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菊盛开
2013-12-29许城
一
墙壁和天花板上沾满了斑驳的污点,情绪好的时候,躺在床上会欣赏到一幅幅色彩斑斓的水墨画。秋末的风遇到夜晚变得愈加猖獗,除了狠劲敲打污渍斑斑的铝合金推拉窗,还有我欣赏水墨画时的背景音乐。不过,选择这家很糟糕的小旅馆,除了宽松的入住条件,最主要的是旅馆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紧邻着的四环以外是戳在一座座山峰中间的村庄,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拉开推拉窗从四楼跳下去,随便蹿上过往的货车,或干脆穿越四环,走进山野,隐身在绵延的山林之中……可我兜里的龙卡一天天变薄,不难猜测,随着秋风遁去,龙卡会伴着被寒风冻结的空气变成一张一揉就裂的废塑料板!
预谋杀害老婆的方案诉诸文字之前,我们在家里享受了一顿情调还可以的烛光晚餐。晚餐的地点被我精心设置在阳台上,观景阳台背后是阑珊的灯火,与亚麻台布上的烛光辉映着组成一幅颇具动漫效果的背景图。从音响里流淌出来的萨克斯音符蹦跳在水一样的浪漫情调里,勾引着高脚杯里的“玫瑰红”激起了略带羞赧的涟漪,爱在那套八十四平方米的房子里将成为永远定格的旋律。
准备那顿烛光晚餐之前,我特意为老婆选购了一套“维多利亚秘密”的内衣,又为她购置了韩国“Black Queen”长款大衣打算让她与秋色争艳。那时候还是夏天,老婆从浴室里出来,换上那套内衣,又将“Black Queen”大衣披在身上,赤着脚趟着流水般的浪漫情调与我开始了那顿不太勉强的烛光晚餐。
为了使那顿烛光晚餐的情调不遭受丝毫损伤,我必须驱逐餐桌以外的油烟味,当然也不能提及我们这套分期付款的房子,还有很早就答应为老婆换一辆崭新的“福克斯”,让她那辆老得都起了皱纹的“捷达王”退居二线……我必须为那顿烛光晚餐添上一点儿喜庆色彩——四十岁之前,我们的爱情需要音乐,婴儿的哭声是最棒的爱情摇滚……羞赧和兴奋掺杂在老婆的表情里,没有丝毫做作,女人的娇态或矫情在特定的环境里没有年龄分界。接下来,我们开始讨论第二天的行程和食宿。晚餐结束之前,老婆耍赖般地请求我考虑——明年,也就是在她三十四岁生日的时候,送她什么礼物……在送给她一个深情的吻之后,我们的故事也进入了高潮。
老婆帮助我实施谋杀轻而易举,我驾驶着有些寒酸的“捷达王”拉着老婆穿梭于车流涌动的大街上,遇到塞车是很正常的事情。那时候,鲜嫩的阳光沐浴着城市,却难以消解车内的燥热。行至一个十字路口时,被红灯拦截的车辆像一群群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的蚂蚁。我停下车来,深情地把老婆揽在怀里,用吻慢慢消解老婆的焦躁情绪,一只手插进老婆的长发里,另一只手抚摸着留有“雅诗兰黛”残香的脖颈……扎在我怀里的老婆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拇指和食指正在酝酿力量,以闪电般的速度扼住她的咽喉。一声让我永远铭记的脆响之后,老婆倏然软在了我的怀里……接下来,我把老婆放在车座上,打开车门,从后备厢里拎出登山包背在肩上,回头深情地看一眼老婆,再就是一直闪烁着的尾灯……
阳光照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还赖在床上,身边却没了老婆,只有一台启动着的联想笔记本。趁老婆幸福地酣睡之际,我把所有的谋杀计划诉诸在了Word文档里,义愤填膺的老婆用迪奥牌口红在Word文档上画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红叉……从那天早晨开始,我便成了谋杀老婆的嫌犯,也因此开始了漫长的“逃亡生涯”。
旅馆的走廊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很快又静了下来。我洗脚后打算躺在床上想想明天怎么办,脚趾甲划在了小腿肚子上,刺痛的感觉令我体味到十四分的沮丧。必须用指甲刀消除脚上的隐患才行,可我不忍心肮脏的趾甲玷污了还算洁白的床单,便垫着枕头半坐半躺在床上,后仰着身子伸出一只手拉开床头柜抽屉,拽出一份该市的都市报。报纸是几个月前的,也就是我策划谋杀老婆的那个时段。都市报上花花绿绿的照片没有吸引我,倒是一则新闻让我暂时忘记了脚趾甲给予我的伤害。
那则新闻是关于一起命案的报道。之前,这座城市里连续发生了两起凶杀案,第一个被害者是一个四十岁的妇女,家住西郊,丈夫是一家小建筑公司的头儿,也就是起家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包工头儿;另一起命案的死者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父亲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这则新闻报道同样是一起凶杀案,死者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丈夫是一位市政官员……三起凶杀案除了具备相同的作案手法外,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警方发现的都是无头尸,至今还没找到头颅的下落。
手机响了。
我的心如被刀尖划过,弹簧般地从床上蹦下来,抓起放在床头的登山包,掏出手机才发现是一则短信提示。
策划谋杀老婆之前,我去了离这座城市四十余里的郊县,不用任何凭证一次购买了十张手机卡,可我没有扔掉那张一直使用的旧卡。躲避着追踪,贼一样地蛰伏在阴暗的角落里,有时候会突然记起那顿情调不是很糟糕的烛光晚餐。插上旧卡妄图听到老婆的声音或看到一则含情脉脉的短信,可我不能不顾及GPS对我的威胁,匆匆地抽出旧卡,在沉重的意念中一遍遍地重温那顿本该铭记的烛光晚餐……手机响之前,可能是我一时疏忽,旧卡还在手机里。
我必须搞清楚对方究竟是谁,对方却不等我发问便开了口——
“头儿,过得还行?”
哈哈哈——什么头儿,我不过是那座商务大厦里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头儿,管的是一群总拿自己当警察的小保安。“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或警方都查不到我这个手机号码究竟是谁的。可我知道,我拨打的这个号码是你用了好多年的。”
“你想做什么或想让我做什么?”
“头骨……我相信,这座城市周围的某一片荒地下一定埋着三个人的头骨。要是晚一点儿,可能你就看不到满地盛开着的野菊花了。”
“哈哈哈——那是警方的事情。”
“可你的龙卡很快就会变成一张废卡片。”
“你怎么知道?”
“呵呵,你曾是特种兵,服役期间没有什么卓越的功绩,却具备一个优秀特种兵所必需的技能和睿智……至于我,很简单,我必须具备间谍的素质才能混迹商场……说吧,干不干?”
“条件?”
“裕丰路三十五号是烟酒公司的老家属楼,三单元202室内除了俱全的家居用品,还有你所需要的现金……那是你暂时的栖身地,至于事情干完后你去哪儿,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而且,我还可以为你实现自己的理想提供一笔可观的酬金。”
“让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现在就去市府广场,我会把房门钥匙嵌进‘黛堡嘉莱’巧克力里,放在广场南侧用花草装饰着的石雕下,你我出现的时间前后不要相差十五分钟。”
“你究竟想让我干什么?”
“找到那三个人的头骨。”
“为什么不与警方合作?”
“我喜欢与头儿合作……”
几乎与挂电话同时,手机里出现一行仿宋字。
我必须迅速卸下手机卡慢慢品味那些仿宋字才行,可我还没有来得及打开手机后盖,手机又响了,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可怕又可乐的号码。对方很霸道地说:“小王八蛋,别挂机,现在我要抓你顶多在二十四分钟之内。”
“哈哈哈,杨连长,我可以用同等的时间从你眼皮底下脱身。”
“我不是你的连长了,是保一方平安的杨队……来自首吧?”
“自首之后,我还会逃出来,你好像最讨厌做重复又没有价值的事情。”
“越狱?”
“是,我现在正在越狱。”
“好吧,小子,你记住,我喜欢自投罗网的对手。”
“好像我从没败在过你的手里吧?”
“可这次不一定了,早先是演习,现在是实战!小王八蛋——”
杨连长、杨队,外号“杨大茄子”,也就是市公安局的刑警队长杨忠孝,永远骂我是“小王八蛋”,可这次的确是实战!杨大茄子可以以斡旋者的身份介入我们的家庭纠纷,也可以以警察身份抓捕谋杀老婆的嫌犯。此刻,我必须卸下旧卡立即去市府广场寻找“黛堡嘉莱”,也许我真的能在一片盛开的野菊花下找到三颗血迹斑斑的头骨!
