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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语要旨解读与生成句法的本土化

2013-12-28张和友

中国科技术语 2013年1期
关键词:学界词组句法

张和友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引 言

自从20世纪50年代乔姆斯基(Chomsky)创立转换生成语言学以来[1-2],这一学派已在美国本土俨然已成一枝独秀,以至在世界范围内逐渐成为主流。在美国语言学界,研习语言学不可不知晓生成语言学,甚至像雷可夫(Lakoff)、兰噶克(Langacker)这样有影响的认知语言学的领军人物都是从生成语言学的阵营里走出来的。生成主义语言学所使用的一些形式表达手段诸如树形图(tree diagram)与框式图(bracketing label),在很多没有偏见的传统语言学著作中也经常用到。2010年8月,随着这个学派的创始人诺姆·乔姆斯基先生首次访问北京大学并接受名誉博士头衔,中国大陆语言学界对于这一学派的认识与认可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语言学是一门科学,有自己的一套术语体系。作为语言学的一个子学科,生成句法学是对句子结构的科学研究[3],同样有一套成熟的术语。对术语要旨的解读往往反映出对生成句法某些基本观点的认识。所谓生成句法,简单来讲,认为句法具有生成性,将语法(句法)看成一套生成无限句子的有限规则系统[2],非经验主义和形式化的手段是其首要标志。“生成”的含义也可理解为“简明”。一般认为,生成句法学从创立至今,先后经历了古典理论、标准理论、扩充的标准理论、修正的扩充标准理论、管辖与约束理论、最简方案等几个发展阶段。

在我国,生成句法的引介是近二十几年的事情,对生成句法尚不熟悉或者不甚了解的人最害怕的是术语方面的问题。由于不了解术语的内涵与外延,与之相关的论题也就无从谈起,甚至会出现理解与运用上严重偏离生成句法基本精神的情况。术语如此重要,以至有术语学专家指出,“在应用语言学的各个分支学科中,还没有哪一门学科能够像术语学这样引起如此众多的其他学科专家的注目和关切。……术语是人类知识在语言中的结晶”[4]。鉴于此,本文将从生成句法中某些术语的基本解读及其与传统语法术语的对应关系入手,通过几个有代表性的实例,说明如何从把握术语的内涵与外延出发,将当代句法理论与传统语法观念联系起来,以抓住生成句法的要旨。同时,文章也将结合汉语事实以及汉语学界的相关讨论,希望给尚不熟悉生成句法术语或者正步入生成句法研究的读者提供一些初步的认识。

一 COMP:到底标示什么

COMP的全称是complementizer,从其构成要素可以看出,这个术语跟complement相关。complement一词,传统上译为“补语”或“补足语”,过去一般的认识是这个词的内涵大致就相当于动词后面的宾语。在生成句法的中阶理论(X-bar theory)框架下(参见 Chomsky 1970 年及后来的研究)[5],complement所占据的位置就是与动词直接相邻的姊妹节点(sister node),如(1)所示(C代表补足语)。

(1) […[VPV-C]]

COMP最初就是用以标示某些动词之后所带的地位跟补足语相当的句子,所以,这一术语起初被译为“标补语词”。这是COMP的经典内涵。乔姆斯基[5]采纳布列斯南(Bresnan)[6]的做法,认为一个小句(S’)包括一个标补语词(COMP)和一个命题部分(proposition)S,即 S’ =COMP+S①。COMP后来也扩展到标示主句和整个句子[7]。

对于汉语是否存在标补语词以及标补语词是什么,语言学界有不同的认识。有学者提出,汉语中像“呢”“吗”“吧”之类的词,可以看作标句词[8],因为它们标示句子类型②,请比较下面(2)~(4)的a句与b句,其中a句是一般的陈述句,b句则由于“呢”的作用转化成疑问句。

(2)a.小明得奖了。

b.小明得奖了呢?

(3)a.他打算去美国。

b.他打算去美国吗?

