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李贽的自然观
2013-12-29王馨
【摘要】自然观是李贽美学思想的主要内容。它的自然观渊源于道家思想,以“童心”为核心,以真性情为内涵,总体上超越了道家的虚无,拥有自己独特的内容,即重视个体人性(情),尊重人的合理欲望。李贽的自然观还包含着对世俗生活的重视,促成了“俗”这一审美形态的形成。
【关键词】李贽 自然观 童心 情性
李贽的思想长期以来被视为极端,但在貌似极端的背后却隐藏着一颗“童心”。他强调为人、做官和做学问皆要发于自然情性。李贽的自然观是建立在自然“人性”基础之上,以“真心”、“童心”为核心的自然观。他的自然观超越了道家的虚无,拥有自己独特的内容,即重视个体人性(情),正视和尊重人的合理欲望。
自然观的渊源—道家思想
“自然”是道家的审美理想也是李贽的审美理想。李贽的自然观和道家的审美理想有着极深渊源而又有所不同。
道家的“自然”由老子最早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样,“自然”就作为道的根本法则、根本性质确定下来了。庄子对于天道的种种追问,如“天其运乎?地其处乎?”“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都在揭示“道法自然”的宗旨。故王夫之阐释说:“今既详诘而终不得明言其故,则自然者本无故而然。”“自然者本无故而然”,庄子之所以要人“不以故自持”,就是要人放弃作为之心,顺任自然。所以,无为、无情、无我等一切天地之德都可以用“自然”来概括。
“真”与“淡”是“自然”的主要内涵。但“真”与“淡”自身就包含着矛盾,所以“自然”也就包含着矛盾。“真”的矛盾在于无情与真情。道家将“真”看作是天道之“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那么真人就应该没有感情,也即无情。人道即伪,老子说过“智慧出,有大伪”,庄子说过“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徇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那么出于人的真感情是否被包括在“真”当中呢?因为人的真感情也无非是出于“忠贞”、“饮酒”、“处丧”、“事亲”,那么人的情感也就应被排斥。“淡”的矛盾与“真”的矛盾相似,即淡与情的对立。道家很少单纯提倡“淡”,往往是与“清”、“素”、“朴”等同时提出,那么“淡”就有了与“朴”、“素”一样具有“天地之本”的意味。《庄子·刻意》中明确论述了淡与情的对立,认为喜怒、哀乐、好恶之情,都违背了天道之德,都破坏了心境之淡。只有忘怀人世,“无所于忤”,窒息情感,才能复归于淡。
从上可知,“真”、“淡”都是排斥情感的,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情。“自然”按照道家的理解就是“自然而然”的意思,情是自然产生的,就有淡泊与强烈之分。而道家激烈地抨击人为、人情,那么“自然”也就是排斥一切情感回归到天地大化的无情、无知、无觉的状态。
李贽也强调“真”, 他说“道,原自真率,存一去妄心,便非真境矣;道,原自快乐,存一戒惧心,便非乐境矣。老氏虚静,庄氏逍遥,皆从此堪破者。”①他将“真”与“适”和“为己”相联系,去掉了庄周的窒息情感,增加了享受日常生活的、世俗应有的合理的愉悦。所以,他从现实生存出发,把人的真情、至情融入他的自然观的内涵,与庄周自然观有较大不同。
自然观的核心—童心
李贽的自然观与道家的自然观有很大不同。李贽的自然观注重人文和自然造化结合。他的注重人文主要就是立足现实人生生存之后达到的情与理的合和状态,这种状态的达到不是通过道家的去知、去欲的无为方式,而是通过发展人的潜能使人性完满。“童心”便是其表现。
“童心”是李贽自然观的核心。何为“童心”?李贽认为:“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存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②“童心”即是“真心”、“本心”,但这又有很大的模糊性。因此,后人对其解释颇多。
张少康认为:“童心‘没有一点虚假的成分,是最纯洁最真实的,没有受过社会上多少带有某种偏见的流行观念和传统观念的影响”③。周群则认为童心是心学与佛学的混合物④。综上,“童心”主要包含两方面的内涵,即人心的自然状态以及表现此自然状态的真诚无欺。
在笔者看来,“童心”是一种完整的主体审美意识,它具有多维度和多层面的完整性,首先是主体有着对政治、经济、科学、伦理、宗教等多种文化知识的了解,其次是形成自己独特的情感力、想象力、直觉力、判断力、领悟理解力等能力。“童心”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在生活中不断形成的,它具有与生俱来的真实性,但还具有复杂、睿智等特点,也就是说它是主体各方面得到较为完整发展后而形成的。如李贽认为《西厢记》是出自童心之文,如果作者没有广博的知识,对知识、经历、体验的反复思考,对生活的体验,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审美能力,而仅有道家的“真”,那么作者也不可能写出感天动地的至文。