二
房子老旧了,倒也干净,却驱不散弥散在房子里的潮气。家属楼处在老城区,开发商们的触角没触及这片区域,源于许多古迹存于此地,还有几个名人的故居是开发商们最大的障碍……策划者确实处心积虑,我疑虑重重却又无可奈何。
我必须先顾及肚皮。厨房狭小,冰箱里的内容却很丰富,除了面包和啤酒,还有牛排和猪排,再就是色拉酱什么的,稍作打理便可以满足食欲。卧室里的被褥像刚洗过。一瓶价格不是很昂贵的威士忌与一台联想笔记本放在一起。笔记本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留着一个QQ号和登录密码。对方告诉我安顿好后立即打开电脑,点击“怡簇瑰族”发起会话,未来的联系方式就是那串阿拉伯数字。我一边品着威士忌,一边打开笔记本,登录那个QQ号码。对方好像等了很久,甚至不惜牺牲一夜的睡眠,伴着窗外微露的晨光坐在电脑前等候我介入一起连环杀人案。我耐心地打开QQ对话框,敲出一串仿宋字——
有什么指示?
滴滴——QQ提示音,随后对话框里出现了对方的回复——
呵呵,还好吗?
行吧……不过,黛堡嘉莱巧克力必须保留着,它将是我们合作的纪念。
不,是勋章,一个无执照的侦探该赢得的勋章。
哈哈,你那么有把握?说说看。
三个死者的遇害时间都在七月份,他们的死牵扯到一个三年前开发的小区。小区地处西郊,中心位置是一个城中村。拆迁导致了很多纠纷,政府和开发商除了用钱解决纠纷外,某些市政操纵下的机动性政策是他们手中的王牌。小区建成后一切风平浪静,房子的销售也位居全市楼盘的榜首……这是背景。我有一条侦破思路,这条思路恰恰被警方忽视或有意回避了。
肯定吗?
案件的侦破过程中存在着N种可能性……还说案件本身?
好吧。
第一个死者叫高秀敏,与演员高秀敏外貌相似,甚至连性格和说话的语气都仿佛。她生前住在那片新建的小区里,也是拆迁户,丈夫的公司承建了那片小区的工程。衣食无忧的高秀敏除了打麻将没有别的嗜好,差不多天天泡在麻将馆里,经常玩到午夜时分才回家。那家麻将馆就在小区的对过,隔着西华路。警方某天早晨在路边的花池里发现了没有头颅的高秀敏。谋杀的过程对于你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她的头骨。
你是警察?
不……我的身份并不重要……第二个遇害者是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富二代。他天天开着一辆红得扎眼的“曼巴蛇”出入大小酒吧、酒会,自然不可一世、唯我独尊,可他不知道一双黑手早贴近了他的咽喉,扼住他咽喉的是“曼巴蛇”的制动装置。他死于一个凉风习习的夜晚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的头颅为什么几乎在事发的同时不翼而飞?
你很有想象力。
不是想象,除了媒体报道,还有街头巷尾的议论和目击者一遍遍的复述。
小伙子的父亲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与西郊那片小区有关系吗?
没有……
为什么?
我不想和你探讨与我们的侦探工作无关的“为什么”,只想说案件本身……至于第三个死者,死亡的时间和地点不同,作案的手法和结果却与那两起命案惊人相似。
你需要三个头骨吗?
不,警方或杨大茄子需要。
好像你说过那三个头骨上盛开着艳丽的野菊花?
猜测,却不是无端的猜测。三起命案发生后,警方展开了多方侦查,可他们忽视了一条重要线索。高秀敏经常出入的那家麻将馆旁边是一家小花圈店,店主叫陆明智,祖居西郊高屯村,也就是建那片小区前拆迁的城中村。他祖上靠经商发迹,倒退三百多年,这座城市里有好多陆家的店铺,要是在史书上寻找踪迹,清末的陆家与晋商来往非常密切。1949年,陆明智的父亲只能顶着资本家后代的帽子苟且偷生。也难怪,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陆明智上大学、当兵都是妄想,七十年代末期才勉强进了一家小机械厂,九十年代中期下岗,一直在西华路上经营花圈店……
他是这起连环杀人案的元凶?仅出于被拆迁的怨恨?
我只能为你提供这些信息了……可我的思维是逆向的,不是急于弄清凶手如何作案,而是凶手将命案的结果隐匿到了什么地方。
一片荒地之下。
呵呵,我说过,你具备一名优秀特种兵所必需的技能与睿智。
夸我?早了点儿吧?继续说。
好的。陆家被拆迁的是一座很别致的宅院,曾是一座大宅院的一部分或一个很小的单元。新中国成立这么多年了,高屯村也经历了多次改建,陆家周围的住户大多是两层或三层小楼房,唯有陆家还保留着一片旧宅。那座颇具明清建筑风格的住宅肯定是陆明智的心肝,陆家有规模的阳宅,必定有一处当时肯定很豪华的阴宅。可惜,位于南郊的陆家祖坟也没逃脱岁月侵蚀和政治暴力,如今只是一片荒地……我在笔记本里存了一份方位图,打开E盘里的文件夹找到方位图就一目了然了。
好的。
还有,杨大茄子随时会拘捕你……说不定现在就有好几双眼睛盯着你呢。
呵呵,我顶多是一个嫌犯,事实上我连嫌犯都不是……有那么恐怖吗?
那是你和杨大茄子的事情……事情结束后,也许我们会在同一条路上遭遇。
对方下线了。
我拿起那张纸条放在鼻尖下,一股淡淡的粉香弥散着,很快与照进房子里的阳光融合……也许我留住的真是一抹幽香。
暮色沉沉的时候,我必须打点自己的装备,依照那份方位图为我提供的路线,实施睡梦中都在酝酿的计划。登山包一直跟随着我,睡觉的时候都必须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我预谋杀害老婆之前就开始打理登山包,除了必备的应急药品,像卡塞格林望远镜、指南针、地形图什么的,再就是一些野外生存必需的简单装备。瑞士军刀是我唯一的防身用品,除了能消除威胁自身的恐怖因素,还会为我走向那个极乐世界开辟出一条通途。
相信吗?离这座城市百十公里有一片原始森林,重峦叠嶂、林木繁茂,传说有狼虫虎豹出没,成为少有人涉足的危险区。也有一些不知深浅的“驴友”们结伴而去,又往往只能望涧兴叹。何况,长年雾气昭昭的,也难怪当地人把那个地方称为销魂涧……
我迟迟没能走出这座城市缘于那声虚拟的脆响,那声脆响常迫使我从梦中惊醒,死亡的气息一刻也不肯离开我,犹如被我紧紧护卫着的登山包。
一路顺风对我来说在情理之中,除了自信,杨大茄子的电话功不可没。他等着我自投罗网是他的一贯风格,可他看似主动,却会落下唏嘘不已的被动。到四环路后,我掏钱打发走了的哥,走下四环路也走进了沉沉的夜色。
这座城市西、南两面环山,巨蟒般的山峦对城市形成了半包围之势,山坡上植被丰茂,山坡下也自然生长着一片片树林。踩着一条崎岖的小径走下来,很快便看见被一片树林包围着的闲地,除了遍地杂草,一株株野菊铺展着旺盛的绿叶,尽心地守护着含苞欲放的野菊花。我被一块碎碑石绊住脚,干脆蹲下来将那块碑石拿起来,又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借着光亮看到一个“朽”字,断定这是一片坟地。被杂草掩埋的坟墓下埋葬的肯定是陆家先人,只是岁月流逝,物是人非,这块地不再姓陆,濒临山脚又处在四环以外,成了名副其实的野地。
头骨……这里难道真的埋着头骨?我慢慢仰起头,承受着略带寒意的夜风袭击的苦痛,长叹一声,招惹了栖居在枝头上的猫头鹰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野地里的磷火闪动着令人恐怖的光亮,像是不甘寂寞的陆家先人倔强地向我昭示着他们的存在……我围着野地转了一圈后,大致判断着陆家祖坟昔日的规模或奢华。墓地周围生长着的多是柳树和榆树,大都是自然繁衍,也有一些松柏,却是稀稀落落的。若干年前,墓地周围松柏森然,庄重肃穆。被我踩在脚下的地方应该是墓地的入口,顺着入口进去是一座座立着碑的坟墓,看上去与其他富贵人家的墓地没有什么差别。可按照我的合作者的推断,陆家在民国以前至少是二等富贵人家,经历了由鼎盛到衰败的过程。藏匿家私或为后人留一条生路的计划应该是有的,更何况中国过去的百年战乱纷争,逃生或隐匿的地方不可能被忽视。那墓地里会不会有密室?
