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的日子
2013-12-29傅友福
傅友福,福建泉州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福建文学》《小说月刊》等。
1
李意留近段时间来总是睡不着觉,睡不着的李意留就喜欢数钱,不管是钢镚儿、毛票,揉皱的、弄脏的,还是刚从提款机里提出的新钞。没事的时候,李意留会从钱包里掏出仅有的几张票子,从毛票开始,一张一张地数着。虽然他知道这种周而复始的动作,并不会让钱包里的钱有所增加。但他仍然乐此不疲。
这回李意留仔细数了一下,一共是六张一百的七张十元的一张五元和三个一角的,和刚才数的并无两样,这才丢下了钱包,点起一根好日子吸了起来。
日子的无聊让李意留有了二怕,一是怕工作没了,二是怕花钱。没了工作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也就谈不上花钱的事。但是,钱并不因为他不想花就会自己留在钱包里。房租费要交,水电费要交,生活必须用品要买,三餐要吃饭。这些都是要花钱的,一想到这些,李意留就烦躁不安起来。
08年以前,厂里有房子住,还包吃。到了08年,工厂订单一下子少了,老板把宿舍楼租给了别的厂,厂里的食堂也关了门。工厂由原来的700多人减少到现在的160多人。
不用像以前那样一个月上28天班,而且天天要加班。现在一周休息两天,享受劳动法真正带给员工的休息福利。
关键是目前没有加班,也没了加班费,工资就少了,手中仅有的几个钱,比流水还快。
每个月的吃住就得花去五六百元,更别说生病回家探亲什么的。
17年的时间是个什么概念?李意留自己也没想通。17年前进了这家厂,他除了资格老以外,工资和新进厂的工人一样,不多拿一文钱。以前每个月有全勤奖,绩效奖,到了年底有年终奖。现在这些奖项成了员工们的怀念。有人受不了,那就自己辞职,反正厂里是不会赶你走的。于是,被扣得受不了的工人就离职另谋出路。李意留不行,他除了对灯饰组装熟悉外,一没文凭二没技术,走哪去呢?
不想走就得熬,熬到哪天老板烦了,拿到经济补偿金,就回家去吧。
一想到这,李意留不禁浑身打颤。
这时候,租房的小门响了几下,李意留以为是周姗来了,就赶快收起钱包,跳下床去开门。这包里的钱是前两个月加班费省下的,没敢让周姗知道。周姗是李意留的老婆,在另一个区打工,离他这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夫妻平时难得见上一面,除了节假日。比如今天,刚好是端午节,厂里放了两天假。按劳动法规定,周姗也应该放假了。
当然,李意留是怕周姗知道他钱包里的钱,虽然没几个钱。男人嘛,不能什么东西都交代清楚,哪怕只留个一百二百的。这对一个男人来说,也属是防患于未然的正常之举。
要说李意留应该高兴才是,俗话说夫妻小别胜新婚。可是,李意留似乎对这样的重逢,这样的小别有点麻木了。多年的小别,并没有让他有胜新婚的感觉,反而让他有了似有似无的感觉。夫妻间的情感淡淡的,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好像他不曾有过老婆的样子。
期待中的希望经常变成了失望,那生活中就少了一份憧憬,少了一份期待,多了一份失望。
李意留轻轻打开了门,正想着是不是拥抱一下周姗,忽然发现不是周姗,门外站着的是房东。房东歪着嘴角,叼着一根芙蓉王,斜眼看着李意留。
房租该交了吧,总不能每个月都让我亲自上门讨要。房东翻翻手中的账本,有点不耐烦。
就交就交,不是今天才放假嘛。
李意留很讨厌这个房东,一看到他,就让他联想到电视剧里的汉奸二狗子。讨厌归讨厌,李意留还是把三百五十元钱交到了房东手里。
下个月准时点,别老是让我上门来催要,我忙着呢。
房东走后,李意留关上门回到床上,继续数那几张钞票。
数累了,李意留才丢下钱包,斜靠在床头发愣。
当初,周姗以女人的优势,进了那家电子厂。李意留也跟着前面的人群排队,好不容易轮到他面试了,没几句话就让他靠边站了。一是他文化水平太低,初中毕业,等于没读书;二是个男的,且不够高大威猛。就这两点,他被淘汰了。周姗劝李意留在电子厂附近找一家工厂,但是没能如愿。要么工厂不要他,要么李意留不愿进。李意留劝周姗,不进那家电子厂,和他一起到关外再找厂。可周姗不同意。这家电子厂待遇不错,又在关内,地方很繁华,且工作轻松。关外就没有这么好的工厂了。于是,李意留自己恋恋不舍地走出了关外,在这家灯饰厂找了个工作。
