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长入身体的铁（组诗）

■殷常青

身体是一座旷野

有一种静，在身体里翻卷着浪花，有一处

灯火，在身体里灼烫爱情，有三十年的时光，

在身体里没有间隙，一路的缠绵，热烈，席卷，

有一个人，在内心长出翅膀，高托着夜色在飞。

有一座身体，坚持和世界保持着同样的姿态——

广阔，繁杂，空茫，深远……那里有

我爱过的亲人，倾听过的鸟鸣，

有老幼相扶的欢喜幸福，

有一座身体就是一座旷野——

被三十年的石油生涯积攒，培育，建筑——

当我老了，它还要替我爱，替我继续，替我停留，

如果将它打开，一粒种子会在骨头的夹缝里发芽

抽枝长叶，如果将它闭合，月光的碎片将千年不散。

有一种岁月在身体里沧桑，有一面铜镜挂在身体的

墙上，要看清楚远方，有一个诗人在身体里——

安静如最低处的水，遥对萤火，星辰，

和越来越广大谧静的蓝，要看清楚河流也看清楚山峦。

有一座身体从容，缓缓，身前草长莺飞，身后青色流水，

远处的灯火不响，近处的星光不惊，

一座身体，三十年奔波之后只需要回忆，只需要

一一抹去一些事物的灰尘，一一认出它们的美。

一座身体的上面是天空，下面是大海，风吹向哪里，

身体就向哪里敞开，心意就到达哪里，多么好——

平原上，那些宽广就是胸怀，那些起伏就是江山，

在石油的光芒里，我的身体与一座旷野互敬互爱。

外省书

从喂养他们的故乡出发，那是岁月，抵达一座油田，

那是第二次动用了故乡这个词语，那是又一次用爱

完成着一生的婚姻。那是埋藏在轰鸣里的寂静，让外省人

绽开梦境，呈现红晕，那是遥远的步伐和生活的喘息——

在一座石油小城，火热地生活吧。我只想这样说，

这是一个多么不俗的开端，朝前走，向后退，

都将绕过我无数的想象，一条条漆黑的车辙遍布——

我一直在说，“没有更温暖的光亮胜过此刻的热情”——

睡在一粒盐上，一个夜晚会加重另一个夜晚的重量，

睡在一粒糖上，欢乐离欢乐还有一步之遥，

外省的父亲，外省的青春，大多睡在一页纸上，

一截香烟一样，握在一个更加疲倦的吸烟者手里。

火热地生活吧。我这样说，那是每一个人都要遇到或者

爱上另外一个，这是孤独的，被祝福和被期待的——

生活的疾病，瘟疫，就是在光阴的两秒之间，可以有小小的

迟疑，可以想一个名字，并喊她的昵称，但不可以叹息。

在一座石油小城，外省的兄弟如本土的蚂蚁，在无边的

黑里，有着自己的亮，在暴烈的雨中有着自己的快，

外省的姊妹，比起本土摇曳的花木，同样开放得格外生动，

蓬勃，比如她们的花瓣和香气，她们的味道和颜色。

此处和彼处，两座故乡骨肉相连，内心抱紧彼此，

恨你的人在，爱你的人也在，三十年如一日——

不惊喜，不悲情，只要心安，只要喜欢的人坐在身边——

火热地生活吧，只要都好好的，我们，还有你们。

像铁那样生活

和铁一样，和那些钻塔、采油树、抽油机一样，

在平原披着风雨，披着霜雪，披着毒辣的日光，

那是石油之神最纯粹的儿女，简单，直接，无数次

奔行，停顿，又无数次扎下根。那是石油的铁——

人们写下诗歌怀念赞美，企图从铁找到一个开始，

然后进入它骄傲的身体，找到那隐藏在世俗生活中的

岔路口，或者语法的黑洞，企图变成那些坐在

铁与铁之间追忆的人，那些把泪水憋回心里的人。

清晨和夜晚之间，祖国和世界之间，一种时光

就在铁里，强迫自己接受岁月的磨砺，那些石油儿女，

和铁一样，从容越过对生活肤浅的满足，那是一首诗，

落在纸上的文字是多么渺小，又含着多么广阔的爱——

在一首诗里，我写下铁，写下天空和尘埃，小鸟和树，

风和氤氲，停顿和空白，我写下它们中间藏匿的铁，

那是生活中多少爱情的障碍，和多少爱情的坚持，

在时间的缝隙里，那是多少值得信赖的骨头和美德。

风吹，铁会在道路上颤抖一下，风继续吹——

生活会给回忆加上一件衣裳，给眺望送上一架梯子，

风吹着，一座油田与一座城池，情书满地，花团锦簇，

风吹着，石油儿女敞开胸怀，像铁一样的生活——

那些微咸的生活，在风中像铁一样簇拥着，弥漫着，

重新布置着一本书，装饰着一首诗歌，让众多的

眼神，在失眠之上仰望到三十年前沸腾的青春，

那是像铁那样热烈的青春，像铁那样生活的命运。

到 达

辽阔的平原，像是无边，一支石油队伍的到达，

