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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的纸条

2013-12-24杨秀玲

地火 2013年2期
关键词:李明纸条老师

■杨秀玲

荒原红莲 版画/王洪峰 作

当时,张晓红正热泪盈眶地在听机电仪表老师讲述一个叫张文忠的钻井工人光荣牺牲的真实事件,她背后的男同学李明捅了捅她的背,交给她一张折叠有形的纸条悄声说:“王庆给你的。”向她挤了挤眼。

纸条是随便从什么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一整页纸,按照纸上印刷着的作业横条重复叠成条状,然后在纸条的中间对折一下,再斜折三下,成了一个有三角箭头的V字形。张晓红满腹狐疑地一层层打开,见纸条上写着:

昨天晚上,食堂后面猪圈里一头猪的半个屁股被活生生割下来了,那猪还没死,现在正躺在猪圈里呻吟呢!

张晓红看完纸条满眼的莫名其妙,她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李明后面的王庆,见王庆把厚厚的机电仪表书立在课桌上,整个脸埋在书后面。张晓红更加疑惑了,同时自己心里也怪怪地跳了几下。她接着纸条的内容在后面打下一排符号:“?????????”转身交给李明悄声但却严厉地说:传回去。

这是1982年3月27日的上午,太阳一览无余地照在新疆西南戈壁这个石油勘探公司的上空。技工学校高中采油班正在上课的二十岁女生张晓红眯起眼睛,迎面看向木板房教室门口照进来的阳光里,有无数跳着杂乱舞蹈的小灰尘,想着刚才那张纸条的内容,心情也如阳光中的小灰尘一般混乱而浮动。其实张晓红对这种上课传纸条的行为一点也不陌生。在所有学生看来,技工学校里所有的课程都那么枯燥无趣,天天都在单调地重复着一堂又一堂像戈壁一样缺乏色彩的课,还不许干这不许干那,关键是上课不许随便讲话,以突出老师和课堂的威严。老师也许是经常讲课的缘故,除了发脾气暴跳着训斥和管教学生外,一个个都无精打采毫无激情,眼观鼻,鼻观心,心口如一,垂眉木脸死气沉沉地机械讲课。课堂无端端变得有点像寺庙,老师们像拖着虚弱长调慢条斯理讲经的高僧,课本变得像需要长期修行参悟的莫测智慧。但学生们却并不是屏息敛气的善男信女,更不是恪守清规戒律的出家人,他们个个都像刚刚发育成熟的小公鸡小母鸡,一个个出落得毛色光亮体格健壮。小公鸡们甩着鸡冠子一样招摇并尽可能在学校允许范围内蓄留的长头发,一上一下滚动着他们喉间突出的鸡嗉子,挺着发达的胸肌,随时随地都想引吭高歌尽情打鸣。小母鸡们也不甘示弱,尽管都埋没在像戈壁一样毫无景致的衣服里,但仍旧仔细梳理着自己亮闪闪的羽毛,举手投足间婀娜多姿,嬉笑言谈间眉目含情,恨不能时时刻刻随着小公鸡们的打鸣翩翩起舞。但是,上课上课一堂接一堂没完没了地上课,让小公鸡小母鸡们颓废焦躁,颜色暗淡,毛发蓬乱。可以肯定,这样上课上下去,小公鸡和小母鸡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都变得像一群各安天命的抱窝老母鸡。纸条就在这时成了小公鸡小母鸡们躁动心绪可以寄托情怀的载体。这不需要哪个人来发明,这就是一种青春绽放式的集体无师自通。几乎每一堂课,上不到五分钟,就会有纸条开始在课桌间传递。即便是像张晓红这样认真听课的好学生,每节课都可以收到一两张内容不同的纸条。纸条传递从一开始就严格遵循它与生俱来的内在规律。一般性纸条没有具体传递目标,只要不传到老师手里,传给谁都行。比如某一天,谁写了个纸条开始传递,传递给谁呢?管他是谁呢,随便扔给某个人,反正无论谁接到纸条都可以看,看完后在第一人发起的话语下回应一句话也行,不回应也行,也不必再传回第一个发起人,接着再传给另外的人,另外的人看了继续再传给下一个人,以此类推,纸条上的内容越传越丰富,越传越有看头。大家的情感抒发了,各种消息也传递了,关键是上课的无聊和枯燥被填补了,上课时间变得不那么漫长了。这帮在新疆西南戈壁上传纸条的技校学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种纸条传递的模式,也许就是20多年后电脑网络跟帖以及再后来手机短信的雏形。这样的纸条传到快下课时已在全班传了个遍,假如这堂课的老师时时转身在黑板上板书,或是时时低头看备课内容,纸条就传得顺利而迅速,有时在没下课前又开始第二轮传递。但纸条上的内容往往在这时也最精彩,烦闷无比的小公鸡小母鸡们在纸条上的留言越来越活泼,越来越生动,各种不留姓名的留言也越来越让人浮想联翩。有时到了下课,大家还沉浸在纸条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经典留言中。一般是某个男同学拿着这张作业本上撕下的周游了全班的纸,大声读各种笔迹留下的纸条语,引得大家齐声哈哈大笑,笑闹着还要根据笔迹,互相猜测纸条上一行行不同笔迹的小字出自谁之手。想不到吧,开心吧,过瘾吧!在这偏远的戈壁上,一张作业本撕下的纸居然可以令小公鸡小母鸡们如此兴奋和昂扬,就是作业本撕完了又算什么呢?尽管除了体育课老师,所有老师都一再批评和禁止学生们撕作业本,那又怎么样呢?照撕不误!当然也有不在全班传递的纸条。有时男同学在纸条上写了粗话糙话和不宜于女同学看的话,或是女同学之间说点什么小秘密不宜于让男同学看,这样的纸条就有了特定性。接到纸条的第二个人一看内容就明白男女有别,接下来只传给男生或是女生,绝对不会发生误传。还有一种指向性更为明确的纸条,便是一男一女间的直接传递,纸条传递时指名点姓,明确告诉下一个协助传递人是某某某给某某某的。因为这种指名点姓,这种纸条就划入了情书范围内,大家很配合地给这种纸条赋予了信件的最高权利,除了收纸条人,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拆看。上课在形式上仍旧是一派风平浪静没精打采,但是在内容实质上早已暗流涌动五彩缤纷了。但今天张晓红收到的这张纸条却很奇怪。很明显这不是一张可以在全班传递的纸条,但传递人李明却交代得很清楚:“王庆给你的!”而纸条的内容却是一句可以在全班流通且让她糊涂的话。张晓红和王庆平时并没有什么交往,甚至没说过什么话。其实男女同学之间平白无故地有什么话可说呢,又有什么事情非要说呢?那些天天有话说的都是一对儿一对儿的恋人,没话非要找话说的那肯定是有什么企图。大部分同学,天天都在食堂、木板房教室、宿舍帐篷三条线上来回晃悠,天天都是吃饭、上课、睡觉这些不需要别人帮助完全可以自己解决的事情,同在一个教室学习而已,有什么闲话好说。除非要考试了,几个平时没什么关系的男女同学结成统一战线,各自发挥自己的优势长项,共同合作,联合偷看,力争以集体的力量在考场上显示花样繁多的作弊方式,把考试分数糊弄到六十分以上。考试一结束,联盟战线自动瓦解。张晓红是班里数一数二的好学生,自然不畏惧考试,没必要和谁结盟。长期以来,张晓红和王庆互相之间就像井水和河水一样,各走各的道儿。虽然不是一条道儿,有一点相同的是——他们都具有水的清澈和透明,无论是张晓红还是王庆,双方对对方绝对都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张晓红对于王庆的印象突出集中在三点上。一是王庆皮肤很白。在新疆西南边陲干燥的戈壁上,连盛夏的树叶都有了风沙的颜色,王庆的皮肤却丝毫不受环境迫害,亮白如荒无人迹戈壁上冬夜的白雪。有时王庆走进木板搭建的简易教室,张晓红不知别人是什么感觉,她坐在第一排一抬头只觉得眼前一亮,自惭形秽地在心里又羡慕又感慨:自己怎么就这么黑呢?张晓红不由在心底里仰望王庆的白皮肤,都有点愤愤不平了。第二个突出印象是写诗。让张晓红想不到的是,王庆这样一个高高大大的大小伙子,居然会写诗。采油班木板房教室后面有一块大黑板,每周各小组轮流办班级板报,不管哪个小组办板报,每周王庆都写首小诗在板报上。周一课间时,张晓红看新办的班级板报,把其他内容都读完之后,再微微仰起头看黑板上王庆写的小诗,每次看完都只有一个感觉——看不懂!但张晓红在心里却对这种看不懂有了份敬畏的仰望。人家都写诗了,自己却还看不懂诗,那只有仰望了。还有王庆是采油班篮球打得最好的学生,虽然他没被选入校篮球队,那在采油班也算是身手不凡了。这不仅是张晓红对王庆的第三个突出印象,也是全班所有同学的共识。采油班两次参加技工学校篮球比赛,王庆是唯一一个打满场的人,他运球,传球都很熟练,尤其是突破上篮,一晃,一跃,人就腾空了,篮球场上的观众都仰头望着他,然后球就重重地扣进吊着几根稀拉拉毛线的篮圈里。张晓红能不仰望吗?总之,张晓红对王庆的印象是仰望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内容。所以她搞不懂今天王庆写来纸条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张晓红在画了一连串问号又把纸条传递回去后心里就后悔的不行。他们这个采油班有几对谈恋爱的同学天天传纸条,但人家都是在确定恋爱关系后才明确给传递纸条人说给某某某,哪有这样莫名其妙突然就指名点姓传纸条的,她根本就不该回什么话,这纸条定性明确地一来一往,就具备了某种特殊意义,别人还不知要怎么想呢。但是纸条很快就传回来了,李明还是那句话:“王庆给你的!”张晓红一下不自在起来,做了贼一样,已没有了刚才的磊落,打开纸条的样子也不免让人怀疑是在做贼。纸条上接着问号后写道:

