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山
2013-12-20甫跃辉
甫跃辉
天说变就变。雨点大,白,小石子似的砸落。看不见太阳,阳光却亮晃晃的,晃动在每一滴落下的雨中。她蹲在爸爸坟前,仰了脸,任雨点闪亮着扎进眼睛。闭了左眼,再闭了右眼,雨水落到眼睑上,顺着眼角滑落,凉凉的,静静的,使她有了一种流泪的感觉。过了一阵子,心底便汩汩地涌动了一股暖意。她梦醒似的弹开眼,凝视着乌云间那愈发明亮的天,看到蛇样弯曲的暗影浮动着。
一低头,就看到了坐在对面新坟上的男孩。
男孩短发、赤身、光脚,穿一条米黄色裤衩。黝黑的皮肤被雨水淋湿了,闪烁着绸缎般的光彩。她盯着男孩,有些吃惊,他什么时候爬上去的?忽又略略地红了脸。她不免有些气恼——因为男孩,也因为自己——大了声喊:
“你在那儿干嘛呢?下来!”
男孩捏着一颗比鸡蛋略小、芯子有宝石红花瓣的玻璃球,闭左眼,睁右眼,右眼藏在玻璃球后。他微张嘴巴,缓缓移动玻璃球,脑袋也跟着缓缓移动,仰头瞄准了不断坠落的雨点,又低头瞄准了山地、树林,忽地,扭头瞄准了她,咧了咧嘴,头偏向左又偏向右,打量半天,忽地掉转方向,瞄准了远处蓝得发亮的天。
男孩从坟头站起,吼道:
“太阳出来咯!”
“你哪儿看到太阳出来了?”她不以为然。
男孩八叉着手,昂首挺胸,俨然巡视战场的将军,红色玻璃球俨然单筒望远镜。
然而,太阳真出来了。
乌云被一只手撕扯着,一团一团飞速散去,露出大片蓝的天。她立起身,揉了几下蹲得酸麻的小腿,转身随男孩的目光望去。远方是层层叠叠的群山,烟岚缭绕,虚实难分;近一些,是大片蓝色的桉树林,树林中间,一条柏油公路蜿蜒穿过,偶有汽车奔驰,一闪一闪的泛着光,恰如夜幕里会放光的小小的甲壳虫。再近一些,是一垧垧油菜花。还是冬天,南方的油菜花却开得很盛了,又落了雨,看起来异常明艳。一只鸟忽地窜出,翙翙地扇着翅膀朝远处飞去,翅膀底下露出一抹鲜亮的红。
“玻璃山!”男孩忽然又吼了一句。
她回头瞅着他,见他一脸严肃,又好气又好笑,皱了眉,嗔道:“你怎么老是这么一惊一乍的?什么玻璃山?”
男孩不答话,仍严肃着脸,一手叉腰,一手捏着玻璃球。
透过红色玻璃球望出去的世界,和她望见的有什么不一样吗?她这么想着,又向不远处的小山望了一眼,桉树叶积聚的雨水被太阳一照,亮晶晶的,确实有那么几分像玻璃做的山,明亮,却冷。或者,男孩指的是透过玻璃球看到的山?回头再看男孩,她身上倏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关切道:“你不冷啊?”
男孩略微朝她低了低头,又望向远方,嘬了嘴,像是要吹口哨,不过只听得到嘘嘘的声音。看来,男孩还没学会吹口哨,她暗暗好笑。
“爸,我走了啊,过几天再来。”她瞅着墓碑轻声说。
男孩仍嘘嘘着,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我走了啊!”她大声喊,算是跟男孩打了招呼。
草地落了雨水,又潮又滑,她小心地侧着身、横着脚往山下走。走到山下小河边,雨已完全停了。河水涨了一些,耀眼的阳光打在河面,被轻柔的水波折弯了,如同孩子手里揉搓着的锡箔,哗啦哗啦响。
一条阳光蜿蜒着,游动到岸边,穿过蔓生的菖蒲丛,爬到草地上来了。
“呀!”她惊叫一声,朝后退了一步。
是一条黧黑的小蛇。
蛇身闪动着湿漉漉的光点,扁扁的头吐出一道红色的闪电。
她胆子并不小,只是怕蛇。
忽听得身后有咻咻地喘气声,回头一看,吓了一跳,男孩就在身后。
“怎么是你?”她脸色煞白,抚着胸口,大大喘息了两口,眨巴着眼睛,“你什么时候跟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吓死人了!”
