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向贫民的一缕花香
2013-12-12乔冰
乔冰
男孩:家中没有隔夜粮
天冷得根本伸不出手来,我娘却仍然缩在街头朝阳的地方,满怀期待地等着需要缝穷的客人光临。她瘦弱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躲在角落裡偷看的我和弟弟忍不住红了眼眶。
都怪我们不懂事,昨天非吵着要在春节吃上顿猪肉馅的杂面水饺——家裡已经有大半年没闻到肉味了。
以前娘只需要在家裡操持家务,照顾我和弟弟,爹在外面拉人力车赚钱,日子虽然清苦却其乐融融。谁料到一年前,向来身体强壮连个头疼脑热都少有的爹突然一病不起,连句话都来不及留下就走了,只剩下六岁的我和四岁的弟弟小春从此与娘相依为命。
三张嘴急等着米面下锅,身材娇小的娘只有缝补的特长,扛包这样的苦力她根本干不动,也没人肯聘用她。万般无奈的娘在流干了眼泪之后,做起了缝穷女……一年的走街串巷风吹雨淋下来,娘曾经白嫩的脸被晒成一种再也无法褪去的暗红色。
每天天还没亮娘就起床了,她先给我们蒸好一屉窝头,自己只是胡乱塞几口就夹着一个针线竹篮出门了——我知道娘是记挂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屉没有一点儿油水的窝头根本不顶事,她能省一口是一口,却全然不管自己是否有体力撑下来漫长的一天。
娘揽活的地点没有定准,哪裡穿破衣服的人多就奔哪裡,但总也不出那几个地方:别人家的店铺门口,繁华的街头边角,苦力们聚集的居民区,人流如织的车站和码头……而我就留在家裡照看弟弟小春,有时也领着他出去,看着娘给别人缝穷。
娘靠墙坐在街边的一个马扎子上,在闹市之中,在人们的腿脚之下,挣着我们娘仨明天要吃的窝头面儿,偶尔会抬头看一眼我们两个——我知道我和小春是她全部的希望,也是她支撑下去的动力。
我听到过店铺裡那有些头脸的人议论过娘的职业。在他们眼中缝穷女是社会最下层的人物:说是裁缝吧,有些高抬了;说是掌鞋的吧,娘她们又不钉鞋。娘却对背后的窃窃私语不理不睬,脸上一片坦然:“等娘多攒些钱,就可以让你和弟弟去学堂读书了,将来也做个上等人。”娘抚着我和弟弟的头重复这句话的时候,疲惫的脸上总会泛出一丝光亮。
车夫:上街去找缝穷婆
缝穷婆的出现——我更愿意称呼她们是缝穷女——对于像我这样的远离家乡无人照料,或者没钱成家的光棍汉和贩夫走卒来说成了及时雨。从此以后,不管是在行路途中弄破的衣裳,还是以前早就破的一直束手无策,现在都可以随手交给缝穷女,花不了仨瓜俩枣的小钱,立等片刻就能收拾利索。
更重要的是,我们从此不用再穿满是窟窿的破衣服,生活中更多了一缕温暖的阳光——缝穷女那宛如自家母亲、姐妹般亲切的笑容,让小小的缝补摊成了一个充满温情的歇脚点。我们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每天为谋生挥汗如雨的壮汉,感觉在生活的艰辛和路人的白眼中早已经麻木的心,此刻却在这难得的尊重和关怀裡逐渐苏醒。在缝补摊上的一刻,成了我们这些光棍汉们黯淡的一天中唯一的亮点。
我们把衣服送来也不舍得走,而是蹲在一边静静地抽几口旱烟,喝几口凉水,和缝穷女唠唠家常,尽情享受着这平凡人间的一缕花香。
我经常光顾的是一个年轻的缝穷女,日子久了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荷。在她飞舞的手指中,不管那些衣服破损到什么程度,很快就能变得完整起来:破损的两个胳膊肘上,或磨坏了的两个膝盖上,补上了比原来颜色深一些的长方形的大补丁,位置正正当当,针角整整齐齐,不仅好看,而且没有一点儿褶折,穿上很是舒服。
秀荷选择的地方生意很是不错,因为这裡汇集了从关内来闯关东不带家眷的人,特别是城北煤矿的“光棍”们,我不过是其中之一。大家的衣服、裤子和袜子坏了,没有人给补,自己又不会做针线活,就都拿到街上来找秀荷这些缝穷女。
如果暂时没有生意,勤劳的秀荷也不会闲着,她会利用这等待的间隙做些准备工作:预先穿好几只缝针;把碎布整理妥当:把各种边角料根据大小、花色分门别类放置好,便于用时快速取料补缀;用剪刀将粗布依样剪出椭圆形或宽脚掌形的布片补丁,再将剪好的补丁以二至三层的厚度叠放在一起,进行缝合。