我早上在食堂听别的班男生说,昨晚不知谁把食堂养的活猪的半个屁股割掉了,那头猪居然没死,现在还在猪圈里喘气呢。初步怀疑是钻井班那几个人高马大天天喊饿的小子干的。要真是这样,他们昨晚不知怎么在帐篷里美美地煮肉吃呢。

张晓红突然悄悄笑了一下。原来如此,王庆只是让自己最先知道一个发生在技校内部的新闻而已。但是,她随之又疑惑了,全班三十个同学,为什么偏偏单独给自己讲这个新闻呢。她接到纸条没看内容之前在心里发誓不管王庆再写什么,都不再回话。可是现在这个疑问像扎在指头上的一根刺,她既然都看见刺了,哪有不拔出来的道理。她倒要看看,王庆究竟是为什么。张晓红接着王庆的字在下一排写道:

在活猪身上割肉吃真是天下奇闻,但我昨天晚上怎么没听见那个猪叫唤呢?你骗我吧?

张晓红给李明纸条时几乎不敢看他,简单说:“给王庆。”李明故意问:“给谁?”张晓红被这一问弄得不好意思了,自己都觉得跟李明说不清楚了,贸然辩解和王庆没关系更是此地无银的假话,否则怎么就公然传递起定向纸条了呢?还羞答答的不好意思。

快下课的时候,李明又捅了张晓红的后背,第三次说:“王庆给你的!”纸条上写着:

我骗你干什么?这事儿很多人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才说给你。

张晓红心里释然了。这就清楚了,很多人都知道了,跟知道的人说这件事还有什么意思,新奇的事就是要说给不知道的人听才有意思。像张晓红这样平日里循规蹈矩,只知道认真学习又不爱多管闲事的好学生,自然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即便是知道,也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最后才知道。下课铃响了,张晓红收起纸条,才发现这节课什么也没听进去,但是她的心里却有了和平日不一样的活跃感,想找个什么人大声说说话。她偷偷看王庆,见他正连拉带搡地把李明揪出门外,李明一路咧着大嘴使劲笑。张晓红知道李明笑什么,突然觉得尴尬,眼光瞟向门口那道照进木板房教室斜躺在空中的阳光光柱,真是一片春光灿烂!

