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时英小说中的颓废色彩
2013-12-12何君丽
何君丽
穆时英小说中的颓废色彩
何君丽
穆时英是新感觉派杰出的代表作家。早期他是一个无产阶级的写实主义者,描写了底层人民的生活,揭示了贫与富的对立;后期他是一个都市的“堕落客”,状写了都市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和纸醉金迷的生活,表现出现代都市的颓废色彩。本文重点介绍其后期创作中人们在都市生活的物化过程中所展现的颓废色彩。
颓废 疲乏症 嫌恶症
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期,文坛出现了一个以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为代表的新的小说流派——新感觉派。新感觉派是在以横光利、片冈铁兵等为中国代表的日本新感觉派和法国都市主义文学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所以又被称为 “都会主义小说”。中国最早介绍日本新感觉派的是刘呐鸥,而穆时英的小说不久在数量和质量上都超过了刘呐鸥,被誉为“中国新感觉派圣手”。他用感觉主义、印象主义的方法状写上海社会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和纸醉金迷的生活,表现出现代都市的一种颓废色彩。
“颓废”作为一个道德观念的同时,在西方它早就是一个相当确凿的艺术概念。在西方文学史中,“颓废”指一种文学现象,即一个时期文艺繁荣逐渐消退,文学艺术家虽然悲观、消沉、萎靡,但都希望通过最后的努力来维持或振兴趋于衰落的文艺。这一消退时期的文学常常被人们称为“颓废文学”。
作为一个术语,经鲁迅传到中国,到了20世纪30年代早期中国左翼知识分子更深地打击了这个名词。他们不断斥责艺术上的颓废是堕落的,是不健康的。很显然,他们看到了“颓废”一词中挟裹着的道德的沦丧,精神的苦闷。对20世纪30年代文坛要公然拥抱颓废是很不容易的。对新感觉派的作家穆时英而言,他的小说也明显飘荡着“新感觉派”的风格,由此他也不停地受到左翼批评家的责难。
穆时英的小说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具有新感觉派特点的。穆时英早期是一个无产阶级的写实主义者。1932年他的第一本小说集《南北集》出版,所收入的小说多以闯荡江湖的流浪汉为主人公,写出了贫与富的两极对立。作者刻画了一群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贫苦人民,他们为生计而四处奔波。消费的不足促使他们不断地追求消费,为了能满足生活消费的需要,他们渐渐成为了生产的奴隶。 到1933年前后,穆时英的思想和生活态度发生了变化,开始过起纸醉金迷的生活。他曾公开地炫耀他的私人生活——舞厅的狂热顾客,据说他把所有的钱财都挥霍在夜生活上了。他单相思地迷恋一个舞女,从上海追踪她到香港并最终娶了她,也因此在上海文坛制造了某种传奇。同时政治上也趋于腐化随落,和国民党有了勾结,参加了图书杂志审查会。在1933年2月写的《公墓·自序》中,他也承认:“也许我是犯过罪的。”正是政治思想上的这种变化,急剧地影响到他创作的内容,使他写出了《Pierrot》那样的作品。 除《Pierrot》以外,后期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还有 《夜》、《黑牡丹》、《白金的女体塑像》等,在这些作品中作者塑造了一个物欲升腾的消费都市,充满了市场的喧嚣。人们不仅仅得为生计而奔波,更多的是追究生活的享乐与刺激。享乐主义已经成为人民生活的目标。这同样是群消费不足的人群,只是消费的要求、水准已经不一样,人们不再满足于最基本的生活消费,要求更高的生活享乐,人的物化几乎已成为一种时代病了。人们生活在物质与精神的夹缝中,生活在颓废的生活中,追求着短暂的刺激与愉悦,在追求物质享乐时精神疲乏了,精神的空虚与寂寞使人们开始了新一轮的追求。
据同时代的人回忆穆时英,他是一个懂得享受,对生活十分讲究的人,他的衣服穿得很时髦,对烟卷、糖果、香水,举凡近代都市中的各种知识,他都具备,为获取这些享受必须付出代价,疲乏感也会随之而来。在穆时英的小说中疲劳症似乎已经成为现代都市人群中普遍存在着的一种症状。“我是活在奢侈里的,脱离了爵士乐、狐步舞、混合酒、埃及烟……我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就在这奢侈的生活里,我是疲倦了。——”“是的,生活是机械地用全速度向前冲刺着,我们究竟是有机体啊!……”在生命的紧张冲刺后,疲乏感是必然的结局。“你也是很疲倦了的人啊!”“我们都该找一个好的驿站休息一下咧。”肉体疲乏了,精神也疲乏了,由疲乏而产生放任。在穆时英的小说中最明显的表现既是一种性放纵感。“我知道许多她的故事的:差不多我的朋友全曾到这国家去旅行过的,因为交通便利,差不多全只一两天便走遍了全国,在那孪生的小山的峰石上,他们全提过诗词,老练的还是当地一去就从那港口登了岸,再倒溯到北方去的,有的勾留了一两天,有的勾留了一礼拜,回来后便向我夸道着这国家的风景的明媚。大家都把那地方当一个短期旅行的佳地。”仍是忍不住地感叹“寂寞啊”,在放浪形骸的背后,原来存在的还是心的疲乏。
对消费的追求必然带来消费的满足或者餍足,嫌恶症是对消费追求的必然结果。嫌恶症也就是享用的过满过足,消费不足追求消费当达到饱和以后就必然出现餍足,像一个饕餮者打起了饱隔。如果是物质的过度刺激,至多不外是倒胃口而已,而感情的过剩便充满了危机。请看下面一段男女的暗示性话语:
“这只能怪姑娘们太喜欢吃小食。你们把雀巢牌朱古力糖,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花生米等混在一起吞下去,自然得患消化不良症哩。给你们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Sunkist……能不装做悲哀的脸吗?”