我发现凡出来缝穷的姐妹,针线活都十分出众,所以秀荷她们平素也做些针线活儿售卖,比如鞋垫、千层底布鞋、布袜子等等。这些东西不过都是用零碎布做出来的,却凭借精湛的手艺,处理得养眼耐用,很受贫苦大众的欢迎。
当然,也会有五大三粗的汉子,很是珍惜地把新袜子捧到秀荷的摊头——要知道我们是经年累月才舍得买双新袜子的。我们要求给还没舍得上脚的新袜加层底,就像新皮鞋穿前先钉鞋掌一样。秀荷爽快地答应着,先在新袜子的袜底中间开一条缝,接着将袜子翻到脚帮上,再用事先缝做好的“布鞋底”装缝上去。秀荷改良过的新袜子针脚圆滑整齐,上脚之后很是舒适,寿命却大大延长——一双袜子能顶两三双穿呢。
缝穷啊,缝穷
缝穷是旧时的一个老行当。富人家的衣服多得穿不完,根本不需要缝补,所以这个行当是专为穷人服务的——最初也不知道是谁给起了这么个没有丝毫美感的名字,却被老百姓欣然接受了。
最初,从事缝穷的都是些中老年妇女。逐渐老去的身体让她们的体力逐渐下降,生活所迫却又需要她们赚取些钱财来贴补家用,于是便靠着多年来在针线上的修炼走出了家门,给穷苦人缝缝补补,至于酬劳则看着给——多些心存感激,少些也毫无怨言。
后来不断有年轻女子加入进来。每张脸孔背后的故事各不相同,却有着同样清苦的家境:要么是家中的“顶梁柱”因为生病不能出工,导致生计无法维持:要么是不幸丧偶,生活没有着落……不管是哪种,这些女子唯一的选择,就是抛头露面做起“缝穷”的行当。倘若运气不好,一天的奔波下来她们也许连一张饼钱都赚不出来,但总比在家眼睁睁看着亲人挨饿受苦要来得好些,至少给了自己几分希望吧?
年轻的缝穷女初时会有几分羞怯,不敢扯开嗓子张罗生意,慢慢地腰板却挺直了起来——靠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赚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生活落魄至此,当下又有什么比生存来得更加紧迫的?
于是,心灵手巧的缝穷女编排出了属于自己的“缝穷儿歌”。如同卖牛皮糖的喜敲小锣,卖香油的爱敲梆子,缝穷女的招牌歌同样特色鲜明,听之难忘:北风起,天气凉,缝穷女儿能拆洗,能缝补,又能浆,拆拆洗洗缝缝补补赛过新衣装……
缝穷女的全部装备是一只装了剪刀、针线和干净碎布的竹篮子,还有一把能展开合拢的活动小凳。走街串巷久了,缝穷女对哪裡能揽到生意了然于胸。都是苦命人,谁的日子都过得紧巴,衣服、裤子和袜子穿坏了,磨出了大窟窿小眼子都不能扔掉,得补上补丁继续穿,如同大家耳熟能详的顺口溜“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前来光顾缝穷女生意的,多是些干重体力活的汉子,还有些箍桶佬、钉碗匠、卖杂货郎、收鸡毛鸭绒的手艺人……这些职业的男人穿的衣裳要比一般人磨损得厉害,特别是袖口、膝盖和臀部几个地方。于是,缝穷女就会根据这些顾客的情况与需求,在他们的衣裳袖口、膝盖处和后屁股上缝补两三个厚而整齐的椭圆形或脚掌形的“补锅盔”(即补丁)。缝穷女的手艺在往后的岁月中往往会经受住千锤百炼——她们缝补的衣服,往往别处又破又烂,但那几个“补锅盔”却完好如初。
很多文学作品中都能看到关于缝穷女的记载——
清朝《品花宝鉴》第五十五回有这样一段描写:李元茂饭后,沿着河堤慢慢地走去。只管东张西望,见那些卖西瓜的与卖桃儿的,还有卖牛肉的,卖小菜豆腐的,挤来挤去,地下还有些测字摊子,还有那些缝穷婆,面前放下个筐子,坐在小凳上,与人缝补。
《竹枝词》:穷人衣裳旧又破,小洞不补大洞苦。劝君勿必心发愁,上街去找缝穷婆。一枚银针线几缕,破洞补得一无痦。
老舍的《骆驼祥子》:“他晓得大杂院中的苦哥儿们,男的拉车,女的缝穷,孩子们捡煤核,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冬天全去赶粥厂。”
上世纪20年代有一首著名的关于缝穷女的流行歌曲:家无隔夜粮,儿女泪汪汪,手提针线篮,缝穷到街坊。缝穷啊,缝穷啊,谁家儿郎破衣衫,拿来替你缝两针;缝穷啊,缝穷啊,公子小姐不光临,我们的主顾是穷人。
在琳琅满目的衣服充斥市场的今天,“补丁摞补丁”的生活习惯早已离去甚远,而缝穷行当也早就消失,但关于缝穷女那酸楚而甜美的回忆却永远留在历史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