男孩嘿嘿一笑,一只手仍攥着那颗玻璃球,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捉住了小蛇。小蛇扭动着,掉头去咬他的手。她又惊叫了一声。男孩仍嬉笑着。小蛇似乎咬不动他的手。
“你……放了它吧。”反轮到她替小蛇担忧了。
男孩得意地乜她一眼,捏住小蛇的尾巴,抖了几抖,手一扬,小蛇便如一条柔软轻飘的黑缎带,飘向远处的水面,一起一伏地随着河水远去了。
“你胆子那么大……”她赞赏道。
男孩脸红了红,盯着她脚上看。她脚上的白色帆布鞋鞋面用黑色笔写着:“豆芽菜”。
“豆芽菜!”男孩咕唧一声笑了。
她也低下头看鞋子。
“同学给我起的绰号。”她小声说,脸上微微红着,抬了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咧了咧嘴,摇了摇头,一声不吭,眼睛亮亮地盯着她,片时,笑了一声,转身往山上跑了。从小河边朝上望去,他真像只灵巧的猴子啊。光脚丫从松树间裸露的红土上跃过,竟轻巧得没留下一个脚印。转眼间,他的身影就被密集的松林遮没了。
她盯着黑郁郁的松林,像盯着一道猜不出的谜题。
爸爸过世后,她有太多事要做,要想,又似乎忽然没了任何事要做,也没有任何事要想。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时刻想让手上拿着点儿什么。她尽量帮着妈妈做家务,陪妈妈说话。她们谁也不去谈论爸爸,尽说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说不了几句话,便觉得嘴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搜罗不出了。母女俩像两个坚硬而又脆弱的影子,贴在令人无所遁形的灯光下。
每每这时候,她便想着下次要晚些回家。
她没地方可去,除了爸爸的坟地。
从学校回家要经过一个岔路口,往山上去就是爸爸的坟地,往山下走,就是家里。从学校回来,她常常站在路口,踌躇着是要往上呢,还是往下。她知道不能总往上走,可又不愿立即往下走,这么一犹豫,她便往山上去了。
黄昏时的山头,风一吹,凉飕飕的。转眼间,远方的几团浓云聚拢来,雨点唰拉拉地落了。又一阵风,雨就歇了。太阳重新钻出云层,亮晶晶的像一面映出红绸缎的镜子。
一抬头,只见男孩坐在旁边的坟头上,一只眼睛藏在宝石红的玻璃球后。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不禁笑了,“天天玩这么个玻璃球,腻不腻啊你?”
“玻璃山!”男孩喊道。
她向远处望去,景象并没什么大的变化,还是大片大片的松树林、桉树林和油菜花,因落了雨,它们的颜色愈发鲜亮了。
“你老说什么玻璃山玻璃山的?”
