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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料可挖

2013-12-29冶进海

啄木鸟 2013年4期

我现在在去C大的路上。此时是凌晨两点,我得从一个现场赶往另一个现场。窗外黑暗与灯火交织闪过,像快进的胶片,有超现实之感。我努力捋着思绪,可脑浆像开了锅的稀粥,在沸腾,在灼烧,想裂开后尽情释放,而每根神经宛如牵紧的琴弦,随时可能绷断。

C大有一名男博士,把同门师兄给灭了,据说搬起一块石头,朝对方脑袋上砸了又砸,直至一团血肉模糊。惨烈可以想象,公安部门应该有现场照片,多角度的、特写的、专意曝光过的,如果想看,找法子还是可以看到。不过我目标不在此。跑了两年政法口,我见过太多触目惊心的犯罪现场,令人发指,但会铁板钉钉地摆在面前,像浓黑胶稠的地沟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有个女同事,去了某些犯罪现场或看过照片后,会几天几夜恶心、反胃、呕吐、睡不着、四肢无力、浑身虚汗,半夜给我发短信——哲学命题:人真能干出这样的事?

有些犯罪手段和实施经过,正常人无法想象。

灭人肉体的行为很极端,法律要严惩,并加以声讨和反思。声讨和反思属于那些有正确信念的人们,惩罚是司法部门的事儿。作为一名深度报道记者,我尽可能将不为人知的一些细节,像淘金一样逐渐筛选出来,呈现给读者,也供反思者寻找原因。

其实,这个案子前两天已经见诸本地大报小刊,两三百字、内容大同小异,当事人用了化名,没点出C大,只说是某高校,原因更是语焉不详——公安部门正在调查中。

这样的报道比较普遍,明显的中国特色。

互联网崛起后,每天有海量信息供人浏览。博士灭师兄,一时的互联网热点话题,没讨论出个结果,就很快被其他新闻取代,这有点儿像后浪拍死前浪,残忍得不留痕迹。但昨晚凌晨时分,老穿那件土黄色长大衣的部门主任老范打手机让我跟进这条新闻:“有料!可挖!”

老范的根据是,有个叫“魑魅魍魉2012”的网友昨晚十点多发了条微博,声称死者是中和县县长敬长明。老范到中和县政府网站上一看,曾为县长的敬长明,已经从县主要领导介绍中悄然撤下,原因不详,但他过去的简介中,有个头衔值得关注——在读博士。

当时我在另一个县的宾馆里刚结束了采访准备打道回府。老范特意派我采访跟进这条新闻,除了人手紧张外,还有一个原因,我是C大毕业生。为此,我连夜打车到汽车站,坐上去省城的末班车。第二天上午,我悄然住进C大的博士楼。这是幢新修的大楼,方方正正,却直插云霄,令人仰视。楼高,房间多,博士住不满,就让外来参加会议或探亲访友者住,管理人员顺带搞点儿创收。案子发生在812房间,我住进1812,相隔十层。如果我是007,肯定深夜攀援而下,越窗而入,一览案发现场,从凝固的血斑、打斗的痕迹中寻找蛛丝马迹。

不过作为深度调查记者,披露的是某些人或某些组织掩盖的损害公众利益的事实,即老范所谓的“有料”。我首先得找到爆料人,业内称之为“深喉”的家伙。经验之见,爆料者大多为掌握或接近核心事实的人,他们向媒体爆料,目的可能是为了寻找救济渠道,揭开被捂的盖子,也可能是报复或打击对方。但考虑到自身安全、利害关系等,“深喉”往往抛出一个线索,诱饵般勾起媒体的兴趣,自身却藏匿起来。

我想网络里这个叫“魑魅魍魉2012”的爆料人,应该熟悉当事人双方,至少对敬长明比较了解。在他死后,还想着把这件事大白于天下,可见其中藏有不少秘密。当然,也有可能是接触这个案子的公安人员,发现有猫儿腻,或者一时心血来潮,发了条微博亦未可知。现在微博上的信息良莠不齐,猛料与谣言齐飞,意见与流言共存,像农田里除了大片的庄稼也有不少疯狂蔓延的杂草。凭直觉,我觉得“魑魅魍魉2012”爆了个猛料,但一天静悄悄过去了,他没有更新微博,我给他发了私信,也无回音。看样子,接下来,只得靠自己主动出击了。

C大博士楼细长高耸,矗立在C大接二连三建起的楼群中,老远可以望见。楼顶有一硕大的钢化圆球,白天色彩缤纷、光泽夺目,夜晚楼体隐没在黑暗中,楼顶的圆球泛出黄光,如一轮圆月架在空中,乍一看令人心动。因为这个圆球之故,C大博士楼也被称之为“日月楼”,博士们动不动就会说自己跟“日月同辉”。不少本科的学生,三三两两闲逛到这里,抬头仰望一阵,慨然叹息:“这就是博士楼呀!”

博士并非人人能读,博士楼也不是任何人想进就进。楼门口装有感应器,刷卡才能进入,博士生人手一卡,外来者敲门办理入住手续后才能拿到临时卡。好多人想进,忘记带卡或者没有卡,要么敲门请服务员从里面打开,要么等后来者刷卡。

开学后第八天的某个中午,覃国宁在食堂吃过午饭慢慢踱回博士楼门口时,发现有一辆丰田越野车横着停在门前,霸道而强悍,一名男子从后备厢中提出一个大箱子,匆匆走上台阶,伸手推不开玻璃门,东张西望寻找原因。

覃国宁走上前刷卡,玻璃门“吱”一声打开。对方推开其中一扇,示意他先走。覃国宁也没客气,擦身而过的时候望了对方一眼。这一眼,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对方西装革履,一看就是名牌,油光可鉴的胖脸上挂满讨好似的笑容,但眼神空空的,盯着他却好像没他这个人,焦点在遥远的另一个地方。这跟蓬头乱发、衣着随意、动不动作沉思状的男博士相比,明显两条道。对方客气地感谢时,真诚像热腾腾的水蒸气随时能感触得到。覃国宁心想,这家伙或许是某高校衙门的头头儿来这边开会什么的,到了别人地盘自然表现得要谦让些,但在本校,诸多的教授专家看他脸色,对年轻博士更是不屑一顾。

走进自己的405房间,覃国宁还在想那个人。那个人看他的眼神让他不舒服。这时他手机响了,来电号码陌生:“国宁你好,我是敬长明,你的同门,现在在812房间。你在哪儿呢?能过来一下吗?”

报到当天,覃国宁从花名册上了解到,导师今年招了俩博士,另一位叫敬长明。可报到到现在已经六天了,一直没见到那位仁兄,现在突然接到来电,覃国宁不免欣喜,同门嘛,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是你呀!”一见面,对方亲热地把手臂环在他肩上,“我这个电话该早点儿打。”

原来是刚才一起进门的中年男子。

“敬长明,不,明哥,怎么才报到呢?”瘦小的覃国宁被圈在对方怀里极不舒服,但想到是同门,尽可能表现得热情些。

“单位事多,抽不开身,惭愧惭愧。”

“明天上午刚好有导师的课,你来得正好。”

“对对对,你多大了,家是哪儿的?看着好年轻呢!”

