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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壳

2013-12-29成方

延安文学 2013年2期

成方,本名郭成山,陕西宝鸡人,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百花洲》《芳草》《辽河》《延安文学》等。

1

中午快下班时,小冯在车间门口喊住老蔫儿。小冯说,党师傅,中午别回去了,我请客,一块吃个饭。老蔫儿正准备去车棚里推自行车,平常他很少在外面吃饭,每天都回家里去吃。

小冯边说话,边厮跟在老蔫儿屁股后面。老蔫儿没停脚,边走边拿眼去瞅小冯。你请客?老蔫儿知道,小冯正准备着下个月结婚,正是用钱的节骨眼上。

啪嗒一声,老蔫儿打开自行车。见师傅执意要走,小冯有点着急,忙上前一步,拉住老蔫儿的自行车说,党师傅,别走了!李师傅刘师傅他们在“一口香”等你呢。

老蔫儿就不好再坚持,嘴里嘟囔着,老李他们不是上夜班吗?

小冯是老蔫儿的徒弟,两年前顶替父亲进的厂。年纪轻轻的,能攒下几个钱?老蔫儿是觉得,这种时候能省一个是一个,结婚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老蔫儿心里面嘀咕着,手上却松了劲,让小冯把自行车重新停放好。最近一段时间,他和老李他们,一直在帮小冯收拾新房来着。老蔫儿是老师傅了,又是大班长,在车间里很有些威信。

老党,还以为你不来了!一进“一口香”大门,老李就扬起嗓门跟老蔫儿打招呼。老李比老蔫儿大上几岁,当着老蔫儿的面他从不叫老蔫儿为“老蔫儿”。

老蔫儿沉着脸,没吱声。

我说老蔫儿,你是咋球回事?不就一顿饭吗,不回去吃还能咋?得是大白天也离不开老婆?!哈哈哈。大刘是个急脾气,说起话来像放鞭炮。

大刘伸手就把老蔫儿按在了座位上。卫国有眼色,端起茶壶给老蔫儿倒了一杯热茶。老李和大刘二人,和老蔫儿是多年的老伙计了,三个人有着一样的爱好:打猎,钓鱼。那时候,还没有禁猎呢,每逢节假日或轮休,不是和老李,就是和大刘,再不就是三人一起,一块出去钓鱼打猎。老蔫儿没有摩托车,每回都是大刘带他。老蔫儿和大刘还是老战友,一起当的兵,一起复的员,又一块进的卷烟厂。

得是又和春花闹别扭了?大刘是个炮筒子,见老蔫儿哭丧个脸,像是谁欠他多少钱似的,就又嚷嚷起来。

老蔫儿老婆名叫吴春花,老蔫儿很喜欢老婆这名字。两年前,春花突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吴纯”,惹得老蔫儿很和她生了一场气。老蔫儿不喜欢老婆叫什么“吴纯”,男不男女不女的。老蔫儿还是喜欢老婆叫春花,春天里的花朵,听着都喜性。

唉!大刘的话,仿佛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老蔫儿心里最不愿意开启的一扇门。唉,老蔫儿吁了一口气,又吁了一口气,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大口。顿时,一股辛辣,在老蔫儿五脏六腑弥散开来。原本,老蔫儿并不怎么喜欢喝酒,可最近两年,他却渐渐喜欢上了这东西。心情不好时,醉上一回,那种感觉,从未有过,飘飘然晕乎乎,仿佛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没有烦恼,没有心事,甚至,没有喜怒哀乐。在这里,所有的苦闷,所有的不开心,所有的恩恩怨怨,似乎都被一古脑儿地丢弃在了脑后。

来,喝!见老蔫儿不开心,大刘不敢多说。多年的老伙计了,大刘知道老蔫儿的性格,老蔫儿是一个永远把心事埋藏在心底的人。

不一会儿,五个人就喝光了一瓶白酒。老党,你少喝点,下午还上班呢。老李岁数大,人沉稳,见老蔫儿一脸的心事,提醒老蔫儿。

老李大刘他们,下夜班没回去,又去帮小冯收拾了一上午新房。小冯为了感谢大家,中午招待大伙一起吃顿便饭。

没事,老蔫儿是“领导”,不用干活。喝多了,下午睡上一觉!几杯酒下肚,大刘原形毕露,说话间,又拧开了一瓶白酒。

老蔫儿本名叫党连科,是卷烟厂制丝车间的大班长,手底下管着七、八十号人,平时一般不用倒班,上白班。

没事!一人才二两。来,喝!说着话,老蔫儿兀自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二两酒下肚,老蔫儿心里虽跟明镜似的,话却开始多将起来。他想用酒精把自己心里的不愉快给压下去,没想越喝,就越把心事写到了脸上。

老蔫儿每天中午都回家里吃饭这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是他在结婚以后养成的。准确一点说,是为老婆吴春花养成的。老蔫儿很爱自己的老婆,每天中午回家去吃饭,一是因为春花擀的面好,吃起来有嚼头、筋道;二来呢,是为了能够跟春花说上几句话,多看春花几眼。

老蔫儿是农村人,老家在秦岭大山。因为穷,一直说不上媳妇,直到他三十几岁上,才在更偏远更穷的吴沟村说下一门亲事。别看人家吴沟村穷,却出落美女,春花人生得非常漂亮:一张瓜子脸,白白净净,一双丹凤眼,波光灵动,一副高挑身材,丰满不说,还突兀有致。漂亮还需要什么?简单、自然也就够了。春花天生丽质,用老蔫儿自己的话形容,两个字:好看!见面时,老蔫儿都有点不敢搭眼,简直一个画中人么!再看自己,一张刀条子大脸,脸黑不说,额头上还有一些老实巴交的皱纹,嘴上有肉,黑紫色的,和他脸上的肤色倒还般配,一笑,鼻与嘴之间还皱起两道括弧。这样给你说吧,除了那张复转军人证以外,老蔫儿浑身上下,上下浑身,那可真是要啥没啥。

照理说,老蔫儿在长相上那是绝对配不上吴春花的。可穷归穷,却挡不住人家春花心性高。春花可不愿像祖辈那样几辈子都窝在这深山老林中,她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她要进城,她要过上另外一种生活。而眼下的这门亲事,对她来说,在那个年代,无异于是她实现自身愿望的唯一阶梯!于是,又丑又黑又穷的老蔫儿,就娶了鲜花一样的吴春花。

那时候,老蔫儿还不叫“老蔫儿”。

唉,老蔫儿把一口酒咽进肚里,长出了一口气。炽热的酒精火苗般在胸腹蔓延,老蔫儿就有点醉眼迷离。他摇摇头,抽动胸腔,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好像这样,就能把压在胸口的那些浊气给吐掉似的。然而,他不但没能做到这点,反倒是把这股子浊气弄进了自己眼睛里,于是,老蔫儿的眼神便愈发地扑朔迷离起来。

2

老蔫儿有些醉了。本来,五个人喝两瓶酒,平均下来每人还不到半斤,老蔫儿平时的酒量是半斤往上,喝半斤,没事。不过,还真让大刘给说准了,老蔫儿这两天就是和春花闹了点别扭。本想着喝点酒能好点,没成想,越喝越烦,越喝心里头就越有事。本身心眼就小,搁不住事,这下可倒好,喝了点酒,脸色更加阴沉了。肚子里的那些事呀,也就一下子写在了脸上。

老蔫儿挥挥手,说,不喝了,上班。

老李接着老蔫儿说,好,不喝了!

大刘看看老李,又瞅瞅老蔫儿,也把手一挥,口里说道,不……喝了,回家……睡觉。老李和大刘他俩,今晚还要上夜班呢。

都这些年了,关于老蔫儿的那点家务事,多多少少,大家还是知道一点的。见老蔫儿这样,大伙不想惹他不开心,于是就散了。

老蔫儿比春花大五、六岁。有工友就跟他开玩笑说,老蔫儿,狗日的有福气,老黄牛吃嫩草哩。有的说,啧啧,可惜了,可惜了,一朵鲜花,咋就插在了牛粪上!刚结婚那几年,无论别人怎样说,老蔫儿听了都不带生气的。见天厮守着一朵美丽的鲜花,美都美到骨头缝子里去了,又哪里会生气呢。那阵子,老蔫儿跟个充足了气的皮球似的,连走路都有些跳了,所以,对工友们的那些个酸不溜丢的话,从不回口,只是笑,憨憨地笑,傻傻地笑,咧着嘴笑,嘴咧成了瓢。老蔫儿心说道,你们懂个球哩,老黄牛不老黄牛的,谁家媳妇谁知道!

俗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走。婚后,春花就跟着老蔫儿来到了卷烟厂,租房住。平时,老蔫儿上班,春花就在家里收拾家务,洗衣做饭。老蔫儿倒班,除了上夜班,白班中班他都要回家里去吃饭。老蔫儿是此地人,好吃面,吃不惯米饭。春花面食做得好,尤擅擀面。

老蔫儿最爱看春花擀面条了。夏天天热,春花有时便摘了乳罩,只穿一件薄薄的汗衫儿。擀面时,两只奶子在胸前跳来跳去,直跳得老蔫儿眼都直了。久而久之,回家里吃饭这个良好的生活习惯,老蔫儿就一直养到了现在。家里有个鲜花一样的老婆,搁谁,谁还不天天捧着。大刘就常常这样说老蔫儿。大刘的老婆也是农村人,没工作,在农贸市场租了个摊位贩菜。大刘老婆能干倒是能干,就是生得黑,又壮又黑,就连她说出来的话,都句句闪闪发亮。黑倒也罢了,大刘最讨厌老婆身上的那股味道,每天,不是白菜,就是萝卜韭菜芫荽什么的,时常弄得大刘倒了胃口,大刘就经常在心里羡慕起老蔫儿来。大刘对老蔫儿说,还是你狗日的有福气,娶了个恁漂亮的老婆!