男孩并不理会她,晃荡着两条腿,好一会儿,才将玻璃球对准了她。她看到男孩左眼紧闭,右眼火红,怪模怪样。
“独眼龙啊你。”
男孩换了一只手拿玻璃球,闭右眼,睁左眼,仍旧盯着她。
“你在火里!”男孩喊。
“你再这么盯着我,我走了啊。”她感到脸热热的。
男孩照旧盯着她,恰如猎人审视自己的猎物。
“还看!我真要走了!”她拉下脸。
男孩总算扭过头,嘘嘘地吹着口哨,声音低哑。
“真笨啊你,吹口哨都不会。”
男孩瞥她一眼,更加圆了嘴唇,“嘘嘘……”他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嘘嘘……”仍旧只是低低的哑哑的声音。
“哈哈……”她脸颊上露出浅浅的笑靥。
“你再笑!”男孩威胁道。
“哈哈……”她站起身子,笑得微微弯下了腰,白皙的脸变得红红的。
“还笑!”男孩瞪着她。
“要这样吹,”她忍住笑,慢慢地嘬圆了嘴唇,“你看,要这样。”
轻快的声音仿佛那只红翅膀的鸟儿。它在清冷的坟场上空穿梭着、盘旋着,久久不曾落下。男孩眼中先是不屑,很快,两只有些小的眼睛便亮了。他一会儿盯着她的嘴看,一会儿望向远方,眯缝着眼睛,似乎要看出那鸟儿般的声音飞向哪儿。鸟儿扇动着红翅膀,穿过了橙黄色的油菜花、钢蓝色的桉树林,一直飞往远处层层叠叠浓绿如墨的松林,又陡地转了回来,回到了她的眼前。他急忙转回视线,定定地盯着她的嘴唇。他下意识地模仿着嘬圆了嘴唇,试探着往外吹气。
“嘘嘘……”
可他的声音出不来。
她的声音是一只红翅膀的鸟儿,而他的声音,不过是一只灰不溜秋的山麻雀。她的声音飞得太快太灵巧了,他的声音怎么也赶不上。越使劲儿,越赶不上。最后,他干脆只剩下了一个空洞的嘴型,什么声音也飞不来了。他只能万分惊讶地瞅着她——那圆圆的小小的嘴里,竟藏着那么多梦幻般的声音!
忽然,什么也没有了。
坟场死寂着,一如猛然退潮后的沙滩,什么也没留下。一滴水珠压垮了草叶,猝然坠落地上。听得见水吱吱吱地渗进土地。
“你怎么吹的?”男孩回过神,从坟头跳下,因为急切,脸涨得通红,“快点儿说给我听,你怎么吹的啊?”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她还从未见到他这么急切过。
“给你。”她在书包里翻了翻,掏出一样东西来。
男孩看看手中的玻璃球,张开另一只手掌,盯着她的拳头。
她展开手掌,有凉凉的东西轻轻地落到了他的掌心。
是一颗淡绿色的口香糖。
“你吹得出泡泡,就吹得出声音了。”她微微笑着。
他打量着手中的口香糖,好半天,并未将它放进嘴里。
“我不吃……我不会吃。”他结结巴巴说。
“怎么不会吃呢?”她瞪圆了眼睛,“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不会吃口香糖。”她想笑,但没笑,又摸出了一颗口香糖,两根手指捏住了,给他看了看,“就这样,放进嘴里,嚼啊嚼的,就行了。”她一边嚼着,一边向他说明,“只是别咽下肚里去就行了。这有什么难的?”
男孩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嘴,脸上露出稍许尴尬的笑。
“然后,再这样……”她想要张开嘴让他看看,想了一下,脸红了红,终究没有,只大着舌头说,“把口香糖抵到舌尖,轻轻一吹……”
“呀!”男孩张大了嘴巴,注目着一个白白的小球挤出她的嘴巴,越来越大。
“气球!”
“不是气球!”她一笑,“气球”就瘪了,蛛网似的糊住了她的嘴。
“气球破了!”