“真”是人的本质特征之一,没有“真”也就失去了人之为人的初性。“初”不是时间上的出生时之“初”,而是逻辑上的“初”,这个“初”既指人出生之时的真实自然,又指遇到事情、事物时忠于内心时的最初一念。李贽的“童心”与老子的“婴儿”、庄子的“混溟”、孟子的“赤子之心”及佛家的“佛性”都有关系。老子之婴儿与道、自然及素朴之义同,故老子之人生目标便是见素抱朴,即指回复到婴儿时的纯真、自然。李贽解老子时也说:“夫婴儿百无一知也,而其气至专;百无一能也,而其气至柔。专气致柔能如婴儿,则可为抱一矣。”李贽解释庄子也特重自然无知:“真哀有哀,真戚不戚,真哭无啼,真适无笑,真笑无排,去安排而从化,乃可入于寥天一。”可知李贽的“初心”、“本心”与虚无空明之心是相关的。
孟子说:“大人不失赤子之心”,这里的“赤子之心”是指人生而有之的赤诚的道德善心。王畿在解释《孟子》时说:“赤子之心,纯一无伪,无智巧,无技能,神气自足,智慧自生,才能自长,非有所加也。大人通达万变,惟不失此而已。”他增加了“无智巧,无技能”,主张保真勿失。李贽与此相似,在《童心说》中说道“童心”失是因为道理闻见,所以反对“多读书识义理而来”的道理闻见。李贽还认为“众生皆具佛性”,无“人外之佛”、“佛外之人”。这与佛家主张的“众生平等”、“众生皆具佛性”有着关系。
李贽进一步指出,人之所以失去“童心”,乃是因为统治阶层所鼓吹的孔孟之道、程朱理学所致。“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这也就是说,正是那些所谓的“道理闻见”,搅乱了人的头脑,让人变得虚伪做作,失去了童心,也即失去了真心,失去了忠于内心真实的自然之性。“童心”一失,则“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在李贽看来这些闻见道理都是道学者虚伪的言论,它们没有真情实感在里面也不符合自然人性,全是道学者为了障人耳目获取私利的工具。为什么古之圣人读书不会失去童心?而今人却越读书越失去之呢?那是因为今之学者没有定力,没有形成分辨是非、真伪具有个体独立性的“心”,这个“心”在科学主体论美学派是完整而健康的审美意识,它具有强大完整的心理力,这些力将人们的感性意识和理性意识统一起来,从而使人具有健康而完整的审美意识,在这种意识的支配下,人也便成为健全的人。
李贽的“童心”反对封建义理,主张真诚、真实,这个“心”还应有什么规定呢?他说:“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这就可以看出他的“童心”包括“私”在里面。这与泰州学派不主张绝对禁“欲”有关,何心隐曾说:“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安佚,性也,乘乎其欲者也。”李贽是何心隐的崇拜者,那么李贽的“私”受到泰州学派的影响也是很正常的。李贽所说的“私”,主要与个体的特殊利益和需要相关,而这种特殊利益和需要对人来说又是共同的、正常合理的。正如他在《答邓明府》中说“趋利避害,人人同心,是谓天成”。这里的天成之心,与他说的一念之初心是相同的,是遇到事、物时最初的、发自内心深处的、对特殊的利益和需要有要求的意向和冲动。李贽在那个处处讲仁义道德的、虚伪的社会里,要求人们真诚地对待利和欲,这是一个突破,也是一个创新。
纵观李贽“童心说”,其体现了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主要就是从“人”的生命、生存角度审视社会、人生、世界。审美关注的其实就是人的生存,特别是人的感性生存,也即人的心灵自由。
自然观的内涵—“发乎情性,由乎自然”
审美是种自由的状态,伴随着发自内心的至浓至纯的情感。道家的自由状态开创了审美之先河,但分析起来,其实是种无感情状态。李贽将情感提出,实质上是看到审美的本质即情感,而情感又来自“情性”。
情性。李贽之“性”经常用“情”、“心”代替。“性”是个古老的概念,许多人认为它是情的基础,是先于情而存在的。如《乐记》所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性”的出现与恶相联系,甚至被看作是“恶”的源泉。早在荀子就将“情性”、“性情”连用。徐复观在《中国人性论史》中指出:“性与情,不仅是同质的,而且是同位的”,“荀子虽然在概念上把性、情、欲三者加以界定;但在事实上,性、情、欲,是一个东西的三个名称。”⑤荀子的“情”、“性”包含着两重性,即恶端、善端。所以胡适先生说:“荀子虽说性恶,其实是说性可善可恶。”⑥李贽所说的“性”,即自然人性,自然人性被认为是“心学异端”的特征,“心学异端”把批判锋芒指向“存天理,灭人欲”,这种批判实际上是用自然人性论来抨击道德人性论。
李贽所说的自然人性,没有恶、善之分,只有真伪之别,是人生而有之的欲望和要求,都是真实的,关键要怎么对待之,对合理人性要爱护,要任其发展,对待非合理人性要引导,去其伪。他对“性”进行了形而上和形而下的探讨。