那段时间里,大刘他们的这些话,让老蔫儿感到很自豪。心里头的这个美呀,嘿,都甭提了,简直都要心花怒放了!不过,老蔫儿为人还是比较低调的,时常是,将嘴与鼻之间的的那两道括号括出后,就不再吭气了。心说道,都说老婆是别人家的好,我咋就体会不到呢。瞎扯淡吧?

可如今,老蔫儿只要一想起当初大刘他们说过的那些话,就总唉声叹气的。还是老话说得好啊,家有丑妻是个宝。这话一点都他妈的没说错!娶个漂亮媳妇又能咋?搁在家里,还叫人放心不下哩!有时候,老蔫儿就会想,自己每天中午都回去,到底是为了那一碗饭呢,还是……老蔫儿不愿多想,他是不想沿着这个想法再往深里头去想。可是,他又不能不这样想。最近这几年,就跟中了邪似的,这念头直往心里头钻,剪不断,理还乱。想想看,又有哪个男人,愿意整天这样怀疑自己的老婆,对老婆不放心呢。唉,倒不如家里头真有个像大刘那样的老婆。老蔫儿喝点酒,就又胡思乱想起来。这会儿呀,他倒是羡慕起了大刘来。

酒醉心明白。大凡喝酒的人,都有过这样的体会,酒喝再多,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言语行为,却并不当家了。虽说老蔫儿现在还没有喝到这种程度,但毕竟已是四两酒下肚了,再加上他心情不好,这酒,也就有了几分。现在,老蔫儿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厂区走着。

别看老蔫儿性格内向,不好说话,脑子却很灵光。尤其是喝了点酒之后,思维便愈发地敏捷。许多事情,老蔫儿都是这样想明白的。想想自己这么多年,不容易啊。想着想着,老蔫儿就觉得,活人真的好难,尤其是活个男人。

老蔫儿脚步踉跄地走在厂区林荫道上,不时地吁出一口气。一口酒顶上来,胸口就像堵了一团烂棉絮,又闷又胀。

身为男人,老蔫儿的心眼是小了点。屁大点的事情,都能像钉子一样堵在胸口,令他隐隐作痛。有时候,春花也会骂他,骂他心眼小得简直像个女人。

有风吹过,不大,拂在老蔫儿脸上。老蔫儿觉出了一点凉爽。望着地上那些随风哗哗滚动的枯树叶子,不知怎地,老蔫儿的心里,竟忽地涌出一些荒凉。

也许,日子就是这么个过法吧。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总会过去的。过去没有时间,没有远近。所有过去了的事情,不正像这地上的枯树叶子,有心的时候,看上一眼,一阵风吹过,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回到车间,重新给自己沏了一缸子浓茶,然后到厂房里巡视。工友们正有条不紊地在各自岗位上工作,几个蒸锅的压力、温度也都正常。老蔫儿放心地回到班组。

制丝车间,最重要的两道工序就是切丝和蒸丝。尤其后者,对香烟的口感、味道是否醇正,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老蔫儿是这方面的专家。作为技术骨干,厂里还专门送他到云南那家全国最大的卷烟厂学习了三个月。

老蔫儿端起茶缸,一股茉莉花的清香立刻钻入鼻孔。他深吸了一口气,撮起嘴唇,正要吹去浮沫,电话铃响了。

听筒里传出来的话,一字一句,钻进老蔫儿耳朵,老、老蔫儿,你“堂弟”来了。

3

妈的,欺人太甚!

老蔫儿扔下电话,把茶缸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滚烫的茶水立刻溅到了老蔫儿手上。茶水透过皮肤把滚烫的温度迅速传递,老蔫儿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颜色。

电话是成品车间王老四打来的。王老四平日最好管闲事了,是卷烟厂里出了名的“事儿妈”。

王老四的这个电话,仿佛一根导火索,一下子点燃了老蔫儿。老蔫儿三两步就冲出了车间。

酒精在血管里汩汩流动,老蔫儿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团火焰。他甚至听到了酒精在体内燃烧的声音。

老蔫儿把自行车蹬得像个风火轮,还没等门卫眨眼,就冲出了厂大门。

自行车箭一般地在马路上穿行,工作服在身后鼓起了一个大包。过午的阳光,把老蔫儿的身形在地上投影出一只正在飞翔的大鸟模样。大鸟风一样地在马路上,左冲右突。

大刘猜得没错,老蔫儿这两天是和老婆闹了点别扭。星期天一大早,老蔫儿见春花一副要出门的架势,就问,上哪儿?春花边穿鞋边回答说,和王老四老婆约好了一起逛街。说罢,也没看老蔫儿,屁股一拧就出了门。老蔫儿循着春花身上的香水味道撵出去,说,下午早点回来。春花说我知道。老蔫儿泼烦,又撵了几步问,下午吃啥饭?随便!春花干啥利索,早已蹬蹬蹬地下到了一楼。女人说话调门高,春花把“随便”两个字毫不费劲地就送进了老蔫儿耳朵里。

春花的语气里有点不耐烦,老蔫儿愣是没听出来。

老蔫儿转身回到家,先洗了一大盆脏衣服。都是过年这几天攒下的。春花最近不大舒服,又是大正月的,水太凉,就没洗。原先老蔫儿可不这样,受此地风俗影响,老蔫儿的大男子主义还挺严重。刚结婚那几年,都是春花做饭洗衣服。男人在外挣钱养家,女人在家洗衣做饭,天经地义嘛。老蔫儿如是想。可自从老蔫儿变成了“老蔫儿”之后,就主动地承担了不少家务。说白了,他是想维持住这个家。他怕他的家散了。

洗完衣服,老蔫儿没吃中午饭。想着下午烙点饼,炒个土豆丝,再炒个鸡蛋,等着春花逛街回来一起吃。老蔫儿和春花都爱吃薄饼卷菜。春花的拌汤搅得不好,跟浆糊一样,每回都得老蔫儿动手。老蔫儿的拌汤做得比春花好,喝起来甜丝丝的很爽口。老蔫儿想起和春花一起下厨房做饭的情景,心里就蓦地升腾起了一股子温馨。

老蔫儿性格天生内向,甚至可以说有点木讷。参加工作十几年快二十年了,除了工作上的事,从没跟人争过啥,更别说吵架红脸了。就连老蔫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大家叫做“老蔫儿”的。反正有人这么叫,他也就答应了。既不疼,又不痒的,又不招谁惹谁,“老蔫儿”就“老蔫儿”吧。或许,自己真得是有点“蔫”呢。有的时候,老蔫儿不往那件事情上想的时候,就会这么想。

把面和好,菜准备好,还不见春花回来。从早上出门到现在,都八、九个小时了,也该回来了。女人就是女人,老蔫儿永远都弄不明白为啥女人逛个街会如此地乐此不疲。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老蔫儿把饼烙好,炒了个土豆丝,又炒了一大盘鸡蛋。炒土豆丝时,老蔫儿往锅里放了一点醋,春花最爱吃醋溜土豆丝了。做好饭,见春花还没有到家,老蔫儿这下等不住了,他决定亲自去王老四家看看。

王老四家住二单元。老蔫儿下四楼,上二楼,敲门。王老四两口正在吃饭。

党大哥,嫂子还没有到家?王老四老婆是聪明人,未等老蔫儿开口,便起身招呼老蔫儿。

嫂子说她还有点事,让我先回,她说她一会儿就回来。不待老蔫儿说话,王老四老婆又接着说道。

老蔫儿有点发懵,嘴里嗯嗯啊啊的,一句完整话也没有说出来。连王老四后来说些啥,他也没听见。当时老蔫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丢人现眼!

下二楼,上四楼,回到家中。

老蔫儿感到很伤心。

大约八点半左右,春花才回到家。一进屋,老蔫儿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老蔫儿忍了忍,说,咋才回来?望着茶几上早已凉下来的饭菜,春花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愧疚。趁着低头换鞋,春花说道,嗯,遇见个熟人。老蔫儿又忍了忍,问,吃过了?春花又嗯了一声,说吃过了。换好了拖鞋,春花对老蔫儿说,我有点累了,先睡了。说罢,一闪身,就进了里屋。老蔫儿注意到,春花背的挎包是个新挎包。

见春花这副光景,老蔫儿就胡乱猜想起来。八成是又和那个狗东西搞上了!一提起这件事,老蔫儿心里的那些伤心,就一下子化作了愤怒。

说心里话,老蔫儿实在不愿意把这个“搞”字用在自己老婆身上,又有哪个男人愿意这样说自己的老婆呢!

不过,一想到自己这两年来所遭受的,老蔫儿真的很想不管不顾地发作上一场,大闹上一场,哪怕把狗日的天捅塌……

梆梆梆,有人在敲门。

老蔫儿正在自己给自己鼓劲的时候,有人敲门。

老、老党,开门。是王老四。

王老四是个人精。刚才他见老蔫儿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觉出不对劲。向老婆问明情况,就赶紧跑到老蔫儿家里打哈哈来了。都是一个厂的职工,又在一栋楼上住,谁不知道谁呀。王老四还是相当了解老蔫儿这种人的。别看平时蔫了吧唧的,可一旦发作了,那就了不得!蔫骡子也能踢死人哩。

对王老四的到来,老蔫儿心里也明得跟个镜子似的。他知道王老四两口是怕他回来跟春花吵架,专门跑来和稀泥的。王老四这一来,对老蔫儿来说,就好像是专门来拔他的汽门芯子似的。王老四一进门,老蔫儿便扑哧一声,刚鼓起来的那点劲儿啊,就一下泄掉了。

4

王老四进门看见茶几上的饭菜,就问,咋还、还没吃饭?嫂子还没回、回来?

