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与抵达
2013-12-20张悦然
张悦然
火车
从北京南站到济南西站,每半个小时就会有一列火车出发,全程只需要一个小时三十七分。但我已经一年没有回过家了。
每次都是妈妈来看我,也不要我去车站接,下了火车换地铁,半个小时以后就站在我家门口了。
才睡了一小会儿就到了,她总是很高兴地说,真的好近。
是啊,好近,我点点头。
是不是太近的缘故,近到破坏了回家这件事应有的形式感?火车一再提速,我却离家越来越远。
关于火车的初幼记忆,与济南的那座老火车站有关。赫尔曼菲舍尔设计,亚洲最大的火车站。那座德国人留下的日耳曼风格建筑,若不是再看到照片,已经想不起它是什么样子。只记得有一个绿色圆顶、四面都钟表的塔楼。小时候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远远地看到它,就开始兴奋了。它耸立在灰蒙蒙的楼群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异国情调。而那种异国情调,好像与正要出发前往的那个地方有关,头脑中生衍出各种想象。拎着箱子走进圆拱形大门,有一种出远门的郑重。它的繁复、典雅、美轮美奂,令旅行充满仪式感。
或许因为太美,才会招来厄运。据说它的存在损害了民族尊严,1992年的时候,工人们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将这个美丽的耻辱拆毁了。然而最近又说要复建。不同时代的负责人,有截然两样的世界观,但他们的愚蠢倒是很相似。知悉这个消息,心里一阵悲伤。死而复生的事是没有的,那座死去的火车站只会在这次复建中再死一次。
那时候去北京,要坐一整夜的火车。清晨被妈妈摇醒,拉起胳膊塞进外套的袖管里,跌跌撞撞地跟在大人身后下了火车,抬头就望见“北京”两个大字。盯着它看,只觉得笔画怪异,越来越不认识了。是因为对这座城市感到陌生,连带着这两个字也变成了一个生词。我嗅着陌异的空气,思忖着各种奇怪的问题。这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他们去哪里买菜,看什么报纸,有没有像趵突泉那样一个元宵节可以看花灯的地方……说到底,就是无法想象在别处,故乡以外的地方,人们的生活是怎样的吧。身后忽然传来长鸣的汽笛声,颤动心肝。火车缓缓地朝远处驶去,送行的人木木地挥着手,站在大风里,好萧索。月台上总是刮着好大的风。无论什么时节。非要吹得头发蓬乱,衣角翻飞不可,那种狂烈带有某种戏剧性。大风好像是一件道具。为了离别和重逢。为了给旅人带上一点风尘仆仆的气息。
长大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月台上的风不再像从前那么大了。那些风都去了哪里呢?真是一个谜。没了风,旅人也没了风尘仆仆的气息,剩下的只是劳顿的倦怠。月台越建越大,却越发让人感到局促,再也没有从前那种空旷的感觉了。美丽的列车员站在车厢门外,挽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歪戴的制服帽子纹丝不动,就像她脸上的笑容。要是看到哪个送行的人在火车还未驶远之前掉头走掉,我就会莫名地恼火,觉得他对这场离别不够郑重。的确不需要多么郑重。就算有些离愁别绪,也完全不必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原地悲伤,而是可以一边朝车站里面走,一边给刚离开的人发微信,将你的感受告诉对方。
旧时的送别具有一种美感。想来是与悲伤的质感有关。离开之后,两个人各自呆在自己的悲伤里。那是一种隔绝的悲伤,它完全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关在身体里冲来荡去,无法让对方知道。
