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文学翻译中的文学语言
2013-12-25李明栋
李明栋
(集美大学 诚毅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一、文学翻译与非文学翻译
全球信息时代的降临,带来信息爆炸、知识爆炸,也带来翻译工作量成几何速度式增长。但是,在众多的翻译任务中,绝大多数属于“非文学翻译”(或者“应用翻译”)。根据奈达的说法,文学翻译在全部翻译中所占比例不超过5%,而纽马克推测,诗歌的翻译仅占全部翻译的0.5%[1]。
尽管文学翻译和非文学翻译都以语言文字为载体,且根植于语言文化这个大背景,但是两者在翻译客体和翻译策略等方面均存在相当大的差异。作为文学翻译客体的文学作品“通常被视为个人创作过程的产物,其(艺术)价值恰恰在于它并没有重现既有的文本模式(否则,文学文本会被视为一种模仿),而是代表了一种原创”。①笔者据文献[2]第22页翻译。换言之,文学翻译需关注的一个重要方面是文学作品的艺术形式(相对于“内容”、“信息”等而言),具体来说就是源语文本中的各种修辞手法,如排比、比喻、拟人、对仗、夸张等,而这也是中国传统译论所关注的内容。
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其语言的“开放性”和“多义性”,而非文学作品的一个语言特征在于其语言的“实用性”、“准确性”,而且总是嵌入一定的情景之中。②Roland Barthes,转引自文献[3]第112页。相对于文学翻译(literary translation)而言,非文学作品的翻译又被称作“应用翻译”(pragmatic translation)或者“实用翻译”(practical translation或者 applied translation)。方梦之先生曾经明确指出:“法国翻译理论家Jean Delisle在她所著的《翻译的阐释》中有pragmatic translation一说,作为翻译方法可译为‘语用翻译’;就翻译客体而言,则是‘实用翻译’。她对‘实用翻译’的定义是:以传达信息为根本目的,运用语用学的原则来翻译实用性文本。它特别区别于传达有较强情感意义和美学意义的文学翻译。”③转引自文献[4]第1页。
文学文本和非文学文本的另外一个区分标准是文本与“现实”的关系,Harweg将虚构文本和非虚构文本的关系称作是文本类型的一对“根本矛盾”[2]22。de Beaugrande 和 Dressler认为,文学文本的发送者/文本生成者其意图不是描写“现实”,而是通过描写(替代性的)虚构世界促使人们深入思考现实[5]185。
中国传统译论主要讨论如何使文学翻译尽可能做到艺术形式和内容的完美统一,如何使译文充分体现文学原著的语言艺术美感和文学价值。如近代严复的“信、达、雅”、现代鲁迅的“宁信而不顺”、当代傅雷的“神似”说、钱钟书的“化境”说,以及许渊冲的“竞赛论”和“优势论”等。语言文字离不开文学,毋庸置疑,中国的传统译论在特定的时代中起到了特定的作用。
翻译理论在东西方都走过了一条曲折而又漫长的道路。在中国,从最初的直译意译之争,到后来的严复、鲁迅、傅雷、钱钟书、许渊冲等的翻译观,再到后来借鉴西方的翻译可译性之争,以及借助多元系统学派、文化学派、阐释学派、后殖民主义、女权主义等理论观点进行的翻译理论研究,都从不同的视角做出了贡献。但我们也要清醒地看到,各个翻译研究流派也都不可避免地带有自己的缺陷。
非文学翻译内容纷繁复杂,涉及当今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生活等各个领域,其文本体裁“包括政府文件、告示、科技论文、新闻报道、法律文书、商贸信函、产品说明书、使用手册、广告、技术文本、科普读物、旅游指南等各类文本”[6]47。当然,文本分类标准不同,类型也会不同,有些文本甚至会呈现多个文本功能。在此,我们可以借鉴赖斯(Reiss,Katharina)基于德国心理学家卡尔·布勒(Karl Bühler)的“工具模式”(organon model)而提出的文本类型理论(图1)。
图1 Reiss的文本类型模式①笔者译自文献[7]第105页。
由此可见,中国的传统译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不能够对各种翻译现象一一做出解释,在此情况下,我们需要把目光投向西方翻译理论,特别是涉及非文学翻译的西方理论。
二、诺德功能翻译思想阐释
詹姆斯·霍姆斯(James S.Holmes)在1972年提出将翻译研究划分为三个分支:描述翻译学、理论翻译学和应用翻译学[8]71-78。根据这一标准,对非文学翻译的研究可以归之为应用翻译学。目前在中国已经召开了四届全国应用翻译研讨会,许多大学学报、期刊也开始关注应用翻译理论,诸如《中国科技翻译》《上海翻译》等。按照中国学者张南峰的观点,“总体而言,奈达的动态对等、纽马克的语义翻译和传意翻译方法,以及诺德版本的目的论,大致上都是应用理论”[9]131。
诺德(Christiane Nord)在1988年提出了以翻译为导向的文本分析模式,其主要理论基础是篇章语言学和赖斯的文本类型理论,核心思想是“语篇是一种交际活动,可以通过语言的和非语言的因素来实现”[2]。具体来说,就是各种文内因素和文外因素相互作用,相互依赖,译者据此形成“翻译纲要”(translation brief),从而选择恰当的翻译策略,以实现翻译目的(translation skopos)。赖斯的文本类型理论则起源于卡尔·布勒的“工具模式”,其中有5个组成因素:符号、说话者、受话者、语境和话语功能;话语(语言)功能包括“表现、表情、感染”三种。诺德借鉴雅各布森(R.Jakobson)的语言功能分类,增添了“寒暄”功能。
此外,诺德还提出了“功能加忠诚”的概念,这是她的功能主义方法论的两大基石。其中“功能”在翻译过程中处于决定性地位,而传统上的“等值”或者“对等”概念均要服从于这一原则;“忠诚”概念是一个人际范畴,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10]125,“指的是译者、源语文本作者、译文接受者及翻译发起者之间的人际关系”[2],是译者对源语文本发送者(或发起者)和目标语读者所负的责任。