天方夜谭吧?
三
秋日的阳光变得越来越温存,投进这套有些昏暗的房子里,慢慢地与弥散着的潮气抗衡。楼房前后生长着苍老却不乏生命力的梧桐树,坐在房子里有遮天蔽日的感觉。好在房子里飘荡着一股幽香,再是如虫子般不时搅扰我心扉的阳光……开启着的笔记本传出QQ提示音,我不慌不忙地打开对话框,对话框里显示出一行仿宋字——
过得还行?
不是还行是真行!对执行任务的特警来说,紧张就是放松,黑暗就是光明……老早的习惯形成了顽固的生存思维,去商务大厦干保安的头儿是希望一种重复!
呵呵,有收获吗?
没有。我去了陆家祖坟,除了杂草和还没有绽放的野菊花,就是一片瓦砾,根本看不出地下埋藏着什么玄机。
不急……猜想往往是从无端开始的,也就是臆想,可不变的或根本之所在是游走在猜想或臆想之中的那个点,那个点就是三个遇害者的头骨。
陆明智为什么要三个死者的头骨?仅仅为了那座失去的宅院吗?
不……据我掌握的材料,在整个拆迁过程中,陆明智没有丝毫的反抗情绪,犹如看见大势已去扔掉枪举起手来的国民党士兵。
难道他心里就没有一点儿积怨?我想有,不只是拆迁,毕竟他曾遭受过不同程度的歧视、压制,甚至迫害。要是祖上一贫如洗,他也许能参军、上大学,至少能走进一家像样的工厂。
正确。陆明智是一个很个性的民间文人,喜欢雕刻、书法、民间文化,尤其对兵书和古墓中的暗器感兴趣……你走近陆明智,会看到一个坐在花圈前读《孙子兵法》的花圈店主。
那他难以割舍的就是与那座宅院的情缘,也由此产生了怨恨,直至产生杀机。他针对的是包工头儿、房产老板和政要,也就是实施者、策划者和决策者……可他没有机会靠近那些人,才对其亲属下手。
按照常理,你的分析没错,就像杨大茄子死死地盯着犯罪现场的蛛丝马迹,进而展开侦破一样,结果肯定有,只是时间问题,就是有些绕。陆明智是一个很瘦弱的小老头儿,用手无缚鸡之力形容有些过,可在不同的地点、用同样的方式结束三个人的性命并取走头颅,除非技法高超的职业杀手,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何况,那个十八岁少年是“曼巴蛇”的制动装置遭到人为破坏、撞击在路边的一棵树上致死,头颅瞬间被人取走如探囊取物,其速度是惊人的,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雇凶杀人?
这一点警方怕早有定论,只是他们的思维被牵制了。
那我接下来做什么?
按照我的逆向思维走下去,也许我们会走在杨大茄子的前边。
好吧……哎——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呵呵,我是谁的问题有那么重要吗?
你放下的纸条留着一抹幽香。
是吗?那就喊我Q吧。圈上的一条小尾巴,就是从圈里生长出来的那条小尾巴……
圈?小尾巴?
对,也许我们真的会走在同一条路上,好好干吧头儿!
对方又下线了。
我不能不在意阳光,也不能不在意杨大茄子和杨大茄子安插在我周围的眼线,还有陆家祖坟旁边小树林里随风传来的脚步声。离开那套老房子,我披着温存的阳光,钻进一辆出租三轮车。三轮车有棚子罩着,只是我觉得憋闷了用手指轻轻挑开棚帘,才会勾引一缕缕越来越温存的阳光。我必须见到陆明智。
西华路是一条老路,逐年拓宽变成了街,街两边除了商务大厦就是星级酒店。新建小区附近,零星的店铺也不过是洗头房、小酒馆什么的。麻将馆正对着新建小区的大门,旁边的花圈店正在营业。挑开棚帘,我看见一个抱着一本线装书坐在柜台前的老头儿,戴着一副宽边的眼镜,稀疏的头发黑白相间,脸上的皱纹弯弯曲曲地昭示着岁月的沧桑……我一步步走近陆明智的时候,一时有点儿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一个苍老又文弱的老头儿怎么会和连环杀人案联系在一起?
陆明智听到我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摘下眼镜,手里还不放那本黄得发脆的线装书。我装扮成顾客,伸手指了指立在店门前的花圈。
“几个?”老头儿不紧不慢地问。
“一个……不,要十几个吧,帮朋友一起订的,我们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突然死了,是被人杀的,很惨……才十八岁。”
“什么时候要?”
我有些惊讶于陆明智的镇定。
陆明智起身把线装书夹在腋下,准备开始我们的生意。一辆银灰色“自由舰”突然呼啸着开了过来,陆明智淡定地看着“自由舰”停下,一个打着哈欠的小伙子走下车来。小伙子个头儿很高,可能是身高导致微微驼背,头发染成了黄色,却是乱蓬蓬的,脸皮皱巴巴的,像一张刚从豆腐锅里挑出来、放在案板上的豆腐皮。他一步步向陆明智走来,不住地打着哈欠……我断定,他是个瘾君子!
小伙子走到陆明智面前,掏出一沓钱,说:“后天,葛家要给儿子举办葬礼,我们是很要好的哥们儿,朋友们要弄一些花圈给他热闹热闹……唉——才十八岁,被杀了就杀了吧,还被人把脑袋砍掉了,还得他爹花钱为他铸个假脑袋装上……在太平间里放了那么长时间了……葛家要把儿子埋到老家去,怕是要热闹一路吧……抓紧点儿爸。”
陆明智好像根本没听儿子说话,接过钱又看我。我才要说话,陆明智的儿子从兜里掏出响着的手机,“哎哎”了两声愤懑地说:“你他妈能不能学乖点儿?你是我的卵,要天天揣在裆里吗?”
陆明智依然毫无表情。儿子惶惑地看了他一眼,便钻进“自由舰”一溜烟地跑了,他还是一语不发。我的手机也响了起来,却是小尾巴发给我的短信。之前,我在QQ里告诉了他我们固定联络的号码,是太阳升起的时候才使用的。陆明智好像看出我不是买花圈的顾客,就又坐在了柜台前翻看那本线装书。收起手机准备离开时,我瞟见陆明智静心翻看的果真是一本《孙子兵法》,却是老早的版本。
小尾巴的短信很简单,请我迅速回到蛰居处,有新的信息必须QQ才行。手机短信只是我们临时的联络方式。
四
阳光、一抹幽香,还有“嘀嘀嘀”的QQ提示音,连弥散在老房子里的潮气都令我的神经在阳光普照的时刻放松下来。用冰箱里的作料和菜蔬做出一盘还算可口的沙拉,我再用房子里现有的酒品调出一杯鸡尾酒。满足了食欲又会被另一种欲望折磨,好在QQ提示音会在特定的时刻响起来,联想笔记本就是我与小尾巴约会的秘密花园。
小尾巴先贴上了一张照片,我老婆的,站在一辆“雪佛兰”旁边,微风浮动着她的一头长发,黑白搭配的服饰使她能与含蓄也任性的秋色争艳……可我必须敲打出一行仿宋字提出质疑——
你怎么会有我老婆的照片?
偷拍。
时间?
呵呵。生活在这座没有围墙的监狱里,时间只是一个象征性符号,被物质腐蚀着的时间犹如漂亮女人身上的衣服,遮蔽的是令人垂涎的隐秘,却可以随时脱落,袒露的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真实。
我不想哲学,老婆……
想老婆了吗?事情过去了很久,好多人也在想你老婆,尤其是杨大茄子……不过,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还是继续我们的合作。
好吧,你不是有新的信息吗?