总之,火车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是一种沉重的、让人感到难过的事物。这个词的属性已经改变了,变得欢乐而日常。这样想一想,在“火车”这个词失去了它所负载的情感重量的时候,那座老火车站适时地死去,变成记忆的文物,或许也是一种合理的命数。
故乡
我在济南出生,在那里度过童年和青春期,直到十八岁读大学才离开。父母也都是在那里长大的,爷爷家和外公家相隔只有几条马路。所以除了它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可以称之为故乡的地方。
可是我对这座城市似乎毫无感情。或许有,却不在我可以感知的范围内。
无论多久不回去,也不会想念。不想念那里的马路,不想念那里的食物,也不想念那里的方言。遇到济南来的人,不会觉得亲切,听到别人夸赞那里,也并不感到骄傲。看全国城市天气预报,听到它的名字,也不会想知道那里的天气是怎样的。对于那座城市,没有丝毫的归属感。
就算是在梦里,也绝少会回到那里。当然会梦到童年的事,很多,但在那些梦里,故事的背景都是架空的,孩子们在没有名字的街道上奔跑,周围的楼房面目不清。如同幼时的剪纸,人形被沿着边线挖拓出来,贴在一张白纸上。
或许是扎根太浅的缘故,没有太多勾连与绞缠,以致后来那些根须是如何一点点离开了泥土,也完全不知道。只是从未觉得痛。
回想起来,那些年的成长里,似乎一直有一种去故乡化的倾向。或者说,去的不是故乡,而是地域性。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已经开始试图摆脱故乡留在自己身上的印迹。首先是摆脱方言。那是八岁那年的事。在此之前,我一直讲的是济南话。那一年,跟随在大学教书的父亲搬进大学家属院,转入附属小学。那里的小孩都讲普通话。这让他们感觉自己有别于那些“社会上的孩子”。
而刚来的我,就是“社会上的孩子”。
“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当我无意用了方言里的某个词,同桌就故意流露出一脸费解的样子。我则红了脸庞,羞愧难当。后来对开口讲话就变得很警惕,每次先要在头脑中拣选一番,确保每个词都是标准的。那些方言里的词语,被我拣起又丢掉,扔得越来越远。因为废置太久,最终离开了我的字典。想来因为羞耻而做出的改变,大抵都会有矫枉过正的倾向吧。
那座大学坐落在城市的最东边,当时周围还很荒凉。要坐很远的车才能到市中心,只在周末的时候我们才偶尔会去。大多数时间,我们几乎不离开那座大学校园。一切都在里面了。我的家、我的小学、邮局、银行、医院、游泳池、图书馆、公共浴室,还有放映电影的社会礼堂……那座校园是一个城中城,隔绝于喧杂的市井。如果说我真的有一个故乡的话,我的故乡应该是那个校园。它是孑然孤立的存在,无法被视作是那座城市的一部分。
搬进那里的时候,激扬、绚烂的上世纪八十年代过去了,理想虽然已经被扑灭,但商业时代还未到来,九十年代初的大学,像一座末世的花园,尚有一点罗曼蒂克的气息逸荡在空中。穿着粗毛呢裙子的女学生捧着诗集穿过校园,傍晚的图书馆前面,三两个男生坐在草地上唱歌、弹吉他。假日的回廊里,挤满了诗社的人,念着我听不懂的华美诗句。父亲教中文,担任某个班级的辅导员,曾经把他们的毕业纪念册带回家来。我翻看着那些学生的照片,他们渺渺地站在山谷里和溪涧边,迎着灼目的阳光,一脸的憧憬。在那些深情的留言里,被提到最多的词语是“梦”、“风景”和“远方”。我喜欢他们,因为他们看起来不太真实。剔透、纯真,没有烟火气,像书里走出来的人,两只脚悬在空中。我无端地牵挂着这些完全不认识的人,想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幻想着自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迟早会的,我以为,等我长大了就会变成他们。谁知我在走,时代也在走。我没有成为他们,而他们也不再是他们了。那本毕业纪念册一直被我放在床头柜里。不知道是否把它放得近一点,他们的梦和远方,就会也和我有关。我把自己的梦织进了他们的梦里。那些应该深埋在故乡的根须,或许也都扎根在了他们的梦里。