笔者认为,翻译理论,特别是应用翻译理论的研究对象,必须要回归翻译本体,对翻译现象进行阐释、说明,并能够对翻译策略提供理论上的宏观或者微观指导。下文将采用德国的功能翻译理论,特别是Christiane Nord提出的以翻译为导向的文本分析模式,并结合笔者翻译实践中遇到的几个具体例子,来说明非文学翻译中的文学翻译问题。
三、译例
例1:有一项翻译任务要求翻译某一酒店组织活动的文案,标题为“炫彩美食 夏日盛放”,正文中有这么几句话:“潮州美食、端午爱心、七夕情人节,无限精彩!只要您莅临武夷山悦华酒店,即可全程体验!动感夏日魔情烧烤,新派佛跳墙让这个夏日精彩无限。坛烧八味——佛跳墙进入寻常百姓家。按照传统佛跳墙工序加工演变,既保留传统的色香味,又在口感上达到极致,足以让您为之心醉。”
“文以简洁为贵”,对标题翻译来说特别如此。去掉该标题中的形容词“炫彩”和时间状语“夏日”这两个文学色彩浓厚的词语,则其句子主干部分为“美食”“盛放”。如果按照字母意思用一个句子来翻译,那么可以翻译为“Tasty Food Blossoms in Summer”,或者“Delicious Food Abounds in Summer”。第一种翻译采用的隐喻并非地道的英文表达方式,甚至会引起外国读者的误解;第二种翻译缺少了隐喻,采用了意译方法,不会产生理解问题。综合来看,这两种译法各有利弊,但是均显冗长,不符合“简洁”的原则,而且,英文标题很少采用完整的一个句子。
所以,笔者建议译为“A Summer of Taste”。这里,taste一词具有双关意义,summer对英美读者来说也是美好意义的一个词汇,特别是在英国,夏季温馨宜人,常和“可爱”、“温和”、“美好”等意义相联系。该译文言简意赅,又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甚至会使英语母语读者联想到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千古名句“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从形式上看该译文缺少了“炫彩”和“盛放”等文学词汇的对应英文单词,但是taste一词的双关意义和summer一词的内涵意义可足以弥补这一缺失。同时该标题也符合名词化英文标题的表达习惯,适应了英文读者的预期,较好地传达了源语文本发送者强调美食的意图。
至于正文当中的第一和第二句话“潮州美食、端午爱心、七夕情人节,无限精彩!只要您莅临武夷山悦华酒店,即可全程体验!”笔者认为,如果按照原文译为两句话,比如“Chaozhou cuisine,Dragonboat Festival,and China’s Valentines’Day are gorgeous;you may experience all these if you arrive at Wuyi Mandarin Hotel”,则第一句的译文主语显得冗长拖沓,而且汉语原文将“潮州美食、端午爱心、七夕情人节”放在句首,意在突出强调中国特色美食和节日,而英文遵循的是“末尾焦点”原则(end focus),作为已知信息的主位放在句首,新信息的述位放在句末,所以笔者建议这两句可以合二为一,译为“Run the whole gamut of Chaozhou cuisine,Dragonboat Festival,and China’s Valentine’s Day at Wuyishan Mandarin Hotel”。
第三句话“动感夏日魔情烧烤,新派佛跳墙让这个夏日精彩无限”的主语可以用并列名词结构“The magical barbecue and the new version of Buddha’s Favorite”。“佛跳墙”这一菜肴名称具有浓厚的福建本土文化色彩,其中还蕴含有典故,如果要采用汉语拼音而后详细展开进行解释,说明其配料和典故等,则会显得冗长拖沓,若处理不当还会引起英美读者误解。所以,笔者在此将利用文内特征之一的非语言成分(non-verbal elements),具体来说就是将favorite的首字母大写,突出该菜肴的专有名词性质,体现该菜肴的信息功能,同时也保留了原文中的文化色彩。在原文下文“坛烧八味——佛跳墙进入寻常百姓家。按照传统佛跳墙工序加工演变,既保留传统的色香味,又在口感上达到极致,足以让您为之心醉”中又出现了“佛跳墙”一词,笔者将这两句合为一句,译为“Eight flavors in one:right now,the general public is having access to the course of classic Buddha’s Favorite,which evolves from its traditional version and intoxicates you with its traditional yet extreme flavor and taste”,在该菜肴名称前加上“the course of”,进一步体现其作为菜名的功能。
例2:笔者接受的一项翻译任务中,要求翻译海西的风土人情,其中有这么一句话描述厦门的鼓浪屿:“鼓浪屿虽有街区闹市,却无车马之喧,这里空气清新,环境幽静,整个小岛,一年四季草木葱郁,鲜花竞放,故有‘海上花园’之称。”笔者译为:Although located in a crowded business district,Gulang Isle is away from all the hustle and bustle of a modern city.With its fresh air and peaceful environment,the isle is green all the year round and abounds in flowers and grasses,hence the reputation of“Oceanic Garden”.