事实上觉得尴尬的不仅仅张晓红一个人,王庆的尴尬比张晓红更加无辜和剧烈。上午第二节课是机电仪表课,机电仪表课老师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曾经是钻井队的仪表工程师,长期的野外工作使他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因身体原因几年前调整到技校教机电仪表课。他对讲课没什么经验,脾气也急躁,没有教师应有的循循善诱,人又长得五大三粗,课也上得粗枝大叶。但是,他只要一讲采油系统仪表控制及其相关理论,只要涉及仪表,必定要讲他十几年前在钻井队工作时,亲眼目睹仪表操作人员因仪表控制不当而酿成的一起人亡事故。在那次事故中死亡的人叫张文忠,是一个普通的石油工人。因为是与自己曾经共事的熟人,每当机电仪表课老师提起张文忠时总是眼含热泪,连连叹息。他时常在课堂上泪眼迷离地叹息这个叫张文忠的人,王庆就有点不耐烦了。怎么讲什么都提张文忠,就不能换个人讲讲吗?今天的机电仪表课讲的是仪表回路图,本来王庆挺有兴趣的,但老师讲了没五分钟,又开始眼含热泪地唏嘘感慨那个叫张文忠的人。王庆突然觉得乏味至极,脑子里便开始搜索那些有趣的事情,一下就想到早上听说的昨晚活猪被割掉半个屁股的事儿,心情马上振奋起来。他从作业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了个纸条折好递给前桌的李明。他的这张纸条纯属向全班发布新闻,没有任何定向性,属于那种力争周游全班以求发出种种快乐声音的纸条。可是李明看完纸条后,一抬眼看见前桌的张晓红在机电仪表老师的感染下,正肩膀一耸一耸地偷偷为那个叫张文忠的陌生人抹眼泪,心里就生出一个恶作剧。他一本正经地拍拍张晓红的背,把纸条递给她说:“王庆给你的!”随后他又写了一张小纸条给王庆:你的纸条我已交给张晓红,说是你专门给她的!王庆立刻把李明的纸条回过去:我日你奶奶!随后他就看见张晓红回头看他了,细腻偏黑的圆脸上,两只沉甸甸的大眼睛明亮地在他头上扫过,像一条银色的小鱼飞快划过幽黑的湖底潜入湖心,留下一道让人惊诧的亮光。王庆赶紧把书竖在桌子上遮住脸,他知道自己的脸红得像一个稀烂的柿子。但是他回避了张晓红的眼睛却回避不了随之而来的一连串问号。如果是别的女同学他会轻描淡写地回一句:李明没听清楚,给错人了。但是张晓红是采油班的好学生,学习好就不用说了,最难能可贵的是文静不多事,不像班里其他女同学成天叽喳吵闹是非不断,他如果随便回一个给错人的纸条,张晓红很有可能认为自己和李明在合伙耍弄她寻开心,从心底里说,他即使要耍弄人,也不愿意耍弄像张晓红这样文静自爱的女孩子。他坦诚地给她回了纸条,没想到张晓红居然像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儿一样又回了纸条说“你骗我吧?”王庆立刻就有了大哥哥的感觉。令他奇怪的是,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尽管王庆因上学晚的缘故比这个班的同学大两岁,但他从没有觉得自己是谁的大哥哥。事情虽然通过纸条说清楚了,但是王庆还是觉得尴尬。以前上晚自习写作业时,他遇到不会的题,很坦然地去问张晓红,有时直接向张晓红要来作业本从头抄到尾,从来都是自自然然的,谁让张晓红学习好呢?不管什么学校,好学生的作业都是给大家抄的。他有时也顺便向好学生请教一些不明白的问题,这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现在他却不好意思起来,总觉得他和张晓红之间多了点什么东西又少了点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自己还说不清。反正他知道,多的那点东西让他心慌,少的那点东西使他惆怅。第二天再上课,王庆想要不要再给张晓红写个纸条发布条新闻,以补救昨天突然写纸条的突兀。他想,只有这样张晓红才会认为昨天的纸条传递是合情合理的,无非是发布新闻而已,没有什么不良动机。好容易鼓起勇气从作业本上撕下一页纸,偏偏今天是个简单的日子,简单得连蚊子大点儿的新鲜事也没有,实在找不到什么事情好写。看着班里那几对正在恋爱的同学天天都在纸条来纸条去,王庆简直不明白他们成天都在说些什么。这就有点让人抑郁了,但王庆却在这点抑郁中发现自己其实很在乎张晓红怎么看自己,他很害怕张晓红把自己看成一个不学无术没事拿女同学寻开心的小混混小无赖,他的心里为此而惴惴不安。第三天上午上课的时候,李明转过脑袋递给他一张纸条说:“张晓红给你的。”王庆为李明的故技重施恼怒得一下脸红了。他像一个发怒的红辣椒,在桌子底下使劲踹了李明一脚低声说:“你欠揍!”李明飞快地又转过头说:“这次是真的。”王庆虽然不相信李明的话,但他还是很想知道纸条上写了些什么。这次李明没有骗他,纸条上只有一行小字:

机械制图老师课间跟别的老师讲话被我听到,明天要单元测验,是搞突然袭击,不提前打招呼,今晚快磨磨刀吧。

王庆看着纸条心里亮堂堂的,他觉得和张晓红之间又多了点东西,他突然脑子开窍知道要写点什么了。他立刻在张晓红的纸条上写道:

谢谢你!作为回报,你今天回去看看你宿舍的帐篷或炉子是否有要修理和加固的地方,我义务包修。

纸条没有再传回来。张晓红和其他三个女同学合住一顶帐篷。一个男同学要是去修理和加固女同学的帐篷或是土炉子,一般是有恋爱关系了,至少是男同学在追求女同学。王庆没有追求张晓红,却写这样的纸条,张晓红肯定不会回应。但是这次王庆却不感觉尴尬。