没有熙攘的街道。没有喧杂的市场。没有小市民的智慧与蒙昧。那座大学校园就像一只巨大的钟形罩。我在其中生活了近十年,蓄养出一副耽于梦想的性情,日后走到现实里去,如同曝露在太暴烈的阳光里,始终无法睁开眼睛,将眼前的一切看清楚。
此外,还有另外一股力量,将残剩的根须拔离出那片土地。九十年代初,出国成为一种潮流。班里有同学的父母,趁着因公出访的机会跑到美国,在那里留下来。还有人的父母下了海,去莫斯科做生意。虽然只是极少数,却给这座闭塞的校园带来一丝不安分的空气。那时候,有个女生的妈妈在日本,给她寄回印着玫瑰花的太阳裙和镶满碎珍珠的发卡。体育课上,她站在正午的太阳底下,那只发卡里的每颗珍珠都像一只小碗,溢满了阳光。她带我们去她家玩,用镂着金线的骨瓷杯子喝茶,拿出梳着栗子色麻花辫的洋娃娃给我们看。后来同学当中盛传,她妈妈在日本做的是不正经的职业。我也是流言的传播者之一,对此毫不怀疑,或许是出于一种阴暗的嫉妒心理。我还很嫉妒前排的一个女孩。假期和父母出去玩的时候,她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丹麦少年,彼此留下联络方式,后来一直通信。圣诞节的时候,那个少年寄给她一本硬壳童话书,还有一块巧克力。很快,各种舶来品涌进我们的生活。韩国文具、美式快餐、意大利冰淇淋。我努力学习,只为换得它们中的一两件作为奖赏。我喜欢被它们包围着的感觉,令我觉得好像生活在别的什么地方。是的,生活在别的地方而不是故乡。
我对那座中庸、沉闷、寡趣的城市早已不耐烦,一心只想快点离开。
悬在半空中的不真实的校园,舶来的物质,这一切离间着我和故乡的感情。上大学那一年,我去了新加坡。坐上飞往热带的航班的时候,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终于是离开了。
从此,繁华的大都市很快将我淹没。形形色色的人,千奇百怪的生活方式,光怪陆离的夜色。我抽着舶来的香烟,听着世界音乐,用那只国际胃消化着各种奇怪的食物。乐不思蜀。谁还记得故乡在哪里呢?
这样过去许多年。直到某一天,穿过过街天桥,站在熙攘的路口,跟随行色匆匆的人群穿过人行横道。毫无预感,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自己是一团异物,格格不入。我怎么会在这里?大梦初醒般的惊觉。
大都市那张绚烂的脸已经褪尽了油彩,变得苍白而狰狞。我想离开,但铁笼的门已经降下来。就算历尽千辛万苦逃出去,我又该去哪里呢?
没有故乡的人,是没有退路的。
他们都说,这和年龄有关。随着年龄的增长,终有一天会听到故乡的召唤。我腾出耳朵,在寂灭的黑夜里仔细地听着。我一直等着,等着它来找我。像个站在十字路口迷路的孩子,等着他的母亲远远地出现,唤他说,该回家了。
北京
那一年春天,我租下朝阳公园东面的一套单间小公寓,用墨绿色的法兰绒做成窗帘。窗帘很厚实,密不透光。可是房间朝东,似乎能感觉到太阳升起的热度,清晨总是会醒过来。惶惶地坐起身,一时不知自己是在哪里。暖气刚停,寒冷的空气长满棱角,如同幼细的兽齿啃噬着我。屋子里黑漆漆的,那块幽绿的法兰绒悬垂在眼前,如同即将拉开的人生大幕。它的四周镶着一道渺远的金边,好像昭示着什么神秘的希望。
那是2005年。我还在新加坡读大学。学业并没有结束,可我已经与那座城市交恶,几乎一天也呆不下去,不断旷课逃回国内。不过回国以后,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因为不想回爸妈家,就一个人呆在北京,住在旅馆里写小说。到哪里不都是一张书桌吗?我的朋友问,他很不理解为什么我非要回国。事实上,旅馆的桌子还要更小一些,几乎是局促的,可是这却能令我感觉到自由。