“你真笨哪!……不是气球。你试试看啊。”
男孩低下头再次琢磨着手心的口香糖,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吃……以前会吃,现在不会吃了……”
有一瞬间,男孩似乎露出了些微忧伤的神色。
“这还分什么以前现在啊?”她坚持道。
男孩终究没吃口香糖。他一时攥紧拳头,一时松开拳头。她看到口香糖给他的汗水弄得潮乎乎的快褪尽了绿色,这才不再说了。
天色将晚。坟场被暮色淹没了,一座座坟头小船似的浮在暮色之上。听得见无数鸟儿归巢的翅膀声,有小虫在茅草间细细地叫。
她伸手擦掉爸爸墓碑上的一些灰尘,低声说:“爸,我走了啊,以后再来看你。”
男孩和她一起走到小桥边。
“去我家玩儿吧。”
她想不到自己会这么说,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才不去。”男孩咧了咧嘴。
她伸手拉他,他哈哈一笑,转身便往山上跑,悄无声息的,就跑到山顶去了。
“我走了。”他喊了一声,身子像是一下子矮了——他跑到山那边去了。
她在小桥上站了一会。河水清澈见底,看得见绿绿的荇草和鹅蛋般圆而白的石头,河水也照见她的影子。以前,她并不觉得自己瘦。看着水中的影子,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真瘦啊。“豆芽菜!豆芽菜!”她低低地喊了自己两声。
打开的窗子被风吹得晃动着,窗玻璃将一小块阳光晃到了她脸上。她闭上眼,又躺了一会儿,有些纳闷,怎么睡了这么久?许久,才模模糊糊想起,老师给她放了假。
家里静悄悄的。她起床拿过杯子喝了一口水,走到院子里,看到奶奶坐在太阳底下,脚下有一堆绿绿的蚕豆壳。
“奶奶。”她小声喊。
“小雅,你醒了?”奶奶站起来,抖掉身上的几个指甲壳般的蚕豆内壳。
“嗯。”她应了一声,搬过一把小板凳,坐在奶奶身边。
“你怎么不再睡会儿?”
“不想睡了。”
“没事了吧?”奶奶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我没事啊。”她低下头剥蚕豆,躲避着奶奶的手,又低声说了一遍,“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奶奶微笑着。
她们静悄悄地剥着蚕豆。午后的太阳暖暖的,碧绿的蚕豆壳是那么鲜嫩。
“小雅,”奶奶放下蚕豆,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头顶。
她盯着手中的蚕豆,蚕豆真绿啊。她莫名地有些难过。
“小雅。”奶奶又喊了一遍。奶奶的气息吹到她脸上,痒痒的。
她莫名地有些慌,很怕奶奶说什么。不要说,什么也不要说!
“小雅啊,”奶奶顿了顿,“奶奶和你妈,你更喜欢谁啊?”
“都喜欢啊。”她抬头瞥一眼奶奶。
奶奶眼睛里,有一些浑浊的很重的东西。
“如果只能选一个呢?”
她低下头,努力思索着。似乎明白了什么,渐渐拧起了眉头。
“小雅……你也不小了,奶奶跟你说实话。”
奶奶的手仍旧搁在她的头顶。她感到那手好比如来佛巨大无比的手,而自己是一只无论怎么折腾也逃不出去的猴子。
“你妈妈要嫁人了。你愿意跟谁啊?跟你妈还是奶奶?”
她终于明白了,她终于……她感到脸颊热热的,两行泪流了下来。她定定地盯着蚕豆。那是绿色的小刀子一样的火苗啊。
“我妈没跟我说。”她抽噎着,回想起这阵子每天和妈妈一起做家务、聊天,晚上睡一间屋躺一张床盖一张被,妈妈从没对她透露过一句半句啊。
“你妈当你是小孩子,怎么会跟你说……”
“你骗人!”她哭出了声,“我不相信,我要去问我妈!”
“欸……你别去跟你妈说……”
她头也不回,跑到镇外去了。太阳还有一竹竿时,妈妈下班骑着自行车回来了。
妈妈跳下单车,走到她身边,喊了她一声。她没答应妈妈,眼睛眨了眨,泪水就溢满了眼眶,再眨一眨,两行泪水便滚滚而下。
“小雅,你怎么来了?”妈妈停下单车,两手按住她的肩膀。
“你要嫁到哪儿去?”她哽咽着。
“什么?”
“你要嫁给谁?”
“你瞎说什么?!”