你先说。
我见到了陆明智,除了姜太公似的沉稳,看不出有什么凶相。
暴力往往隐藏在阳光里。
我真的不想哲学……我还见到了陆明智的儿子。
他叫陆先,二十八岁,陆明智唯一的儿子。初中毕业后,曾在南郊一家小乡镇厂里当焊工,十年前结婚,老婆是西部山区的……高屯村被拆迁前,他们和陆明智一直生活在那座宅院里,拆迁后住进了那片新建的小区。陆明智的老婆前年去世了……下一步侦查目标应该放在陆先身上,他和第二个被害者,也就是那个十八岁少年来往密切。天天与他交往的是一帮闲人,有点儿像杰克·凯鲁亚克笔下的嬉皮士们乱哄哄地走在路上……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难道陆先有作案动机?
一件事情里存有N种可能性。不过,你必须按照我的逆向思维行事,头骨——我现在想求证我的猜测是不是事实。
我明白了。
那就好……我会在网上按时往你的卡上注入RMB(注:人民币),自动取款机会帮助你继续逃亡和侦探生涯。你也不必太担心,杨大茄子的精力几乎全在这起连环杀人案上,何况,你不是看到秋色里的老婆了吗?
安慰我?
没必要,我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大圈里吗?
那我必须拽住你这条小尾巴,对吗?
聪明!呵呵——教官……
你怎么知道我当过教官?
还是叫你“头儿”吧。
对方又下线了。
夜色是最好的遮掩,除了恩赐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也让我得到了太多的实惠。好在杨大茄子的心思不全在我身上,我也没有理由明目张胆地继续着没有执照的侦探生涯。
追踪陆先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的行踪不确定也确定。阳光普照大地,他和我一样蛰居在房子里;暮色降临,他会闻“色”而动,驱动着那辆不起眼的“自由舰”自如地穿梭于城市的腹地,落脚点是酒吧、KTV 或洗浴城……最近的一次跟踪,他和一帮人进入了位于东郊的福安俱乐部,可他活动在那群人中怎么看都是小跟班……我必须为彼此的谈话找到一个合适的地点,可在他与老婆居住的小区里根本见不到他的影子,于是,那辆“自由舰”就是最好的向导。
午夜的风一天硬似一天,抽在脸上的不只是嚣张的夜风,还有被吹起的沙砾和尘埃。当我打车跟踪着陆先驾驶的“自由舰”到了一条小街上,不得不离开出租车走进嚣张的夜风里。“自由舰”毫无觉察地开进一条小胡同,进入一片小区。小区是棉纺厂的家属楼。棉纺厂改制,过去的福利随风而去,小区里的住户也杂了起来,成了一片开放式小区,连起码的门卫都没有,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二十四小时敞开着。
我追到一栋家属楼前时,陆先率先下了“自由舰”跑上了楼。一栋栋楼房都是黑乎乎的,唯有陆先上去的这栋楼房还有点儿光亮,那必是陆先蛰居的地方。陆先住在六楼,顺着排水管道上去不是问题,可我必须耐心地等着陆先熄灯才行。依照陆先踩住刹车、打开车门,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跑上六楼的速度判断,他的兴奋状态肯定在路上就达到了难以遏制的程度。他果然在我预想的时间内关了屋里的灯。我打理好肩上的登山包,顺着排水管道顺利地爬上六楼。铝合金推拉窗没有防护栏,当我通过推拉窗跳进杂乱的小客厅里时却有些茫然了——我如此嚣张地闯入,房子里的人怎么浑然不觉?
一声咳嗽之后,陆先大喊了一声:“Great!”“great”可翻译成伟大的、重大的或者极好的……翻译成流行语应该是爽,我想陆先喊出的意思应该是后者。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前,凭声音判断屋子里不是一个人,掺杂在粗重的呼吸声里的娇喘证明,两个人正在享受吸食毒品的快感。
我必须耐心等待,却必须在预定的时间内推开卧室门,撩开被华丽的时间外衣包裹着的真实。陆先听到响动时,我也站在了他面前,床上的女人还沉浸在毒品派生出来的快感中,突然来袭的恐惧自然是一股消灭快感的飓风。陆先赤裸裸地蹦下床要与我搏斗,可当他看清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彪形大汉后又匆忙回身拿起枕边的手机。
“把警察招来,你也不好收场吧?”我说。
“你是什么人?”
“侦探。”
“哈哈!我怎么像走进了二三十年代的老电影?”
“别废话,我找你只是聊聊天,穿上衣服跟我去客厅,让你的爱妾继续享受好吗?”
陆先很乖,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断定他是个外不强、中也干的人,可他有一点儿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那种。我打开客厅里的灯,陆先也穿好衣服走出来,回身关闭了卧室门,觑着眼看着我,咧开两片厚嘴唇笑着坐在了沙发上。
“认识我?”我问。
“好像在哪儿见过。”
“你家的花圈店。”
“啊……你是警察吧?”
“我不想再重复……哎,你朋友的葬礼办了吗?”
“办了,挺热闹的,就是死得惨了点儿。”
“你知道他有什么仇人吗?”
“仇人?没有,我们在一起只是瞎混,不是聚集在一起胡作非为。”
“可他为什么被害?还被人割去了脑袋?”
“这……这该是你们警察的事情。”
“你知道陆家祖坟吗?”
“祖坟?哈哈哈……都是老辈子的事情,我……哎,喝点儿什么吧?”
陆先不等我说话,起身从酒柜里拿来一瓶威士忌和两个高脚杯。我反客为主地打开了酒瓶盖,在高脚杯里倒了酒,说:“帝王十二年特级苏格兰……价格不菲,你很会享受。”
“不贵,才二百多……没有你这位不速之客,这个时间我也喜欢喝一点儿。”
“边喝边聊?”
“OK。”
“你父亲没给你讲过家史?”
“没有……他总是把自己装成一副有学问的样子,从来不说。不喝酒时他的脸是冷的,喝了酒连我的卵都哆嗦得要命。可他从来不打人、骂人,和那些遇到不听话的孩子就抡鞋底子的爹大不一样,我怕他又不怕他……说起家史,他不说,却写,写了好多年,一大本一大本地摞在桌子上。上学的时候,我偷偷看过,也是似懂非懂,不过是絮叨早先的陆家怎么富贵、怎么牛逼,祖上妻妾成群什么的。也是真的,他就是爷爷的小老婆生的。”
“你去过陆家祖坟吗?”
“去过……可那是老早的事情,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父亲身后,清明呀、‘十月一烧寒衣纸’的时候。可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就把坟地挪到了北郊,南郊的老祖坟里埋着的都是八百辈子的先人,这会儿的人能记住自己的爷爷叫什么就不错了。长大后,我才觉得父亲还真有点儿神经兮兮的,为什么年年要去祭奠那些死了多少年的祖宗?”
“年年去?”
“对。”
“可以理解,高屯是城中村,却也是村,乡村习俗毕竟是很顽固的。”
“你还挺有学问的啊!”
“不觉得你父亲知道或猜测陆家祖坟里藏着什么宝物吗?”
“宝物?拉倒吧,我父亲不说,村里人也知道,‘文革’的时候连我们家的院子都刨了三尺多深呢,能有什么宝物?”
“上溯百八十年,你太爷或老太爷们先是经历军阀混战,再是日本侵占中国,接着共产党又跟国民党打……战乱不可能让他们平平安安地过富贵日子吧?那时候,但凡富贵人家不可能不为自己或后人留一条退路。”
“你说陆家祖坟里有密室?”
“想象。”
“啊……我好像在我父亲的那些大本子里看到过,说祖坟像皇陵一样有地下室,可他写的是小说,里边的人家也不姓陆。”
“还有小说手稿吗?”
“手稿?早没了。他好像从来没想留下或根本不想让人看到那些文字……哎,你问这些干什么?我们陆家跟杀人案有关?”
“你家里也没有吃不完的富贵,就那百八十万的拆迁费能用几天?何况,那点儿钱还被你爸死死地攥在手里,你迟早会弹尽粮绝。我想帮你发财,我研究过考古。”
“呵呵,你还是去破案吧,今天我俩谁也不欠谁的好吧?”