(4)a.客人都走了。

b.客人都走了吧?

此外,也有学者认为,汉语中的标句词是“道”,如(5)[9],而徐杰在考察了汉语与英语在标句词上的共性与差异后则指出,古汉语中居于主谓之间的“之”是汉语的标句词,如(6) ~(8)③。

(5)培根写道:“知识就是力量。”

(6)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论语》)

(7)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孟子》)

(8)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史记》)

从术语学的角度讲,COMP译作“标句词”是比较可取的做法。学者的分歧只是在于汉语中跟这一术语对应的成分是什么。要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是要尽可能多地给出汉语中的相应成分与英语中的标句词在分布上的共同性。这方面的问题交由语言本体研究去完成,术语学研究则需要规范COMP的中文名称,而这一规范要满足术语规范的一般原则:准确性、单义性、系统性、语言的正确性、简明性、理据性、稳定性、能产性[4]。 “标句词”作为对COMP的汉语翻译,抓住了这一术语的内涵,因而成为汉语学界的共识性称说。“标句词”顾名思义就是标示句子类型④,尽管如前所言,其外延经过了两次扩展。汉语学界一般读者在把握COMP这一术语时,应该首先了解其产生因由,再搞清楚其外延扩展的动因,最后反观汉语与这一术语最切近的成分是什么。这对于准确把握这一术语的内涵以及对汉语事实的认识大有裨益。

二 S-I-VP假说与词组本位

再有一种情况,生成句法的术语与传统汉语语法研究所使用的术语表面上“各起炉灶”,即两种语法理论在讨论某个问题时各自使用自己独创的术语,实则“殊途同归”。生成句法中新出现的这类术语虽是传统语法所没有的,但细细考校之下,可以找出两者间的“异曲同工”之处。这方面的一个经典实例可举Subject-Internal VP Hypothesis(简称S-I VP假说)的翻译为个案⑤。

这一术语提出的最初一个动因是为了解决某些语言如爱尔兰语的语序表面上呈现的奇怪现象,这不是本文要解决的问题,不予赘述。提出这一假说,并动用这一术语的另一个原因跟结构中名词短语的题元角色指派有关。下面透过一个实例予以简单说明。在(9)a中,“老李”实际上跟动词短语“买老酒”有题元上的关系,其初始位置如(9)b所示,只是在表层提升到“会”之前。毋宁说,“主语”源于动词短语之中,所以,也有学者将这一术语译为“主语内建”假说⑥。

(9)a.老李会买老酒。

b.[ 会[VP老李[V’买老酒]]]我们知道,词组(短语)只是备用单位,而句子是实际运用的交际单位。就汉语而言,句子的构造原则与词组的构造原则基本一致,与英语中“词→词组→子句(clause)→句子(sentence)”呈现一种组成关系(composition)不同,汉语的“词”与“词组”之间是一种组成关系,而“词组”与“句子”之间则是一种实现关系(realization),这就是朱德熙[10]研究语法时所持的基本理念,现在一般称之为“词组本位”。如果将“词组本位”与“S-I-VP”假说加以对照分析,会发现两者竟然惊人地有“异曲同工之妙”。前面提到,“S-I-VP”假说的提出有两个方面的动因:一是解释某些语言中表面上比较怪的语序,二是解释名词短语的题元角色的指派问题,最终在于搞明白主语源自哪里。“词组本位”则主张,要搞清楚句子的结构,只需要先弄清词组的结构;词组的结构清楚之后,句子的结构也就清楚了。原因很简单,词组与句子之间是一种“实现关系”。撇开具体动因不论,“S-I-VP”假说与“词组本位”都主张词组在句法分析中占据重要地位,生成句法将句子看作一种短语是有其理据的。

尽管所使用的术语不同,出发点也可能不同,但两种观念的本质却有相通之处。带着这样的眼光看问题,生成句法学理论中的这个深奥的术语也就不难理解了。这种“殊途同归”的现象在科学史上不乏实例,不同的科学家往往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彼此不知情的情况下得出惊人一致的结论。

三 MP:“最简方案”还是“微言主义”?

