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缅边境：谁的子弹在飞

2012年底，连任获胜后不久的美国总统奥巴马将首访放在了东南亚三国，特别是到访了从未有美国总统去过的缅甸，吸引了国际社会的眼球。近期，缅甸又因其北部政府军与克钦独立军之间的武装冲突不断升级，再次引发了世界的关注。克钦战事持续升温，暴露出缅甸这个曾长期游离于国际社会之外、正力推民主改革的国家难以摆脱的沉疴痼疾——少数民族的离心趋势和地方武装问题的强势。

17年的停火缘何被打破

克钦独立军是缅甸一支老牌的反政府武装组织，1961年正式成立后，多次与缅甸政府军发生大规模武装冲突，不过也曾在1962年、1973～1974年、1980～1981年间数次与政府签署和平协议，最近一次签署是在1994年，而目前这一轮冲突始于2011年6月。当时，在关于将克钦独立军整编为政府辖下边防部队的谈判破裂后，缅甸政府即认定克钦独立军为非法组织，之后政府军以保护伊洛瓦底江支流太平江上中国投资的水电站为由，对其展开攻势。进入2013年以来，双方的战斗愈演愈烈，呈现出不断升级的态势。缅甸政府军已经动用了重炮、坦克，甚至战斗机对克钦独立军总部进行空袭。据有关方面统计，迄今双方已交火2000多次，造成重大人员和财产损失，约10万克钦族人流离失所。

缅政府与克钦独立军之间长达17年的停火再次被打破，既有历史、地缘、外来干涉的因素，更有双方对现实利益的考量。

缅族作为缅甸的主体民族，历史上曾三次统一缅甸，建立缅族统治下的中央集权封建国家。但其国家政权相对松散，缅族世代生活在平原，少数民族则多依山而居，且普遍由世袭土司自治，两者间的经济、文化与社会联系并不紧密，少数民族对国家缺乏认同感。1824年英国入侵缅甸后，推行“分而治之，以夷制夷”的殖民政策，进一步加剧了缅族与少数民族间的隔阂与矛盾。

二战后，被誉为“缅甸国父”的昂山将军曾来到克钦邦首府密支那，说服克钦民族联合建立国家。1947年2月，昂山将军与各少数民族首领签订《彬龙协议》，在国家统一问题上达成基本共识，最终迫使英国承认缅甸独立。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彬龙协议》，是以中央政府对少数民族的妥协换取了国家统一，在当时确有进步作用。但《彬龙协议》中规定少数民族各邦拥有是否继续留在缅甸联邦内的“自决权”，这也为日后各少数民族的分离运动留下了法理依据，埋下了民族冲突的隐患。

缅甸独立后，历届政府均推行限制、削弱甚至收回少数民族自治权利，强化以缅族为主体的中央政府权利的政策，这导致政府与少数民族间的矛盾激化，后者遂纷纷组建地方武装，以军事手段维系自身权益。缅甸曾一度陷入大范围内战，上世纪70年代中期，少数民族地方武装与政府的军事对抗曾达到顶峰。

1988年军政府上台后，改变了以往单纯军事围剿少数民族武装的做法，转而采取软硬兼施的策略，从政治、经济、社会等多方面入手，分化瓦解少数民族武装。在经历多轮谈判后，克钦独立军与政府于1994年签署和平协议，其辖区被缅甸政府划为克钦邦第二特区。

迫于形势，克钦独立军在口头上宣布放弃建立“克钦独立国”的目标，但暗地里仍一直在呼吁“回归彬龙精神”，要求赋予克钦和其他少数民族“在联邦内完全的自主权”。所以，克钦第二特区表面上接受政府领导，但实际上是克钦独立组织自治下的国中国。克钦邦资源丰富，盛产玉石和黄金，政府与克钦独立军在对克钦邦的控制范围、控制区内矿产、森林等自然资源的开发，以及水力资源的利用等方面矛盾重重，摩擦不断。

2011年6月，双方在长达17年的停火之后终于再次大打出手，导火索正是政府与克钦独立军对中国投资的太平江水电站项目区域控制权的争夺。克钦独立军表示，近几年政府在缅北的矿产与能源开发项目越来越多，而投资者跟克钦的合作却越来越少。他们认为，这些项目的收益被政府拿走了，克钦人没有从中获得好处，反而深受其害，比如自然环境变坏了，等等。所以，克钦独立军始终坚持其“自决权”，谋求与缅甸国有公司和外国公司以平等身份进行贸易，包括拿回1994年以后被缅甸政府收走的玉石开采与交易权等。