“OK。”
我全身而退,顺利得有点儿不可思议。走在秋风还很嚣张的大街上,我有些迫不及待地发短信告诉小尾巴。小尾巴回复说:“此举甚好,可谓一箭三雕……”
五
树木在秋风里渐呈颓败之势,枯黄的枝叶却茂密成屏障予以我最好的遮掩,坚硬也粗实的树干恰好为我编织成了一把躺椅,承受着丝丝寒意的袭击,有回到过去的惬意,也有失去的淡淡哀伤……我的欲望也在夜色里生长,盼望着预定的情节变成现实,与小尾巴的合作也一步步接近尾声,可我不能删除常搅扰我思维的杨大茄子。盘踞在紧邻着陆家祖坟的粗榆树上,熬到第三天晚上时,我挑衅似的拨通了杨大茄子的手机。
“小王八蛋,别再给我添乱,乖乖的……啊……把你老婆哄欢喜了,你爱怎么越狱就怎么越好吧?”
“为什么呀?”
“你预谋杀死你老婆……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媳妇,嘎巴一声脆响走了,不可惜呀你?”
“不可惜!”
“呸!人家可是正正经经财经大学毕业生,要不是我老婆介绍她认识了你,人家要去京沪地区发展的,至少能……哎,甭提了,我现在想起你老婆唱歌儿似的喊我大姐夫,心里就颤悠……也邪门,那些小姑娘们哪个看你都像联邦调查局的警探,可人家不谋杀老婆呀!”
“正是彼此爱得太深,我才出此下策……不过,她正在自杀。”
“放屁!小王八蛋!”
“真的,人人都在为自己编织上吊的绳子!”
“少扯淡!我现在在陕西,那起连环杀人案有了重大突破,我凯旋时也是你的末日!小王八蛋——”
杨大茄子挂了机。我仰起头,张开嘴,叼住一片榆叶呵呵地笑了起来。他喜欢自投罗网的对手……杨大茄子这招儿灵吗?
午夜一过,气温骤然下降,可我必须坐在树杈上,透过茂密的榆叶窥视不远处四环路上的动静。一辆辆过往的车辆可谓风驰电掣,眨眼不见踪迹……三天是我为陆先现身设定的最长期限,小尾巴设定三天半有戏谑的意思,可陆先必定涉足陆家祖坟是我们的共识。
夜色多少影响了“卡塞格林”的最佳窥视值。不过,两道车灯光颤颤悠悠地进入我的视野后,陆先便开始演绎我为他预定的情节。“自由舰”的车灯光消失了,陆先拉开车门走下来,肩上背着一个旅行包,手里拿着洛阳铲,一副考古学家的架势,却难摆脱做贼心虚的胆怯,不住地左顾右盼。我的目光也在搜寻着另一个人的影子。按照我和小尾巴设定的情节,陆明智或被陆明智雇佣的杀手会出现在陆家祖坟周围,或干脆跟踪在陆先的身后。他是否将陆先干掉,玩一次雇凶杀子的游戏,还不敢断言,至少,必须达到陆先不敢再涉足陆家祖坟的目的……这都是按照小尾巴的逆向思维推断的,也就是说,陆家祖坟里很可能埋着三个人的头骨。或陆明智破解了祖坟的悬疑,有金银财宝藏匿在祖坟下的密室里也未可知。
可能出于对陆明智和夜色的双重畏惧,陆先围着祖坟绕了一圈才来到祖坟的中心位置。依我早些时候勘查得出的结论,那个位置该是陆家最老的先人安息的地方,可惜和其他的坟墓一样被杂草和瓦砾遮掩了。
陆先蹲下来,从旅行包里拽出一个小瓶子,拧开盖喝了几大口,才拿起被他扔在地上的洛阳铲,胡乱地在地上戳来戳去。搅扰的是树、杂草和即将盛开在杂草里的野菊,再就是槐树后边掩藏着的猎人。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的不是藏在杂草里的野兔,是觑着眼寻找宝藏的陆先。
一声凄厉的喊叫传来的时候,陆先正趴在地上,可能想通过洛阳铲戳出的洞能听到一点点什么。我把“卡塞格林”的焦距调到最佳状态,心里也忽悠了一下。蹦蹿在陆家祖坟里的是一个穿着一身白衣的人,披头散发的,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脸在夜色里触目惊心,张开嘴暴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利牙……陆先爬起来愣怔了片刻,见白衣人张开双臂尖叫着向他扑来,便丢下旅行包和洛阳铲撒腿就跑,钻进“自由舰”朝四环倏然遁去。
白衣人或陆先认为的“鬼”并没把陆先当成最终的袭击目标,或压根就没有袭击目标,陆先逃走后继续围着祖坟跑着跳着大喊大叫。我悄悄从树上下来,掩藏在树后,瞅准了时机跑过去把白衣人摁倒在杂草里。白衣人先是喊叫着挣扎,被制伏后便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竟哼唱起了《爱情买卖》……一个病得很重的女疯子!
早晨的阳光鲜嫩十足,行走在街上的人们犹如裹着一层蛋清,却经不住秋风的搅扰,清澈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层层黄。紧闭着的窗帘上盛开着一朵朵牡丹,我坐在子惠的老板椅上迷瞪了一小觉,睁开眼欣赏虚幻的老婆穿着Black Queen大衣与秋色争艳……子惠打开办公室门走了进来。
子惠还是那么清瘦,还是那么骨感,与娇小而丰满的老婆相比,她又是永远那么鹤立鸡群。那时候,我还在南方某座城市服役,子惠则在大学读大一。新生入学后军训,我作为教官认识了子惠。子惠与我出生在同一座城市,自然没有距离,但我请她吃西餐、游泳或去酒吧必须把自己当成贼才行。那时候,我早认识了老婆,她是杨大茄子的叔伯小姨子,再说,我长子惠十岁,爱情也在牛排、葡萄酒和鼓浪屿的浪花中慢慢消解了。复员后,我在商务大厦里遭遇子惠。她早就是行走于商场的成熟白领,效力于一家房地产公司,坐在部门经理的位子上游刃有余,是一个处处赞美爱情却没有爱情的单身女贵。
子惠见到我,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没有现出丝毫的惊讶,像接待一位客户,又像早先彼此遭遇在大厦里,很随意地“嗨”一声,可我必须把老板椅让出来才行。子惠很随意地把包包放在班台上,转身去饮水机前为我接了一杯水后才坐了下来,涂抹了一层淡色唇膏的薄嘴唇微微咧开,无声的笑冲击着包裹着我们的阳光。
“决定去自首了,教官?”子惠问得很轻松。
“自首……啊……对,可我必须带着此去不复返的悲怆来见见妹妹,最好能重品一下过去的滋味,就像在鼓浪屿……是吧,小尾巴?”
“小尾巴?”
“对,就是Q上的小尾巴。”
“呵呵,你还是这么幽默,教官。”
“还有那块‘黛堡嘉莱’,我怕它变质,特地存在了冰箱里,把钥匙取出来后宛如一幅雕刻作品。”
“黛堡嘉莱巧克力?钥匙?说什么呢,你?”
“哎!我老婆那张与秋色争艳的照片效果真不错,我特意从QQ上取了下来,存在了笔记本里,只是我怀疑照片偷拍的时间是去年,或更早一点儿。”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面对现实吧?”
“当然……不过,我有些事情还没做完,比如,我昨天晚上去了陆家祖坟,正如我们预料的一样,可结局不怎么乐观,陆明智没有出场。”
“我们?”
“对,我们,就是我和小尾巴。”
“啊……呵呵……我请你去建国路上的福庆楼吃传统大餐,酒是五粮液或茅台,菜呢,是宫廷风味的,那家酒楼的大厨是御厨的后裔……怎么样?”
“随你……不过,我觉得还不是时候。”
“呵呵呵……很是时候了好吧?让媒体关注妹妹一回,弱女子智斗身怀绝技的逃犯……啊……你的确身怀绝技,否则,你进来后怎么门窗都安然无恙?”
“别,还是让我成全杨大茄子,他也往六十上走了,至少我能在他退居二线前为他增添一点儿最后的光辉……至于身怀绝计不敢说,至少你的办公室留下了让我潜入的缝隙,比如,你昨晚没有关严的窗户。”
“呵呵——”
“你觉得陆明智为什么不出场?”
“陆明智是谁?啊……我想起来了,他曾是我们建西郊小区时的拆迁户,开花圈店的吧?”
“对呀,现在我断定,陆家祖坟下一定有密室,陆先独身探宝,陆明智知情不动是他大智若愚,或密室的出入口只是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密室?”