王老四说话有点磕巴。

没事。老蔫儿心里木乱着,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睡了。老蔫儿想想不对劲,就对王老四咧了咧嘴,挤出了点笑容。

王老四也咧了咧嘴,说,回、回来就好。开、开电视,我看会儿球赛。说着话,在沙发上坐下,用手一指茶几,又道,老党,你吃你的。王老四结巴得不是很厉害。他说他老婆看电视连续剧,把电视机给霸占了,今天晚上有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实况直播。王老四是个足球迷。

老蔫儿没办法,只好拔出天线,打开电视机。老蔫儿住在四楼,最高一层,没装室外天线。

王老四边看球赛,边磕磕巴巴地和老蔫东拉西扯。老蔫儿却有些心不在焉,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应承着。老蔫儿虽倔强,也并非不明事理。他心里清楚,人家王老四这都是为他好呢。在王老四的再三催促下,老蔫儿胡乱吃了点东西。

正月里的天,很冷。茶几上的那些饭菜,都放了将近一个小时了,凉冰冰的。冰凉吃进肚中,胃部开始疼痛。疼痛在绞动,绞成一个冰凉的冰锥儿。冰锥刺在老蔫儿心上,老蔫儿心里,只一阵阵,冷冰冰的刺痛了。

老蔫儿还是不能阻止自己去想老婆的事情。他本身就是一个心眼特别小的人,无法做到拿得起、放得下。这当会儿,老蔫儿心里正一片冰凉。起初,老蔫儿还能和王老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闲话。可没说上几句,就什么都不想再往下说了,就仿佛他的心被那些冷冰冰的饭菜给冻住了似的。

王老四电话里所说的“堂弟”,叫党连学,是辖区派出所管户籍的民警。让老蔫儿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认识党连学,竟成了他一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老蔫儿的婚后生活,虽说简朴了一点,可在他来说,还是快乐的。毕竟,家里有个女人了。而且,又是一个鲜花一样的女人。老蔫儿虽生性木讷,可对于生活,也曾在心里为自己堆起过一座高山。尤其是,娶了漂亮的春花以后。而城里的一切,对于春花来说,充满了未知和神秘。能够实现自己平生的夙愿——走出大山,在她,也是满意的。

简单、甚至贫穷的生活,每日里的粗茶淡饭,对三十几岁的老蔫儿来说,并不影响他作为男人的某种机能。身强力壮的老蔫儿,几乎每天,都像个刚分到土地的老农那样,辛勤地在春花这块肥沃的土地上耕耘着。他坚信,有辛勤的耕耘,就一定会有丰硕的收获。事实上也应该如此。土地是肥沃的,春花也渴望着老蔫的耕耘能够早一点收获。高傲的心性,使春花在嫁给老蔫儿时,都已经二十八岁了。内心里,春花也渴望着,能够早一点生个孩子。

然而,两年多时间过去了,日复一日的耕耘,却一无所获。老蔫儿困惑了,春花也困惑了。

见春花的肚子两年多都没啥动静,老蔫儿有些着急了。能娶上一个鲜花一样的老婆,在他,是有所顾忌、有所担心的。老蔫儿心知自己配不上春花,能够早一点生个孩子的话,自己也就能早一点把心放回到肚子里边去了。

老蔫儿一着急,耕耘得便愈发勤奋了。

原本,这男女之间的事,也讲究个阴阳协调。那事情调和得满足了,再苦再累再疙瘩的事,也就调和满足了。头两年,两口子在那件事上,还算和谐。别看老蔫儿人生得粗,可弄起那事来,一点都不逊色。这里摸一摸,那里捏一捏,倒也弄得春花清清爽爽。没成想,老蔫儿这一着急,春花却不干了。原本挺舒服挺美的一件事情,被老蔫儿弄成了工作任务,原来的那些调和全无,还有个甚乐趣。渐渐地,二人之间,就生分起来。你怪我,我怪你的,矛盾也就显现出来。

大刘老婆经常和春花走动,看出点端倪儿,就说,春花,上医院看看吧。大刘老婆又黑又壮,生出的儿子也又黑又壮。大刘老婆就领着春花去了医院。

至今,老蔫儿仍清楚记得,那天,也就是大刘老婆领着春花去医院检查的第二天,竟成了他心目中自己为自己堆出的那座高山融化崩溃的一个里程碑。这以后,老蔫儿就再也不愿意提起、想起这天。就仿佛,那天所发生的事情,都带了电似的,根本碰不得!一碰,他的思维就会猛地一跳,跳开了。

春花从医院回到家,取出一沓化验报告单递给老蔫儿,说,医生说我没事,让你也去检查一下。老蔫儿伸手接过报告单,手就有点哆嗦。该不会是我有事吧?老蔫儿当过几年兵,好歹算有点见识,还没有愚昧到生不出孩子就责怪老婆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那种程度。

老蔫儿忐忑不安地来到医院。一番检查后,医生递给老蔫儿一只白色塑料杯,让他去取精。老蔫儿跑到厕所,鼓捣了半天,出了一身汗,弄出一点黄白色的粘稠物,然后就心神不定地坐在医院走廊上等化验结果。结果出来了,白纸黑字,精子成活率只有14.6%,典型的不育症!那一刻,老蔫儿手里捧着化验报告单,就好像捧着自己的死刑宣判书一样,彻底地傻掉了。心目中的那座高山,转眼间,就化成了雪山,就融化、坍塌了。

后来,老蔫儿又跑了几家医院,结果都是一样,都说他不能生。老蔫儿开始有点绝望了,神情也一下子颓然下来。老蔫儿一遇到问题,总是不由自主地颓然下来。更何况,这回是这样天大的事情。

5

老蔫儿左冲右突,一过烟厂桥,一头撞上一个红灯。红灯一闪一闪,烧灼着老蔫儿的眼睛,老蔫儿觉得它们是在嘲笑自己。刚才的一阵急奔,老蔫儿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左胸被顶得一鼓一鼓的。真是诧异,一个人的心跳居然可以如此有力。然而,老蔫儿还是觉得自己心里面很空,空得就好像把心掉在了马路上。

起初,老蔫儿也不是没努力过,犄角旮旯的,就近去看过不少医生。后来,老蔫儿从山西一家私人诊所扛了一大堆鱼鳔粉回来吃。每天都吃,一天吃两次,像吃炒面似的大口大口地吃。好像吃下去的不是药,是希望似的。鱼鳔粉的味道吃起来就像是在吃鱼的骨灰,腥腥的,难吃极了。据那家诊所的专家介绍说,这东西吃了能生精。能生精就好,老蔫儿就吃,可劲地吃。吃饱了,就幻想着有一大堆小精虫鱼儿似的在眼前拼命游动。游着游着,老蔫儿就有些激动,下面那玩意儿就有些不是很听话,蠢蠢欲动的。

一开始,春花见老蔫儿恁大劲,也就迁就老蔫儿。谁不想要个孩子呢,都老大不小的了。可还没等耕耘几回,老蔫儿便察觉出不对劲来:那玩意儿每回硬邦邦地进去,总坚持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蔫巴了,就面条了。最初几次,春花倒还配合,变着法地帮助老蔫儿。终于有一天,春花忍受不住了,不耐烦了。一翻身,就把仍在上面垂死挣扎的老蔫儿掀翻下马,嘴里还小声地嘟囔了句“蔫骡子”。没想到,夜深人静的,老蔫儿听到耳朵眼里的这三个字,就跟打雷一样。于是,老蔫儿就一下子呆在了那里,像被枪打了似的。不过,老蔫儿并没有发作,也没有动手去打春花。那时节,老蔫儿还没有学会打老婆。再说了,这压根就不关人家春花什么事。于是,老蔫儿就哭了,呜呜地哭了。老蔫儿捂着脸,光着身子,缩在床脚,压低了嗓音,伤心地,毫无尊严地哭了。黑暗中,已经开始后悔了的春花听出来老蔫儿的哭声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那种,闷闷的,幽幽的,听着都瘆人。春花心一酸,眼泪就成串儿成串儿地跌落在了大红缎被面上。

后来,老蔫儿就不再吃鱼鳔粉了。不吃鱼鳔粉的老蔫儿,整个跟换了个人似的,见天阴沉个脸,仿佛抹满了水泥的墙壁,一点缝隙都没有留出来。工作起来也是无精打采,时常还丢三落四的。发呆的时候,眼腔里就会发出幽幽的光,仿佛没了魂魄。总之,整个人都变得蔫了吧唧的,比蒸锅里蒸熟的烟丝强不了多少。时常是,你问东,他答西,有的时候干脆就听不见你在说些啥。大概就是打那以后吧,大家才开始慢慢叫他“老蔫儿”的。

男人要是蔫下来,日子便不再是日子了。那天晚上,老蔫儿的所有希望,或者幻想,都随着那座雪山,一起融化掉了。老蔫儿知道,这以后的夜晚,将不再是夜晚,而是泥潭,是黑洞,是深渊,无底的深渊。让老蔫儿没想到的是,泥潭也罢,无底洞也罢,春花却并没有和他离婚。至于春花到底想没想过,老蔫儿不知道,老蔫儿也不想知道。

时间久了,有人就对老蔫儿说,要实在不行的话,就抱上一个吧。

老蔫儿就回家说给春花听。春花听罢,没吱声,拿眼去看老蔫儿。看一眼,再看一眼,还是没吱声。

老蔫儿被春花看得心里直发毛。他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叮在他脸上,一点一点噬咬着他的皮肤。是悲哀,是怨怼,老蔫儿分不清。

老蔫儿心虚了,起身就去了厨房。不同意就不同意吧。老蔫儿心里头明白,春花是不甘心哩。人家好端端的大姑娘嫁给你,到头来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混上。搁谁,谁能甘心?