生成句法的最新发展是所谓的“Minimalist Program”(简称 MP)[11],这一术语在汉语学界的翻译有一些不同认识,当前中国大陆比较通行的翻译是“最简方案”,徐烈炯的著作《生成语法理论:从标准理论到最简方案》就采用这一译法。之所以称为“最简方案”,主要是因为它还不是一种新的理论,而只是在对以前理论的基础上经过重新思考而提出的一种“方案”,“生成”的基本意义就是“简明”,这是自20世纪50年代生成句法诞生以来就一直追求的目标。从这个意义上讲,MP并非新鲜的理论。

MP的含义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方法上的经济,主要研究语言学理论方法论的问题,所关心的是能否建构更简单、更自然的语法学体系;二是实体上的经济,所关心的是语言本质的问题[8,12]。 MP与西方哲学界的奥卡姆剃刀(Occarm Razor)原则的本质是一致的,与《老子》的“大道至简”的基本精神并无二致。所谓“大道至简”,是说大道理(指基本原理、方法和规律)是极其简单的,简单到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可以说“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大道至简”意味着“少而精”,必须再整合创新,跳出原来的框框,去粗取精,抓住要害和根本,挥动奥卡姆剃刀,剔除那些无效的、可有可无的、非本质的东西,融合成少而精的东西。MP的一个基本考虑就是将以前生成句法学中不合理的规则剔除,达到“简明的”目的。自然科学中的著名实例也显示了复杂的现象可以给予简明解释的道理,爱因斯坦相对论中著名的公式“E=mc2”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

对于MP的翻译,中国大陆的主流翻译是“最简方案”。但是,已有学者指出这样的翻译不符合MP的本意。“最简方案”是一个静态的称说,这与生成句法不断追求简明解释的精神不相吻合。相对而言,“极简主义”似乎要胜一筹。蔡维天⑥将MP译作“微言主义”,徐杰最近指出,MP的精当翻译应该是“求简主义”⑦。综合考量MP与“大道至简”的实质内涵,若是静态地看待这一术语,比较可取的翻译不妨选择“微言主义”或“极简主义”;若是着眼于动态发展,这一术语不妨译作“求简主义”。

四 结 语

生成句法自诞生以来已经走过了半个多世纪,但就我国语言学界而言,对生成句法的引介与运用却是晚近的事情,而且基本上限于外语学界。由于专业背景的原因,外语出身的学者多将目光投向外语领域,而对汉语的关注很不够。即便是有些外语学界的学者尝试将研究视点转向汉语,但是因对汉语传统语法的了解有限,往往有点“隔靴挠痒”。相较而言,汉语学界的学者对汉语研究比较熟悉,而由于外语水平所限往往跟不上国外理论的最新发展,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境外或国外的一部分既精通生成句法又熟悉汉语传统语法的研究者就起到桥梁纽带的作用,他们的研究对生成句法理论在我国的本土化起着典范效用。我们一方面承认汉语作为一种自然语言有着人类语言的共通性,遵循着人类语言的一般原则;同时,汉语作为一种具体语言有着自己的特性。这样,当生成句法理论与汉语事实相遇时,必然会出现“理论”与“事实”有所龃龉的现象,本土化问题自然存在。从本文阐释的三个术语及其与汉语传统语法的内在联系来看,生成句法理论在我国的本土化不仅可行,而且很有必要。生成句法理论不能是让人望而却步的深奥学问,只要结合汉语事实,在研究中慢慢消化吸收,不仅能够理解其理论精髓,把握其要旨,运用其来研究汉语,而且还能在研究中发展完善修正生成句法理论自身存在的某些不足。“理论”与“事实”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语言学理论来自语言事实,同时又对语言事实的发掘起着指导作用;另一方面,语言事实会促进理论的产生与完善。