晚上走很远的路去买一盒牛奶、几个水果,好像非得往那只镶嵌在电视柜里的小冰箱里塞点什么东西,才能让那间太过标准的标准间有一丝家的气味。
为了不再像一个过客,为了让自己有一个真正的去处,我租下了这套公寓,买来沙发和落地灯,将纸箱里的书一本本放在书架里。当咖啡机隆隆地响起,洗衣机滚筒飞速旋转,送水的人按响了门铃,它看起来真的有一点像个家了。我在北京的第一个家。
社区很新,后面有一些楼还没有造好。周围一片荒凉,不远处就是堆满沙石的工地。出租车很少到那里去,大门外泊着一排黑车,后视镜上挂着鬼森森的红灯。司机伏在方向盘上打瞌睡,等待着夜晚的来临。天黑以后,人们才陆续出门。
在那座社区,“正常”好像是一种罪过。住在里面的人昼伏夜出,以健康生活为耻。他们都很年轻,当中有尚未走红的小演员,还有歌手和模特。
有时候晚上下楼散步,就能看到她们,那些穿着纤细的高跟鞋在街头踯躅前行的女孩们,浓冶的妆,一身亮闪闪的衣服,欲望像夜风一样撩拨着裙裾。那一截露在寒冷空气里小腿,微微地战栗着,却又如此坚定,好像真的知道它们该往哪里去似的。
那和下午遇到的她们完全不一样。中午过后下楼,就能看到女孩们穿着肥大的连帽衫,随意挽起蓬乱的发髻,睡眼惺忪地瑟缩着肩膀,站在春寒料峭的风里遛狗。素一张乏暗的脸,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她们的样子都很像,有时候要靠手里牵着的小狗来区分。泰迪和比熊,小心翼翼地走过彼此,保持着令它们的主人感到满意的距离。大风扬起来,灰鸷的天空里布满沙尘,新栽的树迟迟没有绿。我裹紧外套,穿过楼群中央的石子路,去唯一一间小卖店买烟。
第一次见到小夏,就是那样一个下午。我买完烟回来,上了电梯,就看到一个女孩站在对面的门口,弯着腰,长发遮脸,正稀里哗啦地翻着一只硕大的拎包,寻找开门的钥匙。对面的房子一直空着,她大约是新搬进来的。她手里牵着一只咖啡色的泰迪犬,看到我朗朗地叫了几声。脖子上的项圈太大,它不费力地甩了几下就挣脱掉,朝我这边奔过来。
薄荷,薄荷,女孩唤了几声,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拎起围着我的腿乱转的小狗。我们看着彼此,点了一下头。这样,我和我的新邻居就算认识了。
她是那种让人难忘的漂亮女孩,有一双空净的大眼。
隔天傍晚出来倒垃圾,又看到她在门口找钥匙。这次包里的东西全部被倒出来,摊在地上。唇膏、睫毛膏、粉盒、梳子、药盒、隐形眼镜盒、黑色丝袜,缠成一团的长珠串首饰和一个记事本。她蹲在一旁,有气无力地拨拉着那堆东西,好像已经忘了要找什么。
这次小狗在房子里面,隔着门呜呜呜地哀哼。
她抬起眼睛看看我。一副别管我,就让我一个人呆着的表情。我拎着垃圾袋走进电梯。
她总是很晚才回家。凌晨一两点,高跟鞋叮叮踩过门外的廊道。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关门的声响。在当中那段间隔的时间里,我猜想她大概又在找钥匙。好几次在睡梦中,我总是听到哗啦哗啦拨弄钥匙的声音。也许是幻听。
她叫小夏。湖南人,喜欢白辣椒和腊肉,刚来北京一年。她有很多衣服,两只衣柜塞得满满当当。但在家里却常常什么都不穿,光着身子在没有拉上窗帘的屋子里走来走去。除了睡觉的时候,她从来不拉窗帘,可以透过大片落地窗随时看到外面,虽然外面什么也没有,除了灰蒙蒙的大片工地。她通常睡到中午才醒,翻看桌上的一摞送菜单,给外卖打电话。晚上匆匆化好妆,才出门去。
她在夜店上班,做女侍应。她在努力赚钱,梦想是自己开一家小咖啡馆。她还在学英语,教材摊开放在床头柜上,永远是开头的那几页。
