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感交集的声音
2013-12-20林森
林森
爷爷的声音
我初中时的某一天,爷爷把他的孙子孙女召集到一块,说有话要跟我们讲。他有四个孙子四个孙女——我爸生了三男一女,我叔则是三女一男。爷爷点燃了一根烟,开始了接近两个小时的讲述。我是八人中的老大,我发现弟弟妹妹都不是太有情绪听,而随着爷爷的讲述,我得以进入一段漫长的记忆。也是在很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那些貌似早已被时间磨灭的过往,其实在暗中决定着,我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老一辈固然是被时代所左右,我们又何尝能独立在时代之外?我们是时代之潮上漂浮的白沫,连浪花也算不上。
爷爷是最普通的中国农民,他对我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们家还没有出过一个吃官饭的人。”——对于我们家没有人能考上大学,他耿耿于怀,并为破除这个魔咒而不懈多年。我的小叔公曾经读过高中,可因为在土改时,我曾爷爷被划归恶霸地主,叔公最终没能走向考场,他在之后成为了教师,再之后,成为了算命先生。爷爷对土改时阶级的错误划分忿忿不平,也对他的弟弟最终没能通过读书改变全家命运也忿忿不平。他开始培养两男四女六个小孩,却又失败了。现在这个担子又落到了我肩上。
我小学和中学的成绩,让他看到了希望,他期待着我能给这个家族带来破天荒的改变。爷爷到处打听着县里哪个学校好,就把我转过去,以至于我小学期间竟然读过四个学校。频繁的更换让我对同学充满了陌生感。和我同年级的两位堂兄成绩也不错,都在班上排前几名,整个家族里的人都憋着一股劲,看这一次能不能挣把脸。脸没挣到,倒是被扇了一巴掌。在升到初中后,一位堂兄早早结束了学校生活,进入社会谋生;另一位则染上毒瘾,家里焊了一个大铁笼,把他像狗一般关在里头。疯狂涌来的新事物,不仅改变着城市,偏远的角落也不能幸免,我所上学的小镇,黄色镭射影院遍地开花、赌场横行、白粉猖狂,身边那些和我一般年纪的少年,逞强斗狠就不说了,有很多人还成为白粉的牺牲品。再后来,法轮功也随风而来,随时听到有人因此发疯的消息。我初三时的同桌,也在升上高中后,彻底崩溃,半夜之后在宿舍里点香念咒,把舍友吓得尖叫连连,终于被他父亲用绳子捆回家去了。
“新概念”作文大赛之后,城市八零后开始发声,他们的声音时尚、莫名忧伤,充满着某种让人向往、沉迷的甜腻。那是和我身边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吗?他们文章中,充满了肯德基、随身听、摇滚乐、青春感伤、城市森林等等我们想象不出来的画面,他们过的是比我看过的《十六岁的花季》更让人向往的生活吗?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人在假期里到田中拔草、摘豆、收稻子和辣椒,没有人会累出一身呛伤自己的臭汗。新概念作文大赛的作者们,或许是在书写他们自己的生活,却也是书写着更大一部分人永远没法抵达的想象。
好吧,那我也来写一写我自己吧!
可县城中学的图书馆,找不到一本有着参赛报名表的《萌芽》。后来叫在省城的朋友买了杂志寄回来,而我投出的参赛稿子石沉大海。我没能和那些成为传说中的人一样,靠一篇作文,越过高考这个门槛,脱掉我头上的紧箍咒,让我爷爷意气风发一回。2000年之后,“新概念”是校园中的焦点,韩寒与郭敬明,成了一代人的偶像。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媒体在聚焦、宣扬的同时,也遮蔽了其他所有人的声音。韩寒与郭敬明的光芒,不仅遮蔽了其他八零后的写作者,也遮蔽了其他不写作的八零后,他们是一代人唯一的声音?