似乎要把它填满，那些飘动的衣衫，那些沾满风霜的

钢铁，那些放喷的石油之音，那些细枝末节，

把一座石油城领进平原，让风吹，让阳光照耀——

让我失望的世界，又让我在这一片苍茫里相信——

风尘之后，这天有多蓝，迎面走来的人，让我想起

血液、骨骼，接着想起朴素的信仰和结实的爱情，

平原上，一座石油小城的到达,筑砌，令人心神飞扬——

湖泊新鲜，祥云环绕，如热爱的闪电打开了光速，

精细的马蹄踏遍了春宵，一座小小的石油之城，

打开门，打开窗，打开石油册页里的寂静，如同

打开了贝壳里的珍珠，那是时间的记忆与线索——

一列火车在遥远的车站里驶过夜晚，黑暗撤退，

星子落下，一九七六年的平原，如同大海展示着无尽的

波涛，没有堤岸的大海，起伏不止，火焰汹涌，

让一座石油小城昼夜发烫，汗渍阵香，如烈酒——

在祖国之夜，隐藏蜜火，月照静眠，一种深情

让所有的人说出永远，如同春风从枯草下面，

吹出绿来，如同早晨刚刚开始，一座石油小城——

在广阔的平原，三十年无所谓停顿，无所谓开始——

如同一盏不倦的灯，从不同的方向到达光，照着

一些人的行旅，住在一些人心里，将心肺上的

尘埃洗下来，将伤口洗净，将痛苦洗走——

只剩下桃花或梨花，只剩下一座石油小城的新春。

傍晚的广场

请跟我一起到傍晚的广场，请跟我一道，逆着晚霞，

迎着小暖风，来到这座石油小城最大的广场——

来到这里的人，都历经了霜雪与疾病，来到这里的人，

在生活面前，世界面前，都多么渺小，多么谦虚。

广场上，一只抚琴的手弹奏，圆月爬上微晃的林梢，

丝绸般的夜空下，两个初恋的青年搂抱着，跳跃着，

欢喜着。感谢岁月，让我还能看到这荡漾的心跳——

也感谢那对模糊的恋人，使我还能想起遥远的爱情。

广场上，来到这里的人，内心似乎都要呼唤一些什么——

远方的亲人或者已老的往事。那些歌声响起——

那短暂的光阴之歌，聚会之歌，那青春跨越时辰之歌，

像雪地里的麻雀，雨里的蜻蜓，像往昔就这样重现——

更多的事情需要漫长的时间，需要时间剔出它全部的

黑暗，需要重逢一个场景，一段童年，一片野地，一幅

黑白插页，需要重逢一张脸，一句话，甚至一阵细小的

委屈、惶恐与低泣。亲爱的岁月啊，傍晚的广场——

那么多为石油献出了青春和热血的人，一天天老去了，

他们彼此熟悉的人渐渐少了，那一张一张的椅子渐渐

空了，他们看着广场上嬉戏的孩子，泪水慢慢浸湿了

布满皱纹的眼角，仿佛河水又流经了早已干涸的河床。

请跟我一起到这傍晚的广场，请跟我一道，提着灯，

敞开嗓门：那些馨香的人和事物，需要光去慢慢照亮，

去惊醒，需要朗诵去抚摩，需要一种热爱的呼吸——

让那些隐忍了三十年的呼唤，从肺腑，从心脏，从容迸出。

热 爱

轻微的晃动，时间的消磨，我对一座油田的热爱

从未减少，我从一首诗歌返回三十年前那个

不分昼夜的平原，那是风刮来的方向，是父亲

咳嗽的肺、辛劳的躯体，那是突然而至的石油之光——

在平原写下的一首幸福的绝句，那是我热爱的源头，

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角落，哪怕只有小小的一束阳光，

哪怕只剩下一只小小的蚂蚁，我都愿意去热爱它们，

——热爱这个世界的寒冷，也热爱这个世界的残缺。

这样的热爱要慢，要慢一点，再慢一点，像火车

跑得那么快，也不能一下子把一生的隧道都跑完，

像湍急的流水，不要那么快就把青春虚度，要慢，

要在微小的逝水面前，让热爱像巨大的湖泊——

星宿轮转，繁密，这里是北斗，那里是文昌——

石油小城里住满我的亲人，我将准备好全部的

热爱和赞美，我要把葳蕤和甜蜜的青春再盛开一次，

像三十年前那样，要爱得一样深情，盛开得一样热烈。

我将把那些爱从身体里取出来，让我的兄弟和姊妹

含笑带走，或者把它们挂在大野的采油树上，

让风吹它，让霜覆盖它，让过路的人去辨认它，

但一点儿也不能让它有所改变。这样的热爱是无声的——

是在悄悄的暗中不断闪现亮，是一小段慢下来的时光，

在深深的流年里，一点一点沸腾着，灼炽着——

热爱，在一座石油小城，我说出这个灿烂的词语，

我说出的只是玫瑰的一部分，这个世界偏爱的一部分。

荒原晚歌 版画/王洪峰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