“我二十八了,家是青县的,也不年轻了,古人说三十而立,我目前老大无成。”

“年轻的时候把书读好,像我们,老了再想读也读不进去了。我还是挺羡慕你们,一天无忧无虑,在这么一个如诗如画的校园里读书、睡觉、交女朋友。”

就这样寒暄起来,没到十分钟敬长明接了一个电话,嗯嗯唔唔几声说有事要出去,顺便从柜子里提出一个盒子递给覃国宁,说一点儿特产拿去尝尝。那盒子包装精美,一看档次颇高。覃国宁想推辞一番,对方往他怀里一塞:“拿着,别废话。”覃国宁只好把礼盒接过来,一笑表示感谢,然后送敬长明到楼下。丰田越野车还在等他,不过停到了博士楼边上。敬长明摆摆手,拉开车门就进去了,又摇下车窗来对覃国宁说:“别客气,日后同门之间兄弟一般,不必酸文假醋。”

这一别就是半个月。有一天上课,覃国宁一进教室门发现导师旁边坐了一个人,仔细一看,原来同门敬长明来上课了。深灰色的夹克,蒜头鼻上架了副金丝边的眼镜,头发靠后梳着纹丝不乱,笑呵呵地跟导师一起抽烟聊天。他打了个招呼:“明哥来了。”对方点点头,稍作调皮地一笑,但没有出声。接下来上课,六硕士、俩博士、一位访问学者,一齐听导师王明新讲课。导师并没有特意介绍敬长明,不过开讲时笑呵呵提了一句:“今天又多了一位。”导师讲课本地方言中带普通话,语速颇快,而敬长明很认真地在记录,表情呈思考状,不时抬头看一眼导师,不断点头以示回应。

那天讲的是庄子的经典名篇《逍遥游》。导师主要研究先秦两汉文学,对庄子情有独钟,今天刚好讲到《逍遥游》,便分析其中蕴含的庄子的人生哲学,个体有限论与精神超越,追问永恒长存的生命意义,提出人应看破功名利禄权势,以达到绝对自由。

导师讲完让学生们谈谈学习感想。按规矩,应是博士生先说。上节课覃国宁先发的言,这次因有敬长明在场,便推让之。敬长明点点头,当仁不让,说了很长一段,见导师微微颔首,气势便上来了,手势也出来了,语句铿锵有力,其中最后几句话让覃国宁记忆犹新:“要达到逍遥无待之境,就要做到物我两忘。套用现在的话就是大公无私,群众没私心,就一心一意为国家做贡献;干部没私心,就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人人都能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社会就安定祥和,从而实现个人的逍遥游。”

年轻的硕士生们面面相觑,有的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做报告呢。”

覃国宁随后也谈了一番听课感想。他硕士毕业后考公务员到某市国土资源局当宣传科干事,拍个照摄个影写点儿材料什么的。混了几年,可越混越找不到北,同事多排挤,领导给脸色,自觉耗尽一生精力当一名文山会海的官员太不值得,于是不顾父母哭天喊地的责骂,毅然决然辞去公职,到C大找了间宿舍,成天吃泡面复习博士考试,以求走上学术之路好栖身于高校,超脱于尘俗。机缘也巧,据说导师内定的考生英语没过关,覃国宁综合考评下来成绩第一,就一举成为C大一名博士生。他倒是很向往庄子的“以游无穷”而忘记自身存在的逍遥游。可超凡脱俗者能有几人?他心里老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下课后,敬长明邀请导师一起吃饭,也叫上了覃国宁,三个人未免单调,又把访问学者和几个硕士生叫上,凑成一桌,吃小肥羊火锅。饭局上,覃国宁才知道,敬长明是中和县常务副县长,副处级别,可实权颇大。搞个博士头衔,对日后高升颇有作用。

敬长明给每个人敬酒,每次都一饮而尽,还一一分发名片:“到中和来,给我打电话,一切我来安排。要是不打电话,下次见面我可指着鼻子开骂!”

C大博士楼1812房间,一张小床、一把椅子、一个带书桌的书柜,除此之外,看到的全是白净的墙壁,看多了令人心慌。我一直在思考,老范派我来调查这件事,主要想跟进什么?有“料”,难道是指覃国宁砸死一个县长?作为刑事案件这很明了,主体、客体、主观、客观四大要件明显,具体原因尽管可以酌情参考,但是故意杀人基本定型,覃国宁不是死刑就是无期。那么老范指的是案子的前因后果吗?当地媒体报道此事件简明扼要,对具体原因以“公安部门正在调查中”一笔带过。但跑过政法口的我能想得到,这些跑口记者肯定在貌似闲聊中打听到了一些内情,只是不方便写出来,或者有部门特意打过招呼,所以一律隐晦不表。不然,到目前还不知道杀人内情,这就小看了中国警察的能耐。

据说覃国宁砸死敬长明是自己报的警,这样的情况一般会坦白从宽。

我打电话给C城晚报跑法制版的记者周晓芸,她一听,像只鸟儿咯咯咯地笑了:“大记者敢情为了这件事啊,很简单,两个字——情杀。覃国宁看上的姑娘成了敬长明的‘小三’,气不过,就给灭了。”

“一个博士,按理说,学历到头了,连这点儿事情都想不明白,岂不是不合情理?”

“读书越多人越痴,你不知道中国近代的哲学家金岳霖呀?为了林徽因还不是终生未娶。像为一个女人走火入魔的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多的是。”

“‘小三’能跟林徽因比?再说了,覃国宁不是未娶,而是杀人。杀人是最极端的行为。”

“这我就不懂了,反正我听公安宣传口的人这么说,具体情况还真不了解。”

“你知道牵扯进去的女人是谁吗?”

“听说也是C大的,具体是谁我不清楚。”

我脑子在迅速运转。如果仅仅是一起情杀,该怎么做深这篇报道呢?是县长私生活的腐化,还是大学生做“小三”现象的调查,抑或男博士仇视某种不良的社会现象?

我决定到覃国宁杀人的812房间门口去看看。

812和1812一样,在博士楼的西北侧,最边上有一扇大窗户正对楼道,想必下午五六点的时候门口光线很好。我赶去时天已擦黑,楼道里悄无声息,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依次亮起来。果然不出所料,门上贴了封条、戳着红印,令人望而心惊。我去敲隔壁的房门,没人应声;再隔壁,也是无人。依次敲到第七个房间,有男生打开门,光着臂膀、趿着拖鞋、大胡子满面,像程咬金。他说知道有个博士在博士楼里被同门杀害了,但具体什么原因他不大清楚。他甚至不知道被害者跟他是同一层,只相隔五十米左右。

因为各院系博士的房间是打乱的,先报到者可以挑选自己看中的楼层房间,不一定非要本院系博士住到一起,所以我只能逐一摸排,先找到文学院的博士,再进一步找到了解事件核心的知情者。