在媒体的报道中,八零后永远都和叛逆、孤独、独生子女、物质丰厚、郁郁寡欢等关键词捆绑在一起。媒体的视野中,农村是没有八零后的、在城乡结合部居住的打工者是没有八零后的、捡破烂的也没有八零后……当然,像我这样,赌气一般背负着两代人的沉重包袱的农村小孩,也算不得八零后。在最初的报道中,“八零后”并不是一个代际的概念,而是有着高门槛,有着特定的出身,没有城市子女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四十五度忧伤,让很多人丧失了当一个八零后的资格。
我当然可以通过高考来改变自身处境,但改变谈何容易。初中时,我喜欢美术,还准备报名学素描、报考中师,却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读高中,接着读大学,这才是让家中和谐的唯一选择。爷爷盼望了太久,一个中师消解不掉他积压多年的郁愤,满足不了他的心比天高。
街头的声音
高校扩招已经开始,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当然,我当时并不懂得,资本让一切重新洗牌的时代也已经到来。海南岛经历了建省初期的疯狂,迎来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房地产泡沫,烂尾楼遍地流脓,海南的经济还处于一个萎靡不振的状态。为了吸引省外人前来购房,政府利用海南高考录取比率高、海南学生素质较低的“优势”,推出购房送户口的政策,一批批高考移民蜂拥而来。其时是全国统考,那些来自山东、湖北等“教育大省”的高三学生,在其省内只是中下水平,来到海南却随手一涂就能上名校。起先两年的冲击还不是太大,到了我上高三的时候,已经到处在传言,省内的一本线,百分之七十的名额,全都被外省考生捞走。
多来一个高考移民,我们本土考生就会有一个被挤掉。眼看高考即将临近,生死存亡已经逼到眼前,不能不有所表示了。我当时是县中学的学生会副主席,听到很多同学饱含激情的言辞,觉得是到了行动的时候了。一些会议在秘密进行,每个年级的学生会干部负责把消息传达到各班级去。商议的结果出来了:单单靠我们一个县中学,折腾不出什么来的,还得联系省里面的重点中学。当时那个从省城海口给我寄回《萌芽》杂志的小学同学,正在国兴中学任学生会主席。当时我们猜测,国兴中学是省重点,以黎族革命英雄王国兴命名,有着深厚的革命传统,就从他们学校下手。我把我那同学的呼机号码,抄给了准备上海口做“秘密工作”的同学。
前往海口的人出发了,我们焦急地等着回话。校领导却听到了风声,副校长召开了初中、高中各年级的班干部会议,让大家千万要冷静,不要做出过火的举动。后来我们才知道,是一个叫李×辉的学生会干部去告的秘,他被我们叫作“李登辉”。当天晚上,几个学生会干部在县城一个茶艺馆等着从海口传回来的消息——我们都盯着桌子中间的呼机,它会什么时候响起呢?
“滴滴滴滴”!
赶紧回机!海口的高中很仗义,除了国兴中学,海南中学、海师附中、华侨中学等省重点中学也都表示支持,经过商量,他们决定,在明天——也就是高三最后一次摸底考试的时候,举行“罢考”,然后集体散步到万绿园去“野炊”。这个消息让我们很兴奋,按照原来的分工,有人立即赶去广告店铺,连夜赶制标语横幅,有人回去联系组织。
第二天早晨,下起了绵密的雨,县中学的高中生陆续来到校园。学校方面也已得到消息,每个大门都派老师把守,只让进来,不让出去。雨越来越大,很多人都在说,这场雨估计会把预谋已久的游行冲垮了。所有的老师如临大敌,每看到有三三两两学生站在一块,就过来驱散,各高三班主任也都来叫学生进教室参加最后一次摸底考。
突然之间,从一个角落里传出一句:“管他们,走啦!”这一声喊迅速掀起波澜,一千多高中生迅速集合,形成队伍,往校外涌出。除了高三生,高一高二的学生更加积极。守在铁门边的老师,也没能拦住。按照最初的规划,行动的目标是县委县政府。队伍一走起来,真是气势非凡,有一部分人很快穿过老桥。县里的警察已经出动,从老桥中间截断了队伍,过不去了。队伍只能迂回前进,往西绕道新桥。警察队伍也拦在了新桥中央,却很快被勇猛的高一女生冲破,队伍很快堵住了县委县政府的东西两座大门。
横幅已经立起、口号也已喊出:
“拒绝大陆考生,圆我大学梦!”