原文中的“车马之喧”、“葱郁”、“竞放”都是文学色彩非常浓厚的词汇,但是笔者在译文中分别做了处理:“车马之喧”用同为文学性较强的hustle and bustle来翻译,但是“葱郁”和“竞放”在译文中则没有完全体现出来,而仅仅是一个谓语动词形式abound来形容其数量之众,如果一定要按照汉语原文的字面意思翻译,那么译文的组织结构势必受损,会影响文学效果的表达。
另外,笔者曾接受一项翻译任务,宣传一家房地产公司的业绩,其中有“扬帆”、“启航”两个标题,用以说明公司的规划蓝图。考虑到这两个单词的同义词性质及翻译发起者的时间因素,笔者将两个单词均译为“Set Sail”,但是随后对方公司业务负责人要求两个汉语单词必须要用不同的英文来翻译,而且形式上“要达到对称”。对于该要求,笔者向发起者说明,英汉两种语言分属不同的语系,文化上也相去甚远,如果一定要用不同的译文来表达这两个汉语单词,那么“启航”可以考虑用“Embark on a New Journey”之类的来表达,如果考虑到该宣传材料英汉对照版式的需要,可以将“Embark on”这一动词短语去掉,变为一名词短语,这样也符合名词化英文标题的需要。此时,译者并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任务进行翻译,而是作为一名专家,还扮演了一名“文化中介者”(cultural mediator)的角色。
四、结束语
在图1中,我们看到,每种文本体裁均与一种具体的文本类型(文本功能)相对应。在现实世界中,任何文本均有可能具有不止一项文本功能。例如,商业报道具有强烈的信息功能,可作为公司董事的参考资料;但同时也可能具有很强的操作功能,可说服公司股东根据该报道提供的信息采取某一行动。所以,多功能性是所有文本的普遍性特点。目标语文本的功能主要取决于翻译发起者的“翻译纲要”。基于图1中的各个文本体裁而提出的相应翻译策略是一种静态的翻译行为,并没有充分考虑到源语文本在目标语中可能具有多个不同的功能而需要采取不同的翻译策略。操作性文本为了打动读者,使文本具有较强的感染力,经常采用表情性的语言(即文学语言)。笔者认为,文学翻译和非文学翻译仅仅是就翻译客体的功能(即文本体裁)而采取的一种二分法,而从语言层面来看,必须采用动态的观点:
“(1)源语文本越‘专业’(或者‘实用’),其与某一特定情景的关系越密切,也越容易确定其译文的功能;
(2)文本情景越具体,其功能越确定,其译文就越有可能以目标语(文化、读者)为导向;
(3)文本(无论是源语文本还是译文)的‘文学性’越强,其‘情景’和‘功能’就越依赖于读者去激活;
(4)译文的‘文学性’越强,以该语言为媒介的源语文本作为艺术作品的地位就越高。”①译自文献[3]第114-115页。
基于以上观点及上述翻译实例,我们对非文学翻译中的文学语言现象提出以下翻译策略:
(1)结合文学语言所在的非框架文本,对其功能进行具体分析;
(2)分析文学语言的功能时要放在整个翻译的语境中进行,充分分析各种文内因素和文外因素的相互作用,注意翻译纲要的指导性作用,必要时重新咨询翻译发起者(发送者)的意见,或者充分发挥译者作为翻译专家的作用;
(3)在此基础上,相应地将源语文学语言保留其文学性特征,或者仅仅保留其信息功能,或者充分发挥译者的目标语语言能力改变源语专属性的文学性特征,而代之以具有目标语特征的文学创作手法,在某些特殊的场合下,根据翻译纲要,甚至可以忽略不译。
[1]Newmark Peter.Non-literary in the Light of Literary Translation[J/OL].Journal of Specialized Translation,Issue No.1,2004,http://www.jostrans.org/issue01/articles/newmark.htm,retrieved on August 04,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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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Nord C.Translating as a Purposeful Activity:Functionalist Approaches Explained[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