“别打岔,小尾巴……据陆先提供的信息,陆明智曾用小说的形式记录陆家,又毁掉了所有的手稿。可以断定,在他记录的过程中也开始了对陆家祖坟的研究,当他发现祖坟里的秘密后,意识到必须消除证据。他独自走进密室后发现里边空空如也,于是成了存放三个头骨的最佳位置。”
“头骨?”
“对,就是那起连环杀人案呀,遇害者不是都被凶手取走了头颅吗?”
“啊……这么传奇呀?”
“好了,我们还是在QQ上推理吧……不过,我告诉你,小尾巴,冬天来临之前,我必须完成越狱!”
子惠只笑不答,我一时也疑惑——Q或小尾巴究竟是不是子惠呢?
六
挂在天上的大太阳被秋风骚扰得晃晃悠悠的,云层也被折腾得不得不聚集在一起共同对抗越来越嚣张的秋风。我坐在沙发上盯着开着的笔记本,小尾巴的QQ头像似乎也在感受着秋风的厉害,摇摇摆摆如一株搏击在风中的含羞草……小尾巴在线无可置疑,可她为什么好久也不言语呢?我有些心急地用鼠标点击“怡簇瑰族”的QQ头像,迫不及待地敲打出一行仿宋字——
小尾巴,为什么不说话?
过了几分钟,对话框里还是我发送的那行仿宋字,可我相信小尾巴一定听到了QQ提示音。我拿起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听到的只是一阵阵忙音。当我气急败坏地打算关闭手机和笔记本的时候,滴滴的QQ提示音响了,紧接着一行仿宋字传了过来——
刚处理完一件事情……可我觉得我们的侦破工作就要接近尾声了。
越接近尾声的事情越能激发热情……说陆明智吗?
不,密室。
你确定陆家祖坟下真的有密室吗?我想,陆明智真的是雇凶杀人,只取对方的头颅,其心理可作很多的解释。关键是,他可以随便把那几颗头颅埋在任何一个自认为秘密的地方。
你的推理在任意的条件下成立,不过,任意条件大也泛,才使你的推理陷入了更大也更泛的误区,教官,呵呵——
那就继续说密室。
好的。我们还要重提上次结尾时说的那句话,此举甚好,可谓一箭三雕……我的预言变成现实了吗?
陆先的确出现在了陆家祖坟,却受到一个精神病患者的骚扰,惶惶逃离。按照我们预定的情节,你用暗语通过电话告知陆明智,有人去陆家祖坟探宝,他为什么按兵不动?
首先确定,陆先的出现绝非捕风捉影,你的介入不过是一次很必要的提示。也就是说,陆家祖坟有密室只是一个非常诱人的传说,可但凡传说都不是凭空捏造的……何况,陆先的行为说明,关于陆家祖坟有密室的传言并非一日了。
案件的侦破与推理永远离不开假设。我们不妨假设陆家祖坟的确有密室,有密室必定要留下一点儿文字或别的什么,告诉后人,比如藏头诗,要是这样,知道内情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陆明智。
那陆明智为什么不现身?或者说,顺着陆家祖坟有密室的假设说下去,当有人涉足陆家祖坟后,必定牵扯到我们很早的假设。也就是说,陆明智雇凶杀人后,他把那三颗头骨放进了密室。他人介入后,他一定会有反应,甚至不惜再雇凶杀人。
包括陆先?
我想他会那样做的,陆先吸毒、养妾、不务正业,杀掉他也未必不合乎情理。何况我很早就有一个大胆的推断,陆明智所有的作案动机都源于陆先。
报复?
除了报复好像不能作出别的解释了……好了,这个问题咱先放放,或者说,这不是我们关心的问题,案子真相大白之后,那是警方、法官,甚至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人做的事情。不妨继续我的假设,陆家祖坟里确有密室,先不要去理会密室里究竟藏着什么,要想解开谜团,你必须再次把目光锁定陆明智。
最好有一张密室图。
有。
在哪儿?
陆明智的脚下。
聪明……谢谢你子惠!
子惠?呵呵!
对方下线。
陆先真的死了。小尾巴通过QQ向我传递这个消息时肯定也是震惊的,要不那一行行仿宋字里不会出现那么多错别字。
陆先死在了裕华路中段鑫华大酒店门前的“自由舰”里,制动装置没有受到丝毫损伤,可他的头颅却不翼而飞。警方和公众不由得把他的死与那起连环杀人案联系在一起,毕竟凶手作案的方法有着惊人的相似!
我没回复小尾巴,拦住一辆出租车,回到老房子,准备休息充足后再去陆家祖坟。
的哥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穿着皮夹克,留着板寸,戴着一副宽边眼镜。
“师傅,去哪儿?”的哥问。
“回家。”我坐在后边,突然觉得很累,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很疲软。
“远吗?”
的哥问完后我才警觉起来,可他驾车早从西华街上拐了下来,顺着裕华路往东开去。我突然改变了主意,说:“到了鑫华大酒店前停车。”
酒店门前停着大大小小的车辆,现在是午夜时分,安静永远也不会在酒店里逗留。陆先死后,我与小尾巴通过QQ聊过不少次,我们一直认为凶手不是陆明智,原因是陆家祖坟才是作案的最佳地点,要是陆先不遇害,他一定还会去陆家祖坟,那陆明智就拥有了最佳的作案地点和时间……杀害陆先的凶手运用连环杀人案的作案手法,不过是迷惑警方的视线罢了。
一阵鸭子喊叫般的笑声突然从我背后传来,不用回头就知道杨大茄子站在了我身后,至少有四五双眼睛瞄着了我致命的部位。
“跟我走吧,小王八蛋?!”杨大茄子得意地说。
我慢慢转过身去,杨大茄子那张茄子一样的大脸上挂满了笑容,跟在杨大茄子身边的警察习惯性地掏出了手铐,却被杨大茄子拦住了,说:“这是我们家的事情,你们走吧。小王八蛋,明天早上我去看守所看你,兴府街上的卤煮鸡翅味道太好了……马家的,传统风味。”
“哎——连长,我记得马家只卖卤煮烧鸡,不卖鸡零狗碎儿。”
“咱不管他们卖什么……走吧,上我的警车,新换的,跟悍马差不多。”
杨大茄子的车停在鑫华大酒店后边,周围还有两辆警车。我乖乖地上了车,杨大茄子趁我拉车门的时候,掏出手铐把我的双手禁锢了。杨大茄子拉开车门坐在了驾驶座上,又摇开车窗,把头探出来吩咐跟着他的警察,继续追踪下一个目标。警察们领命而去,杨大茄子发动车上了裕华路,又鸭子一样嘎嘎大笑说:“等和你老婆圆满了再告我去吧,就指控我滥用职权。”
“不会……那个的哥是你的线人吧,连长?”
“满大街上跑着的的哥都是,也是你钻进来的大网,就是抓你的时间比我预定的长了一些。”
“没关系,我要脱身的话也要费一点儿时间。”
“是吗?”
“当然……我本打算彻底离开这座城市,可那起连环杀人案把我拖住了。你先放了我,待我把真凶交给你后,立即到我老婆面前自首好不好?”
“不好。”杨大茄子动了动狗熊般的身板又说,“你必须弄清嫌犯这个概念。也就是说,你老婆随时都有可能受到致命的威胁,这是她指控你的理由;我也随时有必要对你实施讯问,理由是事态的发展处在不确定状态之中。”
“呵呵,连长,我不过是想用另类的方式结束我们的夫妻生活罢了。”
“呸!你是不是坏了哪根神经?”
“没有……我除了在商务大厦里当保安部的小头儿,还要去饭店当调酒师,帮卖保险的老婆联系保户,给人家当孙子、当重孙子也未必能帮老婆签下一张保单……”
“那你就预谋杀害老婆?”
“是呀,我想越狱!”
“越狱?别跟我扯淡,烦!”
“人家夫妻的事情用得着你这么操心吗?”
“我们警察的事情也用不着你操心好吧?”
杨大茄子平稳地驾驶着警车穿过西华街,到了尽头就出了城。城外有一条气势还算可以的流沙河,河上有一座桥,过了桥再往前行驶十几分钟就是看守所。看守所所长也曾是杨大茄子的兵,那小子一根筋地效忠杨大茄子还矢志不渝,只要杨大茄子发话,他能把我囚禁在看守所最牢固的监房里。我手上戴着手铐,不会缩骨术,却能轻易地拉开车门跳下去。可我突然有了说话的欲望,身子紧靠着车门往前探着,几乎把脸贴在了杨大茄子的后背上。
“连长,你们走了弯路。”
“什么弯路?”