大雨没能压制冲动,反而激起了每个人心中的某种浪漫的革命激情。看热闹的人,都在指指点点,知道是为了抵制高考移民,也都聚在一旁围观。围堵着县委县政府的学生,高喊着要见县委书记。县长和负责教育的副县长,都举着扩音喇叭,说一定会把消息传达省教育厅。学生们仍旧喊着要见县委书记,好像只有他应承了,承诺才能得到践行。据说我们的校长出差了,一直没有出现,副校长在门口一直劝着他的学生要冷静,他满脸悲戚,几乎要给学生跪下。他带领着一些老师,不让学生往县委大院冲——他们的身后,就是手拉手的警察。
所幸双方都没有再进一步。
接近中午的时候,雨停了,阳光出现,在副校长不停的劝导中,浑身湿漉漉的学生陆续散去。上街之前和各班班长反复强调过:不能乱丢垃圾、不能妨碍交通,尤其不能出现打砸现象!幸好,我们担心的,都没有出现,场面虽然差点失控,可这些八零后的少年,没有把县城的街道,弄得狼藉一片。有人给《南国都市报》的记者爆料了游行的消息,可他们没有抵达现场就被堵住了,一些有相机的人拍了照片,却被收缴了相机。
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去。
我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有没有真正产生效果,不知道后来的高考移民是否少了,但之后几年,购房送户口和高考资格的政策没有了、会考成绩计入高考总分、省内自主命题等政策不断出现……高考政策也一直在调整。
八零后的年轻人,很少有走上街头高喊口号、为自己争取权利的经历,作为这一次游行参与甚至组织者之一,我是应该庆幸还是后怕?要是当初激情淹没了人群,造成场面失控,那会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要是当初这群血气方刚的八零后,发生了打砸抢的事情,甚至造成了流血,那谁来承担后果?他们一起为自己的前途呐喊,可是到了最后,激情比目的更重要,呐喊本身成为了目的,甚至死活要见到县委书记,这算不算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癫狂症,这算不算是一场年轻人的狂欢?
我的爷爷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和我谈起十几年前他在电视上看到的学生运动画面,他话语闪躲,好像要劝我今后不能再参与类似的活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而我后来也曾暗自回想,这一次上街游行,带给我最大的收获或许就是:在和平年代,只能遥想历史的年轻人,用一次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的游行,感受到了某种革命年代的不绝余音;我见到上街之后,人群容易被激情裹挟,容易忘掉了上街最初的目的,忘掉自己高喊着的口号,走到行动的对立面。“革命多与年轻人有关!”、“历史带有很大的偶然性。”——这是我时常会回想到的话。
当初那些拦在半路的警察,其实更多是在看着我们这些年轻人摇头苦笑,并没有真的进行强硬的拦截;当初的学校领导,在此事后,没有追究组织者的责任;而当初的我们,在游行之后,当然也乖乖地走进教室,等待着高考的来临。——这当然是庆幸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见到了种种社会弊病,很多问题甚至不需要深究,就让一个试图思考的人备感绝望。可,有时我忽然想到那一张张雨水中呐喊的年轻脸庞,便会泛起一些让人担心、后怕的微茫希望。
大学的声音
得益于大学的扩招,虽然在报志愿时磕磕碰碰,我还是被山西一所高校录取了,是“工程力学”专业,对于一个物理极差的人来说,这是很大的嘲讽。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当时在全国风行的疯狂英语创始人李阳,学的也是这个专业。对于家人尤其是爷爷来说,这当然是值得欢呼的事,虽然那学校只是二本,但也算是一偿他多年夙愿了。家里摆了升学酒,邀请亲朋前来庆贺,爷爷似在宣告,我们家也是能出大学生的。可是,他没能高兴多久。我在一场台风中前往山西报到,却没过几天,便从那个学校灰溜溜返回了海南。为什么当初从那个学校离开,在十余年后的今天,我仍旧想不出所以然。那是一次莫名其妙的逃离。