果然,到了六搂,敲开了文学院博三一同学的房门,对方一听我问他知不知道覃国宁,便立即说不是杀人被抓起来了吗?我说是呀是呀,我想打听一下他为啥杀人。他警惕地看了看我,说正忙着写博士论文,又是道听途说的,所以不想多说什么。不过,他告诉我,覃国宁是住在405房间。我赶紧顺楼道跑下去。

覃国宁左边房间是文学院古文字学专业的一女生,身材高挑、开朗大方。右边是经常跟他去打篮球的对外汉语的一男生,平和稳重。因为是同一级的,又在一起上英语课,所以三人关系比较好,常一起聚餐吃个小火锅什么的。他们口中的覃国宁瘦小、单薄,可待人真诚、热情,讨论起问题来容易激动,但又有些木讷,说话时老会走神。对覃国宁的行为,两人均表示了极大的遗憾,觉得放弃自己一生来杀人太不值得。对敬长明,覃国宁也偶有提起,甚至起初是非常喜欢谈他的,觉得一个常务副县长忙成那样子,还有志于学,十分难得,后来就不怎么谈了,甚至避而不谈。

你一句我一句,俩博士对覃国宁的学习生活甚至情感状态,谈得相当详细。我有一个直观感受,覃国宁愤而杀人是积蓄已久;怒火不喷出来,或许会造成更大的毁灭。尽管深度调查一定要客观超然,甚至机器人状态,但我当时在想,写完深度报道后一定要写篇小说,把一些需要用想象来填补的情感链条给补充完整。

第一学期,导师王明新的课敬长明隔三差五来听。那段时间,他忙着建设工业园的事,平荒山、通电、通水、通气,四处招商引资,跟外来企业家谈判,加上文山会海,中午晚上还得接待一些客人,一切让他处于一种超负荷状态。来上课,他也是电话不断。手机在桌子上放着,一振动,大家都能感觉到。有些他直接掐断,但有些,他一看号码,即使在上课途中,他也跟老师眼神示意,然后跑出去接听。接着接着,会情不自禁地大声起来,有时候脏话连连,声调高亢。

“你让周之林接电话,他妈的,怎么搞球的?你脑袋长到驴脖子上了?”

“好,好,好,我马上去处理。”

“弄不好,弄不好你给我滚球蛋!”

“没问题,没问题,这件事我说了没问题,肯定没问题。”

这时候,大家虽在听导师上课,但心思明显不能集中,都被他的电话声给吸引了过去。

如果在学校能待一两个小时,敬长明会叫覃国宁到房间来,或者相约到校门口小馆子吃点儿东西、喝点儿小酒,侃上一番。敬长明常感慨,中国官员其实再忙,也要抽点儿时间来读书,因为管的事情多,每个方面都得了解一些,不然会被下面人给蒙了,同时又想成就一番功业,所以拼命学习。

“级别越高的官员学得越多,学思想政治,学政策法规,也学唐诗宋词、文艺鉴赏,还有韦伯、马尔克斯之类的也得看看。各种调研报告看不懂,得找专门的书来看。我知道的几个厅级领导案头除了文件,要读的书不比博士生少。昨天到一个厅级领导办公室,人看的是外国人写胡适的著作,你想想,多有心。”

敬长明会让覃国宁帮着借些书,有专业方面的,也有他特意提出要看的,一次十几本,提前借好,装在一个布袋子里。每次一来,敬长明先把书放进自己车的后备厢,说回去抽空阅读。下次回来时,再换上一批。还书的时候,覃国宁有时也会翻翻敬长明借过的书,有些地方还真做过批注,一看就是最近写上去的。覃国宁觉得,这个敬长明,虽然忙得跟陀螺一般转动,还依然保持大量阅读的习惯,值得钦佩。

他俩关系慢慢走近,相见甚欢,谈笑风生。有时,敬长明来省城,要待好几天,见这个见那个,合适的饭局就约覃国宁作陪,同时也邀一些关系好的硕士生,有男有女。覃国宁有时觉得这样的饭局可以开拓一些视野,有时觉得好无聊,纯粹陪吃陪喝。

要是在省城过夜,敬长明就回博士楼的房间睡觉,很少住外面宾馆,说是替县里省几个钱。有一天晚上,快十二点了,敬长明喝大了,给覃国宁打电话,让他到楼底下来接。覃国宁把敬长明背上博士楼跟他彻夜长谈。敬长明心情不错,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点拨他似的说一些官场掌故。说得兴起时什么都说,比如当官也不难,官道有两条,看你找不找。明道是凭实干和才华,暗道三个字,“不要脸”!再比如有些领导十万是小菜,百万算捎带,千万才是胆,上亿也敢揣。诸如此类。

覃国宁当过公务员,搞不定的就是官场关系。

“领导会当面指出你的不是,你得虚心听,千万别觉得委屈什么的,更不能辩解。第一他有这个权力,再者不见得不是对你好,而且越当面骂你越把你当自己的亲信。”敬长明说,“我他妈骂人,肯定冲跟我的人,你不想听我骂,好,一边儿待着去。”

覃国宁一想,这是什么逻辑,难怪自己几次辩解后领导脸色难看。

“要注意背后说坏话的人,中国人太爱背后戳人是非。当面只给你说好话,暗地里下刀子,这种人一定要防,可防不胜防。”

“我看到别人对我好,我就掏心窝。”

“官场,是名利场,又不是名利场。处理关系最好简单点儿,就是利益。上下级就是上下级,同事之间最好不要做朋友。这就像妻子就是妻子,情人就是情人,情人不会像妻子一样把身心交给你,妻子不会像情人一样成天玩浪漫。”

覃国宁听得入神,他牢记孔子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待人接物“君子坦荡荡”的训导,可总搞得焦头烂额。现在敬长明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话,他连连点头,心想如果自己再有那么一天进入公务员序列,也得秉承中庸之道,左右逢源。

最让覃国宁印象深刻的是敬长明谈女人。“说白了,贪是人的本性。本性有善有恶,看恶能否抑制住。贪财恋权搞女人,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搞多了反而是累赘。权越大,位子越高,说不定能成点儿气候,造福一方。这个女人嘛,就像这一排书,封面看着不同,其实内容、观点大同小异,但遇上脾气、性格对味的、有冲击力的,那就是欲罢不能,极致体验了。”

这些话,基本上是推心置腹了。覃国宁当然也不吝啬,自己想到的、观察到的、思考到的,和敬长明交流,以便让敬长明作出更高明的判断。不过,他所做的一切,在敬长明看来,绝对是幼稚,绝对不懂什么叫中国官场。