战事升级令吴登盛政府的改革受到质疑

2011年3月缅甸民选政府履职以来，总统吴登盛先后推行多项政治改革方案：释放政治犯、允许国外反对派人物回国……尤其是争取到了昂山素季所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政治立场的转变，从而获得国际社会对其改革的支持及政权合法性的极大认可。在民族政策上，吴登盛继续推进民族和解，以缓解2009年以来因改变政策而导致的民族关系紧张。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吴登盛政府先后与11支尚未签署和平协议的民族地方武装达成和解，尤其是在2012年4月，与缅甸最大的反政府武装克伦民族联盟正式签署和平协议，结束了双方长达近半个世纪的武装冲突，使缅甸民族和解向前迈进一大步。

2011年6月克钦战事爆发以来，吴登盛也多次呼吁双方停火。2012年9月27日，吴登盛在第67届联合国大会上发表演说，表示政府正努力阻止政府军与克钦独立军间的武装冲突。2013年1月6日《缅甸新光报》又高调报道吴登盛会见克伦民族联盟新当选主席的消息。在会见中吴登盛称，缅甸政府一直在努力争取推动同克钦独立军达成停火协议，以重建和平。10日，吴登盛致函联邦议会，表示政府与克钦独立军讨论停火及政治对话的大门一直敞开，并称政府最近成立了“联邦和平重建中央机构”。

然而与吴登盛反复呼吁停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克钦战事愈战愈酣，缅甸军方近期加大了对克钦独立军总部拉扎的攻势，对克钦独立军连续实施空袭，战机几度飞临中缅边境。

由于美国和欧盟都以缅甸政府与少数民族武装组织（尤其是信奉基督教的克钦民族武装）实现制度性和平作为取消对缅甸制裁的前提之一，所以，克钦冲突的升级将不利于吴登盛政府说服欧美取消制裁。在吴登盛政府反复呼吁停火的同时，缅甸军方不断加强攻势，这也让外界普遍质疑——作为卸下军装的民选总统，吴登盛是否愿意或者是否有能力控制住强有力的军方。

昂山素季“和事佬”的态度

长期以来，缅甸反对派领袖、人民院议员昂山素季一直关注少数民族权益，在少数民族地区享有崇高声誉。2012年3月，昂山素季首次在缅甸国家电视台发表竞选演说时曾指出，缅甸民族和解应分为三步走：停火、政治协商以及建立基于“民族平等、民族自治、民族自决的彬龙精神”之上的真正意义的缅甸联邦。

1947年初，“缅甸国父”昂山将军为说服克钦部族支持建立缅甸联邦，身着克钦服饰，带上年仅两岁的昂山素季北上克钦，将女儿送给克钦望门省瓦家族。省瓦家族给昂山素季起了一个美丽的克钦名字——扎萌，即“金花”的意思。同年2月12日，克钦首领签订“彬龙协议”，同意加入缅甸联邦。克钦人从那时起喜欢称昂山素季为“昂山扎萌”，而昂山素季本人也在相关克钦的政治场合经常自称“克钦扎萌”。

2012年6月克钦局势升温以来，一直被克钦人寄予厚望的昂山素季却选择了沉默。据法新社2013年1月6日报道，在被问及“缅甸政府军采取空袭行动后，您是否会帮助解决克钦邦冲突”时，昂山素季回答说：“这取决于政府。目前政府正在处理（克钦邦冲突事件）。”昂山素季明确表示，没有得到政府的邀请，她不会插手解决克钦邦武装冲突。

昂山素季不插手克钦冲突的表态，除了其自身从民主斗士到主流政治家转型的需要外，也折射出缅甸少数民族问题的尖锐和当前缅甸政局的复杂。昂山素季喜欢穿着克钦民族服装的习惯为缅甸百姓所熟知。在近期克钦遭受军方猛烈空中打击期间，昂山素季又选择着克钦传统服装出现在公开场合，是巧合还是刻意，耐人寻味。但在外界看来，应是无声胜有声。

然而，在1月16日，昂山素季终于打破了自战火爆发以来一直保持的沉默。她于当天在国会接受一家杂志的采访时表示，希望战火立即停下来。昂山素季表示，“如果我们开始实践谈判文化，我们就能避免这样的冲突”。显然，她是在重压之下“被迫”作出的表态，因为有西方舆论批评她“眼睁睁看着战火的蔓延（而视而不见）”，并暗示这与其一贯倡导的民主与自由的理念不符。在首次表态中，昂山素季还说，如果受政府之邀，她有意愿协助推动和平进展。对这一表态，外界解读为，她依旧保持了中立，仅仅希望停战，而没有谴责任何一方，这与不表态并没有什么不同。看来，她更乐意充当“和事佬”——因为或许这更能给她带来政治上的得分。她有着自己的政治理想，如果在此时过多表态，有可能会得罪军方，从而不利于她在未来实现她的政治梦。