刚分开那阵子,凡是周日没上班的时间,李意留总是花个二十元的车费去找周姗。关内的房租是可想而知的,夫妻俩想亲热,就必须临时租个房子,最便宜一晚也得一百元。如此一来,周姗不同意了。一个月四个周末花个四百元的房租,再加上李意留的来回车费,那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后来,周姗说她来找他,关外的房租便宜,反正李意留的工厂不包吃住,能省就省。
谁的工资高谁说了算,再说了,他们又不是什么小青年,要整天粘在一起才行。四十来岁的人了,家里什么也没有,现在不存点,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小孩子的将来怎么办?
就这样,夫妻俩一个月见一次面,月中或者月底,只要周姗有空,就会从关内到关外来慰问一下李意留。
可也有算不准的时候,比如说李意留放假了,而周姗因为赶货放不了假。这边苦等,那边难熬,时间一长,所有的味道就变了。
要么周姗一个月来一次,如同她的例假那么准时。要么周姗两个月或者三个月才来一次,就好像她目前快步进入更年期那样,发生紊乱了。
多打几次电话问一下,周姗嫌电话费贵,说是别打了,要来的时候,自己会准时来的。
这过的是哪门子生活?李意留陷入迷茫之中。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这样风雨兼程。
李意留记得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
如今,李意留也不在意周姗是否要来,连电话也懒得打了。
并不是李意留不在乎周姗给他带来的短暂欢娱,而是他不在乎激情,不在乎她那点可怜的施舍了。
李意留才四十出头,难道说他忘了夫妻之间的乐趣?忘记了男欢女爱的人间烟火?没有,他没有忘记,甚至于他这方面比以前更强烈。因为强烈,就必须有一条消灭强烈的办法。现在,他已经找到了一条突破口了。
2
租房的小门再次响了几下,李意留有点烦,想想这回应该是周姗了,又跳下床来开门。门一打开,门外却站着邹华,手里还提着几瓶啤酒和一小袋粽子。
工厂发的,不知道能不能吃,反正也算是加餐了。邹华对李意留说。
邹华和李意留是老乡,他们同一年南下到这边打工,几年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邹华的老婆跟一个湖北人跑了,邹华找了两天,最后没有心情不找了。就这样一个人过活,倒也快活。
李意留知道邹华有点钱,但实际上有多少,恐怕也不会太多。虽然邹华目前工资待遇不错,一个月四千多元,但是,能存到在这买房子,还是不可能的。就好像他和周姗,除了花二十来万在老家盖了两层的小房,手中早就空空如也,哪有余钱?这不,还有好几万的房债没有还清呢。当然,这也是周姗把“接见”时间一改再改一拖再拖的主要原因。
邹华有点瘦,且黑,没了以前的良好的精神状态。他把啤酒放在床上,找来一张报纸铺在床上,粽子就这样摊开了。
邹华自顾自打开了啤酒,猛喝了几口,抿着嘴说,听说我们厂要关门大吉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很多人都这么说。
订单越来越少,这日子没法过了。
李意留正要回答,手机里传来了短信提示音。
不会是周姗的,周姗从不发短信,那么,除了移动公司的广告短信,极有可能是杨柳发来的。
李意留不敢当前邹华的面看短信,于是,就闷着头喝啤酒。
他妈的,倒就倒呗,老子也烦了,这打工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倒闭了倒是好事,回家去,睡到自然醒,再也没人管了。邹华说。
要不,我们都回去吧,这工我也打麻木了,最起码家里还有几亩地。李意留插了一句。
你疯了,才出来几年就把老家都忘了?你还不至于到了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地步吧?那些地不是都规划了吗,要不,你有本事盖房子?