“所以我想吃些刺激品啊!”
在写感情嫌恶症的同时,穆时英同时也写出了对性迷恋的厌食症、嫌恶症。其中经典的文本是他最著名的《白金的女体塑像》。这个故事讲一个医生对一个女子身体的“探究”,该医生过着现代式生活,以准时著称。那个偶然走进他诊所的女子,她的身体最初是被这样描述的:“窄肩膀,丰满的胸脯,脆弱的腰肢,纤细的手腕和脚踝,高度在五尺七寸左右”,当她坐下来时,医生注意到她的“脸是一朵惨淡的白莲”。她说她感到衰弱,没胃口而且饱受失眠之苦。医生的诊断(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呈现在括号里)是她患着“没成熟的肺痨”,要不就是“性欲的过度亢进”。在病情询问过后,他就要她脱下所有的衣服,以便对她的身体做检查,把消瘦的脚踝做底盘,一条腿垂直着,一条腿倾斜着,站着一个白的人体塑像,一个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羞愧,没有道德观念,也没有人类的欲望似的,无机的人体塑像。这个没有感觉,也没有感情的塑像站在那儿等着他的命令。那像无生命之物的身体无疑激起他的欲望。这宣告了对动态的充满活力的性迷恋的厌食症,及对静态的白金一样闪烁的性病态美的屈从。医生接触最多的即人的身体,由于接触多了,也就没感觉了。对性病态美的屈从正是由对充满活力的性迷恋的嫌恶而引起的。“我爱憔悴的脸色,给许多人吻过的嘴唇,黑色的眼珠子,疲倦的神情……”一派变态的同病相怜。
消费的不足引起人们去不断地追求消费,消费的满足或餍足引起了人们精神的空虚与贫血。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疏离,人们纷纷向自己的内心收缩,“每一个人,除非是毫无感觉的人,在心的深处里都蕴藏着一种寂寞感。生活的苦味越是尝得多,感觉越灵敏的人,那种寂寞感就越加深深地钻到骨髓里”。把这种精神的空虚与寂寞感表达得最充分的是穆时英笔下的舞女余慧娴所说的:“真是寂寞呢。又是夏天,那么长的夏天!你瞧,全出去了,我独自个儿在家抽着烟。寂寞啊!我时常感到的。你也有那种感觉吗?一种切骨的寂寞,海那样深大的,从脊椎那儿直透出来,不是眼泪或是太息所能洗刷的,爱情友谊所能抚慰的——我怕它!我觉得自家儿是孤独地站在地球上,我是被从社会切了开来的。那样的寂寞啊!我是老了吗?还只二十岁呢?为什么我会有那种孤独感,那种寂寞感?”这种精神的贫血最终成为一种流行病。再以他的《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为例,作品里的这五个主人公,都是现代都市病患者:一个是在交易所投机失败以致破产的资本家胡均益,一个是失恋了的大学生郑萍,一个是失了业的市政府职员缪宗且,一个是失去了青春的交际花黄黛茜,一个是整天研究《哈姆雷特》各种版本而越研究越糊涂的学者季洁,他们都带着自己的苦恼,在星期六晚上涌进了夜总会,疯狂地跳着,从疯狂中寻找更大的刺激,一直跳到第二天黎明的最后一支乐曲为止。官能的短暂愉悦使他们忘了自己目前的苦恼,放纵过后的空虚是愈加明显的。所以出门时,破产了的“金子大王”胡均益终于开枪自杀,其余人把他送进了墓地。这是一群“从生活上跌下来”、“被生活压扁了”、“被生活挤出来”、“给社会挤出来”的人,不仅仅是季洁研究《哈姆雷特》迷失了方向,其实五位主人公都在生活的圈子内迷失了方向,然后导致人的虚空、精神的贫血,人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我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什么是你!什么是我!我是什么!你是什么”,精神的空虚与寂寞,使人如无根之萍漂浮不定,最后连自己都怀疑自己起来。
消费的不足或者消费的餍足,都造成了物对人的压榨及人对物的惊喜,消费的正负效应正同时体现在穆时英的小说中。从消费不足到消费餍足到再一次的消费不足,穆时英小说中的颓废色彩正是在这样不断地循环,但最终将会 “被生活压扁了”,“给社会挤出来”。
[1]穆时英小说全集(上、下)[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
[2]吴福辉.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
[3]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
[4]李鸥梵.上海摩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作者单位:镇江高等职业技术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