那一夜,覃国宁像是在暴风雨中被浸泡了一夜,冰冷刺骨,却十分燥热。

快到期末时,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某天敬长明带来一个女的。高个头儿、骨感身材,说是他表妹,想考博,考咱们王老师的博,有些知识要点搞不懂,希望覃国宁帮忙复习。那女人笑起来媚态万端,眼神往男人身上一瞟,几乎有勾魂摄魄之功效。覃国宁看了第一眼,不敢多看,暗自猜想她和敬长明的关系,但什么也没问。敬长明每次来都给他带“特产”,北京烤鸭、天津狗不理包子、西湖龙井、新疆哈密瓜、宁夏清真手抓肉等等,不要还不行。现在帮个小忙当然义不容辞,也不用猜三想四干扰别人私生活。于是覃国宁在自己宿舍帮这个后来成为他师妹的女人赵珊珊复习功课。不过时间没多长,如果再长一点儿,覃国宁绝对受不了赵珊珊看他时的眼神,虽然没有特意,但让他骨头酥软、心思恍惚。还好,赵珊珊只问十几个问题,而且题目已经写好了,有简答、有论述、有名词解释,针对性强。覃国宁一道一道地解说,该从哪些方面作答,答出哪些要点,再怎么总结观点以提升思考水准等等。可这个女的听得一愣一愣,除了像名词解释这样能明确划出一些答案的她看懂了外,其他的,再怎么点拨都搞不明白。后来,这个女的干脆摇着覃国宁胳膊,趴在他肩膀上软声细语央求说:“你得给我把答案写出来。”覃国宁脸热心跳,手下无力又不敢回头去看,写出来的字跟蚯蚓爬行似的。这女的后来看出苗头,说我出去给你买好吃的,你帮我写出来。覃国宁一道道写完答案,已经是夜半时分,这女的还没回来。第二天,敬长明跑来要走了答案。

另一件事,就是导师王明新带着覃国宁去了趟中和县。中和县最近几年除了大力发展工业外,也在不断调整经济结构,发展清洁产业,其中旅游业被寄予厚望。中和县西面有一座山,山势累叠、形体厚重、松柏苍翠,远观气象万端,静穆中透出神奇。其中有座庙,“文革”期间被拆得只剩下几座墙基,最近打算修复再请几个和尚坐镇。敬长明邀请了老师王明新和师弟覃国宁,目的是根据县志再辅以专业知识,把这座庙的建筑时间延伸到秦汉时期,然后请人刻石题字什么的。最好再搜集一些当地神话传说,使这座庙连同这座山成为本地乃至全国的一大旅游景点,以便壮大中和县的旅游产业。

其实,所谓建筑时间、民间传说、庙的前世今生等等内容,中和县宣传部、文化局、群艺馆的工作人员弄得差不多了,打出来的文档至少有三百页,导师王明新不过是对材料提提意见。不过,既然以专家身份出现,必须像个样子,不能随意搪塞。于是覃国宁跟着导师王明新在县宣传部工作人员陪同下,到深山里转了两天,然后住在县城最高档的宾馆好吃好喝地翻了两天材料,最后找相关工作人员开了一天研讨会。会上他才知道,导师王明新是“中和县地方文化资源与旅游开发”课题组组长,这次参会者有不少是本省学界大腕。研讨结束后拿了礼品,临走时,工作人员给覃国宁塞了一个红包,说敬县长特意交代过的辛苦费。覃国宁接过来,厚厚的、挺沉,回去打开一数,整整一万。

虽然也建言献策,但没起多大作用,拿这么多辛苦费,未免受之有愧。于是覃国宁再见到敬长明时,坚决要退钱。敬长明不依,说账都走完了,你给我,让我私吞呀?

无奈,覃国宁写了篇论文,谈中和县的历史文化资源和挖掘开发的意义,然后投到一家核心刊物上,版面费花了六千,算是给自己也给中和县的“辛苦费”一个交代。

这篇论文导师王明新看到后挺高兴,称赞这是课题组的一大成果,说论文的版面费让杂志社开个发票过来他给报销。但覃国宁没有找导师报销。

作为C大过去的一名学子,我有六七年没来过校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刚毕业的时候,隔三差五要到校园里细细逛上一圈,回味回味北门外的小吃什么的。后来有一次进去,发现推土机正在推那片樟树林,工人们正在大面积地移栽樟树。我一问,原来这块地方要修一座教学楼。我有些吃惊,大学里最快乐的时光,很大一部分是在这片浓荫蔽日的樟树林里度过的,邀几个谈得拢的同学,在树林里某个水泥石桌上打牌、烧烤、一起读书、高声辩论。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学子,有谈恋爱的,有社团聚会的,有吃一大堆零食的,也有听着音乐看书的,反正,各自有各自的欢乐与幸福。没想到,毕业没两年,那片樟树林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了。再后来,C大里面到处破土动工,修宿舍楼、教学楼、实验楼、博士楼等等,几天不见,就有一栋楼矗立眼前,空地越来越少,路也日渐狭窄,变化的速度可以用“日新月异”来概括。那个园林似的校园渐渐被一排排钢筋水泥的楼群所取代,学生多得跟逛集市似的。校园内的那条街道不亚于地级市的步行街,还有车辆络绎不绝。本来路窄,猛然冲出一辆车,你往往躲避不及。变化太多,我也没心思去逛了。

这次因为采访来到C大,感叹时光匆匆、物是人非之外,还有一个感受,就是这里的学生没我们过去那么开心,除了操场上还有一群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外,其他的,似乎被生活压得很疲惫似的,走路缺那么点儿精气神,没几个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的笑容。

根据指点,我找到了覃国宁和敬长明的师妹——赵珊珊。

第一次拒之门外,第二次怒眼相向,第三次,我先通过QQ跟她沟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以这次悲剧借鉴后人,并不想讨伐谁或指责谁,但她死活不同意。可到深夜两点钟时,她突然发了个短信给我:“想喝酒吗?到626来。”

“学校准备处理我们了。”她手持罐装啤酒,盘腿坐在床上,“也好,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难道跟覃国宁事件有关?”

“怎么没关?我怎么进来的,覃国宁很清楚!他知道我不是考进来的,而是操作来的。”

“操作成博士?”我不免吃了一惊,“肯定不容易。”

“当然,我读的是在职研究生,有学位没学历的那种,考博士难得多,除了要求多发几篇核心论文,还要求加试专业科目。专业课简单,导师出题,题目提前知道了八九成,花上几天时间背出来不成问题。英语考试麻烦一些,找了一个跟我身形长相相近的替考者办假身份证替考,信息是我的,相片是她的。”

“不怕发现?”

“怎么会发现呢?当时担心前后左右的考生指认,所以除穿戴打扮近似之外,还披头散发、戴个深色眼镜,开考后进去,答完后早早出来。还好,英语考试是第一门,当时替考者迟点儿进去、早点儿出来,没几个人注意。到后面,都是我自己作答,即使有人疑心,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因为接下来的考试都是我。”

“即使当时是通过非正常手段进来的,可已经快三年了,覃国宁也没有证据证明你就是操作进来的。”

“有。他保存了一套试题。我当年找他问答案,他写出参考答案后把那些试题及答案都保存在电脑里了。后来他看到当年考博试题就知道有人泄题了,他现在完全可以说出我在试卷里写了些什么,但那份试卷他无论如何是看不到的。答案唯有一个,他提前做过。”

“他已经向学校举报了?”