重新读高三,是一场噩梦般的经历,我不得不面对明年没学可上的压力。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一年里,爷爷面临着比我更大的煎熬。他想不清的是,为什么我都抵达了学校,还跑了回来?是不是他的父亲、他的祖父坟墓出了问题?——农村人碰到纠结难解的事情,总是这么想,总是要往这个根源上找理由!一年之后,海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让我爷爷终于长出一口气,却没有了第一年的兴奋,只有折腾后的疲倦。我第一年考上大学时,家里在办升学酒时收了不少亲朋的红包,要是我第二年考不上,是不是得把收的红包都还回去?家人得怎么去面对村里人的嘲笑?爷爷是不是得寻神问鬼,从祖坟的根基和朝向上,怀疑起一个家族的未来?……
算命的小叔公似乎是怕我再次逃离,用命理来向我证明,这都是上天注定的,他说,到了这一年,水会改变我的命运——他指的是我新的专业:水产养殖学。可我并没有从这个利于我的“水”里面,感觉到大学的轻松愉快,而是被不擅长的数学、物理、生物等课程折磨得手忙脚乱。
我只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网络在校园里风行,各种BBS都是我们所关注的地方,我热衷于和别人在网上争吵,热衷于在网上连载小说。而一群喜欢文学的人很快便聚集一块,开始编辑民刊。我们没钱,刊物编好了,只能存在电子邮箱中。有一次,在上课途中捡到一百元钱,当天晚上我们便到打印室打印了好几本。而我在网上连载的小说,却给我们的刊物带来改变的机缘。其时《天涯》杂志主编李少君应校内一个文学社邀请,前来我们学校演讲,在演讲中途,他提到了我在网上连载的长篇小说,说他从中看到了海南文学的希望。演讲结束后,便和他结识了,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个人资助我们刊物的打印与装订。不久之后,和海南一批年轻诗人都建立了联系,刚刚从荷兰回到国内,正在海南大学教授诗歌的多多,则甩着他的满头银发,对我们说着诗歌的“魂兮归来”。而我,也开始了与《天涯》杂志的缘分。
同学们都忙着考研,忙着当学生会干部,忙着和老师蹲实验室、观察着鱼虾蟹,我则不务正业,挂科、写乱七八糟的东西。学工办的老师来找我谈话:“你在网上的小说,我看了一些,也不能把我们学院写得这么负面吧?”我只能呵呵呵。由于挂科,我的助学贷款只贷了两年就被终止,到了大三,家里拿不出学费,我只能欠着,拖一天算一天。我告诉父亲:“不能贷款了!”他问为什么?我编个借口:“贷款的人多,银行压力大,不放贷了!”父亲也就沉默了。我的二弟早早出社会,三妹和四弟还在学校,家中的负担很重,助学贷款的终止,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大学没法读完了。在进入海南大学时,我就知道,水产养殖这个专业会让我过得痛苦不堪,大一时我曾想过换专业,可要交一大笔钱,只能放弃。饱受折磨的专业里,我心存着不能声张的文学梦,在暑假里,别的同学都忙着到各个养殖场实习,我却悄悄地到了《天涯》杂志,开始初步接触编辑部的工作。我的实习报告,写的也是在杂志社的经历,不知道学院只会和鱼虾蟹打交道的老师在给报告打分的时候,会不会摇头苦笑?
学校出了死规定,不交学费的,不让参加最后两门考试,我只能又向父亲求救。他从哪里给我筹集了两年学费的,我不得而知,只记得接过他手上那叠钱的时候,我几乎破口而出,是我学得太差,挂科太多,才导致了不能贷款。可我最终忍住了,在家人的眼中,我是这个家族最不需要担心的人,我是他们几十年的希望。多年以来,他们在我身上寄托的,早已超过了我所能完成的,捅破他们虚幻的梦,需要巨大的勇气——我没有。
和我交往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女朋友,在全班去深圳实习时,没到三个星期,便回来和我分手了。她支支吾吾不说理由,可她同学却透露了秘密。她在深圳交了一个转业军人,原因很简单,那人经济条件好。这是一个说起来很无趣的故事,可在大学里,传说最多的,恰恰是这类故事:哪个学校下课后,门口的小车最多;哪个专业的女生,几乎全被包了;哪个学校旁边的酒吧,全部是英语系的女生;哪个学院的女生,开着法拉利跑车去上课……伴随着这次分手的,是某种强烈的屈辱感,在好长时间内,我对军人充满了偏见。没多久,她就生了小孩,我在网上碰见她,饱含酸意又不无恶毒地笑问,那小孩和我长得像吗?
