边慢慢往出踱步,琼的手握在他的手中,两双手在身后抚摸着,纠缠着。到女儿面前时,琼才缩回了自己的手。
潇重新坐在沙发上,看女儿的画册。
琼看着他,两人相对,默默无言。
良久,潇说:“找个时间,咱们好好说说话,我有太多的话想给你说。”
“就在这几天?”
“就在这几天。”
潇走时,琼送到门口,潇一步一回头拾阶而下时,琼的眼里万般地不舍。
“进去吧,乖乖听话!”潇冲她眨了眨眼睛。
呵!乖乖的——听话!
“生成了一把别人的锁,死成了—只扑火的蛾。”
这是电视剧《大秦腔》中的歌词,琼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可还像少女时期一样喜欢跟着电视插曲抄歌词。
她就是那只扑火的蛾,奋不顾身地扑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每次坐在他面前她就很快乐,很满足,把满腹的心事和嘴边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只有离开他才十倍乘十地后悔,后悔自己好不容易见了他,为什么却眼睁睁看着他那样走了,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这种情绪一直折磨着她。
这些天,无论她一个人呆在家里,还是走在大街上拥挤的人群中,在空寂的屋子里,每当想起他,想起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那掩饰不住的笑意就扩散到了她的每一根神经,眼底眉梢都是醉人的笑意,以致她发现自己最近心情太好了太爱偷偷地笑了,脸颊不时显出少女似的红晕。
第二天,琼去学校上课,站在讲台上,面对全班同学的眼睛,她心慌意乱,一刻不停地想着昨天的事,备好的课忘得一干二净,越是慌乱,越是想不起该讲些什么。同学们吃惊地望着他们的老师,他们不明白,往日口若悬河,讲课条理清楚的老师,怎么突然站在讲台上不知所措。琼脸色苍白,精神恍惚,眼神那么无助,站在讲台上像个将要接受处罚的女生一样。
第一排坐着的学生关切地问:
“老师,你是不是病了?”
这句话总算给了她一个借口,她摸着太阳穴说头痛得厉害,让同学们自习,就离开了教室,索性请病假回家。而回家后,照样在房子里转圈。她又跑到市场去买菜,在菜场像个没头的蚊子转来转去,连菜也买不了了。这种期待真太折磨人了,她等待着他的电话,焦急中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可就是听不见电话响。在她这样失魂落魄地转到十二点还是没有他的音讯。琼干脆躺在床上,用被子把头蒙住。只有在梦中,她才不会这么紧张,她的神经才能放松,才不会这么痛苦。
醒来后,果然好多了。
她在浴室洗澡电话响起来了,女儿已经抢先接了电话,她急忙跑过去在女儿手里抢着嚷着:
“把电话给我!”
女儿不但不给,还故意挤着眼睛奶声奶气地问:“你找谁?哦,找妈妈!”
琼一把抢过电话:“你现在哪里?”
“我正在来你家的路上。”
“哦,老天!我女儿在家呢!”
“那我先回家办点事,随后再联系。”
他似乎正在车上,不便说什么。过了半小时后,他打电话说:“我家那位正在家打扫卫生呢。”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过了些日子,他打电话让她到他家去。
“我去你家能呆多久?”琼问。
“你想呆多久?”潇故意逗她。
“一整天,整整一天……”
“你快来吧。”潇说他老婆出差了。
琼想到了女儿,如果去的话,女儿咋办呢?今天正好幼儿园放假,而又没什么亲戚能带孩子。女儿是她的命根子,可她此时竟然为了和他约会而觉得女儿多余,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内疚和不安。这时,她想起了她的朋友秋。秋的老公是乐队的鼓手,秋整天跟着老公流连在舞厅,秋的女儿在四个月大时,就被秋抱着去舞厅。后来女儿三岁了,秋为了跳舞,晚上竟然把女儿裤子脱掉,给她摆了一床的零食,把门反锁上去跳舞。为这,琼没少责备过秋,可今天,她把孩子怎么办呢?像秋一样把孩子锁在家里,她是万万不忍心的。
可孩子,孩子到底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带着孩子去赴约,她从早晨起就一直想着孩子的问题,把所有的亲戚熟人都想了一遍,也找不出一个能带孩子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决定放弃。可是为了这个约会,她整整三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又怎么能放弃得了。
最后她想起远房一个不太来往的表妹,就决定把孩子暂时送到她那里,让人家帮她带几个小时。表妹在东郊市场搞建材生意,租了一个门面,专卖地砖,还有一个六岁的小男孩。
一路上,她不停地叮咛女儿,千万别乱跑,就在表姨家和哥哥玩,乖乖地等妈妈回来。
这几句话她对女儿重复了上百遍,并孩子气地和女儿拉勾,讨要着女儿的保证。依依睁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妈妈,说:“你今天咋这么啰嗦呢?”