西部戈壁的春天如同童话故事中的魔宫,明媚灿烂的天空仿佛突然被魔杖施了魔法,转瞬间开始飞沙走石。采油班下午正在上政治课,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如涨潮一样席卷过来一层厚厚的黑云,天空瞬间昏黄下来,像被蒙上了一块油腻腻的黑抹布,黑乎乎地不断放大,滚雪球一般从天边滚来。王庆在心里开始骂天骂地。班主任老师这时闯进教室对着同学们喊:“黑风来了,快收拾好书包,大家手牵手向食堂转移,每个男同学负责拉一个女同学,绝对不能松手掉队,都到食堂大厅里避风,等风彻底停了,才能回宿舍。要快!”王庆脑子里刚转念头要去拉张晓红,张晓红已经来到他跟前。张晓红似乎有点心虚,在靠近王庆的时候还向四周看了一眼其他同学。王庆也顺着张晓红的目光四下里扫了一眼,他看见同学们都慌乱地在互相协助,就连教政治课的女老师,平时跟班主任老师那么格格不入,此时也像受惊的小鸟一般躲在班主任老师的背后。这样的黑风每年春季都要上演几场,王庆除了用污言秽语咒骂老天,就是沮丧自己在这样一个鬼地方上技校。每当这时也是他最怨恨最想念自己父母的时候。王庆始终都不明白,五十年代父母亲响应国家号召投身新疆建设,新疆这么大的地方,投身到哪里建设不好,怎么非要跑到昆仑山下这片戈壁荒滩上搞什么石油勘探呢?现在倒好,父母在这片荒滩上吃了大半辈子的苦,去年都退休回浙江老家去了,自己的哥哥姐姐也都在新疆油田的各个角落工作,只剩下自己形单影只地在这里上技校。想想一年多后,自己将扎根在这荒凉的戈壁,终身为新疆的石油事业战天斗地风餐露宿,他童年少年时那些因梦想而生发的豪情壮志全都被黑风席卷得无影无踪,每次刮黑风他都能真正体味万念俱灰的丧气和灰心。但这次不一样,王庆和张晓红都有点心虚地环视了四周的同学们后,俩人对视了,他们目光相接时的一刹那,同时感觉一道彩虹像闪电般在眼前呼啸而过,接着外面的天就完全黑了。黑风如同一面厚厚倒下来的墙以铺天盖地之势把天地间砸压得一片混沌和漆黑。王庆紧紧拉着张晓红的手,跟随老师和同学们向百米开外的食堂走。整个技工学校,也只有食堂是砖建房屋,教室是木板搭建的简易教室,学生和老师宿舍都是帐篷。每到春天刮黑风时,大家集体到食堂大厅避风已不是什么新鲜事。王庆知道,这种黑风俗名叫“拔树精”,黑风所到之处,遮天蔽日,戈壁上,原来的沙梁可以变成一条沟,原来的一条沟也可以变成一座沙梁。要是真有一棵大树也会被连根拔起的。王庆上技校后,曾经听好几个老师说过新疆石油人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勘探时遭遇黑风而遇难的事迹,那时听说这样的事情只觉得惨烈和悲壮,没有其他什么感觉。可今天他紧紧拉着张晓红的手竟有了一点豪迈之情,甚至有点兴奋。每逢刮黑风时,别说是技校里,就是整个勘探指挥部所有的电路都处于瘫痪状态,黑风热烈地拥抱了天地间的一切,停电也是情理和意料中的事。大家都挤在黑黢黢的食堂大厅里,互相发着牢骚,男同学开始骂脏话,女同学唉声叹气地反复抱怨。世间的一切仿佛都被黑风连根拔走了,就连王庆的白皮肤也被遮住了。张晓红不用再仰望王庆,在黑暗中,她很自然地平视王庆。王庆这时才发现张晓红的眼睛出奇的黑亮,那种亮像星星像月光像发光的精灵像闪着蓝光的炭火,像世上一切明亮美好的东西,张晓红眼睛里的亮光足以照进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还有什么比黑暗中能见到光亮更可贵的事情呢?王庆向前一步走近张晓红诗情满怀地说:“你的眼睛像黑月亮。”张晓红这次听懂了王庆的诗意表白,她眨巴着自己的黑月亮,月光瞬间迷醉得一塌糊涂。王庆简直不是凡人,就连这样的天气都能讲出这样诗意的话。她没有说什么,只想继续迷醉下去。王庆很快说了第二句话。他说:“等风停了,你的帐篷我来收拾。”张晓红笑了,比之王庆的第一句表白,张晓红更喜欢王庆以一个凡人的口气表白内心情感。

王庆给张晓红整理好被黑风刮倒的帐篷后,就理直气壮地频繁出入张晓红的宿舍,给她修冬天要烧火的炉子,给她帐篷里担水,当然还给她打饭,晚自习后约她去没人的地方散步,最最重要的,他还理直气壮地上课给张晓红写纸条。黑风过后的几天里,所有教师和学生,都投入到重新搭建简易教室和帐篷宿舍的黑风后遗症紧急损失补救工作中。当再次坐在重新搭建的简易木板房教室里听第一堂课时,王庆就迫不及待地给张晓红写了一个纸条,纸条的内容是一首小诗:

风停了,沙固了,你来了,太阳灿烂了。

张晓红写不出这样的纸条,但是她有时天真、接近无知的朴实话语更加能打动王庆。有一次,她上课主动给王庆写了个纸条。纸条上写道:

我听同宿舍的女同学说,机械班的一个女生怀孕四个月被发现了,学校要处理她,我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把孩子怀到肚子里的?

王庆心里想:真是个傻丫头!回纸条:

是传纸条把自己传怀孕了。

张晓红立刻把纸条扔回来,写道:

胡说!你快点好好给我说,不然我生气了。

王庆又好笑又无奈地写道:

等过两年我们结婚的时候我给你仔细说她是怎么把孩子怀到肚子里的,现在你问这个有点早,再问我会犯错误的。

王庆现在才知道那些一对儿一对儿谈恋爱的同学上课都在纸条上写些什么。他突然发现恋人之间写纸条简直太有意思了。想想吧,一对恋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完怎么办?那就写纸条。一对恋人再亲密在一起也总有不好意思开口讲出来的话,讲不出口怎么办,总不能委托别人去说吧,最直接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写纸条。而一对恋人随时随地都想向对方表白情感,不一定随时都有机会有条件表白,那又怎么办,当然还是写纸条。恋人之间的纸条因有了两性之间的隐私和期待而更具有神秘感和新鲜感。每一次纸条传递的过程,都是一次感情升温的过程,接到纸条的两个人都会从纸条上的每一句话语中品读到温故而知新的甜蜜,尽管有时纸条上说的都是废话了,但很奇怪,恋人之间的废话每多一句,甜蜜就加深一分,到最后纸条传来传去都是废话的时候,那感觉简直如饮甘露心醉神迷。另外纸条还有为恋人单独在一起时直接进入温情状态的铺垫作用。每次看完纸条的王庆和张晓红都会灵犀相通情潮翻涌,不用再找别的什么借口,更没有了羞羞答答,下了课,两个人自然粘在一起说话,互相靠得很近,才不管别的同学怎么看。说话的声音和样子都变得像树上的两只小鸟一样呢喃婉转,有时还像小鸟扑闪翅膀一样闪动着五彩斑斓的眼神,相互传递着一些只有他们才能意会的信息。接下来,张晓红在食堂便公然与王庆坐在一起吃饭了,吃饭时还很坦然地把自己碗里的饭菜拨一半到王庆碗里。两个人从未商量过要把饭票合到一起吃饭的事,但很快就自然地合起来吃了。还有很多其他事也没说过,诸如黄昏里手牵手地散步,偶尔在僻静的地方悄悄笨拙地接吻,那都不用太多的表白,纸条的铺垫给他们省略了所有的过程,可以直接进入状态。所以,白天上课的时候,他们就更加投入和理直气壮地写纸条。也有出意外的时候。那天在上班主任老师的语文课,张晓红给王庆写了个纸条传过去。纸条上写着:

刚才政治老师从门外走过,穿了一条新牛仔裤,屁股有点紧,但还挺显身材的。班主任老师看了她一眼,然后又补看了一眼,总共看了两眼。

给采油班教政治课的政治老师,是个非常爱打扮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别说在技校,就是在整个勘探指挥部都是引领时尚潮流的时髦人物。她的父母是上海人,每季度政治老师都能收到来自大上海的包裹,大包裹里是许多令所有女人看了都艳羡非常的时新服装。政治老师每天光鲜艳丽地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目光的焦点。而班主任老师是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整天没事就卷莫合烟抽,抽烟抽得牙齿黑黄口臭熏人,咽喉里老是像吃了一把沙子咽不下去,说话声沙拉沙拉的,还老堵着痰,经常隔老远就能听见他使劲咳痰的声音。政治老师顶看不惯班主任老师的就是这一点,喉咙里成天不清爽,时时闹出那么大动静的咳痰声就够恶心人了,还随口把浓痰吐得啪啪响,让不让人活了嘛。政治老师有两次在学校教务会上毫不客气地指责班主任老师不讲卫生随口吐痰没有公德。班主任老师第一次没有吭声,只是把莫合烟抽得云雾缭绕。第二次也没有吭声,但在政治老师刚说完没有公德时,他嗓子眼儿发痒粘粘的难受,忍不住大声咳出一口浓痰,“啪”地一声吐在地上。政治老师当时满脸通红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从此,政治老师就不再理班主任老师了。

李明经常给王庆和张晓红传纸条,传递技术已经熟能生巧,纸条经过他这里,他看也不看一眼,也不再给王庆或是张晓红说是谁给的,直接向后一扔或向前一扔,俩人就知道这是给自己的纸条。这天坐在张晓红背后的李明仍旧像往常一样头也不回地把纸条凌空扔给了王庆,王庆回了一句话,也像李明一样凌空扔给李明,纸条正好落在李明的腿上,扔得又稳又准又漂亮。李明一看有点不服气了,回头看一眼王庆悄声说:“这算什么,我闭着眼都能扔得比你准。”说着他真的紧闭双眼,表演似的把纸条凌空扔向前座的张晓红。事实证明,任何事情闭着眼睛绝对不如睁着眼睛做得好。张晓红坐在第一排座位,老师的讲课桌也是和学生课桌一模一样的一张四腿长条桌,就放在离张晓红座位一步之遥的地方,这个充当讲台的课桌无论是在高度上还是气势上都没有超越张晓红的课桌之势。李明就这么闭着眼把纸条漂亮地扔到了班主任老师的备课本上。班主任老师在第一时间打开了纸条。张晓红顿时紧张起来,一方面她不知道王庆接着她的内容又写了些什么内容给她。有时王庆经常在纸条上胡说,有一次他就在纸条上说,昨天晚上我亲你的时候真想摸摸你的奶子。另一方面,就算王庆没写什么胡说的话,但是自己写的话也够班主任老师难堪的了。果然,班主任老师雷霆震怒,重重地拍了一下面前的课桌,用他那莫合烟特色的沙哑嗓音大声喊道:“张晓红,王庆,你们给我站到前面来!”这是张晓红学生生涯里绝无仅有的一次上课罚站。俩人战战兢兢站到讲台前,班主任老师几近吼叫地对着他们说:“站在讲台边上,一边一个,让同学们都看看,都看看你们,你们简直是……”老师情绪激动得讲不出话了,他也不知该形容他们什么。随后,教室里出奇的安静,所有同学都以前所未有的认真学习态度一瞬不瞬地盯着老师,生怕老师下面说的什么自己没听清。班主任老师站在作为讲台的那张四腿长条桌中间,气呼呼地偏过头看看张晓红。张晓红羞愧地把头低到胸脯上。班主任老师又凶巴巴地扭过头看王庆。王庆那白亮的皮肤立刻充血通红。班主任老师再扫视了全班同学,什么也不说,愣了一会儿,然后大声咳出一口痰响亮地吐到讲桌后的地面上,拿起书又开始继续讲课。所有的同学都极其失望,也由此对纸条的内容更加充满期待和幻想。尽管纸条内容暂时不明,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纸条内容绝对精彩。还可以肯定的是,下了课班主任老师定会把张晓红和王庆带到办公室严查此事,然后公布俩人的滔天罪行,然后严肃处理此事,然后让俩人在全班痛哭流涕地做深刻检讨。同学们一时被这一系列的“然后”兴奋得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班主任老师讲课从没有遇到学生这样鸦雀无声的课堂纪律和目不转睛熠熠闪光的精神状态。想想吧,这枯燥无味的寂寞日子能出现这样的事情多不容易啊,哪个学生还会没精打采呢。但是,下课铃响了后,班主任老师把备课本和书往胳肢窝下一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这不仅让所有同学更加大失所望,也让张晓红和王庆俩人站在原地伸长了脖子看老师离去的背影,直看到老师进了帐篷才自动解除罚站回到座位上。还没等张晓红问王庆究竟写的什么,王庆就被一帮男同学团团围住问怎么回事。王庆的脸色又恢复到白亮,轻描淡写地说了纸条上的内容,所有同学听了哈哈大笑,张晓红此时才知道,王庆在纸条上回了一句:英雄所见略同!

有点惊险和刺激的纸条更让人快乐!

张晓红和王庆就在这样快乐而甜蜜的纸条频繁传递中又度过了一年的技校生活,完成了两年制技校的所有学业,一起被分配到采油队工作。张晓红和王庆之间彻底结束了甜蜜的纸条生活,转而为口头的语言交流。这一转变,一方面源于他们都已成为采油队的石油工人,再也没有那么枯燥无味的课要上。另一方面王庆发现,比起那些枯燥无味的专业课,大戈壁的苍茫空寂更让人枯槁和绝望。铺满砾石和粗沙粒的戈壁荒漠直通天际,那密不透风的荒凉让人凄然却又生不出任何诗情,那种黑风天气特有的沮丧感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生活。还有什么必要和什么心情写纸条呢?春节的时候,王庆请假回浙江老家过了年。回来后,他郑重地与张晓红商量两个重大的人生话题——结婚和离开这里回浙江老家!这也是王庆回浙江过年期间和家人在一起说的最多的一件事。王庆跟家里一个堂哥描述了自己生活的地方后,堂哥嘲笑着说:“我怎么觉得地狱也不过如此吧!”说着堂哥看王庆父母,父母长叹一口气说:“现在比起我们那时候好多了啊,爸妈那么苦不也过来了吗?”但这话说的太有亏欠儿子的意思,虚弱得很,气短得很,无力得很,说出来还不如不说有分量,说得王庆心里越发有了委屈和煎熬的意思。他回避着父母的目光负气地说:“你们是心甘情愿选择过那样的生活,可我是被迫接受这样的生活。你们当年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我现在为什么就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活该怎么过呢?”堂哥当即就提出让王庆回浙江来与他一起做生意。他很有优越感地直奔主题:“王庆你图什么?图钱?就那个破戈壁滩你能挣几个钱?图当官儿?在那个荒凉的戈壁滩就算当个官儿,我看也跟坐牢没什么区别。你看看这里,现在谁不是在大把挣钱,谁活得像你这样没精打采,哪里还能找得到你这种死脑筋。”