我留在了海南,在忙了几份不太稳定工作后,我和很多大学毕业生一样,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不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清楚什么是我的方向,想到以后的买房结婚等等,只能给自己扇一巴掌。班上的同学都去了海边的养殖场当技术员,可那不是我的理想,更非我所擅长。大学时所坚持的文学,当然还在坚持着,可这份坚持能在工作中带来什么帮助呢?工作变来变去,租房也不稳定,那堆成小山般的杂书,成了搬家时最大的负担。慌乱生活带来的强烈漂泊感,让人没有心思去翻开那些书,每一本都落满厚厚的灰尘,只等着下次搬家,装袋时抖一抖。大学里一起编民刊的朋友,有的跑到山里种花去了,有的身体有病,也躲回了老家。我们垃圾一般从学校被清理出来,还得填写着虚假的就业单位,以便让学校统计就业率,他们得给媒体、上级管理部门一个体面的数据。
当时随处可见八零后的消息,八零后是媒体最大的话题。除了韩寒、郭敬明所领衔的青春文学,选秀节目所营造出来的李宇春、周笔畅,也都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偶像。媒体在大力宣扬着那些选秀偶像的草根出身,宣扬着普通人的梦想成真,没有人去揭示选票背后的资本推动。我和一些朋友在狼狈不堪的时候,只能在冰啤酒中彼此安慰,总会好起来的。那个夏天,海南所有的公交车上都播放着为“09号陈楚生”拉票的广告,从没出过明星的海南岛,为了陈楚生,已经豁出去了,势必把陈楚生这个海南岛的声音捧成冠军。八零后的陈楚生一夜爆红,我们也被席卷进去,按动着手机投票时,我们真的涌起把一个身边朋友推上去的激情。
我到了天涯社区这家大学时经常光顾的网站上班。我没有参与网站方面的工作,却策划着一本永远不可能出来的杂志《海口新生活》——项目的主管已经在这项目上拖拉了两三年,换了四五拨人。项目主管曾因自己掏钱在一家报纸上买版面,强烈控诉日本人参拜靖国神社而成了爱国英雄。后来日本方面邀请他访日,回来之后就成了一个哈日的人,整天给项目组里两个女设计师讲着日本的种种优越性。我们部门和一家广告公司合作,准备把陈楚生第一场演唱会拉回海南来做,前期的接洽已经开始,我们将会和这个海南岛的声音一同起步。就在此时,海南省作协给我来了电话:“有没有兴趣去北京参加学习?”
“什么学习?”
“鲁迅文学院!”
文学的声音
鲁迅文学院是众多文学爱好者心目中的圣地,由于冠着“鲁迅”之名,让它显得高不可攀,对于没发表过几篇作品的人来说,哪敢想象能到那个地方去?我当时跟文学最亲密的接触,就是在网上连载了一些小说,在诸如《青年文学》等杂志上发表了一些文章,并和中国移动签约,写了一些所谓的短信文学……在填好报名表寄回鲁院的时候,我做着出发前的准备。辞掉工作、筹借生活费,并找了一个家在海口的朋友,把我的书寄存到他家去。一捆捆的书装进布袋、拉上拉链,抬到了朋友家一个阴暗的角落——我什么时候会回来把这些布袋重新开启?
这一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搜罗了一帮从《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赛走出来的当红八零后,他们都曾是媒体的焦点,是一些在报纸和网络上的名字。而他们的存在,正是我所期待的,我需要这么一次近距离的接触,让这些媒体中光芒四射的名字“原形毕露”。当年诗歌届喊出“pass北岛”,在暗影中的八零后,当然也得“pass新概念”、“pass萌芽”,才能找到自己的路。这个班曾集体参加过央视的《艺术人生》,据说是想呈现八零后与青春文学的某种真实面貌,但呈现的过程,却又造成了更严重的掩盖——我忽然发现,我的声音,和我一样的不那么时尚、甜腻、闪亮的声音,仍旧没法传出去。不仅仅是我,为了参加这次节目而专门把一头乱发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蒋峰,由于在和朱军交流休学时过于随便,节目播出时几乎被剪掉了所有镜头。
——我被代表了!