可不甘心又能咋样呢?接下来的这些年,蔫下来的老蔫儿,什么事都依着顺着春花。说句实在话,这个家,要不是没个孩子的话,也还是能说得过去的。有时候,不仅大刘他们这么说,就连老蔫儿自己都会这么想。

兴许是吃药吃的,自那晚以后,每天天黑,随之而来的,总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随着深夜的降临,这种东西就会渐渐地在老蔫儿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亢奋。或许是不甘心,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这种东西会令老蔫儿兴奋不已。可一旦靠近春花的身体,有时甚至都没有上身,就会马上疲软下来。疲软下来的老蔫儿,就会立刻陷入到深深的自责之中。一次,两次,三次,经常都是这样。仿佛什么东西已经在他体内生了根。一次次地努力,一次次地失败。兴奋,疲软,自责;兴奋,疲软,自责。就这样,老蔫儿陷入到了一个怪圈当中,简直都要崩溃了。

像感觉春花的潮湿与渴望那样,春花的失望,甚至是抱怨,每次都会像蛇一样,紧紧地缠绕着老蔫儿,令他窒息、绝望。尽管,春花的抱怨是无声的。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春花再也没有对老蔫儿说过一句“蔫骡子”之类的话。但身为男人,这种时候,总会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羞愧的。甚至,有那么一刻,连死的心都有了!

而愈是如此,欲望就愈发地强烈,就越想在春花身上干点什么。可强烈的欲望,并不总能引发身体上的冲动。渐渐地,老蔫儿的身体,基本上就垮掉了。

起初,一次次的折腾,多少还能引起春花的一些怜悯与同情。在她眼里,仿佛那只是在耕耘别人家的地,于己无关。可随着无数次的失败,春花疲了。心疲了,身体也疲了。到了后来,终于无法再忍受。于是,好端端的一块地,就这样彻底地撂荒了。

6

绿灯亮了,一眨一眨的。老蔫儿的气喘得更粗了。老蔫儿不喜欢绿颜色,这会让他想起以往那些发生过的不愉快的事情。

值勤的交警冲着老蔫儿又吹哨子又打手势,示意他赶紧通过。老蔫儿醒过劲,瞪了警察一眼,鼻子一哼,躬起身,脚下可劲一蹬,嗖地一下,自行车便弹簧般窜了出去。再看路口那盏绿色信号灯,不甘心似的,撵着撵着,把嘲弄的目光,钉在了老蔫儿后背上。

两年前,厂里分配给了老蔫儿一个“农转非”名额。老蔫儿听到通知,跑去看公告,又跑到厂里落实了一回,这才告诉春花。春花听了,自是心花怒放。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吃上商品粮,是她连做梦都在想的事情。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给比自己大好几岁的老蔫儿,图他什么?如今,终于混成个城里人了,也不太算委屈了自己。是吧?春花自己在心里面安慰自己。

真的?

真的!

春花知道老蔫儿从不说假话,一时笑靥如花。

春花一高兴,老蔫儿就高兴。仿佛春花的高兴就是他的高兴。老蔫儿把高兴全都塞进了脸上的那些老实巴交的皱纹里。终于能在那张黑面皮上见到一点笑容了,大刘他们自然也是高兴,就又敢跟老蔫儿开玩笑了。老蔫儿,你狗日的昨晚是不是又“爬山”了,咋这么高兴?大刘他们的玩笑,无意间触动了老蔫儿藏在心底的一块心病。老蔫儿不搭腔,只尴尬地笑。笑从皱纹里溢出,化作了老蔫儿的挡箭牌。挡大刘他们,更挡自己的心。

老蔫儿用笑把自己藏得更深了。

春花一高兴,待老蔫儿就比往常要好出许多。今天包包子,明天擀面条,一日三餐,顿顿变着花样儿。老蔫儿呢,既高兴,又惊讶,简直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手续办得还算顺利,只差落户了。派出所所长告诉老蔫儿,管户籍的民警休假了,让他们下星期再来。回家路上,春花对老蔫儿说,下礼拜你去上班吧。剩下这点事,我来办。老蔫儿想了一下,就答应了。老蔫儿请的是事假,工资奖金都要受损失的。

星期一中午,老蔫儿下班回到家。一进门,春花便一脸兴奋地对他说,看,老党,都办完了。说着话,把一个红皮本子递给老蔫儿。老蔫儿一把抢过,仔细端详。春花接着又说,管户籍的同志可热心了。他说他也是游麟人,和你还是本家呢。春花一口气说了不少话,语气中流露出以往没有的兴奋。

这会儿老蔫儿的心思全在户口本上了,压根就没听清楚春花都说些啥。他拿眼睛瞅了一下春花,春花脸上泛起一片潮红。

小党说,他老家就在山岙村,和你还是远房亲戚哩。春花说得高兴,继续道。

见老蔫儿仍一头雾水的样子,春花哧的一声就笑了,嘴里嗔骂老蔫儿,你个死人哩。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说管户籍的民警叫党连学,也是游麟县人,和老蔫儿是远房叔伯兄弟。好半天,老蔫儿才想起来,后山的山岙村,是有那么一房亲戚。不过,自打自己当兵以后,多年都没有走动了。

对春花的话,老蔫儿并没有太在意,也没往心里去。他最上心的,就是户口。户口解决了,就有资格排队分房了。单位只给双职工或家属户口在一起的职工分房子。老蔫儿用手一遍一遍在户口本上摩挲着。不一会儿,那户口本的红色塑料封面,就映得老蔫儿心里头,也红彤彤一片了。

户口解决了,队也排上了,很快就能分上房子了。这一连串的好事情,仿佛一盏盏明灯,重新点燃在了老蔫儿的生活里。老蔫儿的眉头也比以往舒展了许多,心里头就又重新燃起了某种希望。

老蔫儿还是想抱个女娃。

老党,要不行的话,你回去再跟春花商量商量。一次,在大刘家喝酒,大刘老婆劝老蔫儿。大刘老婆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趁着春花年轻,抱上个女娃,和自己亲养的一样。大刘老婆把一盘炒鸡蛋放在桌上。

老蔫儿的心就又有些动了。那些天,春花的心情不错,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心情当然不错。

老蔫儿心想,要不,再跟春花说说?也没准儿能同意呢。都老大不小的了,身边没个孩子,这日子还咋过?往后老了可咋办?老蔫儿心里面直嘀咕,他觉得他的这些想法,再切实不过了。其实,老蔫儿心里头,还藏着一个既说不出口也不能见人的秘密。老蔫儿是想,自己比春花大这么多,这样下去,再没个孩子,保不准哪天春花就会离他而去。他是要用孩子来拴春花的心呢。

老蔫儿说,春花,跟你商量个事儿。

春花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老蔫儿说话吞吞吐吐,就看了老蔫儿一眼。

老蔫儿没敢看春花,眼睛盯住屏幕说,咱抱个娃吧,抱个女娃。

春花没有吱声,瞅了老蔫儿一眼,还是没有吱声。

7

对春花的不置可否,老蔫儿已有心理准备,又不是头一回碰壁,还是等等再说吧。好事多磨嘛,兴许再过两年,你不说,她自己都想要哩。虽说有点无奈,可老蔫儿的想法倒挺善解人意的。要不行的话,哪天再叫大刘老婆跟春花说说?老蔫儿心想。

一天晚饭后,老蔫儿家里突然就来了位不速之客。

老蔫儿打开门,见门口站着一位警察,手里拎着一袋子水果。

找谁?老蔫儿一愣,以为走错门了。

是大哥吧?大哥,我是后山的连学,党连学呀。咋,你不认识我了?来人倒显热情,一口气地介绍自己。

老蔫儿嘴里支吾着,好半天也没认出来人就是党连学。他当兵那会儿,党连学还是拖着两根清鼻涕满山乱跑的碎娃呢,都快二十年了,哪里去认得他?

小党,党连学?春花听见了,挤在老蔫儿前边,她一眼就认出了党连学。老蔫儿反应过来,和春花忙将来人让进屋内。

来人正是党连学。党连学说,那天嫂子来办户口,他看了材料后才知道嫂子原来和大哥是一家。他说他早就知道大哥在卷烟厂工作,因为工作忙,又不知道大哥嫂子具体住在哪里,才一直没过来看望他们。党连学嘴巴甜,能说,一口一个大哥嫂子的,人也长得白净,高高大大的,一表人才。党连学接着又说道,大哥,这下好了,知道地方了,以后我会常来看你们的。语气里,透出了十二分的热情。到底是市面上混的人,这家伙很会说话,讲起话来还眉飞色舞的,呱唧呱唧听得老蔫儿两口子眼都直了。

党连学的突然造访,对老蔫儿来说,始料未及。虽说是有那么一层亲戚关系,可毕竟多少年都没有来往了,要不是碰巧春花遇上,说不定一辈子也难得见上几回面。他在心里感叹道。对党连学的来访,老蔫儿心里面虽觉唐突,但还是蛮高兴的。亲不亲,故乡人嘛。论起来,党连学还真是他没出五服的兄弟呢。

那天,党连学坐了很长时间,不停地抽烟,喝茶,说话;抽烟,喝茶,说话。三个人都很兴奋的样子。当然,主要是党连学在说,老蔫儿两口子听。

老蔫儿的茶不怎么样,就单位发的一般花茶。党连学却不讲究,一杯接一杯的,茶水都喝成白颜色了,他却依然喝得津津有味,嘴里头还不停地嚷嚷说,嫂子泡的茶,真好喝!

