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蝉
2013-12-20毛云尔
毛云尔
大概是四月,蝉就从土里钻出来了。这时候的蝉,还没有足够的力气爬到高大的树木上面去,于是,它们就选择了黄豆之类的植物作为栖身之所。四月的黄豆,已经离开了地面,个子有两尺左右高,但称不上粗壮,仿佛一个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女孩,稚嫩、羞涩,同时热情天真。这个时节的黄豆,也还没有太多的心事。当心事重重时,所有的豆花便一起开放了,淡紫色的花朵簇拥在一起,形成一股向下的力量,仿佛可以把整株黄豆压得弯下腰,匍匐在地。
蝉就藏在黄豆叶子的背面。这样,可以躲避阳光的照射。其实,四月的阳光还是暖烘烘的,落在脸上,仿佛戴着毛绒手套的手,轻轻从额头和脸颊抚摸而过,那感觉十分惬意。蝉害怕哪怕稍微强烈一点的光线,也许是它在泥土中的黑暗时光里蛰伏得太久了的缘故吧。据说有三四年之久,这可是一个让人咋舌的时间概念。有时也难免不让人这样揣测,蝉趴在豆叶背面,有点类似掩耳盗铃,大概认为这样就很安全,于是麻痹大意,放开嗓子高声歌唱起来。一块小小的黄豆地,听上去,都是蝉浩浩荡荡的声音。
这个时节捕蝉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因为太轻而易举,年纪稍大的孩子大都不屑于此,对身边的蝉视而不见,他们的注意力被天空等高远的事物吸引着。他们高高地昂着头,在大地上漫游,仿佛一个国王巡视着自己的疆域。我记得自己第一次捕蝉是五岁的时候。我渴望加入到高昂着头颅的孩子的队伍里去,但遭到了拒绝。我独自一人来到后山坡,浮现在我视野里的是一片刚刚茂盛起来的黄豆地。蝉,正源源不断地把声音从身体里倾倒出来,沉溺其中,竟然毫不在乎一个孩子靠近的脚步。
豆叶被翻转过来。蝉暴露在阳光下。阳光的突然刺激使蝉头晕目眩,久久地愣怔在那里,一动不动。它甚至忘记了飞翔,翅膀对它而言俨然是一副摆设。一只蝉就这样束手就擒,被一个孩子好奇的手紧紧地捏住。之后,它才幡然醒悟,终于意识到处境的危险。欢快的歌声仿佛一辆疾速奔跑的火车,骤然刹住了,顿时,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凝固了,掏空了,天地之间是无边的静默与空旷。四月的蝉,身体是淡绿色的,个头和一只绿头苍蝇相差无几。让一个孩子困惑的是,在这个小而又小的身体里,仿佛有一片看不见的大海,声音的波涛在其中汹涌起伏。为了解开这个谜团,一只刚刚钻出泥土的蝉,它本可以走到秋季的生命旅程,就在一个孩子的手中停止不前,画上了永远的句号。
六月葱茏。当一株黄豆走过淡紫色的开花旅程,全身上下披挂起毛茸茸的豆荚时,一只蝉也已经渐渐长大。长大的蝉,乌黑的身体仿佛涂抹了一层炫目的釉彩,薄薄的翅膀尽管并不那么强劲有力,却完全可以在飞翔之中将一只蝉带到高高的白杨树梢头。这时,一只蝉已经需要我们仰视。而此时捕捉一只蝉,除了需要技巧,甚至还需要勇气和胆略,对无所事事却又喜欢冒险的半大孩子而言,不能不说是一种挑战。
众目睽睽之下,“嗖嗖嗖”,一个孩子身手敏捷地爬上了树。在众多羡慕与赞叹的眼神中,备受鼓舞的他眼看就要接近高处的蝉了,他的脸上流露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但最终功亏一篑,关键时刻,蝉飞走了,仿佛一个黑色的玻璃弹子,在某种外力的作用下,轻轻一弹,划过一道弧线,就消失在另一处簇拥的绿色深处。
螳螂捕蝉,所采取的同样是这种偷袭策略,从身后一点点靠近,然后发起迅雷不及掩耳的猝然攻击。所不同的是,不动声色的螳螂比一个孩子更加镇定自若,螳螂才笑到了最后。
几乎没有一个孩子能够说出来,他们捕捉一只蝉的真正目的和意义。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乐此不疲和绞尽脑汁,将聪明才智发挥到极致。一张屋檐下的蜘蛛网,曾经点燃过孩子们灵感的火花。只是蜘蛛网太弱不禁风了,根本缠不住拼命挣扎的蝉。大多数时候,一只蝉总能轻易挣脱蛛网的束缚,逃之夭夭。记得小时候,我们用得最多的一种捕蝉工具,其构造和功能,与彪悍的草原骑手手中挥舞的套马杆十分相似,一根长长的杆子,顶端是纤细的丝线做成的一个活套。炎炎盛夏,绿荫匝地。低吟浅唱抑或引吭高歌的蝉,就藏匿在如烟如黛的绿色之中。一个又一个正午,顶着烈日,我们手执“套马杆”在白杨树林里游荡,寻觅着蝉的踪影。一只蝉一旦被套住,便再也无法逃脱了,只能徒劳挣扎。
一只蝉和一只羊的命运其实十分相似。一只羊埋头吃草,让青草把身体滋养长大。一只蝉吸取树木的汁液,走过短暂的春天和夏天。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只蝉和一只羊都是这个世界的弱者。除了狰狞难看的螳螂,蝈蝈也是蝉的天敌。夏天的傍晚,常常可以听见蝉粗粝的叫声从暮色中传来,那准是一只蝉成了螳螂或者蝈蝈可口的点心。多年前,一个孩子仅仅为了好玩,仅仅是满足好奇和虚荣心,也加入到这场杀戮的游戏里。
一只蝉,尽管它爬得很高很高,还是突然被捉住了,内心里一定充满了无可奈何与巨大的恐惧。这种恐惧化作粗粝的声音从它的身体里流淌出来,仿佛撒满一地的玻璃碎片。捕蝉的孩子曾经被这些碎片所划伤,只是,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感觉到一种疼痛。发酵过后的疼痛。
在皮肤之下。在血肉之中。在不可言说的骨骼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