“奶奶说……你要嫁人了,她问我……问我要跟谁……”
“瞎说!你听她瞎说!”妈妈咬牙切齿地喊,“妈妈有你了,谁也不嫁,是你奶奶巴望着妈妈走吧?你别听她瞎说……”
她只是哽咽着,很多泪水被她咽了下去,咸咸的,热热的,让她想到了血的味道。妈妈又说了一些什么,忽地大哭起来,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妈妈,哭出了声。她已经和妈妈一般高了,这么抱着时,她刚好看到妈妈头上有了几根白发。妈妈是什么时候有了白发的?
“小雅,那你说你要跟谁?”妈妈忽然推开她。
她怔怔地瞅着妈妈,泪水露珠般挂在妈妈脸上。
“你不是说不嫁吗?”
“我是说假如,假如妈妈要……要嫁人呢?你愿意跟你奶奶,还是跟妈妈?”
“你不是说……”她不再哭了。她感到泪水被看不见的风一吹,恍若枝头冻僵的果子。
“小雅,你说,你究竟愿意跟妈妈,还是你奶奶啊?”
“啊!”她大叫一声,挣开了妈妈的手。
她漫无目的地朝前跑,只要还有路,就一直跑下去。起初还听得到妈妈骑着单车在后面追,还听得到妈妈在后面喊,待她朝山坡上跑了一阵,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停住脚步时,发现又来到了爸爸的坟地。她这才想起,有一个多月没来看爸爸了。
太阳像是熟透的柿子,在离山头两三米远的树枝头,摇摇欲坠。朦胧的光晕浮在一座座坟头间,被丛生的茅草分割得七零八碎的。她并不觉得害怕,反倒是,心一瞬间安宁了。只有这儿,没有人问她难以回答的问题。
她分开高高的茅草,慢慢走到爸爸坟前。坟前的空地又冒出了一层短短的青草。冬天真的过去了。她在坟前蹲下,有些欣喜地,伸出手掌拂过密密的草尖。
四周没有男孩的踪影。
他会不会因为自己一直没来,也就不到坟地来了?她才这么一想,脸颊便薄薄地红了。又想,他家应该在山这边吧,她朝山下望去,得走出六七里山路,才在山坳里有一个小村落。他应该就是那儿的……她想着,他这会儿,应该在家里和父母在一起吧。他有爸爸,还有妈妈。他不会像自己一样被逼着回答什么……这么一想,她心中又有无尽的委屈涌上来,眼眶里又滚动着泪水。
她和爸爸说了这一个多月来自己都做了什么,临了,她很想问问爸爸,奶奶和妈妈问她的那个问题,她该怎么回答,可终于没说出口。奶奶和妈妈为难了她,她不能再为难爸爸。她一时找不到话说,就抬了头看天。天气真好,只有一丝丝云,给夕光勾出了金边,天色是那种种朦胧的半透明的蓝。看来,男孩真不回来了——原来,她是在等男孩。她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她低下了头,再次伸手抚着坟前的小草。
忽地,脖颈凉了一下,又一下,她伸手摸了摸,是水。哪里来的水?她抬起头,不禁惊呆了,才一眨眼的功夫,头顶已布满了雨云。西山顶上,太阳仍旧悬着。一滴一滴雨珠,被太阳照耀得透亮,仿佛每一滴里面都有一个小太阳。无数太阳飞向他。
她下意识地低头,一转眼,就看到了旁边坟头上男孩。男孩正将玻璃球瞄准了她,见她看过来,赶紧掉转了方向。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她感到心猛地沉了一下,转而,又很轻地浮了上来。
男孩站起来,八叉着手望着远方。
“玻璃山!”
“玻璃山——”
她和男孩几乎同时喊道。
“我就知道你会喊‘玻璃山’!”她笑出了声。
男孩随即也笑出了声。
“……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你是不是来好久了,一直躲着不出来?你每天都来这儿吗?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来放牛啊……”男孩支吾道。
“你的牛呢?”
“山下……你瞧!”
她顺着男孩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一头水牛,悠然地在田头吃草。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真是疑心得够厉害的,胡想些什么啊。可马上她有了新的疑问。
“真奇怪,每次一下雨你就冒出来,……”
男孩嬉着脸看着她。他光着的上身还挂着大颗大颗的雨珠。
“真像个蘑菇。”她说。
“蘑菇?”