在节目的录制现场,我悄悄地从观众席离开,走到后台,和负责现场搬运器械的几个八零后民工一起打牌。
在这个班上,能和我聊得来的,全都七零后甚至六零后——有一个四十多的男人说到家事,当着我的面痛哭流涕;可对着那些八零后的脸,我却感到无比陌生,我和他们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这个鸿沟,来自差别巨大的“名气”,来自“城市”与“乡村”这个决然不同的出身,更来自完全不同的生活场域与话语体系。几乎同时,我也理解了,为什么他们更多地描述着所谓青春期当中那种难以说清的“忧伤”,却又没有任何实指——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太在意自己两米开外的世界,而只专注于自己的所谓“内心”。
很多到过鲁院读书的人,都对那个小院子充满深情,对同学的情谊难以割舍,可我后来却多次想起,鲁院的这段经历我过得并不愉快——寻找自己位置的过程,让我百感交集。我一方面得坦诚自己不如人之处(直面现实),一方面得从他们身上发现幼稚可笑的地方(获取动力),我还得告诉自己,要想发出自己的声音,只能喊得比他们更大,只能用和他们不一样的音色喊。这种试图发声的过程,其实蕴含着巨大的自卑——在后来的网络上,我见到了很多诸如此类的自卑,慢慢演化成了“屌丝式”的自嘲、自贱与自甘沉沦。我得用最快的速度找到自己的路,不去写那与己无关的生活,不去写那些“过于雕饰的精致忧伤”?
八零后作家貌似很早就登上了舞台,吸引了目光,可是当我们慢慢停下脚步梳理自己的时候,便会发现,这一代人并不比任何一代人更加早熟——甚至还由于拒绝成长,显得幼稚可笑,至少到目前,已经早过而立之年的一代人,真正有分量的作品尚未出现。张炜、余华、苏童、迟子建等作家在二十几岁的时候,代表作已经写就,可八零后真正不负时代的作品,又在哪里?我们当然可以说这代人丧失了对现实的感知能力,说这代人受到房价的压迫而难以喘息,说这代人面临着一个越来越碎片化的现实,但这些是最主要的理由吗?
“八零后”作为一个内涵不断外延的词,从“新概念”、韩寒和郭敬明,不断延伸到超级女声、刘翔、姚明、朗朗等,一直都以一种光明、颠覆性的面貌出现。蚁族、剩男剩女、买房压力、怀旧潮等等,则是后来才和八零后联系到一起的,媒体好像忽然之间才发现,原来被生活压得没法透气的八零后数量是那么庞大;原来,聚光灯之外的八零后生存状况那么沉重。可怜的是八零后一直没有意识到,在其登上舞台的时候,面前却没有了清晰的、有分量的对手,所有的台词都变成了自言自语,所有的刀剑都砍向虚空。金钱成了主宰一切的东西,可是,我们有勇气把其当做应该狠狠出拳的对手吗?——我们都恨囊中羞涩,都恨不得腰缠万贯。
2008年初,京城雪花飘落的时候,我已经找好了两个去处:一家汽车杂志,一家影视文化公司。我准备开始北漂生活。在鲁院期间,我也慢慢了解了北漂是怎么一回事,当时我有一个高中朋友,从长沙毕业后到了北京工作,他告诉我要怎样融入这里的生活。一个已经在北京飘荡了多年,一直没有正经工作的诗人,则甩着他一头长发,和我喝着冰冷的啤酒,讲着他不停流浪的生活,他在样貌、穿着和言行上,都把自己往“传奇”这个方向来塑造。他们俩带着我去见了一个在公司做设计的女孩,年纪已经很大,也没有对象,前途渺茫——她和人合租,她的房间只有四五平米,在里面转身都很困难。当时我就在心里问自己,若是北漂,他们三人,哪个将成为我的榜样?北京值得我逗留吗?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我给海南省作协打了电话,问:我快从鲁院回去了,那边有没有什么去处,没有的话,我就在北京呆一段。