“没有。他写了一封信,措辞很激烈,是写给教育部的,涉及我们学校的问题。具体什么内容我不清楚,可我担心他也告发了我,因为学校已经开始处理了。”

她喝得不少,脸颊潮红,醉眼蒙眬。跟我说话的间隙,她喝了三罐啤酒,加上床前扔的五六罐,我觉得她已经达到极限了。没想到,她还一个劲地吆喝着我喝酒,同时跟我碰杯,说敬长明死后她就迷上了喝酒。

“你看——”她扶着我跳下床,打开C大的主页,点开其中一条信息,我一看,标题赫然是“C大将清退二百八十六名未能按期完成学业、长期旷课的研究生”,其中博士九十六名。名单里第一百四十三个就是赵珊珊,死者敬长明居然也在。

“事发前,覃国宁已经给教育部写信了,说C大博士招生不规范。”

“既然上面要处理,他没必要杀敬长明。”

“他痛恨敬长明。”

“为什么?”

“敬长明起初在覃国宁心中是一个谙熟中国官场生态同时又具有远大抱负、好学而睿智的师兄、长者。覃国宁对他几乎言听计从,甚至把每节课做的笔记都输入到电脑里发给敬长明看。可后来,他发现敬长明不是他所想的那种人,于是两人分道扬镳。但问题是,毕竟是同门师兄,有一些事情会交织到一起,敬长明的不端行为渐渐让覃国宁不齿了。”

“可以揭发、举报啊?”

“他应该想过,可真查起敬长明来要涉及导师王明新,会让王老师一辈子的声名不保。覃国宁可能考虑到了这点。”

“为什么?”

“哼,亏你还是记者!你想想,敬长明怎么考上博士的,我怎么考上博士的,都是通过王明新。再说了,中和县搞的好几个课题都是他带头的。你想想,课题费能少吗?”

我感觉眼前豁然开朗,但倏然之间又变得迷雾重重。现在,独家深度报道越做越难,因为一个线索刚一出现媒体便蜂拥而至,主要事实很快就会被报道出来,而且尽可能将事实吃干榨尽,再经过电视、报纸、网络的评论,受众基本上掌握了全部内容。要想把报道做得更深,独树一帜,除了用坚硬的事实和逻辑外,还有一个至理,就是超越这条新闻,将其引申到更宽广的社会现象,而且这个现象还未被大面积地披露出来。

“得还覃国宁一个清白,他是个好小伙。”赵珊珊用老练的语气说,侧过身子冲我笑了笑,百媚顿生,“你不相信吧,覃国宁曾打算追我,但我说了一句话,他只好放弃了。”

“嗯,怎么说的?”

“这个,你只有自己去想了。记住,你写的报道要保证有关我的内容一律删掉,这是君子协定。我跟你谈这些,只是让你明白事情原委。”

来之前,我答应过她不录音、不录像,只是想通过与她交流来梳理一些思路。所以,有关她的内容我不能写到报道里。因为深度报道无比看重证据,物证高于书证,书证高于人证。说实话,对于调查中的证据我们会妥为保管,甚至请专业人员作证据保全,而且要保存两年,因为民事诉讼的时效一般权利人的期限为两年。

读博士期间的第一个寒假结束,覃国宁赶往C大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女生。该女生手持C大学生证,跟他同时在县城小站候车,上车后又居然是对铺。

女生五官标致、睡相可人、呼吸轻微,散乱的发梢披散在脸上,被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一映衬,俨然是天仙下凡。

覃国宁忍不住偷偷扫瞄时,该女生忽然一个翻身从平躺转为侧卧,露出很有曲线感的背部和纤纤细腰。紧绷的牛仔裤把臀部呈现得浑圆饱满,长腿屈膝,线条优美。作为大龄单身青年的覃国宁,心儿癫狂不已,辗转反侧,一夜不寐。

第二天一早火车到站时,他还是精神亢奋,不是替该女生拎着皮包、拉着皮箱、屁颠屁颠地跟在身旁,就是鞍前马后效劳,还说自己是男人、兄长,该照顾老乡兼学妹。不过,略微遗憾的是,他身材瘦小,只有一米六七,夹在大包大箱中间更显柔弱;女生一米七六,长发飘扬、顾盼生姿、活力四射,见他非要充英雄当大哥,只好哂笑着跟他拉开距离。

到了C大,他迅速了解到该女生的基本情况:新闻传播学院播音主持系的,叫莫万丹。目前大四,芳龄二十一,能歌善舞,曾参加过本省选美大赛,入前十后自动退出——因为不想被潜规则。最近跟同学联合拍摄校园微电影:《爱情要毕业》。

“我想到省电视台工作但没关系,连去实习的机会都没有。覃哥哥,你要是有熟人,帮我介绍介绍,成功了我得好好感谢你。”女生细嚼着牛排说。覃国宁满腔的热情还没表白,女生就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如一桶冷水把他的热情给泼了个精光。

不过,这女生虽然动不动露点儿播音腔,但“覃哥哥”叫得黏黏糊糊的,好似“亲哥哥”,加上娇嗔的味道让覃国宁难免产生一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念头。

找关系,覃国宁所能想到的就是敬长明。敬长明听他说完后像教父样微微一笑,立即给省电视台一副台长打电话,约时间一起吃饭。那副台长是他老乡,又是本科校友,很给面子,答应第二天晚上见面。

吃饭时覃国宁发现,敬长明约了十几个人,一大桌子,除了莫万丹和他,基本上都是老乡,其中有一个化浓妆的女子说是某企业的副总,但外地口音,举止神态颇为轻佻。

饭后去唱歌,剩下了七个人,五男两女。敬长明要了一个豪华大包,酒水瓜果占满了两张桌子。莫万丹从一进场就被唱歌的中年男人们拉到包间中央,不是伴舞就是陪唱,一曲接一曲,应接不暇。亭亭玉立的莫万丹脱了外套露出浅蓝的对襟毛衣,在微暗的灯光中愈加清纯。她伴舞陪唱之余还不时看一眼覃国宁,招呼他去点歌,可覃国宁心头酸酸的凄凉万分,低头自顾自地喝酒。

再后来,他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打车回了宿舍。

那一晚后,覃国宁拒绝跟这个叫莫万丹的女生再联系。直至有一天,莫万丹站在博士楼门口等他,让他陪她去做掉腹中的小孩儿。

“敬长明的,他马上要当县长了,这时候不好出面,让我跟你去。”

覃国宁一怔,敬长明居然连个电话都不打来,拿准了他要帮这个忙。

他确实得帮这个忙,不为敬长明,只为眼前的莫万丹。因为莫万丹说是他把她送到敬长明怀里的,她以为敬长明跟他一样也是正人君子。

“滚他妈的正人君子!”

“覃哥哥,不要怪他,我是自愿的。”莫万丹做完手术后手脚冰凉、冷汗淋漓,倚靠在覃国宁身上怎么也走不动,却不停地替敬长明开脱,“他身不由己,要不他就过来了。”

“他哪点儿好?”覃国宁忍不住很生硬地问了一句,“一张脸跟癞蛤蟆一样,疙疙瘩瘩、扁扁宽宽,又肥胖,你不嫌恶心吗?”

“他爱我,每次来C大时总陪我散步,说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光。”莫万丹在医院妇产科的楼道里抹起了眼泪,“我能感觉得到,他是真爱还是虚情假意。对我而言,男人的年龄、外貌不是问题,只有感情,唯有感情。”

“好个感情,我看是他的钱和权力换回了你的感情吧。”

“你怎么这么说呢,他为我做了很多,我付出一点儿也是值得的。”

“包括你刚做掉的那个无辜的生命?”