邹华的话提醒了李意留。是的,前几年政府突然说要规划什么工业园,后来又修了高速公路,仅有的土地全都被规划了。虽然大家都分了几个钱,说是以后就是农村城市化了。但是,钱花完了,城市化还没看到,土地却是真的没有了。
我们算不了什么,妈的,没钱,没地位,以前叫外来工,现在是外省人,最后还不是要滚回自己的老家?可我不敢回去了。回去做什么?别人要是问我,你带多少钱回来,我要怎么回答?家里人以为我们个个都是刘天华。
邹华说着酒话,颠三倒四的。他所说的刘天华也是同一个村子里出来的,可人家如今在这边有房子,有车子,也有票子。他在这边办了厂,购房入了户,是村里人在城市打工族里面少有的成功人士。每每有人要来打工,人们提得最多的,就是刘天华了。
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不就是他所拥有的财产的多寡吗?
李意留叹了一口气,人家为什么就有那种命?
你以为每个人都是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标准化产品,人人都一样,个个都成功,那还有谁愿意打工呢?邹华比李意留有文化,分析问题也是有文化味的。
可是,你们厂要倒了,你打算上哪去?李意留问。
我也没什么打算,今朝有酒今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先过好日子再说。邹华猛喝着酒,让李意留有点同情他了。
再找一个吧,就你目前的工资,随便找个女人还不容易?况且这边的女人多的是,外省人就找外省人吧。李意留劝邹华。
哪个女人不是那德性?见钱眼开,势利得很?不找了,好女人都是人家的老婆了。等我有了钱,我也像刘天华那样,养个小三,开着小车,谁不羡慕?邹华说着,又拿起酒瓶子,对着嘴猛灌了几口。
对了,出去玩玩吧,天热得要命,呆在这小房子里有什么意思?
李意留知道邹华说的出去玩是玩什么,就是去找个女人,花个百八十块,痛快一回。李意留不是没那意思,但那钱花得心疼,况且他每个月多少工资,周姗是了如指掌的。万一花冒失了,是没法向她交差的。
见李意留没说话,邹华一把拉过李意留,走,我请客,别怕嫂子查岗了。她看重的是你的钱,不是你的精神享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走吧!
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就是票子加婊子,有钱都他妈的是老子?人这一生,就是女人、酒、票子,离开这三样东西,那活着就没意思了。邹华又说了一句。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他心中正烦着呢,李意留锁上门就跟邹华出去了。
3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李意留先是跟邹华去按摩,接着才去找女人的。这地方少的不是女人,而是钞票。作为一种交易,只要你有钱,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一切都可以按照你的要求量体裁衣。
外省人找外省女人,外省人玩外省女人,这是什么混账逻辑?
李意留要了个身材相对娇小的女人,不,应该说是女孩。看样子,她也就20岁左右,好像自己的女儿一样。除了脸色有点苍白,身材还算标致。是的,不标致会有男人要吗?周姗太胖了,特别是这几年来,每次见到周姗,李意留就好像见到一头猪一样。浑身上下除了肉,再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了。
男人的感觉就是不同,就算你经常吃着山珍海味,突然换了一种野菜,你也会感到心旷神怡。
所以,李意留要了两回。本来他还想要,但他没那本事了。
又累又饿,况且头痛得很。一开门进去,李意留就发现地上有一张纸条。捡起来一看,这才想起昨晚邹华来时收到的短信。
纸条上写着:我没找到你,短信你也没回,我先回去了。明天有空吗?