克钦不会成为第二个果敢

人们想必记得：2009年8月8日，缅甸政府以搜查毒品加工厂为由，派军警进入果敢同盟军控制区，双方发生对峙。后经谈判，局势有所缓和。之后，政府派军警抓捕特区主席彭家声等人，导致双方发生大规模冲突，果敢同盟军主力被击溃，其控制区基本被政府军占领。特区副主席白所成率部接受政府改编，成立果敢1006边防营，果敢同盟军名存实亡。时隔两年之后的2011年，克钦地区爆发冲突。至今，政府军不断加强攻势，前沿部队已逼近克钦独立军总部拉扎，形势对克钦独立军极为不利。但有分析认为，克钦不会成为第二个果敢。

克钦独立军作为缅甸老牌少数民族武装，具备很强的战斗性，其7000左右的武装人员远远多于当初果敢同盟军1000余人的兵力，更何况缅北山高林密。有利的地形和漫长复杂的缅中印边境线为克钦民族武装提供了生存的土壤，即使其拉扎总部被攻破，独立军仍然可以钻进丛林打游击。克钦战士非常善于丛林作战，被称为“山军”。在二战期间，克钦人在缅北丛林中的游击战曾令日本人闻风丧胆。克钦独立军曾表示，政府军能以两天时间拿下果敢特区，但未必能用十年打下克钦人的江山。

所以，尽管缅甸军方在克钦问题上态度强硬，其兵力和武器装备也占有压倒性优势，但对能否在莽莽山林中歼灭克钦独立军主力却并无把握。新上任的吴登盛文人政府，正积极推行民主改革，发展经济，希望融入国际社会。如果听任克钦战事愈演愈烈，不仅会影响其“锐意民主改革”形象，威胁美国与缅甸转暖的关系，还会令中国对相关边境地区的安全与稳定担忧。事实上，出于自身战略利益的需要，西方国家多年来一直与克钦民族武装来往密切。2011年5月初，克钦独立军就曾在泰国清迈得到过美国和欧盟NGO的资助，成立了统领缅甸六个少数民族武装的缅甸全国民族联合联邦委员会（后发展为12个），其后克钦军委主席恩板腊受邀前往美国和欧洲访问。现在缅甸政府对克钦独立军实施猛烈进攻，也是为接下来的谈判创造有利于己方的条件。

密松水电站叫停事件（中国电力投资集团在缅甸投资兴建，2009年开工，2011年被叫停）后，中国对缅政策引发广泛反思。尽管目前缅北克钦战火一直在燃烧，但与中国利益攸关的一些大型项目的建设并没有停止，中缅油气管道工程缅甸段计划于2013年5月30日竣工。中缅油气管道是继中哈石油管道、中亚天然气管道、中俄原油管道之后的第四大能源进口通道，它的建成将进一步缓解中国对马六甲海峡原油运输的依赖，降低我国海上进口原油的风险。但从目前情况来看，中缅油气管道所经区域大都是缅甸政府军与克钦民族武装战斗最为激烈的地区。如果管道沿线长期处于战乱，不仅无法提供能源安全，反而比马六甲航线更具风险。有了密松水电站叫停事件的前车之鉴，中国对缅甸民族问题的外交方式正变得更加务实和灵活。2012年3月，云南省公安厅厅长孟苏铁在北京参加人大会议期间接受采访时，首次以官方身份向外界证实：“在多个场合，中国都在克钦邦反政府力量与缅甸政府官员之间进行了斡旋，为了促成双方的对话，中国政府提供了必要的帮助与协调。”克钦战事爆发以来，克钦独立武装已经与缅甸军方进行过多次会谈，其中三次在靠近克钦总部拉扎附近的拉扎央进行，一次在泰国的清迈进行，另有数次在中国云南瑞丽举行。

中缅关系是否会受到波及

中缅关系是否会受到影响，还要看战事的发展趋势。

第一，战争是否会对中缅边境中方一侧产生影响。继去年年底三发缅军炮弹落入盈江县那邦镇，炸毁了一幢民居之后，1月15日又一枚炮弹落在了中国境内，幸未造成人员的伤亡。中方已经就此向缅甸进行了交涉。还有消息称，有两架缅军政府军战斗机闯入了中国领空，后虽被证实系误传，但未来类似的“越境行为”很难保证不发生。

其次，中方一侧的景颇族、傈僳族与缅甸境内的克钦族是“同根生”的同一民族。有媒体报道称，一些景颇族、傈僳族青年正准备淌过拉扎河进入缅甸境内帮助自己的兄弟——克钦独立军与缅军作战。如果这样的消息得到确认，那么缅方将会误认为中方介入了缅甸内战，干涉了缅内政。这自然不利于中缅关系的健康发展。

第三，中方一侧的盈江口岸一直是国家的二类开放口岸。现在缅方一侧的战事已经使这个昔日繁忙的口岸倍受冲击，经济损失惨重。经贸上的影响迟早会反映到两国政治关系上。

最后，目前的战事仍有诸多不确定性，如果大批难民为了躲避战火而逃到中方一侧，势必给中方造成巨大的压力。

（注：作者之一曾在缅甸访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