覃国宁声音放得很大,一个中年女大夫过来,很生气地冲他喝了一句:“吵什么吵!大人的命也不想要了?”

莫万丹哀怨地恸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覃国宁心软了,把她背到楼下,打上出租车,送到博士楼敬长明住的房间,然后把提前买好的乌鸡给炖上。

“我明白你说的,可我也像海藻一样身不由己地喜欢上了。再说了,我又没男朋友。”

“C大清退二百八十六名未能按期完成学业、长期旷课的研究生”,这条出现在C大网页上的消息,我发给晚报社周晓芸后,她当天就做了采访。虽然学校宣传部门支支吾吾,但第二天还是见报了。见报之后,其他媒体纷纷跟进,许多信息被迅速挖掘出来。媒体称,此次拟清退的二百八十六名硕士生、博士生中有自筹、非定向、定向、委托培养等多类学生,其中定向和委培的占67%。另外,拟退名单中还有一名奥运冠军和一位一线歌星。

好多媒体抓住冠军和歌星做文章,而据我的推断,从死者敬长明是县长的情况来看,名单中还应该有大量官员。大量官员进入高校混取文凭,这才是老范所说的“有料”。

我反复看着这份名单,试图找出一两个我听说过的官员。可惜的是,自己全国各地到处跑,对本地官员的姓名掌握得不是很多,名单里面的名字没有一个我认识的。

不过,时代变了,互联网的出现让大多数官员的身份信息一搜即来。作为记者,我深谙利用新技术的重要。我按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展开百度搜索,三秒钟,我就兴奋起来,输入的第一个名字,网页上显示得最多的信息是本省牛口市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吕金德,其他两个同名的分别是画家、医学家,远在外省。

问题是,清退名单中的吕金德,是否就是这个吕书记呢?

从专业角度讲,网络只是一个信息源和线索源,所得信息必须在现实中求证,证实后才能放心使用。接下来,我得小心求证。

还好,作为记者我们联系面比较广,牛口市那边有专门的跑口记者,我很快要到了吕金德的电话号码。我打过去,说是想了解一下他是否是名单上被清退的博士生。这个吕书记挺痛快,哈哈大笑,说接到学校的电话了,也看了报道,自己就是名单中的吕金德。因为工作忙,没时间读书,曾表示过要放弃,但学校不置可否,现在也不打算进行补救了,主动放弃。

我嘘了口气,继续搜索名单上的名字,第二位、第三位、第八位、第二十三位、第二十八位……一通搜索下来,网页上显示的官员就有六十七位,其中,不会混淆名字的就有五十多位。也就是说,仅被清退的博士生中就有70%以上是官员。

我打电话一一确认,几乎都痛快地承认了自己就是名单上的那个他。有些还开玩笑,说不是交钱就能毕业吗?有几个官员还表示不满,说招收时一次性缴纳了数万元的学费,但没人通知他什么时候上课、在哪里上课这些信息。好几个官员指责校方只管收钱不管服务,比现在政府的服务意识还差。有些还问,是不是打算给他们退费呢?

我打了一天电话,除了个别官员千叮万嘱不要泄露其姓名,大多数官员觉得清退了也就清退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损失几个钱罢了,确实没时间读书。有些官员居然不知道博士还有考试一说,以为交了钱,到了时间就可以拿到毕业证、学位证了。有个年纪大的官员说,早一点儿发证他还能多干几年,现在退下来了,有没有无所谓了,一副埋怨C大不积极为他着想的口气。

晚上我在食堂吃了碗面后转到操场上,本来想随意活动活动筋骨、舒散舒散心情,没想到,遇到正在投篮的一位老先生。我过去读书时,他年富力强,不断给本科生开讲座,一讲一个晚上,风趣幽默,特显学术功力,有一次讲着讲着停电了,他借着月色讲,大家摸黑听,十分安谧。我走过去跟他一起投球,在搭讪中,他向我证实,确实有大量政府官员、国企高管和高校教师在C大读定向、委培的研究生。这种现象目前比较普遍,而且名牌大学里更多,因为官员混学历也要看牌子。另外,文科好混,所以C大的公共管理学院、法学院、文学院,成为官员混文凭的重灾区。

“有些连论文的格式都不会,你说,能读出个什么结果?”

教授义愤填膺,同意再说一遍并让我录音为证,还给了C大原校长罗庆昌的手机号码,说如果罗校长还在岗位上,绝对不会这么胡搞。

我立即给前校长罗庆昌打电话,罗老毫不隐讳地说:“官员当然应该深造,但是确实有很多人不是为了学东西,而是来混文凭。”

罗老也证实,现在有些学院活动经费来源渠道不如学校多,就想歪点子,靠发文凭收取学费,因此各学院招收官员、企业家学生的冲动比学校大得多。但同时,官员路子多,想方设法混进来,学校阻止起来也困难。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校党委宣传部。部长笑嘻嘻地听我自报家门,一听是记者,立即像四川变脸似的,脸一抹,就成了黑脸了,说马上要开会不便接受采访,然后端起水杯请我出门。我转战到大办公室介绍我自己,并问谁负责跟外媒联系,里面有五六个办公人员,各忙各的,有个实习生给我倒了杯水,但我一问起覃国宁事件,她只是点头笑笑却不发一声。到中午吃饭时间,有位副部长过来客气了一下,说一起吃饭。我顺杆往上爬立即答应,想趁机采访几句。副部长一看我如此厚脸皮,不得已带我到C大对外营业的餐厅点了两个菜,沉痛地说,在清退一部分研究生一事上,这次是媒体“绑架”了学校,学校现在很被动,相关部门都在过问,希望我不要再继续追究此事。

我旁敲侧击,想了解一下官员收费问题,以及已经发出去了多少官员文凭等。这位副部长看我如此执著,愤而扔下筷子,说吃饱了,要回家休息,站起来拂袖而去。

“魑魅魍魉2012”出现了,爆了一条新料,是关于覃国宁、敬长明的导师王明新的,说王明新先后从中和县财政以课题费的名义拿走了至少五十万。

有一天傍晚,夕阳暖融融的,C大的博士们吃过晚饭三三两两往博士楼走。这时,许多人看到了戏剧性的一幕:身穿风衣、戴着墨镜的敬长明从汽车后备厢里提出大袋小包的东西,招手让正走过来的覃国宁拿一下,覃国宁像没看到一样自顾自地上了门口的台阶。敬长明抱着东西追过去,往覃国宁怀里塞,边塞边说许久不见,得找个地方坐坐。覃国宁无动于衷,末了,把怀里的几件东西朝外一抛,立时,袋子里的东西摔得四分五裂,掉出来洒了一地。有烟有酒,有巧克力、茶叶、点心,有罗汉果、人参、虫草,多是名贵之物。还有几套钱币和邮票,莫万丹挺喜欢收藏这些。一瓶酒被摔碎后,酒香四溢。