她又给了依依五块钱,叫她买东西吃。她想,孩子有东西吃,就不会乱跑了。然后,她一遍又一遍地叮嘱着表妹,看好孩子。她有急事,办完后马上就回来。待她就要转身离去时,她又看见了表妹的商店在路口上,人来人往的,表妹正忙着给顾客装车验货。门前几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正在玩。她又放心不下了,女儿会不会跟他们一起跑到远处玩,表妹正忙着,丢了咋办?
这样一想,她就决定带女儿一同去,坐着说说话也行,可又一想那天在家的情形。她就那么反复地举棋不定地和自己斗争着,去吧,只一会儿,她安慰着自己。最后,她啰啰嗦嗦给表妹叮咛了半天,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转身走去,去迎接她的命运。她感觉自己哪里是去赴约,简直是去上天堂,那种焦渴的心情把扔下女儿的犯罪感冲洗得一干二净。
来到潇家里,刚一进门,她就被潇整个地抱在怀里,渴望得太久的两颗心,猛烈地撞击着,燃烧着……
这时,琼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他们俩都愣了一下,潇在耳边说:
“电话……”
琼没有理会,可那手机不停地一直在响,似乎没人接就决不罢休,也分散着他们的注意力。琼打开手机,只听见表妹慌张地说:
“依依不见了……”
琼的头轰地一下像强电击了一下,跳起来推开潇,疯了似地往出跑。
在半路上,她碰上寻找女儿的表妹,表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走时,依依就在门口和冬冬他们几个玩,我正在给客户装车提货,忙完后,不见依依,问冬冬,冬冬说依依拿着五块钱买棒棒糖去了,我赶紧就追出去。这是建材市场,附近哪有卖零食的,依依肯定是找小卖部去了。可我把附近的几条街都找遍了,也没见她的影子。我已经报警了,市场好几家邻居都关门帮着找去了。”
琼的腿一下子就软了,瘫坐在地上哭喊着,双手胡乱地撕扯着自己喊:“依依……依依……”
哭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这样子是找不到依依的,必须坚强起来,行动起来才行,便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去找她的女儿。
附近所有的商店、橱窗,每条岔路,每一个可能去的地方,她都找遍了,见了人就问,见没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四岁的女孩?直到天黑了,也没有找到。
夏季的雷阵雨,说来就来,不一会儿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琼还在找她的女儿,嘴里凄厉地一声接一声地喊着:“依依……依依……”
那喊声在雷电风雨之中显得那么微弱,简直就听不清楚。她的头发衣服全湿透了,雨水混合着泪水淌在脸上,可她竟然像不知道下雨了似的,仍然踩着脚下坑坑洼洼的水坑,一边跌跌撞撞地到处找,一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依依……依依……”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我咋这么自私,只顾自己呢……我咋这么自私,只顾自己呢……”
表妹和家里人把琼拖回去后,她披散着头发,蜷缩在墙角里,眼神呆滞,嘴里不停地说着:“我咋这么自私,只顾自己呢……我咋这么自私只顾自己呢……”
有人听她只会说这么一句话,以为她疯了,就问:“你怎么自私了?你那时到底干啥去了?”
琼突然睁大眼睛瞪着问话者,眼神流露出一种凶光,像把刀,让人毛骨悚然,便没人敢冒犯她了。
好些日子过去了,依依还是没有找到。琼万念俱灰,病到了医院。
这一天,丈夫林生突然推门进来了,自从依依丢了后,他就一直离家四处找寻依依去了,今天他却突然出现在了医院里。他的身体疲惫不堪,推开病房的门,他只见琼披散着长发,穿着竖道的病员服蜷缩在床角,怀里抱着依依的布娃娃,眼神空洞,目光呆滞,嘴里在念叨着什么。他过去坐在琼的床边,轻轻捋起她额前散乱的长发。琼受惊似地瞪大眼睛,退缩着。
林生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别怕,还有我呢!孩子会找到的,朗朗乾坤,我就不信找不到依依。”
琼听到说到了依依,突然眼睛里放出亮光说:“真的么?你有线索了么?”
丈夫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说:“暂时还没有,不过,会找到的。这一段时间我动员了许多人跟我们一起去找,还在网上组织了一个团队!依依一定会找到的。”
琼突然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她一下子扑倒在丈夫的怀里,哭泣着说:“对不起,都怨我……”
责任编辑:杨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