那天晚上,党连学很晚才走,老蔫儿两口子送到马路上。春花说,小党,有时间再来玩呀。老蔫儿也连声说,没事就过来,没事就过来。党连学呢,紧握住老蔫儿的手,嘴里应承着,却把眼神黏在了春花脸上。

放心吧大哥,我一定会常来的。

昏黄的路灯在头顶上发出暧昧的光线。昏暗中,春花脸上,似有亮光在熠熠闪烁。

党连学的出现,打破了老蔫儿沉寂了很久的家庭生活。就仿佛一粒石子,投入到一潭死水之中,搅起了不小的涟漪。送走党连学,老蔫儿和春花回到家,老蔫儿仍在感慨不已。啧啧,真没想到,连学这家伙,混得还真不赖呢。语气里,好像已经认同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堂弟”。就是哩,这回办户口,咱还缺一个证明呢,多亏人家小党往老家县上打了个电话,要不然,咱还得再跑一趟。春花坐在小板凳上,边洗脸边接着老蔫儿说。最近一段时间,春花的心情着实不错,待老蔫儿呢,也就好了许多。看来,做个城里人,感觉还真是不错呢。老蔫儿坐在床边,吸着烟,透过氤氲的烟雾看春花。老蔫儿发现,春花那张布满红晕的脸,竟真的好似鲜花一般,红艳艳的。

春花洗罢脸,把洗脸水倒进洗脚盆,开始洗脚。高高挽起的裤角下,露出白生生的两截脚脖子。老蔫儿目光就有些滚烫,不停地在春花脸上、脚上、胸脯上扫来扫去,跟熨斗似的。不一会儿,老蔫儿心里就被眼前若隐若现的红红白白熨烫得荡漾起来,一时间,竟有了雾里看花的感觉。

不知道为啥,那天晚上,老蔫儿和春花,又好似回到了从前,老蔫儿弄得很卖力气,春花则咿咿呀呀,尽现无限春光。

这以后呢,党连学就成了老蔫儿家中的常客,隔三差五的,他就会来找老蔫儿“侃大山”。党连学今年36岁,已婚,老婆是名教师,在游麟县中学教初中一年级。党连学正活动着把她往市区调呢。家不在身边,没了那些个烦琐的家务事,党连学便显得格外轻松,除了偶尔回家探探亲,基本上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饥的快乐单身生活。隔三差五的,他就会来到老蔫儿家。有时候呢,他是吃罢饭来;有时候呢,凑巧赶上了,就在老蔫儿家里头吃。党连学吃饭从不挑食,赶上啥,吃啥。党连学很会做人,回回来都没过空手,有时候,是几斤水果;有时候,是块卤肉啥的。一开始,老蔫儿心里还有点别扭,可日子长了久了,来得回数多了,也就渐渐习惯了。

那一阵儿,正赶上播放电视连续剧《渴望》。有时候吃完饭,三个人就坐在电视机前一起看电视。老蔫儿喜欢王大成,王大成老实巴交的脾性很对他的胃口。可春花心里却并不这么认为:这年头,老实顶个屁用,还不是净吃亏!王大成的老实、木讷,让春花越看越觉得跟老蔫儿很像,越看越像。越像呢,就越觉得老蔫儿窝囊。时常是,看着看着,春花心里面这口气啊,就不打一处来。春花喜欢王沪生,有文化不说,还懂情调,给女朋友买朵花呀送个手绢呀发卡呀什么的,总让人觉得心里甜丝丝的。甜丝丝的感觉实在是好,小鹿一样在心里面蹦过来跳过去。党连学呢,坐在旁边,不时地就把眼风瞟向春花。瞟一眼,再瞟一眼,三瞟两瞟的,就冷不丁地和那些蹿到春花脸上的小鹿们对上了眼。小鹿被党连学的眼神吓得一激灵,哧溜一声缩回去。缩回去的小鹿把春花心里搅和得如同一江春水。好半天,春花才稳住心神。就想:只怕这姓党的,和这王沪生有一拼哩!电视机里,王沪生正单膝跪倒在地上,在向刘慧芳求婚呢。扑哧一下,春花差点笑出声,那看王沪生的眼神啊,不知不觉中,就又温柔了许多。

这王大成,也太“肉”了!

坐在厨房门口的老蔫儿,看得入了神,激动地替王大成打起不平来。当他看到刘慧芳并未接受王沪生的求婚跑开时,竟咧起大嘴,傻呵呵地笑了。

8

那时候,还没有实行双休日。星期六周末,党连学又来看望老蔫儿。

碰巧,这天快下班时蒸锅出了点问题,老蔫儿留下处理,就春花一人在家。春花正在擀面条。春花也不知道老蔫儿今天要加班,听见敲门声,她还以为是老蔫儿。老蔫儿有时下班回来不用钥匙,敲门。

你个死人哩,你没拿……见是党连学,春花一愣,便飞红了脸。

党连学站在门外,笑嘻嘻地望着春花,口里叫了一声嫂子。

是连学……春花有些尴尬,慌忙张着两只面手将党连学让进屋内。

我以为是你哥呢……春花飞快地盯了一眼党连学,红着脸,口里解释道。

俺哥呢,还没下班?党连学倒大方,放下手里的一包小菜和一瓶白酒,目光在屋里扫视着。

还没回来呢,可能是厂里忙吧。春花以前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有时候,都下班了,车间还派人来喊老蔫儿。老蔫儿家没装电话,那时候装一部电话要好几千块钱,贵不说,普通人家的,也派不上多大用场。整栋楼上,就王老四家装了一部。王老四住的是老丈人的房子,老丈人是卷烟厂的前任领导,离休后搬走了。

春花在围裙上擦擦手,拿起暖瓶给党连学倒水。党连学忙伸手去接,嘴里却说着不用不用,就把手抓在了春花手上。春花一颤,不敢拿眼去看党连学,嘴里说着你坐你坐,便逃也似地扭身进了厨房。党连学接过茶杯,笑嘻嘻地靠在了厨房门框上。

春花心里慌乱,连眼皮也不敢抬了,只管兀自低头擀面。胸前的两只乳房,随着她的动作有节奏地晃来晃去,仿佛两只活蹦乱跳的小鹿。

嫂子好身手!党连学看得眼直,不由叫出声来。刚才手上的那股滑丝丝的感觉,便扑通一声,沿手臂直跳进心里了。

春花一抖,一拧身,抖落了一地眼珠子。眼珠子滚烫,掉在地上滋滋作响。春花瞥了一眼党连学,把一张白花花的面团舞动得如同一朵风里翻飞的荷花。

党连学看呆了。

这男女之间的事,有的时候,也就只需那么一瞥。

党连学脚步向前一跨,正待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响了,老蔫儿回来了。

老蔫儿下班路上买回一张擀面皮,再加上党连学带来的一盘小菜和半斤猪头肉,三个下酒菜,老蔫儿便和党连学先喝将起来。春花擀完面,见二人刚喝入港,就净了手,坐下来看电视。党连学端起酒杯,带着酒意斜睨着眼看春花。嫂子,不陪兄弟喝上一杯?党连学每次来喝酒,都嚷嚷要春花陪他,可春花从没喝过。春花平时不喝酒,女人家家的,除非过个节或是跟老蔫儿出去参加个应酬啥的。可是这会儿,春花倒想喝上一口。兴许她是为电视里王沪生终于和心上人走到一起而感到高兴吧。

老蔫儿嘴里噙了一大块猪头肉,吧唧吧唧嚼得正香。他扭过头对春花说道,等一会儿再下面,你先陪连学喝上一杯。

春花脸上泛起一片潮红。她拿眼角扫了一下党连学,犹豫着点了点头。

有春花陪着,给这顿酒增色不少。党连学越喝越有滋味,话也多将起来。来,喝!党连学举起酒杯,和老蔫儿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喝下一大口。借着喝酒,党连学不时偷偷拿眼去瞄春花,一会儿一眼,一会儿一眼。春花正斜倚在沙发上看电视,几杯酒下肚,早已是面若桃花。

电视里,王沪生和刘慧芳历经曲折,最终步入结婚殿堂。春花内心由衷地为男女主人公而感到高兴。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情。春花向往浪漫的爱情。又有哪个女人不向往纯洁、浪漫的爱情呢。春花的眼睛湿润了,望着女主人脸上开心的笑容,一时间,她觉得自己都有些嫉妒了!越看,她就越觉得眼前的这个党连学,很像电视里那个风流倜傥的王沪生。不由地,春花就把潮湿的目光,悄悄地移向了眼前的这个正在喝酒的党连学。

党连学不时地用眼睛去接春花的目光。春花脸上涌起的桃红,把她那双水汪汪的丹凤眼,衬托得愈发醉人了。

来,嫂子,再干一个!一个自作多情,一个心中有意,两个有情人的眼神撞击在一起,不亚于暴风雨前的电闪雷鸣。只不过,这雷鸣,是响彻在二人心里头的,并不为别人所知。表面上看,风平浪静,实则已是波涛汹涌。

老蔫儿扭过头说你们喝你们喝,把目光又放回到了电视机上。

电视里王大成正伤心不已——为刘慧芳的软弱和妥协,为深埋在自己心中的爱情。唉,这王大成,也太窝囊!老蔫儿叹着气,表达着他对王大成的同情。隐隐约约,老蔫儿甚至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9

哥,嫂子,今天过来,主要是想跟你俩商量个事情。

党连学敛了敛目光,端起酒杯。

老蔫儿和春花一齐看向党连学。

党连学说他给春花找了份工作,他说他和丽苑酒店的老板很熟是朋友,打算介绍春花去酒店停车场收费,月工资六百元,每天只上半天班。

老蔫儿一听,顿时面露喜色。看春花的脸色,似乎并无反对的意思,便高兴地举起酒杯说道,谢谢你了兄弟。说完很豪爽地和党连学干了一下。

党连学的这个忙,尽管有他自己的心思在里边,也算是帮到点子上了。老蔫儿一个月连工资带奖金八百多元,两个人花,有时还真就有点紧张。春花早就嚷嚷着要出去找份工作。可老蔫儿人老实,在外面没啥朋友,一时半会儿的,也就没找下那么合适的。他又不愿让春花像大刘老婆那样,整天风吹日晒的。这点你还别说,老蔫儿人是粗了点,却知道心疼媳妇。大刘老婆倒是时常羡慕春花,常念叨说春花命好。大刘听了老婆的话,翻翻眼睛,就说,你要是有人家春花一半模样,老子也天天把你搁家里头供着!这下,没想到党连学全都给办好了,老蔫儿焉能不高兴!再说,这过日子的,把个年纪轻轻的大活人整天窝在家里头,日子久了,终不是个事儿。