覃国宁看也不看,掉头进门。

还好,敬长明车里还有司机,这时候赶忙冲出来,弯下腰捡拾掉在地下的东西。一看有人围观,敬长明神色冷峻,立即钻进车里。等司机捡完东西放进后备厢,他冷着脸说:“回去。”

覃国宁无动于衷,末了,把杯里的几件东西朝外一抛,立时,袋子里的东西摔得四分五裂,掉出来洒了一地

当晚,已成为博士的赵珊珊来敲覃国宁的房门。赵珊珊进校以来覃国宁只和她见过一面,是在教师节吃饭时,十几个博士联合起来请导师吃饭。虽然坐在一张桌子上,但赵珊珊和覃国宁没怎么说话。赵珊珊主要是围着导师说。

这次突然造访,覃国宁心想,多半是替敬长明说话来的。可赵珊珊进来之后,说你这儿有吃的没,我快饿晕了。

覃国宁给泡了袋方便面。

赵珊珊个头高挑、眼神妩媚,一边吸溜着方便面,一边打量着覃国宁的书柜,突然“扑哧”一笑说:“你这小孩儿还挺倔的!”

覃国宁面无表情,躺在床上翻开一本书,是朱熹的《论语集注》,竖排繁体,便轻声朗诵起来。

赵珊珊冲上来,一把打掉书,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呀,客人上门,爱答不理的,有你这样的待客之道呀?”

“你来干吗?”

“我来找你借书看呀!”赵珊珊放下方便面,环顾书架,啧啧称奇,“这么多书,天文地理、经史子集,无所不有,你可真是博学呀!这本康熙大字典跟新华字典有什么不同呢?你给我讲讲,我得用功学习呢,不然赶不上。”

覃国宁最得意的,就是读博士期间买了许多正版书。每有同学造访他房间,总会对两个书架上摆满的书籍啧啧称赞,无比艳羡。这让他受用无比。他是在京东、当当等网上商城搞活动促销时买的,虽然是打折书,但绝对正版,而且是商务印书馆等国家大社出的。有一次来了位女博士,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夜晚,本想和他聊聊人生、谈谈感情的,但覃国宁一高兴,讲起自己的书来,一本本取下来让女生过目,谈书的品相、书的内容、版本如何之好,讲了三四个小时,该女生尿憋,最后迫不得已给闺友发了个消息,让对方速速来电。一听手机响了,该女生才如释重负,冲覃国宁笑笑后迅速逃离,再也不敢上他房间。自此,覃国宁成为男博士中的一支“奇葩”。不过覃国宁显然没意识到这一点,只要有人对他的书感兴趣,那无疑刺激到他最舒服的区域,于是便大肆讲解。

这时候听赵珊珊发问,覃国宁跳下床来,抖擞着洗得发白的短袖T恤,热情万分。他瘦骨嶙峋,浓眉毛,眼睛极小像是用刀子划开了一条缝,看人的时候,那缝里突然射出一束光亮,在你身上扑拉一下便消失了。讲到书,讲到自己的专业,那两条刀削脸上的小黑缝,似乎变成了一个硕大的光源,笼罩了赵珊珊。

“寒可无衣,饥可无食,至于书,则不可一日失。有人叹读书难,其实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又难。你看我这块牌子,写着‘概不外借’,其实还有不少书,我根本不拿出来让人看,是珍本。《苌楚斋随笔》载,清朝时,江宁甘氏藏书四十万卷,钱塘袁枚藏书三十万卷,钱塘丁氏藏书四十万卷,均比《四库全书》所收之书及存目加起来还要多……”

覃国宁说得口沫横飞,赵珊珊突然扑上来,在他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

“怎么啦,亲不得?”看覃国宁发懵,赵珊珊斜着眼睛问,媚态万端。

“你不是跟敬长明好吗?怎么又这样跟我呢?”覃国宁几乎不敢看赵珊珊的眼睛了。据说当年苏妲己之媚,害得杀她的士兵没有一个忍心下手,而现在的赵珊珊,早用眼神把覃国宁击成一摊泥了。

“我跟谁好是我的事,没人能管得了吧?何况谁说我跟敬长明好,他那么花心,我干吗要跟他好?”

赵珊珊的手臂圈过来,像一条黏糊糊的八爪鱼,覃国宁瘦小的身材被包围在中间,没有挣扎的余地,只能听之任之了。

第二天一早,赵珊珊起床开门,发现门口有一束粉红色的百合花,静静地绽放着,等待她发现那一刻的惊讶。花的根部还有一盒麦当劳的快餐,打开一看,依旧温热。花束中间有桃红色卡片,上有隶书一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覃国宁再次开始了他的爱情之旅。在这条道上,他屡屡受挫,从大学本科到硕士研究生,再到博士生,追求过的女生不下一打,正儿八经谈了几天恋爱的只有一个,就是本科的初恋,牵了几次手,动了几次嘴,但对方嫌他无趣,很快说了拜拜。没想到,在他决定不在校园里找女朋友时,赵珊珊主动投怀送抱,让他疑窦丛生的同时却欲罢不能。

两人骑单车逛公园,跑步上桃花山,到河边放孔明灯,牵着手走遍C城的大街小巷,逛超市商场,一起煮火锅吃泡菜……覃国宁觉得万无一失了,决定向赵珊珊求婚,还特意用积蓄买了只镶钻的戒指。

“你当真啦?”

“嗯。”

“可我不会嫁给你!”

“为什么?“

“我心里早有人了。”

“敬长明吗?”

“对。”

“那你还来找我?”

“他让我来找你的。”

覃国宁半张着口合不拢,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后发起了高烧,连着几天几夜噩梦、虚汗,都是隔壁的舍友照顾他的。等下地了,他便直奔汽车站,赶往中和县。

当时县长敬长明正在办公室和本地两个企业家议事。瘦弱的覃国宁冲进来,一个箭步,像只猴子样跳起来直扑敬长明。敬长明一愣神,想也不想便从大办公桌另一端逃跑,覃国宁奋起直追,口中呜哇有声,手里能捡到什么就朝敬长明砸去。有个老一点儿的企业家喊“快报警”,另一个年轻的企业家情急之中,抄起桌子上硕大的玻璃烟灰缸,从身后给覃国宁脑袋上来了一下。这一下用劲猛,“咚”的一声,覃国宁摸了摸右边的太阳穴,迷茫地看了一眼打他的人,便歪着身子倒了下去。

“报警,快报警!”年老矮胖的企业家还在喊,“什么人啊,吃了豹子胆了,敢袭击县长!”

县长秘书已经跑进来了,对眼前凌乱不堪的一幕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但很快清醒过来,说自己刚才低头写个材料,没注意到这个人进了县长办公室。

“打120,先救人,我认识他。”

覃国宁和敬长明的谈判是在病床前展开的。覃国宁说要举报敬长明在外包养情妇、作风不正。敬长明说这算啥,作风问题捕风捉影,我不认,你怎么举证?覃国宁想想也是,自己写论文还有个论据、论点什么的,举报敬长明作风不正,论点不鲜明,又拿不出有力的论据,比如跟踪拍摄的私密照片、情色录像什么的,如果没论据,这篇举报文章就没法布局,写出来也是废文一篇。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有人特意交代,在覃国宁躺在中和县人民医院的病房里接受专家治疗时,好久没联系的莫万丹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覃哥哥,你能跟敬长明谈谈不?我跟他已经没关系了,他再缠我,我就豁出去了,举报他!”