我知道这些是因为钟点工王姐。她一三五的下午呆在我家,二四六的下午会去小夏那里。她最初对我讲起这位美丽的邻居,是因为觉得她很怪。有一天下午她正在小夏家干着活,小夏忽然对她说,别干了,坐下来,陪我聊一会儿吧。工钱我照旧给你。王姐从沙发上坐下来。自始至终,她几乎什么也没有说,都是小夏一个人在说。小夏讲了一些自己的事。有个男人在追求她,说是要养她,给她钱开咖啡馆。她不知道是否应该答应。她说有时会忽然一阵心慌,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末了叹气说,或许根本就不应该来北京。
从那之后,王姐工作的时候,常常被小夏打断,请她坐下来陪她聊天。确切地说,是听她倾诉。王姐不喜欢把听来的一肚子话关在心里,觉得那是负担,就常常要对我讲出来。我虽然好奇,却觉得这样不好。但后来发现,她应该也会对小夏讲起我。或许没有那么详尽,但大抵的情况总是会说。因为再在楼下遇到小夏的时候,她对我微笑了一下,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
作为公平的交换,我也开始向王姐讲起一些我自己的事。比如我千方百计地逃避学业,躲在这里写作。我猜这些小夏很快也会知道。后来我们再在社区里遇到,就会点头微笑,好像已经很熟悉。
多奇怪的交情。靠一个钟点工连接着。在那些王姐来我家的日子,我总是会问,这两天小夏还好吗?如同是在问一位老朋友。我想她是我到北京认识的第一位朋友。
后来小夏辞去了工作,长日呆在家里。一个男人时常来看她。但是咖啡馆却成了没影的事。那个男人离开她之后,另外一个男人开始常常在晚上来找她。她变得很少出门,除了带小狗去医院。那只小狗总是在生病。她变胖了一些,已经不再学英语了。
因为婆婆死了,女儿无人照看,王姐决定回四川老家。她离开的时候我很难过。对着她挥手,告别的却好像是小夏。我和她那层虚弱的交情,大概从此就要断了。
从那之后,我和小夏好像忽然不在一个频道上了,廊道、楼下、大门外、小卖店,在从前所有遇到过的地方,我们都没有遇到过彼此。她究竟是几时搬走的,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一天在走廊里,看到有人搬着一张沙发向那扇门里走,才知道有新人搬进来。我一阵失落,重重地关上了门。我恋旧,对新人没有兴趣。
我果然再也没有见过小夏。
当然,没过多久,我就有了很多新朋友。有了很多是实实在在的友谊。晚上我们常常去巷子里的酒吧喝酒。那时候,后海还没有彻底没落,烟袋斜街的几家酒吧尚有一点灵魂。南锣鼓巷的巷子还很窄,没有如织的游客。我们出了酒吧,走到寂黑的大街上。整座城市好像还很空旷,正等着那些新来的人用发烫的欲望将它填满。
看到过一些回忆北京从前时光的文章,1980年代的北京,1990年代的北京,2000年的北京,无论是谁,都觉得自己追忆的那段是北京最好的时光。这大抵因为有自己的青春在里面。最好的时光有很多,因为有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在里面。所以对我而言,2005年可能也是北京最好的时光。城市陷于疯狂建设之中,到处是施工的工地,每天都有很多高楼建造起来。奥运倒计时牌被竖立在广场上,上面的数字闪闪发亮。人们在一片眩眩的阳光里奔忙。一切都好像在冲刺。仿佛2008年以后,这里将会是一片难以想象的新天新地。
2006年末,我终于结束了在新加坡的学业,彻底回到北京。次年春天,我搬了家,住进另外一个社区。这个社区和之前住过的那个出奇地相似。住的也都是昼伏夜出的年轻人。
有一天看到对面的门口站着一个女孩,正将手伸进包里掏索着钥匙。弯着腰,长发遮脸。我的心一紧,险些失声唤出来。
她甩了甩头发,露出红彤彤的小脸。额头很光亮。
不是小夏。
或者说,是另外一个小夏。
这城市里有许许多多个小夏。她们满怀希望地来到北京,寻找着微茫的机会。她们努力地追赶着什么,却不知道最终会到达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