李意留掏出手机,打开一看,真的是杨柳发来的短信:你老婆没来吧,我不加班,等你回复。
我在朋友那喝酒,下次放假再去。李意留把短信发出去之后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这段时间来,李意留经常头痛。每次头痛的时候,他就感觉到太阳穴砰砰直跳,一头痛,就得上床睡觉。睡一阵子又自然好了。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才四十多,上次到医院检查一下,血压没高,心脏正常,没啥病啊!
前几天又走了几个老员工,工厂里人员一天天地减少,当然,订单也是一天天减少。只有底薪,没了加班费,一个月也就剩下几百元了,不走行吗?
就这事让李意留伤心了一回,那天他打电话告诉周姗,说明工厂目前的情况。周姗说你干脆回家带孩子去,孩子上了初中,也要有人照顾,我自己留在深圳。
李意留更伤心,一个大男人回家带孩子?没别的出路了?
生活真的是一团乱麻,这边的烦心事还没分晓,那边家里来了电话,一是儿子差几分才上高中线,要么就读职高,要么花个万儿八千的,也能上普通高中学习。上职高有什么用?和周姗一商量,李意留给二哥汇去了一万元,让他去学校通融通融。
没过多久,二哥来了电话,说是事情办妥了。儿子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家里的电话又来了:老母亲得了癌症,是晚期的,放疗和化疗要花掉不少钱。虽然现在有新农医保,可是,好多项目是报销不了的。单就交通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二哥说母亲辛苦了大半辈子,总不能就这样放在家里。他的意思就是要让母亲去治疗,最少也能减轻一下母亲的痛苦。
李意留越想越烦,刚好周姗来了,本该亲热一下的夫妻,却因为这事那事,吵得天翻地覆。到处都要花钱,这钱从哪来?周姗流着眼泪走了,并发誓再也不来找他了。
滚得越远越好,老子不稀罕!李意留第一次对周姗骂出了粗话。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李意留在接线时出了大错,灯线的正反极接错了。这是灯体的重大错误,要是就这样出货到国外,将来是要赔款的。这要是让工长知道,一百五十元的罚款是跑不了的。
好在有罗心的帮忙,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亲自帮李意留把错误纠正过来,这才让李意留免去灾难。
罗心是大专生,三年前进的厂。李意留曾经问过罗心,既然是大专生,为什么不找好一点的工厂,做这QC有什么出息?在这样的工厂学不到东西更没有前途。好多电子厂需要她这样的学历,这样的水平。罗心说办公室的刘采购也不是大学生吗?他的工资还没我高呢。
这刘采购李意留是认识的,江苏人,据说正在和刚结婚不久的老婆闹离婚。他老婆说刘采购死脑筋,不会灵活,在工厂做了8年的采购,竟然存了不到三万元。所以,新婚的席梦思还没睡暖,就要和他分道扬镳了。
罗心说得也有道理,在哪不是打工?她是河南人,老公在家里种地,就她一个人在深圳打工。可李意留却很少看到罗心请假回家,这女人的忍耐力是超强的,特别是现在这社会。
就因为这,李意留经常以大叔的身份和罗心聊天,罗心也敬重这位没什么文化的大叔。
特别让李意留佩服的是,罗心对工厂销往美国的产品的安规标准,真达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什么UL1598,什么美规358,CUL276等等,让李意留大开了眼界。
当然,更重要的是,经过罗心的引荐,李意留认识了杨柳。这也是李意留打工生活中的一大转折点。
杨柳是隔壁五金厂罗心的老乡,那一次为了感谢罗心的帮忙,李意留特地请罗心到大排档消费一下。罗心在年龄上和李意留有点距离,单独和李意留在一起,感到有点别扭。于是,她的堂婶杨柳自然而然成了他们当晚的陪衬。
是自然也是偶然,李意留认识了杨柳并成了知已,按杨柳的话说,他们这是自然取暖。
都是四十多的人了,因为饥渴才走到一起了,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吃饱,填补精神上的空虚,走到一起来了。他们并不想因此破坏各自的家庭,哪天不打工了,这种关系也就随之结束。
这也是人们所说的流浪爱情,快餐式的爱情。
这是一种纯粹的情感,并不附带金钱物质的,双方你情我愿,偶尔合,偶尔分,因地制宜,皆大欢喜。所以,选择这种生活的人,不在少数。
杨柳的短信发的不是时候,老乡来了,能走得开吗?况且李意留对这事讳莫如深,不能让第二人知道。所以,他才没有马上回复杨柳的。
当然,杨柳不会因为他没回复,就认为他“变心”了或什么的。这是双方之前的约定,互不干涉内政。
李意留这觉好睡,一睡就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要不是被电话吵醒了,还不知道要睡到几点。看来人真的老了,不就两回吗,就这么没力气了?