“有啥可举报的?”

“他送我的那辆红色奥迪,还有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不会是用他的工资给我买的吧?”

“怎么证明是他送给你的呢?”

“他安排人过的户,过户前的名字是他妻子的,不过我想这些事他妻子不知道,只是身份证被借用了。”

“那你赶紧举报啊!”

“不行,我好不容易进了省电视台混了个主持人,人前光鲜亮丽的,不能因为跟他的关系把我的一辈子给毁了。覃哥哥,我求你了,我们一个县城出来的,你帮帮我吧,你和他那么熟,他不心甘情愿分开,我成天提心吊胆过日子。我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当时怎么那么傻呀,被他一哄,就什么都答应了。”

覃国宁头上包着纱布偷偷跑出医院,再次去了县政府。门口保安盘查比以往严格,他进不去,只好给敬长明打电话。敬长明说在省城开会,要不晚上到宿舍里谈。

这是敬长明最后一次在宿舍过夜。

敬长明那晚参加了一个省领导组织的晚宴,喝了不少酒,躺在C大博士楼的床上,有些看破红尘似的说:“国宁,我想跟你好好谈谈,你这小子,需要教育,深刻反思。”

覃国宁窝了一团火:“我跟你没啥好说的,你有屁就放,放完我告诉你,你该怎么做。”

俩人都动了气。敬长明觉得,你覃国宁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幼稚?自己堂堂一县父母官,跟你做同门师兄弟,私交不错,你追到县政府打县长,还反了天了,这能行?要不是看在师兄弟面子上,没让公安来查,不然你冲击行政机关袭击公务人员,判个三五年不成问题!覃国宁觉得,你这种人贪污腐化,还读什么博士,完全是斯文败类,祸国殃民!敬长明说:“什么斯文败类,要不是高校堕落,我们能进来吗?你知道这个学校里像我这样的官员有多少个?就我知道的,二三十个!难道是正儿八经考进来读书的?还有你去问问王老师,王老师从我们县里拿走了多少钱,那些钱,你以为真是因为他作出的贡献吗?祸国殃民?你以为就我一个人这么干吗?”

吵得不可开交时覃国宁急了,敬长明胖脸上干瘪的嘴唇一动一动说一些让他匪夷所思的黑幕,他越来越受不了,叫他闭口。而敬长明喝酒之后,倾诉的欲望特别强烈,还喋喋不休地说你日后当了官,到了我这个年龄,一个样,不然你还能做什么啊,有什么价值可以体现啊,真以为老百姓会给你树碑立传啊!

覃国宁四下张望,最后抱起敬长明床前架子上摆着的一块一尺多高的玛瑙石,高高举过顶,朝下一砸,敬长明瞪着眼还在说,但迅疾止声了。

永远止声了。

那天上午,我到校财务处去了解拟清退研究生的缴费情况,以及清退时费用的处理问题。但财务人员三缄其口,问不出个一二三。记者对沉默的采访者除了多方开导、循循善诱之外,不能像公安那样铐起来讯问,只好另觅他策。

没想到,财务处办公大厅摆着一台查询机——我们读书的时候还没有类似的工具,我走过去试了一下,立即心花怒放,这台查询机可以根据学生学号查询到任何一个学生的缴费信息。我手中的拟清退名单中有这些人的名字、学号,我万分兴奋,一查,果然不出所料,这些官员基本都缴纳了数万元不等的学费,最少的一万五,最多的三十万。

为此,我到财务处处长办公室了解情况,可这些“万金油”们一听说记者造访,而且是以批评监督出名的媒体记者,立即像受惊的麻雀一样飞走了。

其实,他接不接受采访已经不再重要,查询机里的信息每一处我都拍了下来。这将作为最重要的物证予以保留,成为我写报道的一个重要链条。

接下来,我想找覃国宁和敬长明的导师王明新作个采访。但老人家俩弟子一个死亡、一个入狱,遭遇如此重创只得休假在家,接电话的是他老伴,一听说是记者便毫不犹豫地掐断电话。我可以想象她老人家的状态,应该是气急败坏。

从校办公楼去博士楼的路上,我折身走进公共管理学院。这里是官员混取文凭比例最高的地方,也是培养官员、企业家最多的地方。我见到一些老师和学生,问是否知道C大清退官员、企业家读博士研究生的事。好多人表示不知情,但也有人反问,说干吗退掉呢?这些人怎么可能来上课?他们只要交钱就行了。

到行政办公区域,我发现刚好有个副院长的办公室门是虚掩着的。我敲门进去,对方埋头看一份文件,头也不抬,问有什么事。

我问:“吕金德吕书记曾经在这里读博,您有印象吗?”

“书记怎么啦?到我们这里读书的书记多得很!”对方听到吕金德的名字,立即抬起头,一连串数了几个书记,对我进行“批评教育”,“吕金德没按期完成论文,我们已经打算清退了,你们记者追着问,还要干吗?难道要把一座堂堂学府搞臭不成?”

我说我从C大官方网站上看到几年前的一条消息,公共管理学院有名副院长的科研项目就是在吕金德那个市开展的,后来,吕金德还作为评委考核了这个科研项目的完成效果。弟子当老师的评委,的确耐人寻味。

“你是哪儿请来的记者?跟我们学校宣传部联系了吗?先找我们院办去,我忙着呢,不送了。”对方恼羞成怒。

回到博士楼门前,发现门口被警察封了,有两辆警车闪着警灯停在那里。

一问,原来是警方带覃国宁来指认现场了。

门口拉了警戒线,男女博士们站在线外伸头张望,每张脸都充满着好奇,也想多看一眼覃国宁。我个头儿不高,又特想了解一下覃国宁的想法,于是故技重施,夹着采访包、挺着肚子、大声地打着电话,大模大样朝里走。这时候有几名刑警协同本校负责人打开博士楼门往里走。我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继续装出打电话的样子,负责警戒的年轻民警看了一眼后并没伸手拦住我。

我跟到812房间,这里曾是敬长明忙里偷闲,在C大读书休养身心的地方。

这时节,屋子照不到光线,像隐没着很多魔鬼般昏暗。覃国宁戴着手铐脚镣,哗啦哗啦地响,但面无表情。有一名民警站在他前方拍照,让他站在中间,手指着床头不动。另一名民警喝令他再指那块石头。那是块玛瑙石,靠着另一侧的墙根躺着,闪光灯一闪,我看到光艳瑰丽的表面有一层褐色的血迹,像没擦干净的陈年酱油。

我还记得,那块玛瑙石造型像极了一只回首翘望的鸟儿,加上它的色泽、质地,以我的判断,那应该是珍品,价值不菲,适合作为展品让人观赏。但可惜,现在它作为凶器,只能存放在幽暗阴冷的档案室里了。

责任编辑/谢昕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