老蔫儿给杯子里添了一回酒,见春花半晌没应声,着急了,说春花,连学为咱也不容易,你倒是说句话。

春花瞅瞅党连学,又看看老蔫儿,端起酒杯,丹凤眼往起一吊,满面春风地笑道,连学,让你费心了!来,我敬你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老蔫儿也忙端起酒杯,一迭声地向党连学道着谢。

党连学笑着眯起了眼睛,端起酒杯一仰脖儿。

这天晚上,老蔫儿仗着酒兴,向春花求欢。春花推说自己喝多了,头疼,没答应。老蔫儿悻悻地洗了手脚,扳倒在床很快睡去了。天快亮时,老蔫儿被拨弄醒,还没待他明白过来,春花便一翻身坐在身上,一阵耸动,口中含混不清。睡意懵懂的老蔫儿被春花突如其来地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却是半点动弹不得。尚未待他投入,春花这厢已是翻身下马,结束战斗了。

春花被安排在丽苑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入口处收费。酒店生意不错,每天吃饭、入住的客人很多。春花人聪慧,很快便适应了这个工作。

出入酒店的客人多了,便形形色色,有素质高的,也有形容猥琐的。见春花人长得漂亮,常有人借了酒劲,对她疯言疯语。一次,一个客人喝多了酒,非要买了鲜花送春花。春花不要,那人便拉扯起来,硬要把鲜花往春花手里塞,末了还拉着春花的手不放。春花心里害怕,喊叫挣扎。保安闻声赶来给春花解围。客人恼羞成怒,动手打了保安。见事情闹大了,酒店报了警。党连学跟一起出警的人来到了酒店。

春花只是受了点惊吓。在酒店治安室把事情处理完毕,党连学跟经理打了个招呼,对坐在一边的春花轻声说道,嫂子,我送你回家吧。

水一样的温柔漫进心田,春花忍不住抬起头,正巧与党连学双眸里流淌出来的爱怜撞在一起。立时,春花就有几分醉了。

党连学骑车带着春花,左转右拐,穿行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

春花感觉自己就像天上的大雁,忽扇忽扇地飞翔,却又不知要飞往哪里去。她的思想也在飞翔,准确地说是在旋转,没有丝毫头绪。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厉害,预感到将有事情发生。然而,奇怪的是,春花心里却并不怎样感到害怕,反倒是,似乎也在渴望着发生点什么。因为,春花就是再恍惚,也应该识得回家的路。而现在她走的这条路,与自个儿的家,却截然相反。

在党连学的单身宿舍,春花得到了她向往已久的爱情——“王沪生式的”浪漫爱情。

男女之间,一旦那张纸捅破了,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没了那块遮羞布,便不会再有任何顾忌。自那以后,党连学的单身宿舍,就成了这对男女幽会的绝佳场所。春花每日里正常上班下班,到了约定时间,跟保安部打个招呼,便悄悄溜去了党连学的单身宿舍。有时候,党连学也直接过来接春花。

党连学果然与众不同,总能制造出不同的浪漫气氛给春花惊喜。比如,于某个下雨天的下午会突发奇想地拆了自行车后座去接春花。春花心知他在装神弄鬼,故意地不迎合他,一人背了包低头先走,党连学则一脸坏笑地骑车在后面慢慢跟着,并不停地说些玩笑话来逗弄春花。等到春花假装生气时,他便一把揽过,抱坐在自行车横梁上,然后拥紧了,或疾驰,或缓行,穿行于绵绵细雨之中。

柔软的雨丝一根根地飘落,犹如春风拂面。春花觉得心里面痒酥酥的,好似一股温泉流过,清爽柔软,汩汩有声。

已婚男女红杏出墙,哪怕在外面闹腾得再沸沸扬扬,最后一个知道的,总是老公或老婆,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永恒的规律。不过,在老蔫儿看来,春花每日里上班下班,该干嘛干嘛,再正常不过了。只是,老蔫儿发现,党连学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家“侃大山”了。

这连学,最近也不知都忙甚哩,总不见人!一日,吃饭时老蔫儿问春花。春花下午下班回家早,晚饭做的手擀面。老蔫儿放下碗,忽地就想起党连学,就问。

春花听了一愣,没敢直接搭话,只一根根地把面条挑起来往嘴巴里送,脑袋几乎埋进饭碗里。

我哪儿知道,兴许是人家工作忙呢。半晌儿,春花把嘴捂在面碗里,含混不清地回答老蔫儿。

10

恋爱中的人,做起事情来,总是不管不顾的。日子久了,党连学色胆包天,有时便趁了老蔫儿上班,来家里跟春花幽会。到后来,弄得几乎整栋楼都知道了,却只把老蔫儿一人蒙在了鼓里。这年头,还有谁愿意多管闲事呀。老蔫儿人老实,日子久了不见党连学,心里还怪想得慌,就常在春花面前唠叨。春花就说给党连学听,党连学听了略一思忖,道,是该找大哥喝顿酒了。

第二天,春花前脚刚下班,党连学后脚就进了门。老蔫儿看到党连学,心里特别高兴,特意开了一瓶“红西凤”。半瓶酒下肚,党连学有点把持不住,和春花眉来眼去地讨论起改名字的事。春花就说,我还是喜欢“春丽”这名字。党连学说,不好听,土气。不如就叫“吴纯”,既简单时尚,又洋气上口。春花听了,扭动了一下身体,媚着眼儿说道,行!就听你的,吴纯就吴纯。老蔫儿在一旁听了个云里雾罩,大着舌头打岔说,我看还是春花好,春天里的花朵,多好听。那对男女听了,一对视,便吃吃地一起笑了。

起初,老蔫儿还以为是二人说着玩。可没过几天,春花就悄悄地拿了户口本跑到派出所让党连学把名字改成了“吴纯”。老蔫儿发现后,发脾气。

“吴纯”,男不男女不女的,得是脑子进水了?末了,和春花大吵了一架。

隐约中,老蔫儿心里就有了自己的想法。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也活该二人奸情败露。一日正在上班,突然遇上停电,车间通知变电所检修线路,下午放假。老蔫儿提前下班回家。刚走到楼下,正巧看见党连学从楼门洞里出来。起初老蔫儿还以为党连学是来找他,忙一把扯住。连学你往哪里去?走,回家吃饭。突然间遇见老蔫儿,党连学吓了一跳。毕竟做贼心虚,脸一红,说道,不了不了,我还有事。说完便骑车匆匆离去。见党连学神色慌张,老蔫儿心下顿生疑云,大上午的来家里做甚?老蔫儿有点回过味来,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家中。

春花还没有起床,床上地下扔有不少卫生纸团儿,这场景傻瓜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前一把扯掉春花身上的棉被,果然赤条条一丝不挂!老蔫儿顿时就气疯了。

老蔫儿上去按住春花打了两巴掌,然后蹲在地上猛揪自己的头发。从结婚到现在,老蔫儿从未动手打过春花一下。可眼下,这可怕的一幕就发生在眼前。

一分钟之前还在温柔乡里享受缠绵,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狂风骤雨。春花来不及做出反应,老蔫儿打的那两记耳光,就跟打在别个脸上似的。

老蔫儿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仿佛一块肮脏的黑抹布。他从未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个是自己朝夕相处的老婆,一个是口口声声喊自己“大哥”的兄弟!如今,这丑恶的一幕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望着脚下那一团团秽物,老蔫儿心里只感到一阵阵恶心。

老蔫儿决定去找党连学算账。他要讨一个说法,或者说想要回一个公道。老蔫儿不信,一个口口声声叫自己“大哥”的人会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龌龊事儿来!

然而,让老蔫儿始料未及的,还未等他将他想要的公道找讨回来,“说法”就来了,就主动找上门来了。

第二天傍晚,在老蔫儿下班的路上,党连学只身一人拦住了老蔫儿。

党连学把老蔫儿拉到一段僻静的河堤上,只三拳两脚,便将老蔫儿打翻在地。并警告他说,若再敢动春花一根指头,就打断他的狗腿!言毕,扬长而去。

老蔫儿躺倒在河堤上,彻底地“晕菜”了!难道这就是自己想要找回来的“公道”吗?本该自己理直气壮的,现在反倒反过来了。老蔫儿觉得自己真得很窝囊。他悲哀地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爬起身,骑车去了大刘家。大刘两口得知此事,义愤填膺。大刘嚷嚷着要出去找人收拾党连学。大刘老婆见天卖菜,见多识广,她喝住大刘,说道,不如把老李叫来一起商量。别看大刘老婆人黑,可说出来的话确实闪闪发亮。大刘很快叫来了老李。老李听罢,想了一下,说,我看不如这样,党连学是警察,交际甚广,私下里闹起来咱可能会吃亏。不如直接去找公安局反映。起码,他打你这是事实,依我看,公安局不会不管的。老李喝了一口茶,接着又对老蔫儿说道,可有一样,老党,你要是还想和春花过日子,便不能再动手打人家了。