“只要你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一定能把凶手交给你。”
“杀害陆先的凶手?”
“不,那起连环杀人案的元凶。”
“不用你管,老实坐着。”
“不只是凶手,还有死者的头骨……我越来越相信小尾巴的推理,那三颗头骨上一定盛开着艳丽的野菊花。”
“是吗?哈哈哈……写侦探小说呢你?”
“不是小说,是现实。”
“哈哈哈……”
杨大茄子驾车上了桥,一辆重型货车从前边风驰电掣般地开了过来,甚至连我都感觉到了货车制造的飓风予以我们的胁迫。杨大茄子猛打方向盘紧贴在桥边继续往前开。我扭头看到波涛汹涌的河水,也找到了脱身的最佳时机。
待杨大茄子将警车开到桥中央,我用被铐着的手拉开车门跳将下来,被惊动的杨大茄子打算用警车阻拦我,可我早翻滚着越过桥栏杆纵身跳进河中……
七
阳光伴随着深秋的风,再是飘荡在房子里的久久不散的那抹幽香……可我必须承受着手腕的酸疼与小尾巴在QQ上对话。小尾巴送给我一连串“神话”后,长时间地等待着我说话,如鲠在喉的苦痛突然袭击了我,以致酸疼的手腕无法配合落在键盘上的手指。小尾巴仿佛站在我身边一样,伴着“滴滴”的QQ提示音,对话框里闪出一行仿宋字——
思念老婆了吧?
啊……当然……不……还说我好吗?
呵呵……
杨大茄子趁我不备袭击了我合乎情理,只是我用一根细芦苇打开手铐费了一些时间和心思……说陆先吧?
在我们的侦破过程里,陆先的死是一段合乎情理的插曲,不过,他的死与陆明智无关。
何以见得?
按常理,陆先吸毒、养妾、不务正业,还惦记着传说中陆家祖坟的密室……请你不要在意我的重复,可陆明智与陆先的死的确无关。
明白……那接下来我做什么?
该收尾了,至于陆先的死只能由杨大茄子去侦破了,不过,我相信,陆先的案子不会太棘手,关键是陆明智脚下的密室图。
陆先的死真的那么简单?
不会复杂……陆先的头骨不会与那三颗头骨在一起。据凶杀现场留下的痕迹,警方很快会找到陆先的头颅,这是预谋杀害陆先的人故意设的障眼法,也有嫁祸给陆明智的意图,毕竟陆家父子之间的矛盾是有目共睹的……
错……杀害陆先的凶手难道知道陆明智是那起连环杀人案的真凶?
我说的只是可能,像我一开始就预测那三颗头颅藏在陆家祖坟下的密室里一样。再者,连环杀人案轰动一时,杀害陆先的凶手知不知道谁是连环杀人案的真凶都不打紧,迷惑警方是不可争辩的预谋……现在,你必须抛开陆先的死,去求证那三颗头颅的去处。时间不要太长了,我不可能长期地用RMB支撑着你的侦探生活。
好吧。
记住,一切结束后,我们会在同一条路上遭遇。
期待。
呵呵……
对方下线。
秋风飒飒,野菊盛开,陆家祖坟周围的绿树渐显凋零、颓败之势。走在瓦砾遍布的杂草地上,与我相伴的是一股股如雾岚样飘浮着的幽古之情,闪现在杂草里的磷火是颇具诱惑的召唤。密室……头骨和头骨上盛开的野菊花……我仰起头,看着在夜色里呈现出一片黑魆魆颜色的山脉,脑后突然像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划了一下,伴着麻酥酥略疼的感觉,耳边又响起了于秋风里渐近的嚓嚓声……与我第一次来陆家祖坟时听到的一样,我断定不同时间响在同一地点的嚓嚓声源自一双脚!
陆家祖坟也是高高低低的,遍布的被人挖土后留下的大坑成了最好的掩体。我蹦下土坑后蹲下身来,整理好肩上的登山包,侧耳听着坑外面的动静。嚓嚓的声音再响起来的时候,我几乎趴在了土坑里,伴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夜风,嚓嚓的声音很急,像是寻找什么,又像是逃避什么。待嚓嚓声远去了,我才慢慢站起身。陆明智……他的体貌特征在夜色里也非常突出,尤其是他那看似瘦弱的身板却暴露出隐藏得很深的刚性……我悄悄爬出土坑,陆明智似乎知道身后有人跟踪或一开始他就跟踪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山坡上走去。山坡上照样是杂草丛生,只是盛开着的野菊稀稀疏疏地散落在杂草里显得不那么热闹,可一棵棵长在杂草里的柳树为我的跟踪提供了很好的遮掩。陆明智的行走处于旁若无人的状态,我断定,他将带我去一个我一直搜寻的地方——密室!
山坡上散乱着大大小小的乱石,被丰厚的植被掩藏了,却是人行走时的障碍。好在陆明智爬上山坡后,很快扎进一个同样被绿色植被遮掩着的山洞。等我追上去,山洞里根本就没有陆明智……长翅膀了?
我蹲在潮湿又阴冷的山洞里一时有些茫然,站起身用手里的瑞士军刀戳在了洞壁上,凭感觉判断山洞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山洞不大,地上却不平坦。
一阵嚓嚓的脚步声似乎是从地下发出来的,又好像是从洞壁那边传来。我摸索着顺着洞壁往里走,走了大概一百米的样子,又一个洞口出现了。洞口只是能钻进一个人的样子,必须蜷着身子才能进去。洞口两边堆着乱石,不难猜测,陆明智进来后以最快的速度扒拉开掩藏洞口的乱石,再请君入瓮……请君入瓮?没错,我蜷着身子钻进洞里,一条幽暗的路径引领着我追踪嚓嚓的脚步声前行,又行走大概几百米的样子,一道石门伴着呼啸着的冷风刷地落了下来……暗器?!我把身子紧紧地贴在洞壁上,看着那道把我与世隔绝的石门,摸着在额头上流淌的汗珠儿,嚓嚓声还在继续……我必须紧随其后。
再往前走,空间变得越来越小,以致我不得不弯着腰前行。嚓嚓声是诱惑也是陆明智存在的标志,狭窄的空间越发令我郁闷,可我无路可退了。再往前走一段,空间又倏然大了起来,嚓嚓声却暂时中止了。我正在奇怪,闪着寒光的利器犹如万弩齐发,一道铁栅栏又挡住了我往回走的路……我趔趄了一下,蹲下身,手里的军刀也戳在了地上。当我扬起手中的匕首,挑起来的是一块髋骨……
“哈哈哈!小子,你身手不凡呀!那块髋骨是老早老早留下的。想当年,他也像你一样,走进这条通往陆家祖坟的密室暗道,可他没有经受住石门和那些利器的考验,死在了这里。不是一个,你要有兴趣前后左右走走,被你踩在脚下的都是白骨……很悲惨吧?”
“陆明智!他们是贪财,我却是为了寻找那三颗头骨。”
“那好,你跟我来吧。”
陆明智站在一道石门前,他手里好像一直拿着一根弯曲的铁丝,轻轻撬动石门的机关,石门自动打开了。陆明智走进去不久,摇晃的烛光照亮了同样潮湿又阴冷的密室。
密室不是很大,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平稳地放在密室的中央,上边摆着三颗头骨……密室里弥散着浓重的潮霉味,那根摇曳着烛光的蜡烛就在三颗头骨后面。陆明智站在石头前,死死地盯着我不说话。我向前走了几步,陆明智伸出一只手示意我止步,“你第一次出现在陆家祖坟,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如果我不把你带进来,你永远也走不进这间密室。”
“那你为什么带我进来?”
“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先告诉你密室的来历。所谓的密室,实际上是我的先人玩的一个游戏,贪图陆家钱财的人无疑会把目光锁定陆家祖坟。祖坟里有密室,是我根据祖上留下的文字破译的,从遗留在密室通道里的凶器和衣物判断,至少1949年后没人发现这个秘密。那,最终葬身在诡秘的暗道里……可密室里什么都没有。答案很简单,陆家先人除了惩治那些贪财的外姓人,最主要的是教育本家人,用密室和死亡验证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也想让我葬身在此地?”