朦胧中一接电话,才知道是周姗打来的。
我不过去了,厂里还要加班,今天才放假,累死了。
嗯,不来就不来呗,还打电话干嘛?
李意留挂了电话。
可是,电话又响了。
我知道你烦我,是不是看上哪个狐狸精了?
咱老李小工人一个,谁愿意跟着受苦?没那回事。再说了,经济大权在你手里,有贼心也得有贼钱,你说是吗?
李意留调侃着周姗。
不跟你说这,我可告诉你,你妈的病没什么好治的,让她在家待着吧,别天天找我要钱,我不是开银行的。
一听周姗这话,李意留愣住了。他不知道周姗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势利,说话的刻薄程度,比老板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你也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时候你儿媳妇会以同样方式对待你的。
好啊,有钱你就出吧,出多少没关系,反正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咱们有几个钱,你是清楚的。反正我不管了。
李意留刚想再说些什么,那边周姗把电话挂了。
他妈的!
李意留骂了一句,打开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了杨柳,不是还有半天的时间嘛!
4
天上的太阳还是那么大,地面上滚烫的程度如同一口加热中的巨大铁锅。李意留骑在自行车上,汗水顺着脸庞流入了那件刚买不久35元的白衬衫里。这外面的热,和他心里面窝着的火并驾齐驱,在李意留身上徘徊。李意留心里很烦,特别是在这个闷热的午后。
何以解忧?唯有杨柳!
李意留加了把劲,挥汗如雨,自行车如离弦之箭,向前猛冲。
“嘭”地一声,李意留突然感到自己飞翔起来了,像一个抛物线,重重摔在马路上。
一辆红色广本车停在他身边,一位女士摇下车窗,看了看李意留一眼,很不耐烦地走下车来。
还好,李意留还清醒着,但是,他没法动弹。左腿使不上劲,刚想爬起来,又摔倒在地上了。
倒霉透顶,你不想活了也不要连累我。女士哼了一声掏出手机打起电话来,一边观察李意留是否还活着。
没过多久,保险公司和交警都来了,李意留被送进了中心医院。
周姗是第二天才知道李意留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故,她走进了李意留的病房。
李意留的左小腿骨折,已经打上了石膏,医生正在交代他一些注意事项。
赶魂啊你!骑着自行车当成了宝马,你以为你是成龙啊!我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刚想过几天舒心的日子,要么你妈病了,要么你疯了,一家子都是败家的种,没事找事。这下好了,工厂本来就不想要你,这回是你主动撞上门的,老板还会要你吗?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什么烂事都让我赶上了。这么热的天气,呆在家里就会发疯?也不想想是什么时候,赶着会情人了?
周姗一边数落李意留,一边动手给李意留弄吃的。
没出去多久,周姗就找来一对拐杖,一盒快餐,放在李意留床头。李意留想,患难与共的还是夫妻,虽然周姗有点不情愿。
李意留躺在病床上,想想今后的日子,真有点黯然神伤。他先打电话给厂里,说明自己的情况,让罗心帮他请假,并趁周姗没注意时,发了个短信给杨柳。
我生病了,正在医院,先别打我的电话,过几天去找你!