王庆看出父母想让自己继续留在新疆好好工作,毕竟他们对新疆第一代石油勘探的成果有浓厚的情感。但王庆也看出,父母又满怀愧疚之心说不出让他独自一个人留在大戈壁安心工作的话,只是叹息着说:“路都是自己走的,你自己决定吧。”接下来的日子王庆更多的时间是跟堂哥在一起。也就是这段时间,任何词汇都不足以说明王庆内心的复活感,城市的浓烈气息让他激情燃烧,他觉得自己应该在这片土壤上生根发芽。堂哥拍着他的肩膀说:“来吧,和我一起干!”

王庆对张晓红说:“我们去开介绍信,领了结婚证就回浙江去。这里的工作不要了。”令王庆意外的是,张晓红像头死心眼儿的犟牛,怎么都不同意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从没见过她如此强硬而坚决。张晓红含泪说:“我不走,我永远都不会走!你如果不走我们就结婚,你非要离开这里我们只有分手。”

王庆没办法,一个人走了。回到浙江,王庆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结婚。古语说成家立业,那就先成家吧!王庆与堂哥介绍的女孩子第一天见面,双方印象不错。第二天女孩儿提出到附近的公园里散步,第三天又换另外一个公园散步。王庆就在第三天散步时平静地说:“我们结婚吧!”女孩吃惊地看着他,扭捏好一会儿说:“可是,我们今天才第二次散步呀。”王庆不急不慢地说:“先结婚,结了婚我天天和你散步。”对于王庆来说,他的目的是结婚,散不散步都没什么意义。他和张晓红恋爱以来几乎天天散步,他们散步时谁也没想到要走到哪一天要走到哪里去,他们就那么漫无目的地散啊散的,最终还是走散了。王庆总结:他和张晓红的错误就是没有目标没有目的地散步。现在他既然看到散步的终点站就是结婚,那就别那么麻烦到处乱散了,再散步到最后也是个结婚,早结了婚就可以早点筹划干别的事情。事实证明王庆的逻辑是对的,不散步也可以照样结婚,还结得更快。

时光在繁华的都市浮光掠影中闪过了三十年。王庆也没想到三十年后自己会再次来到新疆,更没想到他还会回到自己当年上技校和当采油工的这座石油小城。王庆此时的个人事业已渗透到各个地区各个行业,他作为油气管道建设支线承包工程项目施工方负责人,回到了这个曾经生他养他令他痛苦给他甜蜜又让他沮丧失意的地方。尽管这里的变化令人惊奇和感叹,但王庆从心里还是赞赏自己当初的果敢和决断。他始终是这里的过客,在这片戈壁上的经历,仿佛是他人生一个关于挣扎的梦,梦醒了,留下一片梦醒的庆幸。这时他想起了张晓红。自从结婚后,张晓红这个名字就逐渐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他自己也奇怪,三十年来他居然很少想起过她,就是想起她也是模糊的一个影子,仿佛远处水面上波动的倒影,让人始终看不清楚究竟。王庆站在昆仑山下这片曾经荒凉苍茫的戈壁,如今却是姹紫嫣红绿树环绕高楼林立的石油小城里,努力地回想张晓红的模样,他最后吃惊地发现,张晓红在他脑海里仅剩下一个名字,张晓红长什么样子他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当年的同学还有一半在这里,同学们听说王庆回来自然要聚会。王庆这时惊叹岁月在同学们身上的变化更甚于石油小城的变化。他现在看上去比李明年轻十岁都有余,尽管李明现在已经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言谈举止有了厚重大度的味道,举手投足都可以看出分寸拿捏的到位与精细,但遮掩不住的沧桑憔悴已毫不留情地降低了他在王庆面前的成就感。张晓红没有参加聚会,李明说她去年体检时发现有淋巴肿瘤,属于恶性,现在长期在内地大城市治疗,一年就回来一两次,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准。王庆听了这话在心里用浙江方言骂张晓红:“看你平时蛮精巴,怎么关键时候就瞎七搭八、荡头荡脑的不清醒?当初你要跟我走了,哪会拖到现在才检查出来有肿瘤,即便长了肿瘤,在浙江那样经济发达的地区,看病还用来回跑这么远的路吗?真个死脑筋不开窍!”