“当然……可要看你的道行了,你果然优秀。今天,我们赌了一把,不过,我愿赌服输。”
“连环杀人案……也就是摆在石桌上的三颗头骨……为什么?”
“左边的那颗是女人,她男人是包工头儿;中间的那颗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他父亲是房地产开发商,没有参与拆除我的祖居,却让好多人失去了应该永久保存的东西……还说这个死去的少年,他是勾引陆先堕落的元凶;右边那颗也是女人,她丈夫是政府官员,直接参与了城中村改建……他们让我失去的不只是祖居,还有我的儿子,更重要的是我苦苦依赖着的精神世界……失去的滋味需要长久地品尝,就这么简单!”
“那陆先是不是你杀死的?他的头骨呢?”
“想过,可我没那么做,毕竟他是我的儿子。至于他的死,我除了压抑在心底的悲伤并不想去理会,死对他来说是迟早的事情。何况,自从我雇凶掠取了这三颗人头后,我们父子早就走进了陆家祖坟!”
“还早一点儿,跟我一起出去吧?”
趁陆明智还沉浸在他自己所谓的精神世界里,我极速靠近那块石头,摸到的却是仿制的头颅,估计是画室或医学院的教具……陆明智似乎早有准备,没等我回转身便扬起了手中的铁丝,好在我没有等他靠近密室的石门就把他摁倒在地。陆明智企图从我的手里挣脱,我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胛上,轻轻一动,他那条胳膊就成了废物。我必须为他留下一条能活动的胳膊,至少要让他用手中的铁丝帮我通过那条险象环生的暗道,离开这座阴森的密室。
八
晨光微露,野菊花散发着淡淡的馨香飘荡在挂着露珠的杂草地上,渐显枯黄的草叶似乎承受不了野菊馨香的熏染,颤颤悠悠地摇动着拒绝馨香的侵入。我和陆明智坐在地上,也浸泡在野菊花的馨香之中,可我必须把他的另一条胳膊卸了才行。陆明智用屁股压住盛开的野菊花,脸上的褶皱里填满了汗珠,表情却令人惊讶地淡定,仿佛一切都在按照他预设的程序进行着。见证奇迹的时刻也应该来临了,“告诉我吧,那三颗头颅究竟藏在了哪里?”
我的问话同样没有激起陆明智的热情,他仿佛刚做完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却很平淡地将结果告诉了他身边的人:“就在我们屁股底下,随便挖一个坑将三颗头颅埋在了地下,像埋几个腐烂的鸭头!”
我们身边是盛开的野菊花,野菊下……不,是三颗被陆明智埋在地下的头骨上盛开着的野菊花……合情合理吗?我的问题照样没有激动陆明智,他的回答很干脆:“狡兔三窟是很容易做到的,至于密室,是好多人知道的传说,只不过没人在意罢了。我必须把三颗头骨埋在与密室或坟墓无关的地方,又必须在陆家祖坟附近,也就是与陆家先人在一起。他们不是罪人,却有必要用象征生命的头颅代替他们的亲人向陆家先人谢罪!”
我必须向陆明智提出质疑,比如,被他放在密室里的那三颗教具头骨。陆明智狡诈地笑着说:“要是你逃不出密室,我就是胜利者;至于那三颗头骨的下落,我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就像传说中的陆家祖坟里的密室!”
手机响了。
我打开手机看到小尾巴发给我的短信,却只有一个大大的问号。我回复小尾巴也只是一个句号,随后拨通了杨大茄子的手机。
“小王八蛋——想通了?”
“没有,可那起连环杀人案可以结案了。”
“哈哈哈……我刚接到兄弟们从外省打来的电话,连环杀人案的真凶刚刚落网,是该结案了。这好像与你无关吧?小王八蛋!”
“可你们绕的圈子太大了,真正的元凶就在我身边,铁证在我们脚下,三颗头骨上盛开着艳丽的野菊花!”
“别烦我,小王八蛋!我的另一路兄弟正在追捕陆先案的嫌犯,他们是情场争风吃醋才动了杀机……你最好乖乖地来自首。”
“不,还不到时候。证据和人都在陆家祖坟,我必须在你们赶到之前离开,要是错过了时机就与我无涉了……不过,我相信他也跑不了,人家也没想跑……听着——”我捏了一下陆明智被卸了的胳膊。
“啊——”陆明智咧着嘴尖叫了一声。
“尊重嫌犯的人权——那你一起把元凶带过来。你老婆会原谅你的,毕竟你协助警方侦破了一起惊天大案!”
“不……那样我会永远生活在一座没有围墙的监狱里。”
“放屁!”
我挂了手机,看了一眼依旧淡定的陆明智,背起登山包站起来,准备离开了。
陆明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又把目光投在了陆明智的脸上。
“我完成了越狱……”陆明智很得意地笑着说,“可你没有……永远也不可能!”
“为什么?”
“明知故问。”
“呵呵。”
“你想成佛却又难断尘缘。”
“你……”
四环路上隐隐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我冲陆明智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趟着挂满露珠的野菊花离开了陆家祖坟。
拱出云层的太阳放射出鲜嫩的阳光,却难以抹去秋予以天地间的黄。我穿过一片柳树林上了四环路,一辆深红色的“雪佛兰”停在了我身边,子惠,不,小尾巴摇开车窗探出头来。
“上车吧?警车的速度以秒为计量单位,我承认自己的行为是包庇,可我还不想让警方介入我们的生活。”
“我们?去哪儿?”
“对,我们……去你想去的地方。”
警笛声越来越近了,我拉开车门坐在了子惠身边。子惠很从容地踩下油门,往前走不远就离开了四环。
子惠腾出一只手从包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我,说:“你老婆让我务必转交给你……离婚协议书,考虑好了就签字吧?”
“她还好?”
“她一直住在杨大茄子家里,有时候也打我的手机,可她好像并不想见我,这份离婚协议书还是她托人交给我的。”
“她为什么不直接交给你?”
“也许她知道我们之间会发生一些事情。”
“为什么?”
“女人的第六感觉吧?再说,整座商务大厦里的人都知道,你曾是我的教官。”
“那我们就爱情了?”
“可以爱情,却不能生活。”
“呵呵,你为什么资助我侦破一起与我们毫无瓜葛的连环杀人案?”
“我暂时将教官忘记后,曾与一个警察生活了一段时间,我们最终还是分开了。可能是他的生活影响了我,或是我寂寞的时候怀念曾与我生活在一起的警察。啊……他只是一个警察……这还不是我硬拽着你参与这起连环杀人案的主要原因。我作为房地产公司工程部的主管,必须协调与工程有关的一切事务,当然免不了与拆迁户打交道……那一切不是都顺理成章了吗?”
“密室……我现在感兴趣的还是密室……似乎你与陆明智是同谋,否则,你就是神探!”
“同谋?神探?呵呵呵……城市开发除了与城边的农民打交道,还要与开发商在土地的差价上做一些文章,最棘手的是城中村……比如陆明智,我必须对陆家的家史了如指掌才能掌握主动。至于密室……我也不是什么神探,那起连环杀人案发生前,陆明智就神神秘秘地出现在陆家祖坟;连环杀人案发生后,他依旧神神秘秘地在陆家祖坟逗留……哎,你没有见过陆先的老婆,她现在在我们公司里做清洁工,还是我帮她找的工作……你知道,就是陆先活着的时候,她的日子也不是很好,所有的家私都掌控在陆明智手中。这样,我和她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难免说一些私话,好多关于陆家的猜测都在她嘴里得到了证实,尤其是那起连环杀人案发生后陆明智许多诡异的行为……不奇怪了吧?哎,教官,我和你一样,生活在一座没有围墙的监狱里,除了伸张正义,寻找一点儿轻松或是解脱不是也很好吗?”
“你的猜测是错误的……子惠……那三颗头骨没被陆明智藏在密室里。”
“是吗?”
“可他的确是请君入瓮……我们走出密室后,他坦诚地告诉我,当他通过祖宗留下的文字破解了密室和密室里的秘密后,不过是复活了一个演绎了好多年的玩笑或游戏……至于存放那三颗教具头颅,是他发现我跟踪后才做的事情。重要的是密室里的机关,要是我躲避不开那些暗器,他还是胜利者!”
子惠默默地驾驶着“雪佛兰”上了高速公路,往前走,离我要去的地方真的不远了,可我眼前闪动着的是三颗……不,应该是四颗头骨,还有盛开在头骨上的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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