“是啊,蘑菇。”
男孩笑得前仰后合,站在坟头摇摇欲坠。
这天,男孩说了很多话,似乎要把以前没说的补回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太阳缓慢而不可抗拒地下坠着。她被男孩的笑声感染着,暂时忘掉了奶奶和妈妈的逼问。
“你学会吹口哨了吗?”她止住笑声。
“我才不想吹口哨……”男孩撇了撇嘴。
“骗人……是你不会吹!那你能用口香糖吃出泡泡了吗?”
“我不会吃……”
她并没注意到男孩眼里掠过了一丝暗影。她捏了一颗口香糖放进嘴里——男孩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嚼了一会儿,她的唇间便冒出了一个白色的泡泡,越来越大,也越圆。
“蘑菇!”男孩指着她的嘴,笑得后仰了身子,
“你也可以啊……”她呜噜呜噜地说。
男孩仍旧摇了摇头。
“好吧……你可真够笨的,”她像摘葡萄似的,用两个指头将泡泡从嘴边摘下,“你要是不嫌弃我的口水,就送给你。”
“蘑菇!蘑菇!”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接住了。
男孩两只手平平举在胸前,左手玻璃球,右手泡泡糖。他垂着头,看看泡泡糖,又看看玻璃球。黄昏的朦胧阳光打在玻璃球上,玻璃球内部的三片完全的宝石红花瓣将一抹红光折射到乳白色的泡泡糖上。
“你怎么不说它是气球了?”她咯咯笑着,也一时看看玻璃球,一时看看泡泡糖。
“给你看。”男孩朝她伸出左手。
“给我看吗?”她有些不确定。
男孩注视着她,咧开嘴笑了一下。
玻璃球比她想象的要轻得多,沾到眼睑时,凉冰冰的。她举着玻璃球,如举着一小团凉冰冰的火。火烧到树梢,树梢烧红了;火烧到油菜花,油菜花烧红了;火烧到茅草地,茅草地烧红了……远处的一座山、山顶的天、天上的一朵朵云,都烧红了。她几乎听得到它们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感到一团团火焰烧到了身上。她试着换个方向看,火烧得更大了,放眼望去,没有一个地方不被火笼罩着。没有一丝丝阴翳,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心在胸口雀跃着,连它也被烧着了吧?不然她不会感到胸口那么暖。
玻璃球移到正前方,她不禁一愣。男孩不见了,只看见一团燃烧的火。
挪开玻璃球,男孩就在眼前,正咧着嘴瞅着她呢。
“吓我一跳,还以为你没了。”
男孩无声地笑着。
她又用玻璃球挡住了右眼看,除了一团火,仍什么也没有。睁开左眼,用左眼去看,男孩并没什么变化。
“原来,你透过这玻璃球,根本看不到我啊?”
“你看不见我,我看得见你。”男孩一本正经地说。
“瞎说,什么也看不见!”