他相信杨柳会清楚自己不方便的原因的。
周姗在医院里呆了几天,因为李意留没有其他外伤,就想回关内上班去。目前周姗所在的公司也很不景气,说不定哪一天也会把她当成辞退的对象,让她回家看小孩去。所以,她不敢跟工作开玩笑,反正李意留拄着拐杖也能走路,又没什么外伤,就让李意留呆在医院里,自己回到关内去了。
李意留好像是给自己放了长假,十多年来,他第一次享受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待遇。那位广本女士给他交了足够的住院费,当然,伙食费也算在其中。他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一阵子。
工厂会辞退我吗?李意留想了好几个理由,最终又一个个被他推翻掉了。这些理由不符合“劳动法”的规定。
但是,第二天罗心的电话差点没把他气疯。
因为李意留不是工伤,也就是说他不是在上班时间受伤,或者说是在上班途中受伤,不能享受工伤待遇。所以,他的一切属于个人行为,也就是交通事故,与工厂无关。在他养伤期间,没有一分钱的工资。
当然,他如果没能在短时间好起来,也极有可能被辞退。但是,这个短时间应该不能超过一个月,如果一个月内没能好起来,也有可能当自动离职论处。
这下李意留真的急了,虽然他也想好了万一被工厂辞退,他可以到劳动局那里要求仲裁,讨回自己的公道。可是,真的要仲裁的话,是请律师,还是自己申诉呢?
自己申诉显然是不可能,李意留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也没有那口若悬河的口才。请律师呢?他花不起这个钱。他曾经目睹过员工们因为劳资纠纷,请律师来打官司,其结果是蠃了官司输了钱——大部分得来的钱都丢在官司上了。交通费、伙食费、律师费还有大半年的误工费,以及一些没法算到的费用,得不偿失。
夜色正浓,李意留没法让自己睡下去。虽然那位广本女士答应一切由保险公司负责,但这起事故主要原因是由李意留引起的,所以在赔偿问题上,也是有一定分寸的。
那天广本女士在保险公司的陪同下,来和李意留交涉。最后,广本女士以一次性付给李意留六千元,解决了这起车祸。
李意留之所这么做,完全是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再拖下去对他没什么好处。所以,当他认为自己没啥大病时,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邹华是在李意留快出院时才知道这事的,他大骂李意留是笨蛋,能开上广本的,说明她不是贫下中农了。遇上这事,人家巴不得你赶快了结,而你偏偏上了人家的当,几千元就被打发了。你要知道,她那部广本说什么也得二十多万,你家盖房子花多少钱?还不够人家一部车钱。少说要个三万两万的,她也得答应。这种事情玩的是耐力,看谁熬得过谁。你一个破打工的,两条胳膊扛一个脑袋,有什么耗不起的?
笨!你真的笨死了,到手的机会却白白断送了。
李意留不大相信邹华的话,也没有能力反驳他,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虽然小腿还不是很利索,他还是出院回到了工厂。
5
让李意留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归来让工厂很不满意。工长看到他瘸着一条腿来到工厂,就让他坐到前面工位负责贴标签。
这事看起来很简单又轻松,可真做起来却很麻烦。以往贴标签的都是女工,没有男人做这活的。一盏灯要贴七八个标签,动作慢的话就没法让下一道工序顺利进行。李意留做了两天,右手酸得抬不起来,还是经常让下一工序闲着等他。这下工长火了,都像你这么慢,生产任务还能完成吗?
李意留有很多委屈,却不敢向周姗倾诉。他知道此时周姗正在火头上,虽然那赔偿的六千一分不剩地进了她的腰包,但她还是没能高兴起来。她知道,李意留的打工生涯就要结束了。
几天后,工长向厂部反应,说李意留不适合留在生产线,他会影响整条生产线的生产进度,让厂部另想办法,安排他到别的部门工作。
工厂除了生产部最大,哪有什么部门适应李意留的工作?于是,厂部再三研究决定,让李意留做清洁工去。如果李意留不愿意工厂的安排,也可以自动离职。
这不是明摆着要让李意留走投无路,放弃工作吗?