“凡为学皆为穷究自己生死根因探讨自家性命下落是故有弃官不顾者有弃家不顾者,又有视其身若无有,至一麻一麦,鹤巢其顶而不知者无他故焉,爱性命之极也。孰不爱性命,而卒弃置不爱者,所爱只于七尺三躯,所知只于百年之内而已,而不知自己性命悠久,实与天地作配于无疆。”李贽哲学思想所要解决的问题,即是“探讨性命下落”。在李贽看来,“性命下落”即是一种“与天地作配无疆”的自由无碍的心灵境界。这种精神自由境界跟世俗生活密切相关。所以,李贽认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穿衣吃饭等日常行为蕴含着生命真义,这是对世俗生活的一种高度肯定。把心学的核心范畴“心”阐释为私欲之“心”,表明了其对感性血肉之躯的真正关注,将世俗生活与自然的血肉之躯联系,也将“心”落实到自然人性上。李贽的自然人性论既包括了对其形而上的讨论,也包括了对现实层面的关注。李贽的“自然人性论”实质上是追求人的感性与理性的统一。
李贽不仅在艺术上讲求“情性”,在现实生活中也以“情性”行事。他“不喜俗客,客不获辞而至,但一交手,即令之远坐,嫌其臭秽,其忻赏者,镇日言笑,意所不契,寂无一语”。可知他非常率性、任情、自适。可他的率性任情、“出乎情性”不是建立在与他人的对立上,而是建立在他的价值取向上。他不是没有标准的放任自流,而以个体价值判断为标准,从侧面反映了对个体的肯定。
感情。李贽的美学自然观由“童心”生发,情感是其表现,这种情感不仅包括强烈与缓和等各种强度之情感,还包括“俗”与“雅”等不同性质的情感。这是李贽的开拓和贡献。
“情性”可谓人的至情至性,由此生发的情感真实、诚挚,可以激烈昂扬,可以舒缓低沉,关键在于所抒发的情感是否真挚。“故性格清澈者音调自然宣扬,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舒缓,旷大者自然浩荡,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有是格,便有是调,皆情性自然之谓也”于是,李贽打破了传统自然观与“平淡”的联合,将“自然”和包括激愤、缓和、深沉等在内的一切情感结合起来,同时这种情感可以是“雅”也可以是“俗”,这是李贽的贡献,也体现了时代特征。
真挚情感出自“真心”、“童心”,李贽在《焚书·读律肤说》明确将“情性”与“自然”联系起来。“盖声色之来,发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故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惟矫强乃失之,故以自然之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复有所谓自然而然也”,⑦在这里,“声色”应包括文章等人为的艺术,也包括非艺术的具有人为性特征的东西(如人所说的话)。这些“声色”产生的直接原因是有“情性”,“情性”的自然而发就产生了“声色”。这是“声色”、人文产生本应该如此的过程,是不能、不应牵合矫强的。儒家讲文以载道,诗以言志,规定了文要承载教化之道,诗歌要表达饱含伦理道德的情感。但文、诗歌所表达的情性都要求有所节制,要符合教化的礼义,而不是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李贽反对“牵合矫强”,认为艺术的最佳境界是自然,是情性表达的自然,如果不能表达情性,不出自情性的艺术,再怎么寻求表达也是枉然,也是假的,只有由童心而发的情性,才谓之“自然”。
如前所说,李贽认为“童心”的最高境界就是让自己的情感不加修饰地流露,“言出至情,自然刺心,自然动人,自然令人痛哭。”在他那里文艺本体就是从自己心中自然流露出来的个人至性至情,他所推崇的至情是极为强烈的感情,不能有丝毫的矫强和伪饰。
由此看来,李贽是主张审美与情、性、心相联系的,只有情、性、心的统一才是真正的“发乎情性”,才能达到“自然”的审美理想。作为明代思想解放的代表,李贽丰富了传统自然观的内涵,推动了我国传统美学的发展。
【作者为西南大学文学院美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红河学院音乐学院讲师】
【注释】
①转引自许建平:《李卓吾传》,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年,第79页。
②⑦张建业:《焚书·续焚书》(卷一),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91页,第181页。
③张少康,刘三富:《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下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97页
④周群:《儒释道与晚明文学思潮》,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119页
⑤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205页
⑥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