男孩把她送到山下小河边时,她鬼使神差地又把上次的话说了一遍:“去我家玩儿吧。”她抬头看看天色,又补充道,“这么晚了,你回去那么远,我家里有多余的房间……”
男孩摇了摇头——还不等他转身,她就抓住了他的手。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她稍稍有些惊异,仍牢牢抓住他的手。
男孩大力朝后拽着身子,一只脚抵住木桥桥头。
“豆芽菜!”他盯着她的鞋子,大声喊道。
“啊?”她应道。
略一分神,男孩便抽出了手,兔子似的朝山上跑去了。她喊他,他头也没回。
落日衔山了,晚霞如同一团团飞舞的火,即便映在冰冷的河水里,仍熊熊燃烧着。小小的木桥,便如烧着了一般。这一切,都如同隔着宝石红的玻璃球看见的。或许是这火光让她下定了决心,她重新朝山上跑去。她注意到,男孩每次上山的路和送她下山的路并不是同一条。沿着男孩上山的路走了大概一刻钟,她又回到了坟场。原来殊途同归。
朝山下望去,没有看到人影,刚才还在吃草的牛也不见了。站在阒寂的坟地边,目光扫过暮色中凸起的一座一座坟头,她低下头,在草丛间分辨出一条模糊的路径。顺着路往前走。四周静悄悄的。茅草擦着她弹开,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她憋着气,朝前走着,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突然,她停住了。她站在一座矮矮的坟前。
这是偌大的坟地里最不起眼的一座坟了。其他坟都是石砌的、高大的、有着墓碑,碑上有字,只有这一座是土堆的、矮小的、没有墓碑当然更不会有字。它是那么默默无闻,像一只幼兽,俯卧在长长的茅草间,以致她一直没发现……
下山路上,有人喊她。
“你到哪儿去了?我找了你大半天,喊你也不答应……”妈妈抱住她,又是看,又是亲,弄得她很不好意思。她已经不小了,妈妈很多年没亲过她了。
“我到爸爸坟边了。”
“瞎说,我去那找了你几趟……你究竟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去哪了。”她淡淡地说。
她坐在妈妈的单车后座上,妈妈慢慢地骑着车。妈妈一再跟她说,再也不会问她那个问题了,她不会嫁人,她们母女俩也不会分开。以后的日子还长,虽然她爸爸没了,她们还是可以很好地过下去。
“我爸坟边有座小土坟,埋的什么人啊?”她岔开妈妈的话。
“你爸后面那个?”妈妈扭回头瞅了她一眼,说道:“你爸下葬第二天,你不是指着问过我吗?你还说,不晓得他妈妈有多难过。你忘了?”
她从后面抱住了妈妈的腰,把脸贴在妈妈背上。
“三四个月前一个下雨天,一对父子去走亲戚,走到一条小河边,爸爸先走到桥上去了,回头才发现儿子趴在桥头,两只手朝小河里捞着什么。原来,儿子的玻璃球不小心掉河里了。爸爸叫儿子不要捞了,儿子不听,爸爸心疼儿子,就回来帮儿子捞。父子俩一起趴在河边,把一块松软的土给压垮了,一起掉进了河里,淹死了。旁边石砌的那坟埋的就是爸爸的。那孩子才七八岁,没砌坟,就堆了个小土堆。”
过了一个多星期,她打定主意再到坟地看看。
她胆子并不小,何况太阳还有一大截,何况那儿有爸爸,何况……那不过是个小孩。
坟地有了一些变化,不知是谁割掉了坟头间的茅草。坟地变得空旷,干净。春日暖暖的阳光照拂着每一座坟头。她仿佛听得到每一座坟头的悄声细语。她默默地站着,它们便纷纷朝她打着招呼。当然,她听得到哪一个声音是属于父亲的。她循着那声音,来到父亲的坟前。还好,坟前空地上的青草并未被割掉,已有一拃多长,绿茸茸的,水里的荇草般随着看不见的风轻轻摆动,发出轻轻的声音。
还有别的声音。
低低的,哑哑的,从很近、又似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为这声音里透露出来的急躁微微地笑了。“就过来了……来了!”她低声安慰着它。这时,一个想法跳了出来:坟头会不会有个口香糖吹出来的泡泡呢?这想法如此强烈,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吹出来的泡泡稳稳地安放在坟头,仍旧那么圆那么圆……她听到心咚咚跳着,每一下心跳,都是一个泡泡,圆鼓鼓的泡泡。终于,她站在了一小堆黄土前——堆成了个大鸡蛋的模样。阳光照拂着坟头的青草,使叶缘沾染了一圈儿鹅黄。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地抚着草尖,草尖便如初生的小鸡嫩嫩的喙,轻轻地轻轻地啄着她的手心。其中一下特别轻柔,扒开草丛一看,是一小朵圆圆的乳白色蘑菇。她伸出手指又碰了它一下,很轻地。
“快下雨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