1.2.1 观察组 进行基础疾病治疗,通常所服用的药物有:降血糖药物及预防血小板聚集药物等[2]。并在此基础上给予单唾液酸四己糖神经节普脂钠静脉滴注,取80 mg单唾液酸四己糖神经节苷脂,加入0.9%氯化钠注射液2.5×102 m L中行静脉滴注,进行1次/d。
两天后,海岛的声音传来了:先回来过年,别的再说。
我买了火车票赶回海南,早几天躲过了那年的南方雪灾。
海岛的声音
生活的真正压力,是忽然之间就到来的。
我进入了《天涯》杂志工作。在工作地点不远的地方租了房,很快地,有一些在外地打拼了一段时间后,回到海南的朋友过来投奔我。妹妹和小弟,也都已经考上大学,父亲对我说,你工作定下来了,你得负责一个。这当然也是我不能推卸的。很多八零后都是独生子女,但我不是,我当然就得担负起老大的责任。海南的农村家庭,都是能多生就多生——躲避计划生育的围堵追杀也要多生。当年我叔叔和婶婶就为了躲避,逃到一个小渔村当了一段时间的渔民。可是,他们躲避着生下的第二第三第四胎都是女儿,儿子便成了他们惯着的宝贝。可是,他们唯一的儿子,精神出了问题,成为我们家不愿提及的痛。
堂弟小学时成绩很好,可是小学毕业考试失利,我爷爷在四处打听之后,替他改了名,转到另一个镇,重新补读六年级。我小学六年级时,也曾有过这样的遭遇,也是爷爷决定让我留级,也是他决定把我名字改成了“林森”——在家谱上没有了辈分的名字。我六年级和高三都复读过,深受其苦,知道要想在复读的强大压力下取得进步有多难,因此我反对爷爷让堂弟复读。反对无效,堂弟换了名,到了另一个镇,可没到一年,他就发疯了。我不清楚爷爷在无法入眠的夜里,会不会后悔他的决定?我的高不成低不就没能完成爷爷的心愿,而他对家里出读书人的强烈期望,毁了我堂弟的一生。
堂弟有三个妹妹,除了老四还在上学,其他两个很早就走进社会,表现出九零后的一往无前,和别人把肚子玩大了,才十四五岁,就匆匆忙忙把自己嫁了出去。在三堂妹小孩满月的当天,婶婶到镇上打米粉,准备蒸年糕作为贺礼,却在排队的人群中晕倒,送到县医院后发现是脑溢血,急忙送到海口。我赶到海口市医院,在“不手术就立即死”和“手术不一定成功,而且花费巨大”的选择中,签名同意手术。婶婶在IUC病房待的十几天里,我每天睁开眼就得发愁怎么去筹借今天的五千块住院费。撑了十多天后,全家人都顶不住了,可是婶婶还没醒转的迹象。叔叔试探性地问我:“怎么办?是不是……”我只能斩钉截铁地说:“放弃吧!”被拉回家的婶婶,两天后就过世了。
——我突然之间才发现,原来我已经成为家中仰仗的顶梁柱。即使摇摇欲坠,也得顶着,不得不当那根承重的柱子。在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也是八零后一代人的尴尬境遇,过高的生活压力,使得他们既愤青又脆弱,时不时就跳出来怀旧。网上一有关于八零后玩过的玩具、游戏之类的帖子,跟者如云,好多人掉泪了;网上有回忆“李雷”和“韩梅梅”这些中学英语课本中人物的帖子,跟者如云,好多人掉泪了……脆弱的八零后们,总是还没长得足够强大,便发现青春已逝。他们好像永远瞻前顾后,没有九零后那种无所顾忌的勇气。
2013年,“新概念”作文大赛已经过去了十五年。这个大赛终于从“新概念”沦为了“旧概念”,翻开每年一套的获奖作品,大多是些无病呻吟的文字,青春和积极向上,成为了意义相左的两个词。参赛的作者,已经早没有了八零后。也就在2013年的3月31日,倡导“新概念”的《萌芽》主编赵长天逝世,那些从这个大赛走出来的八零后作家们,开始陷入集体的怀旧与思念,他们好像也突然发现,自己的青春已经过去了。而他们回忆起这十五年,即使是无悔的,但有没有遗憾呢?