本文的写作动机是在与邓思颖教授、徐杰教授和蔡维天教授个人交流的启发下形成的。这三位教授是当今生成句法学界年轻学者中的佼佼者,他们都认为生成句法学理论在向中国(尤其是大陆)语言学界推介过程中应该注意本土化的问题。邓思颖教授(2010)在其最近的著作中,就明确提出了生成语法的本土化问题。受此启发,写成此文。

注释

① 标补语词假说(COMP Hypothesis)是 Bresnan(1972)[10]在其博士论文中提出来的,最初是指下列句子中粗体成分,有的是单一成分,如“that”,有的是两个不连续的成分,如“for…to”和“’s…ing”。(i) It may distress John for Mary to see his relatives.(ii) It may distress John that Mary sees his relatives.(iii) Mary’s seeing his relatives may distress John.鉴于COMP内涵与外延的变化,语言学界对这一术语的翻译也从原来的“标补语词”变成“标句词”。

②邓思颖(2010)修正了他原来(2003)的观点,认为“呢”等词处于比标补语词位置更高的位置,是一个功能性语类。Huang et al(2009)主张将“呢”之类的词看作句子分类词,详细讨论请参阅该书第一章1.2小节内容。

③徐杰在第二届汉语语法南粤论坛上提出了这一看法。但他本人对这一的问题的看法最近有所改变,认为汉语属于没有标句词的语言。参见“励耘语言学讲座”,第一讲,2012年11月17日,北京:北京师范大学。

④根据已有研究,句子当中应该有两个功能语类:一个是引导内嵌句的,就是一般所说的“标句词”(简称C),另一个是标明句子类型的,称为句类词(clause-typers,简称CT)。英语中的that等标句词应该是C与CT合并的结果,参阅Huang et al(2009)第一章1.2小节内容。

⑤这一假说也可以称为“主语衍生于谓语内部假说”(Predicate Internal Subject Hypothesis)。 在“走向当代前沿科学的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纪念朱德熙教授诞辰90周年和庆祝陆俭明教授从教5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2010年8月,17—18日,北京大学)上,沈家煊教授做学术演讲时,哈佛大学黄正德教授无意间提到朱德熙先生的词组本位与主语衍生于动词短语内部基本精神是一致的。这一观点使笔者更有理由相信生成句法中的很多陌生术语都可以与汉语的传统语法表述接榫。

⑥参见蔡维天在“中国全国语言学暑期高级讲习班”发言“科学方法与微言主义”,2010年7月18日,天津:南开大学。

⑦ 参见“励耘语言学讲座”,第二讲,2012年11月18日,北京:北京师范大学。

[1] Chomsky Noam.Three models for the description of lan guage[J].IRE Transactions on Information Theory,1956,2 (3):113-124.

[2] Chomsky Noam.Syntactic Structures[M].Paris:The Hague,1957.

[3] Carnie Andrew.Modern Syntax[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3.

[4]冯志伟.现代术语学引论[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7:1-3.

[5] Chomsky Noam.Readings in English Transformational Grammar[M].Waltham(Mass.): Ginn, 1970: 184-221.

[6] Bresnan Joan Wanda.Theory of Complementation in English Syntax[D].MIT Ph D Disser,1972: 9.

[7] Carnie Andrew.Syntax: A Generative Introduction [M].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7.

[8]邓思颖.汉语方言语法的参数理论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54-59.

[9]刘丹青.汉语里的一个内容宾语标句词——从“说道”的“道”说起[C]//庆祝《中国语文》创刊50周年学术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语文》编辑部,商务印书馆,2004:110-119.

[10]朱德熙.语法问题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68-79.

[11] Chomsky Noam.The Minimalist Program[M].Cambridge: The MIT Press.1995:167-218.

[12] Hornstein Norbert, Nunes Jairo,Grohmann K Kleanthes.Understanding Minimalism[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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