大刘两口对老李的分析点头表示同意。

听完老李的话,老蔫儿又细细想了一回,也没想出太好的办法。只在心里思量着,这样做自己是不是有点太他妈的窝囊了?可又有什么好办法呢,去跟党连学拼命?向春花提出离婚?一下两下的,还真就下不了这决心。春花会不会破罐子破摔和自己离婚呢?其实说实话,老蔫儿的心一直是搁这儿悬着的!他是担心,真闹将起来,春花会铁了心地跟着党连学。事到如今,也不知二人到底是什么路数:是男女之间在一起随便玩玩寻求刺激,还是认真地谈婚论嫁共度后半生?老蔫儿吃不准了。

老蔫儿的心一直就这么悬着,悬得肚子里面空荡荡的,就仿佛整个人被掏空了一样。

过了没多久,老蔫儿听说,党连学的媳妇从游麟县调到市一中了。老蔫儿心中暗自高兴。看来,事情是在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就不由得暗自在心中佩服起老李来。

11

老蔫儿把自行车骑得风快,快到家时,前轮压上了路边的一块碎砖头,咣当一声,连人带车,摔倒在家属院大门外人行道上。

老蔫儿恼羞成怒地爬起身,狠狠朝自行车踢了一脚。妈的,人倒霉了,甚东西都要欺负你一下哩!自行车委屈地躺倒在地上,前轮已经不转了,后轱辘却仍兀自搁那儿哗哗转动不已,仿佛正在诉说着它的冤屈,又好似嘲笑老蔫儿一般。

老、老党……王老四一闪身,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看情形,他似乎一直都在等老蔫儿。

老蔫儿没搭理王老四,怒气冲冲地冲进家属院。

自打事情败露,老蔫儿动手打了春花,两人一直都是个吃个的,谁也不理谁。老蔫儿基本上都是在外面吃,胡乱对付点扯面啥的。有时也会到老李大刘他们家混上一顿。

春花挨了打,起初还有点嚣张,口口声声吵着不和老蔫儿过了,要离婚。往外跑了几回后,便不再嚷嚷了,也不出门了,只整日价儿呆在家中暗自伤心落泪。

党连学的一席话,令春花伤心不已。

原本指望着能从心上人这里得到些安慰和鼓励,可没想到党连学竟然会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党连学说,组织上找他谈话了,对他进行了批评教育,还说局里已经出面把他媳妇调到了市里,娃也跟着过来了。末了,党连学说他思前想后的,还是先暂时把关系断了吧。

党连学的话再实际不过,他是有家有口有事业的人,堂堂国家公务员,岂能让这点儿女情愫、风流情怀坏了自家美好前程。

而在春花听来,党连学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无异于一颗颗无情的子弹,顷刻之间就将她打得体无完肤;又仿佛一柄柄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将她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与憧憬,一层层地刮割下来。

闷头睡了两天,春花开口了。

那天,老蔫儿下班回到家,一进门,就听到厨房传来一阵响动。伸头看时,春花正在厨房里擀面条。听到这久违了的熟悉的声音,老蔫儿心里一时涌出许多感慨。

还闹腾个啥劲呀,不还得在一个锅里搅勺子!有心和春花说上几句话,一时又不知该说些啥,便坐在沙发里吸起了烟。

吃完饭,老蔫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春花洗涮完毕,在沙发一头坐下。春花扭头朝老蔫儿看了一眼,似有什么话说。老蔫儿赶紧拿眼神去接,春花目光躲闪着,口中嗫嚅道,老党,我……春花的声音非常小,小得好似在老蔫儿耳边抓挠。老蔫儿循声望去,春花脸上,就明明白白地写满了懊悔。老蔫儿忽地一下就心疼了,好端端的一朵鲜花竟然枯萎成了这般模样!都是那个王八蛋害的!就又在心里骂起了党连学。

老蔫儿把手一挥,说,啥也别说了,往后咱好好过日子!春花泪流满面地看着老蔫儿,把头点得好似鸡叨米。

最近这两天和春花闹别扭,生气归生气,老蔫儿却想得很明白,他不想再像过去那样闹腾了。想想自己这两年,人也丢了,打也挨了,闹也闹了,可又能怎样呢?日子还不是自己的。既然是自己的,就得过下去。好过歹过都得过下去。窝囊就窝囊一点吧,谁让自己连一半个孩子都生不出呢。有时想想,春花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嫁给自己这些年了,人家图得啥?房没一间,娃没一个的。女人家家的,也不容易啊。尤其是在孩子这件事情上,总不成让春花见天撵在大家屁股后面满世界地给人家说是家里的公鸡不抱窝吧。再说了,以前闹那几回,春花不也说了,以后一定和他好好过日子。

对春花说的这些话,老蔫儿也不是没想过。姑且不管是真是假,既然这么说了,就凑合着过吧。两口之间的事情,自古又有谁够能说得清楚呢。说句心里话,老蔫儿并不想离婚,抛开他仍爱着春花不说,总之一句话,老蔫儿从来就没想过要和春花离婚。要怪,就怪那个王八蛋吧!老蔫儿把一肚子的愤怒,都仇恨到了党连学身上。

本来这回生气,对春花那天的晚归,老蔫儿也没什么真凭实据,也就没把话往破里头说。只是暗中怀疑,心里不舒服、生闷气而已。再说了,不就是买了个新挎包吗,春花身上有钱,老蔫儿月月把工资都上交给春花,买个新挎包,也属正常。现如今,哪个女人还没三、两个挎包了。老蔫儿是想,只要两人不再接触了、再不在一起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球了。男人嘛,哪里还能处处都小心眼儿了呢?再说人活一辈子,谁还不犯点错误了。

可是,再怎么着,你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骑在别人头上拉屎吧。我老蔫儿就是再蔫,也是堂堂五尺男儿!四两酒冲头,唤起老蔫儿的雄风。自打接了王老四那个电话,这一路上,老蔫儿气得肺都要炸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老蔫儿黑丧着脸,蹬蹬蹬地一口气冲到四楼。

妈的!钥匙呢?老蔫儿举起拳头往铁门上砸去。哐哐哐,开门!开门!老蔫儿的声音就像被火烧过一样,他恨不能马上就冲进去,把那对狗男女碎尸万段!

防盗门被擂得山响,屋里却没有丝毫动静。老蔫儿攥着两只拳头跟个疯子似地在楼道里蹿来蹿去。我他妈不过了!老蔫儿抓过一只花盆,高高擎起,一咬牙一跺脚,哐地一声,砸在了自家防盗门上。

12

楼上的一声巨响,把王老四吓了一跳。尚未等他眨眼,老蔫儿便冲到了一楼。

王老四慌忙上前一步,想喊住老蔫儿。

老蔫儿此刻却像极了一只疯狗。他狠狠地瞪了王老四一眼,扭身冲出大门。

老……王老四睁大了眼睛,说道,老、老党,春花刚才出、出去了。王老四终于把刚才想说给老蔫儿的话说完了。只可惜,老蔫儿已经跑远了,听不见了。

望着老蔫儿渐渐远去的背影,王老四心知大事不好。

老蔫儿骑车回到车间,见钥匙果然插在更衣柜上。就想,不如先把衣服换了,再去找那对狗男女算账!

见时候还早,老蔫儿在凳子上坐下,端起桌上的大茶缸,一口气喝下。想想自己这一下午,都干了些啥事呀。老蔫儿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点燃。他想,那对狗男女不在家,又能跑到哪里去了呢?看王老四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老蔫儿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党连学那王八蛋又来找春花干吗?不会是旧情复发、死灰复燃吧?本想坐着静一静,没想到还是安静不下来。

自打两年前出了那档子事,老蔫儿过得并不开心,总提心吊胆的。两年间,老蔫儿的脸变得愈发黑了,脸上的那些沟沟壑壑,也更加深刻了。深得就仿佛肚子里的心思,纵横交错着。老蔫儿心想。但好歹,总算是相安无事地过下来了。谁家过日子还不是这样了,能凑合,就尽量凑合着往前过吧。有时候,老蔫儿就会这样安慰自己。

让老蔫儿颇感到遗憾的,就是在孩子这个问题上,春花一直都在摇摆不定。老蔫儿每每提及此事,春花都不明确表态。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总支支吾吾的。有一次,大刘老婆一大早去批发市场发货,路上捡回一个男娃,老蔫儿欢天喜地,春花却拉长了脸。春花说,哪能就那么容易捡个男娃,指定是有啥毛病的!大家伙一寻思,春花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便只好作罢。

老蔫儿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缓缓吐出。任思绪在浓浓的烟雾中,盘旋,升腾。

想想自己这些年,那么大的耻辱都忍下了。本想着,时间久了,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该忘掉的都把它忘掉。二人一起努力着,把日子过好了。可眼下,所担心的事情再度发生。而且,就发生在当下,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

一想到那对狗男女正在一起快活,老蔫儿杀人的心都有了!

腾地一下,老蔫儿坐起身,伸手拉开更衣柜柜门。

一把明晃晃的双筒猎枪赫然跳进眼帘!

像是突然被施展了魔法,老蔫儿蓦地就定住了。

罢了、罢了、罢了!

这样的女人,不要也罢!这样的日子,不过也罢!