李明很善解人意,感慨人生世事难料,轻巧地换了话题,说起当年爱抽莫合烟不注意小节随地吐痰的班主任老师,说他也在十年前因肺癌去世了。政治老师也被李明邀请来参加聚会,她的模样让王庆看了越发心酸,简直是惨不忍睹。王庆想象不到,当年那样光鲜艳丽的政治老师,怎么才三十年的工夫就松弛粗糙得像老态龙钟的沙皮狗一样了呢?他再一次为当年的离开在心中暗暗赞赏自己的先见之明和当机立断。他想:假如自己当初不走,到了政治老师这般年龄,这里也无非又多一条雄性沙皮狗而已。他突然很想知道张晓红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但是,张晓红当初又是什么模样呢?他还是想不起一星半点。政治老师仍然很注重穿着打扮,她优雅地叹息:“唉!其实你们班主任老师那是个多好的人啊,我那时却老要说人家抽莫合烟和吐痰的事。那时候,这里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都那么贫乏,爱抽莫合烟又算什么毛病呢?抽莫合烟的人嗓子都痰多,又不是他一个人这样,大家都这样啊。再说了,那时到处都是戈壁滩,连个砖地水泥地都没有,那些在大戈壁滩上建起的简易木板房,随便吐口痰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当初我怎么就那么不容人呢?”同学聚会的气氛一下变得忧伤而沉重。直到吃完饭李明安排在KTV唱歌才改换了聚会的主旋律。政治老师因年龄关系不喜热闹提前走了,剩下的人都是同学互相无所顾忌,大家一边继续喝着酒,一边开始敞开心扉上演喊叫式、陶醉式、忘我式等各式风格的歌唱表演。王庆很阔绰地抢先付了餐费和唱歌费用,还让李明叫了几个陪唱的公主来活跃气氛。有个女同学就感慨:“人比人气死人啊,看看人家王庆现在过的什么日子,当初张晓红怎么那么傻呢?”王庆喝了酒的脸红彤彤的,像一条进入发情期的彩色蜥蜴。他喝一口酒不以为然地说:“张晓红那不叫傻,那叫没福气,她天生受苦就没那个享福的命!”李明对王庆这种类似于喧哗式的张扬感到了他们之间三十年的距离隔阂。但KTV是个可以随心所欲说话和放松的地方,李明也不好与王庆辩论什么。李明只有陪着王庆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欣赏着一个个陪唱小姑娘的动听歌声。不经意中,李明发现,陪唱小姑娘当中,有一个圆脸小姑娘长得居然很像三十年前的张晓红。乘着酒兴歌兴,李明微带醉意地把圆脸小姑娘叫过来坐在王庆身边说:“你看这小姑娘长得像谁?”王庆一把搂过圆脸小姑娘脸对脸地仔细看,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个由女人组成的万花筒。各类风情的女人变换着不同的模样和姿势在万花筒里晃动组合,千姿百态。这些女人有的是他公司里的白领,有的是年轻女客户,有的是女公务员和高校女大学生,还有三四流的小歌星,更多的就是娱乐场所的这些小姐。王庆跟这些不同身份的女人都有过男女交易。在王庆的世界里,女人多得简直叫不上名字来,不就是交易嘛,要叫得上名字做什么。就因为是交易,王庆有这么多的女人,也从没惹出什么麻烦。这世界,大家各有所图,图的就是个互利互惠。老婆是养在家里给儿子母爱的,这个绝对不能少也不能替代。至于其他的爱,只要有钱,什么样的女人都会给你所需要的爱。现在,眼前这个女人和他的那些女人从长相上好像没什么区别,说不准像谁,也说不上不像谁。她和她们一样有水润饱满充满弹性的肌肤,有红嘟嘟会说好听话的小嘴,有长长的假眼睫毛和抹着重重眼影的黑眼睛。还有,她和她的那些女人一样年轻和喜欢钱。王庆拍拍圆脸小姑娘的脸蛋说:“我看你像我亲亲的小心肝。对不对?哈——”李明也只有跟着干笑几声,与王庆碰了一下酒杯仰头咕嘟咕嘟喝干了一瓶啤酒。李明咽下酒瓶里最后一口酒时,被酒重重地噎了一下,感觉这口酒好像骤然停在了他的胸肋间,噎得他上不来气。他看见那个圆脸小姑娘搂抱搀扶着王庆向对面的一间小暗房走去,随后门从里面被牢牢锁上。

此后李明很长一段时间没去见王庆。虽然他知道王庆作为项目施工承包商至少要在这里住半年以上,王庆也给李明讲了他的办公地点和住处,但李明在心里却和王庆有了咫尺天涯的感觉。又过了一段时间,王庆专门请与施工项目有关联的几个重量级人物吃饭,还特别央求李明来帮忙作陪,李明不好拒绝只有去应酬。五粮液酒喝了两瓶之后大家都有些头重脚轻,王庆适时给每个人一盒狮峰头采明前西湖龙井茶,是珍品中的绝品。净重100克的一盒茶,价格竟在5000元以上。然后王庆派车把一个个喝到最佳状态的贵宾送走,回来把剩下的两盒茶给了李明,还坦白地给李明说了价格,说:“这样的茶不是给自己喝的,你要想办点什么事的时候,看准了人,把这茶送过去。别以为送完茶就完事了,送茶只是探个路,外人看着你只是送了个茶,查腐败也不会查到茶叶上去,但是你们自己心知肚明这是什么价钱的茶。人家如果收了,就说明有戏,你下一步该请吃饭请吃饭,该找几个小妹妹陪着沟通感情就使劲沟通感情,到最后该送点什么让人心惊肉跳的东西就送。告诉你,按我说的做,没什么事情办不成。”李明一本正经地推开了这两盒茶叶,一脸的清高和认真:“我这岁数再过几年就退居二线了,还有什么事情比自己的脸面更要紧?这茶叶对你有用,对我却没有半分用,你还是拿回去留着自己用吧!”王庆一时讪讪地说不出话来。李明换了口气轻声说:“张晓红昨天回来了,听她男人说情况很不好,医生让回家来静养,估计没多长时间了,你不去看看她?”王庆愣了一下,目光迷离地垂下头说:“李明,其实我第一天见到你时就想给你说,我现在死活都想不起来张晓红长什么样子,越想越想不起来,你说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她的样子了呢?”他眼珠转了几转:“你那里有我们技校采油班毕业时的合影吗?你一定有,我的那张合影离开这里时丢了,你把你那张合影拿来我看看,说不定我就想起张晓红是什么模样了。”李明用几近哀求的眼神望着王庆:“你明天直接跟我去张晓红家看看她不就想起来了吗?她男人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不会介意什么的。”说起明天,王庆马上恢复了往日的抖擞,说:“我这阵子是项目施工的关键期,几个地区县市都有我的施工队伍,这不,今天刚请这些关键人物吃了饭,明天就要陪着到每一段施工项目现场去,得半个多月才能回来。这样吧,你把这茶叶送给张晓红,就说我从浙江给她带的一点特产,我回来后一定抽时间去看她。”李明一下有些恼怒了,情绪激动地说:“说难听点,张晓红是个快要死的人,需要的是温情和真情,我都用不上这些茶叶,她还要这些茶叶干什么?”李明说着眼眶也红起来几乎要掉泪了。王庆有些尴尬,但是神色还很镇定。他的白皮肤依旧那么白,没有半点要脸红的意思,除了喝酒喝到一定份上,他脸红的功能仿佛已经退化了。他说:“好,好,茶叶咱们不送了好吧,你明天帮我带个问好的话这总行吧?”李明心软了,拿了一盒茶叶说:“总是你的一番心意,我就给她拿一盒茶叶去,我想她一定会高兴的。”

王庆一走就是一个月。他在各支线输气管道承包工程项目上的施工队伍都已顺利开工,全部承包项目的各个点都走了一遍之后,又去乌鲁木齐谈了一笔别的生意。在那里休息了两天,王庆才回到他的项目施工承包驻地。这次他在乌鲁木齐特意给张晓红买了一个和田羊脂玉手镯。虽然张晓红没有多少时日了,根本带不了这个玉镯,但是王庆专门找了专家级别的专业鉴赏玉器人员,一起去买了这个价值十几万元的和田羊脂玉镯。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是给张晓红的后人留一点家底。这么多年他虽然很少想起过张晓红,可是他在心里却感谢张晓红陪他走过了那样一段黯淡无光的岁月。他给李明打了个电话,问李明有没有时间,现在陪他去看看张晓红。李明在电话里说了一句你在办公室等我就挂了电话。王庆等李明的时间里,拿出那个和田羊脂玉镯仔细欣赏,心里想着如果倒退三十年,张晓红带上这个玉镯会是什么样子?但是一个问题马上让王庆困惑万分,张晓红当年到底长得什么样?她究竟长什么样儿?他甚至可以记起自己三十年前刚开始创业时那些繁杂的业务数据,怎么就想不起张晓红长什么模样呢?

