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鹞子不哭

2013-12-29谢长安

啄木鸟 2013年4期

我有个特别的习惯,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对镜审视自己,看看身上有没有被那些无形的锁链勒出印记。因为羡慕富贵,因为觊觎利益或别的什么虚荣,叮叮当当的锁链便会拉扯肉身背离天性。一旦洞察,我便会克服懦弱与贪念,奋力挣脱。这习惯源于几年前在天津赎买一只鹞子的经历。

京津高速公路上,我们一行几位诗人隔窗四望。还是早春,春风中只摇摆着几只孩童的纸鸢,公路两侧的行道树上几个鸟巢从光秃秃的枝丫上凸现出来。彩虹不解,说,旧居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这些南渡北归的鸟儿还要辛辛苦苦搭建新巢呢?柏兄扶了扶眼镜,诗意地解释,因为鸟儿没有29号楼2901的门牌号,所以它们找不到老家啊。这时我和柏兄几乎同时发现一群海鸥,它们挥翔蓝光煌煌的翅膀,嘴里衔着晶莹的盐粒,洁白的羽毛翕动大海的气息,它们高高越过风筝的航道。我们不由齐声欢呼起来。司机小李是个爱鸟的人,他羡慕地说想在家里豢养这样一只宠禽,配上海蓝色的笼子,云白色的食盒。我告诉他,哪怕你是帝王,也无力供养这些海鸟,整个海洋是它们的粮仓和浴场。小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侧目看云边的海鸥。

到了天津,我们要游览的第一处古迹是大悲禅院。一路上,我们抱持着拜谒圣僧追怀历史的心境,却见禅院门口围了一大群人,竟有小贩向善男信女兜售鸟雀。几只锈迹斑斑的铁笼子里挤满鸽子、鹦鹉、画眉、麻雀之类的禽物。有人不断向游人们标榜笼中鸟禽都是野生的,由专业猎户刚刚从深山里捕获。正值观音法会,慷慨解囊的虔诚信徒还真是不少。寺院中那些金刚天王的炬炬目光,穿透重重殿阁红墙,照着买卖双方。我不知道那些以普度众生为己任的僧侣目睹了这种交易该作何感想。彩虹笃信佛教,她也想买些鸟儿放生,积些善业功德。不远的大槐树下有个卖香烛的小摊,摊主是个面相憨厚的老人,因为我们买了他的香,他便把我们领到大树后,悄悄指点出“放生鸟”里的玄机。原来这些鸟禽都由卖鸟的贩子自己驯化饲养,根本不是野生鸟类,它们从破壳伊始便只熟识城中的“家”。你刚刚从这里买了放走,指望它归于山野,而它立即径直飞回小贩家中另一个铁笼。彩虹显然不喜这种欺骗行径,于是作罢。

诗会第三天,我们去了塘沽外滩。那里有美丽的海港,阳光照着公主号游轮,浪朵温柔地舔舐驳岸,一群白鸽在碧蓝的天空中转着悠缓的圈。鸽眼和人眼辉映对视,尽是祥和。大家都会心地微笑,现代人与自然仍是那么融洽呢。

忽然从码头的方向传来一阵沙哑的吆喝,谁要鹞子!谁要鹞子!几个人影从码头的石阶上迅速升上广场。为首的黑衣人右手虎口里死死捏着一只灰褐的鹞子。这帮闲汉见人就推销他们的鹞子,路人纷纷闪让,唯恐避之不及。好奇心却驱使我们迎上前去。我打量着那只被叫卖的鹞子,眼下这翱翔高空的生灵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血迹斑斑,羽折翼乱,但它毕竟是猛禽,偶尔一扭脖子,一耸翎羽,也颇威武。黑衣汉子握得稍微松了些,鹞子便要挣扎着飞回天空,而脚上被电线拽着,鹞子只飞出半尺远近便像一只虚弱的风筝被拽回。为在我们面前展示鹞子的驯服,黑衣汉子强令它站在自己手腕上,它摇摇晃晃地寻找着平衡。它要是像昔日一样,会在坚硬如铁的崖壁、虬枝上踩出闪电的足迹。锋利的鹞爪令黑衣汉子痛得龇牙咧嘴,他发狠地挥巴掌扇着鹞子的头,鹞子吃痛,哀鸣一声,然后它侧起脸,苍青的眼里满是疑虑与困惑。那一瞬间,它像一朵午后寂静的云,令人想起泡在福尔马林中供参观的呆若木鸡的鹞子,或是餐馆铁笼里供饕餮的坐以待毙的鹞子。这时它也是波德莱尔笔下那只被水手肆意凌辱的信天翁,它更像是柳宗元诗中那只羽翼脱落的笼中苍鹰。它难道就要驯服在黑衣汉子的掌心?我感觉自己的手心里捏出了汗。而鹞子眼里的疑惑仅仅是持续了一瞬,瞬息过后,脖颈上羽剑竦起,二目圆睁,从双瞳中射出更为凌厉的冷光。它依然是鹰顾狼视,桀骜不驯。双翅迎空一拍,惊起阵风。毕竟,它曾是万里云天最孤独的王者,此时虽身陷囹圄,仍不失威严。它是“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的勇猛的禽物。它是“耻将鸡并食,长与凤为群”的高贵的禽物。黑衣汉在阵风里披头散发,狼狈万分。