老蔫儿心想。

倘若王老四不多管闲事打那个电话,倘若老蔫儿刚才能将王老四要说的话听完,倘若他没有忘记带钥匙,倘若中午没喝有那么多酒,倘若更衣柜里没有这把猎枪……老蔫儿抓起更衣柜里的一瓶白酒,嘎嘣一声,咬开瓶盖,猛灌几大口。

炙热的酒精浇在复仇的种子上,仇恨的火焰蹿得更高了。复仇、复仇、复仇!此时此刻,老蔫儿的体内,只剩下仇恨了。

老蔫儿是在看到猎枪后才做出决定的。这之前,他的行为几乎都是一种下意识。他早已被王老四的那个电话弄得失去了理智。现在的这个决定,看似不经过大脑,却是在心里酝酿了很久很久。现在,终于等来了破壳出土的这一刻。

或者说,这一刻不可阻挡地突奔而至了。

也许,这就是命吧。你越不认命,命就越是跟你作对,直到你认命为止。人活着可能就是为了让你认识自己的命运。老蔫儿一脸的悲壮,想。

老蔫儿将猎枪缓缓取出,慢慢用手在枪身上摩挲。他表情凝重,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又仿佛是在向手中的猎枪索取着某种力量。

老蔫儿从更衣柜的下层取出一包炸药,几根雷管。这些东西是老李从一个开采石场的亲戚那里弄到的。每逢轮休或节假日,老蔫儿和老李大刘他们,不是上山打猎,就是炸鱼摸虾,常用到这些东西的。老蔫儿取出两根雷管,用废电线把这些东西捆在自己腰间,然后扣上工作服。

老蔫儿身背猎枪站在车间门口,无比留恋地回头望了一眼,一跺脚,大步走出厂房。

13

早春的二月,很冷。日头缩着脖子,不情愿地搁那儿挂着。

一切都如同往常一样。

老蔫儿骑车过烟厂桥,右拐上了河堤。河堤上行人并不多,只几个老者在缓步而行。老蔫儿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斜斜的影子不停地在向前滚动。车轮压在影子上,却不疼不痒的。老蔫儿就想,人幸亏是有影子的,也没准,这影子就是人的灵魂哩。又想,人若是没了自己阴影的拖累,似乎人就不是人了吧?可人若不是人了,人又会是什么呢?

正胡乱想着,突然就发现前边路上蹲了一条狗。那狗正伸长了舌头,蹴在路的中央在往天上看。老蔫儿嘴里吆喝着,那狗却并不退让,只管仰着脖朝上望着,嘴里还发出呜儿呜儿的怪叫声。老蔫儿就有些疑惑,忙刹住车,举起脑袋也随了这狗一块向天上看。竟看到天边同时有两个日头,西边一个,东边也有一个!且两个日头一般大,分不清公母,只遥遥相对。老蔫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以为自己看错了。正寻思着,天上就起了变化。大团大团的乌云翻滚着,并且迅速移动,顷刻之间就将两个日头遮拦得严严实实了。天也随之暗了下来。心里就忽地骇起怕来,狗却在一边狂吠不已。待低头去看时,只看到黑糊糊的一团影子。隐约中,还听到不远处的马路上,一阵惊呼过后,喇叭声便响成一片了。

这样的怪异天气持续了大概有十几分钟,天上又恢复成了一个日头。这回,日头不再是寡白颜色了,血红血红的,红得把刚才黑漆漆的云也染成了昏黄颜色。就连地上的影子,似乎也是,昏黄的一团了。那狗此时却安静下来,扭头瞅了老蔫儿一眼,呜地一声,惶惶而逃了。

老蔫儿一脸悲壮站在河堤上。这样的异样景色,是他一生中所从未遇见过的。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日月同辉”吧。影影绰绰,老蔫儿看到东边天际上,似有另一个日头正在若隐若现。难不成这都是定数,是命中注定?

老蔫儿原是不信命的。可这些年所发生的事,让他越来越感到疑惑了。要说娶春花是命,他信,也认。可不生孩子是命?老婆春花红杏出墙是命?党连学那狗东西整天哥长哥短的到头来却背叛了自己拐走自己老婆也是命?老蔫儿不相信,打死也不相信!可不相信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说自己维持了十几年的婚姻就这样完蛋了?和春花离婚?自己能舍得、能甘心吗?

老蔫儿仰头站在那儿,就这么东一下西一下地想着。想不出头绪,眉头却蹙成一团。不信,不信,就是不信!老蔫儿在心里呐喊,用力绞动眉头。眉头拧出苦涩,苦涩凝结成了苦水,苦水沿皮肤漫进心里。心,便又苦又涩了。

老蔫儿从口袋里摸出酒瓶,咕咚咕咚,一通猛灌。

河堤上散步的老者打身边经过,拿眼去看老蔫儿。老蔫儿扯扯衣服,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老者脸上的淡定,令老蔫儿心生羡慕。老蔫儿心中叹道,怕是我这辈子,也修炼不到人家这份上了。老蔫儿想起这两年自己所遭遇到的事情,心里涌起一阵悲哀。悲哀里,隐约透着,些许的不平。

不远处马路上的纷乱,老蔫儿看在眼中,眼前就又浮现出那条狗刚才逃走时的表情,惊恐,骇怕。老蔫儿不由得一笑。他在笑那条狗,妈的,有甚可怕的!世上原本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是坑是井,就看你敢不敢往下跳了。而眼下酒精正是老蔫儿的胆魄,有了它,什么样的事儿都能对付!老蔫儿蓦地想起一句样板戏的台词来。

话是这么说,可当老蔫儿重新把目光落回到刚才那条狗仓惶而逃的方向上时,心里却忽地就是一沉。一时间,老蔫儿觉得,自己和那条狗没有什么两样!

老蔫儿抄近路走河堤,是不想身背猎枪走在马路上被那么多人看到。另外,走这条路能够看见自家阳台,也没准能看见点啥。

唉,老蔫儿站在那儿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这些年都干了些啥事呀,都快奔五十岁的人了,连个安安宁宁的生活都没有。

14

老蔫儿站在楼门洞前,往楼上看了一眼,端起猎枪就往楼上冲。蹬蹬蹬,冲到三楼,伸手去摸钥匙。坏了!老蔫儿摸遍了所有口袋,都没找见钥匙。

老蔫儿将自家防盗门砸得山响。

开门!开门!

老蔫儿把猎枪伸进防盗门,想象着一枪把前来开门的那对狗男女打个稀巴烂。

房间里毫无动静。老蔫儿气得一脚将门口那只碎花盆踢开。那株月季花的花枝儿微微颤动着,一如春花柔软的腰身。

狗男女!老蔫儿骂了一回,悻悻地走下楼。

老、老党……是王老四和几个邻居。见老蔫儿这副装扮,王老四吓得都不敢管老蔫儿叫“老蔫儿”了。有那胆小的,便悄悄地溜走了。

一见王老四,老蔫儿心里就生出一股怨气。可转念一想,又不该怪人家的。要怪,只能怪自己太窝囊了。老蔫儿鼻孔里哼了一声,抱着猎枪走出院门。

一阵寒风迎面扑来。阳光把浑浊的光线刺进眼中。老蔫儿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心想道,就在这里等着吧,不信那两个狗东西不出来!

院门外面是人行道。老蔫儿抱着自己那杆双筒猎枪,蜷在了院门墙角处。

经历了刚才的异样,路上的行人却并不见减少。人们纷纷用奇怪的眼神去看老蔫儿。待看清楚老蔫儿怀里抱着的是杆双筒猎枪时,人们大惊,立刻就惶惶地四散了。

有人就报了警。

老蔫儿仍满不在乎地蜷在墙角,不时抓起戳在一边的酒瓶灌上一口。

你是党连科?负责谈判的警察问。

老蔫儿说是。老蔫儿嫌警察离自己有点近了,示意了一下。警察向后退了几步。

警察说,党师傅,你的事儿我们多少知道一点。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先放下武器,我们谈谈。

老蔫儿就说没啥可谈的。老蔫儿觉得自己很丢面子。警察这么快就知道自己的家事了?肯定是王老四这家伙报的警,他家里有电话,只有他知道这件事。

老蔫儿说完又有些后悔。弄成眼前这种场面,并不是老蔫儿的本意。老蔫儿只想着把党连学那王八蛋教训一顿。

警察说,党师傅,你家里现在没有任何人。你老婆也不在家,我们正在找她。

不在家,不可能吧?老蔫儿虽然怀疑警察说的话,但又不能不相信警察的话。

警察说,你先放下武器,然后我们解决问题。

老蔫儿想了想,对警察说,等你们找到了再说吧。

老蔫儿让警察退后。

老蔫儿抱着那杆双筒猎枪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像极了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又来了一车武警。一些警察组成人墙,把围观的人群向后面疏散。人群里偶尔还传出来几声叫好声。

妈妈的,老子又不是“阿Q”,我还想再活二十年呢!老蔫儿生气地转过身,手里端着的那杆双筒猎枪也同时指向围观的人群。人们潮水般向后退去,发出一阵阵的尖叫声。

老蔫儿看到那位负责和他谈判的警察快步走到一辆“帕萨特”前,在向车里说着什么。老蔫儿有些紧张,抓起地上的酒瓶,猛喝几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天也渐渐地黑了下来。

那位负责谈判的警察又向老蔫儿走来。

警察说,党连科,考虑的怎么样了?

老蔫儿听出来,警察说话的口气和刚才有点不一样。

放下武器,然后我们再解决问题。

只给你五分钟时间考虑!警察盯着老蔫儿的眼睛,把话说得很清楚。

老蔫儿心里一抖,完全被警察的气势给镇住了。是最后通牒?望着对面那辆挂着警灯的“帕萨特”,老蔫儿浑身直冒冷汗。

老蔫儿看到,马路对面围墙上,一只只黑洞洞的枪口,正在瞄向自己。

老蔫儿害怕了,抹了一把脸上的虚汗,顺手解开工作服。

老蔫儿腰间赫然露出一排被电线捆绑着的像炸药一类的东西。

围观的人群立刻骚乱起来。人们拥挤着,潮水一般。

老蔫儿被眼前的气氛吓得说不出话来,他双手举起猎枪,准备缴械投降。

一阵风吹过,一粒子弹正射进老蔫儿眉心。老蔫儿手里攥着那把双筒猎枪,向后倒去。

老蔫儿清楚地看见,有几朵鲜花正在眼前盛开,血红血红的,仿佛春天里的花朵一般。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