李明一进门,王庆就看见他手里拿着上次他送给张晓红的那盒极品西湖龙井。王庆心里一虚,问李明:“怎么,她不要?”李明神情很怪,有点仪式感的味道,脸上却毫无表情。他说:“她要了,过了几天又专门交代让我把茶叶盒还给你。”

“这是什么意思嘛?”王庆满脸不解和疑惑,“还茶叶盒是什么意思?”

“张晓红一个星期前走了。走之前,她要求我把这个茶叶盒交给你。”

王庆脑袋钝钝地麻乱了一下,身体内的某个缝隙里跌落了一种叫恍然若失的东西,像羊脂玉被摔碎在地上的感觉。他拿起桌上的那个玉镯给李明看:“怎么这么快呢?我还专门找玉器专家给她买了个羊脂玉手镯要送给她,你看,你看!这太让人想不到了,张晓红怎么就这么走了呢?”李明摆了摆手,一眼也没有看那个玉镯。他长长叹口气,说:“茶叶她留下了,给最后前来探望她的同学们品尝,还说明了是你送的。最后的那几天,我天天去看她,她突然要我把茶叶盒交给你。”李明抬起头直盯盯地看着王庆。王庆的脸依旧白亮,但却毫无由来地好像结着一层霉淤的茄子,使整个人看上去空洞而黯淡。死亡是一个可以让这世上所有事情走向极端的东西,在死亡面前,谁又知道自己是身处光明还是黑暗呢?王庆看着身穿黑色风衣的李明站在窗边如同一张清晰的黑白照片,他嗫嚅了一下问李明:“我们的毕业照你带来了吗?我想看看张晓红那时的样子。”李明举起手里的茶叶盒声音平静地说:“你难道不想知道这茶叶盒里有什么吗?”王庆愕然了,他茫然地盯着茶叶盒:“这,这里面还有东西?”李明坐回到沙发上低头看手里的茶叶盒。茶叶盒淡淡莹绿的底色上,枝枝蔓蔓的茶树环绕四周,茶树背景是高山流水下一个纤秀的古装女子在抚管弄箫。李明把茶叶拿给张晓红时,她由衷地说:“这个茶叶盒真好看!”当时,她脸上因化疗而几近透明的皮肤竟然有了一点红晕。李明没有回答王庆的问题。他抬起头看着王庆反问:“我们上技校时,机电仪表老师上课总爱讲一个叫张文忠的人因公死亡的事,你还记得吗?”王庆的思维如一条小鱼迅速向记忆深处的河底游去,穿过那些阴沉的淤泥,他那探究的目光穿透重重的时间之水,看到了那些如同河底泥沙般深不可测的黑暗和空虚。他想起了那个有严重关节炎的机电仪表老师,想起了那些枯燥无味的课,也想起了机电仪表老师上课时常唠唠叨叨地讲张文忠因公死亡的事。他冲李明点点头。但是,但是,他怎么还是想不起张晓红的模样呢?

“张文忠是张晓红的父亲。”李明平静地说。

顿时,王庆脑海中记忆的小河狂乱地翻涌起来。他记得张晓红说过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怎么机电仪表老师反复念叨的张文忠就是张晓红的父亲呢?李明收回看着王庆的眼光:“这件事我也是工作了很多年以后,在一次标兵事迹报告会上,听到张晓红亲口讲述的。当初张晓红坚决不愿意离开这里跟你走,是因为她想和她的父亲一样,为石油守候一生。张晓红去世前跟我说,这个茶叶盒里装着属于你和她的东西,她走了,就交给你。”王庆郑重地接过茶叶盒,打开,看到里面装了厚厚一叠有些发黄的叠成V字形三角箭头的纸条。

王庆听见一声来自记忆深处惊雷般响亮的炸裂声。王庆就在这时感觉到了自己无限扩大的苍老,他的身体在看到纸条的瞬间便像风中体虚的老人般哆嗦起来,他如一只步履蹒跚的老鼠,在冗长的岁月中奔走寻找着来自黑暗中的一点光亮。他把所有的纸条拿出茶叶盒,是将近一本200页书的厚度。他翻书一样从前向后翻动了一下,看见每一个纸条的V字形三角箭头处都标了一行日期。他颤颤巍巍地拿起最上面的一个纸条,V字形三角箭头处写着:1982年3月27日。王庆这时相信整个宇宙是一片漆黑的,他在漆黑中摸索前行,却不知道自己漂浮在黑色的迷惑中。但他也始终相信,总有煜煜生辉的东西能够照亮星空和大地。就如同现在,他两眼昏花却清晰地看见一双像星星像月光像精灵像火苗一样明亮的黑眼睛,这双眼睛从天而降,穿过空气和水一样透明的黑暗,照亮了那些沉入岁月河底的晦涩记忆。

昨天晚上,食堂后面猪圈里一头猪的半个屁股被活生生割下来了,那猪还没死,现在正躺在猪圈里呻吟呢!

?????????

我早上在食堂听别的班男生说,昨晚不知谁把食堂养的活猪的半个屁股割掉了,那头猪居然没死,现在还在猪圈里喘气呢。初步怀疑是钻井班那几个人高马大天天喊饿的小子干的。要真是这样,他们昨晚不知怎么在帐篷里美美地煮肉吃呢。

在活猪身上割肉吃真是天下奇闻,但我昨天晚上怎么没听见那个猪叫唤呢?你骗我吧?

我骗你干什么?这事儿很多人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才说给你。

王庆心底的呜咽以双泪纵横的姿态奔涌而出。泪水使他的眼睛看起来浑浊而动荡,像水里的倒影,影影绰绰地荡漾着些许亮光。他又打开另一张纸条。1982年4月12日。

风停了,沙固了,你来了,太阳灿烂了。

随着一张一张标着1982年日期的纸条被打开,王庆清楚地看见了张晓红的模样——圆圆的脸,黑黑的皮肤,一双闪着黑亮光芒的大眼睛,像黑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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