如果你不服从工作安排,那么,你就是不称职,就得离厂,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打电话告诉周姗,周姗倒是没什么意见,清洁工就清洁工,反正还有份工作,先熬一阵子再说。
等于白说,妈的!李意留对周姗的无动于衷非常恼火。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意留知道工长是有意要为难他,所以,在他的腿慢慢恢复正常时,他在床底下准备了一把长长的西瓜刀,他要让工长为此付出代价。
你也是外省人,你就忍心这么对待外省人?
他把这事告诉了杨柳,杨柳说他是在发颠,脑子不正常,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反正有工资拿,管他呢。这个时候不要让工厂抓住消极因素,就是混也要混到年底。只要你没有犯大的错误,工厂是拿你没办法的。他要是赶你走,那对不起:经济补偿金给我,否则免提。
话是这么说,可李意留仍然怒火难消。
开始做了清洁工,李意留才知道这工作很轻松,空闲的时间也多了起来。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来,只要有了工作,冲冲厕所也是不错的差使。
空闲的时间多了,李意留和杨柳也多了约会的时间。李意留很会攒钱,他利用做清洁工的机会,顺使拉点纸废铁什么的,一天也能多换几个零钱。于是,每次和杨柳开房的钱,都是由李意留出的。
让李意留最惬意的是,杨柳并没有因为他做了清洁工而冷落了他,还因为李意留做了清洁工,人也精神了点而更加喜欢他了。
李意留有一次告诉杨柳,要不,大家离了婚再组合,现在都兴这样。她摇摇头说,不是说好了吗?各自的家依然是个完整的家,互不伤害?况且,四十多岁人了,除了有钱人,谁还有心思闹离婚,除非脑子有病。你以为你是本地人啊?
李意留想想也是,不是有首歌里是这么唱的,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李意留是知道周姗的脾气的,他要真的和周姗离婚,弄不好周姗会和他拼命的。别看周姗平时不理他,但在关键问题上,她是不会放松的。好吧,今朝有酒今朝醉,闲时抱着美人归。虽然杨柳也不是什么美人,但总有一种有别于周姗的惬意感觉。
转眼间就到国庆节,国庆节是大节,老板再傻瓜也不敢上班,那是要付出三倍工资的。于是,杨柳就有了时间疯玩一回。打电话给老公,说是昨天加班太晚,晚一点再去和他相会。想不到老公竟然也说工厂为了放假,昨天也加班了很晚。看来天底下的老板都是精明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给工厂创造价值的机会。这样的话,她和李意留的事就多少减轻了负罪感。
花了二十元钱租了临时性房子,她和李意留就住进去了。这次的钱是她出的,按她的话说,双方属于自愿型的,互不相欠。每次都让李意留出钱,她的心会不安的。于是,李意留也不和她争。
他们就这样草草完了事,做得不是那么称心如意,毕竟那边都有人等着他们,还是要给那边的人留点温情吧。于是,杨柳走到公交车站,要找老公去了。
李意留也想去找一下周姗,并给她一个惊喜。他知道周姗小气,舍不得花钱,他的出现,一定会让她高兴的。
正想着,李意留突然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因为杨柳的老公和周姗同在关内上班,要坐车也是同路。他异想天开地想看看杨柳的老公到底长得帅不帅。一开始,她不同意,后来一想,相好了一年多了,这点要求不算过分。只是让李意留到时候远远跟着,不能让她老公看出任何破绽。
在车上共处了两个多小时,亲密的时间就要分开了,下了公共汽车,杨柳老远就看到老公那高大的身躯。她有点激动,也有点负疚。
她回头告诉李意留,前面那个高个子就是她老公。李意留很认真看了又看,突然,他的眼睛直了,嘴也张大了。
嫉妒!杨柳轻轻说了一声,不就长得比你好看吗,犯得着这样?真是的,小心点,别让他发现了。
对了,你去找你老婆吧,别让我老公看到,我上个厕所就来。
杨柳说着,就朝着旁边的公共厕所走去。
李意留没有说话,眼看她老公就要走到他跟前了,他才没事人似地溜走了。李意留走得很隐秘,悄悄地,躲避什么灾难似的。
见到杨柳,老公自然很高兴。住了四天,她又回到原来的工厂,候鸟似地开始了新的工作。可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李意留已经好久没来找她了。他是不是病了?是不是那条伤腿又有毛病了?抑或有了新欢?