大多八零后是不知道赵长天的,生活中也从未和“新概念”有过交集,但他的去世,却不能不让某些八零后正视一个事实,我们终将要去承担落到自己肩上的重担。房价把除了富二代官二代之外的八零后们全都打垮了。七零后们毕竟还赶上一点尾巴,给自己安了一个家;九零后们都还在啃着他们处于社会中坚的六零后父母的老,八零后们,很多人到了成家立业养孩子的年纪,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可在这其中,仍有很多沉默的八零后,只能暗暗地成为社会的主心骨,他们沉默的身影有些悲壮,有些被迫接受的苍凉。
也是在这一两年,家里老一辈的人,不断过世;家中不断地翻修破旧的房子……以前是当家做主的“大人”去做的事,已经逼迫到眼前,当所有的问题,家里人都得问询我的意见甚至让我拍板做主的时候,我知道,我不得不去承受肩上的压力。我的高中同学,有些人在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外省,却没过多久,又纷纷返回海南,重新开始。朋友中的很多人,也不得不收起叛逆的心,还迷信起来,每一个节日,都得遵守着旧有的习俗——我们都走上了此前所反对的父辈之路。
结婚之后,我和所有成家的人一样,在这个城市大街小巷跑,寻找一间可以买得起的房子,把家安下来,把自己的下半辈子捆绑住。当我看了将近一百套房,对大多小区比房产中介还要熟悉的时候,我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我们总要回到生活当中。当所有的同学朋友甚至我的弟弟都已经生小孩的时候,我也不得不开始考虑下一代的问题。看中房子后,准备买了,我没跟家里人说,只和妻子想办法筹首付——我们很清楚,对于在农村的家人来说,一旦开口,就成为一种情感的伤害,他们怎么可能帮得上任何一点忙?既然帮不上,何必去开口?我只能在安家之后,把他们请上来吃饭,从他们手中接过两盏寓意着祝福的煤油灯,在房间的小角落点足三天三夜。
北上广成就了很多人,可我并不后悔2008年初从北京的坚决逃离——这次逃离或许和当初从山西的大学逃离一样,没有多少说得通的理由。生活那么丰富,可我只能选择一种。我爷爷曾说:“生意不好做,永远是有人赚钱,也永远有人亏钱。要是百分之百赚钱,那就谁都做生意了,没人做别的了;要是谁都亏,那也没人做生意了。”这个道理放在我们身上也是一样的,总得有人处于聚焦的中心,总得有人在暗处默默观看。在大多人都往北上广拥挤的时候,我们有意无意间选择了在岛屿上的生活。没法走向一个更广阔的天空的时候,我们只有往回走,找到那个可以遮风挡雨的故乡。这里缺少机会,却也少了一些无情的竞争;这里设施不完备,却也少了雾霾的困扰;这里难以成名,却也有足够多的时间旁观与思考。在这样的选择中,无奈的成分很大,可也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小叔公说我的命格显示,三十六岁时将会迎来改变,爷爷很期待那一天能如约到来。这些年兜兜转转,我总算没有丢掉自己的爱好,也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我还是听从自己的心,成为了一个故事的讲述者。而我也越来越感觉到,我等待、追寻多时的发声机会,或许就要到来。当前八零后作家中最活跃的,很多都是从偏远的地方走出来的,此前默默无闻的他们,用静默书写改变了文学生态——文学总要回归到饱含生命热度的状态中去,不会永远都和话题、时尚、娱乐有关。当年爷爷煞有介事地讲述的故事,有一天我得用我的语气再讲一遍,在此之前,我得讲很多很多别的故事,作为那即将到来的长途奔袭的热身;我得要绕很长很长的弯,才能返回原点,返回我的海岛。有一天,从海岛上传出去的声音,肯定会带着海风的味道,带着碧蓝的颜色,也带着绿意盎然的勃勃生机——那是清亮之声,和所有喧闹的杂音都不一样。
那一天总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