未能驯服鹞子,他们颜面尽失。我承认,当时坚定我拯救鹞子信念的正是它那两道闪电般的目光,这是令我一生都难以忘记的目光。那汹涌着自由与野性、俯视一切的目光,激荡起挣脱一切羁绊与困阻的力量。设若它只像只绵羊任人宰割,或如狗儿摇尾乞怜,我或许会有同情但绝不会肃然起敬。而当时,我是真的尊重它了。这尊重使我有些失态,我像鹞子一样打声铿锵的呼哨,喝住几个准备讪讪离去的闲汉。我高声宣布,我买这只鹞子。

后来每当回想那个赎买鹞子的午后,我都会衷心感谢那只被束缚的猛禽。它为我上了宝贵的一课。能否重获自由,首先取决于你对锁链的态度是什么,是厌恶、仇恨还是欣赏甚至依赖。然后取决于你内心挣脱锁链的信念有多强大。行动起来,奋翼翱翔,屈服的泪水只会让毒蛇般的锁链更加肆无忌惮。鹞子不哭!

鹞子只是大口大口地啄饮我的矿泉水。这种禽类的生命力是极强的,我相信只要它能喝水,就一定能活下去。我仔细查看了鹞子的伤势,左脚上少了一枚脚趾,翅膀外侧有明显的伤痕,脓血结成紫红的痂。下了车,我到药店买了云南白药和酒精。回到宾馆,我先解开那条捆绑鹞子的胶皮电线,接着用酒精消过毒的剪刀剪去它伤口上的残羽,最后在它的伤痂上撒了一些云南白药。大约是知道我们要救它的命,鹞子并不撕咬,甚至也不动弹。傍晚,柏兄叩门而入,手里拎着一只宰剥好的鹌鹑。柏兄世居辽东,他的祖辈就用鹌鹑喂养海东青。这位北国诗人认为鹞子的食性与海东青相仿,为此他专门去了一趟农贸市场。

那个晚上,鹞子静立在窗边看星起星落。它左眼晃闪渔阳的蓝天,右眸转动长芦的碧原。而我在想着它的未来。我要带它回北京,先在我的云中居养好它的伤,然后驱车去燕山或凤凰岭将它放归山林。它的伤很快就会痊愈,然后成为缪斯高贵的信使,向东,飞去曲阜杏林看孔丘弘道,往西,翔至长安大雁塔听玄奘讲经,当然,也一定要去湘西的河上城堡,江苏的小石桥,还有我的家乡、群山中的锁钥镇,给我年迈的外婆捎回远方的祝福。它定能追风逐电,翱翔于三山五岳,五湖四海,不辱使命。

但我的这个愿望显然难以实现。从北京到那些诗意的地名迢迢万里,其间有多少城镇、乡村、密集的人烟,有多少猎枪、罗网、陷阱在等着它。谁能保证它不会第二次被关入另一些更为阴暗的牢笼?但长翅膀的禽物都是智慧的生灵,大约经过这次劫难,它会飞得更高些,更快些,远离世俗与凡尘。

过了一夜,我惊喜地看到,敷过药的鹞子竟然吃掉半只鹌鹑,它因此显得很是精神。我正合计该怎样将鹞子带上归路,柏兄摇摇头提醒我,你无法带它上路。鹞子仰天啾啾鸣叫,像在附和柏兄。是的,谁也无权带走这只高空的精灵,它那两道厉电似的目光只属于海河与津门。

但鹞子的翅膀还伤着,还无力纵上塘沽海岸的碧空。如果现在放生,它多半无法挺过料峭的春风,必须给它寻找一个短暂疗养的家。我和柏兄、彩虹立即动身,带着鹞子来到海河边上。鹞子静静地站在我的肩头,环顾周围那些来来往往的市民。它与一位晨练的老先生四目相对,四只瞳仁里都涌动温暖。他一定是值得托付的人。我向这位慈祥的长者鞠了一躬,简单讲了鹞子的来历,再将云南白药和另外半只鹌鹑交给他,然后挥手与鹞子告别。那一刻,猛禽的眼眶里波光涟涟。柏兄说,鹞子哭了。彩虹说,那是不舍的泪水。

那位老先生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地把鹞子捧过去,抚摸着它头顶白莲般的羽毛,亲昵地示意,我们回家。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