杨柳感觉到她和李意留这种生活方式好像是流水线固有的模式,一个工序接着一个工序,最后成了产品。他们的同居方式也是如此,电话约定,租房,入住,等待那情感的喷射。然后各奔东西,互不相欠。而一旦这种模式被破坏,就好像是流水线出了故障,生产就没法正常进行了。
几天后,杨柳找到李意留,想问问到底是咋回事。一见面,她看到李意留显然是病了,没精打采的样子。
生病就要看医生,别硬撑着。杨柳交代说。
是病了,我们都病了,而且都病得不轻!好久,李意留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为什么?这不是很好吗?杨柳不解。当初也是你要和我好的,况且我也没有拖累你什么,也没有向你提出任何要求,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你知道那天我看到什么吗?李意留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能看到什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杨柳不明白。
你老公身边那个女人,就是我老婆,你进厕所后,我看到他们在拉手,还在接吻。那亲昵的样子,好像在依依惜别,情感的深度,绝不比我们差。李意留低下头来。
杨柳把记忆调回那天下午,似乎有这么回事,只是当时她心情有点紧张,又因为内急,反倒把这事给忽略了。
杨柳想,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殊途同归了?她没有和李意留多说一句话,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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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在李意留的生活中消失了,她再也没有和李意留联系过,李意留也没有再打她的电话。他们之间的故事就好像是流水线曾经生产过的产品,早就包装好入仓了。没过多久,就会烘干成岁月的标本了。
李意留不清楚自己的生活中是多了什么还是少了什么,迷惘的人生,命运和前途以及看不到的未来令人忧心忡忡。他现在的空闲时间更多了,多得让自己发懵。他不知道如何打发这些无聊的时间。
母亲没能等到自己回家看他最后一眼,就匆匆走完了人生的路。李意留要周姗和他一起回家,但周姗没有答应,等到李意留回到家里,看到的是母亲放在厅堂上的照片。
四十多岁的汉子哭了起来。二哥二嫂都没给他好脸色,外人的评价更是让他无地自容。孝道没了,处世为人也不怎样,虽然没有谁当他的面指桑骂槐,但这一切都够了,人活着不就为了脸面?
李意留留下两千元,二哥的脸上稍稍有点笑容。几天后,李意留又匆匆来到深圳,不管怎样,生活还得继续。
刚到深圳,李意留就知道邹华出事了,而且是大事。他一直没再找老婆,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女人。那一天因为钱不够,女人不干,最后和女人吵了一架。那女人斗不过他,就放出话来,要找人收拾他,让邹华出点血。邹华想躲过这场灾难,于是,找到工厂要求辞职。但他得到的答复是,辞职可以,经济补偿金没有。
做了十多年,经济补偿金怎么会没有?况且工厂没有给他买社会养老保险,就这一点工厂就是违法的,就应该支付员工的经济补偿金。但是,工厂就是不理他,要做你就做,不做你可自己走人。就这样让他苦等,没有任何结果。这回邹华急了,他提了一桶汽油,冲进办公室,倒在总经理的办公桌上,点起了火。
总经理被烧得面目全非,邹华被抓走了。等待他的,应该是无尽的牢狱生活或跟这个世界彻底告别。
周姗对于李意留依然是不冷不热的,李意留知道,如果杨柳没有向她老公挑明,他们的关系应该还会继续维持下去。
无所谓了,或许生活就是这样,不经意间给你开了个玩笑。有的人玩笑开大了,连自己都搭进去了。
李意留没读多少书,不懂得什么人生哲理。他只知道要活得好一点,活得轻松一点,这就够了。
可是,所有的一切,能让他轻松得了吗?
他不知道,没人告诉他日子该怎么过,他也没法从哪里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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