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价值：浅析契诃夫短篇小说《打赌》

李京艳

契诃夫是享誉世界的短篇小说家。他生活在19世纪的最后四十年，那个时候正是俄国沙皇专制统治时期，人们的品行被束缚、扼杀。他有着洞察一切的眼力，独特的艺术视角，精炼的语言文字。他善于运用他的笔，将听到的、看到的现实生活记录下来，通过巧妙的概括，塑造鲜活的形象来反映当时的社会。“契诃夫仿佛就是故事的水龙头，只要拧开闸，一篇篇生动的小说或者故事便可以源源不断地为大家呈现出来。”①《打赌》就是这样一篇耐人寻味的短篇小说。

《打赌》是一个寓意深刻的故事：银行家和一位年轻的律师在一次宴会上对无期徒刑和死刑的看法产生了分歧。银行家认为，“一死百了”比“活着被慢慢折磨死”更合乎道德；而律师认为“活着总比死了好”。于是两人打赌，律师关在一间房里独居十五年，足不出户，不许接见任何人，不许同任何人说话。他若是做得到，十五年期满之后银行家就输给他两百万元。双方订了契约，律师就在这个银行家花园里的一个小房间里闭关住了下来。房里设了一个小窗口，以供递送每日三餐及其他生活必需用品。这人关在里面虽不许同别人说话，但是他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写了字条放在窗口，服侍他的人会替他照办。年轻的律师在小屋里一住就是十五年，在这十五年里，也有过焦躁、颓废和彷徨，然而通过阅读了大量的书籍支撑下来。时光荏苒，时至老年的银行家因为投资失利徘徊的破产的边缘，就在十五年期限将满的前一天夜里，他决定杀掉律师以避免两百万元的损失。当他打开那把十五年来尘封的锁，进到小屋里后，发现了律师蔑视世俗的一封信。谁都没有想到，饱读诗书、大彻大悟的律师撕毁了契约，放弃了赌注，重获自由的生命。

契诃夫笔下的《打赌》，没有延宕起伏的冲突，没有引人注目的噱头，娓娓道来的故事情节朴实自然，却意味深长。以下将从时空与生存、心理与环境、知识与人性、升华和倒退这四个方面进行评析。

一、时空与生存

毫无疑问，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换。时空对人的生存有何重要的意义呢？我在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打赌》里对这个问题有了新的认知。

在银行家和年轻的律师约定打赌的那个宴会之后，轻浮鲁莽的银行家取笑律师说：“年轻人，清醒清醒吧，现在为时不晚。对我来说两百万是小事一桩，而您却在冒险，会丧失您一生中最美好的三四年时光。我说三四年，因为您不可能坐得比这更久。不幸的人，您也不要忘了，自愿受监禁比强迫坐牢要难熬得多。您有权利随时出去享受自由——这种想法会使您在囚室中的生活痛苦不堪。我可怜您！”②

的确，律师的赌注是自己的自由。在打赌的这十五年里，时间一分也不会少，而空间却只是一个小木屋。这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年轻的律师也不例外。在监禁的第一年，他又孤独又烦闷，痛苦不堪。不论白天，还是夜晚，从他的小屋里经常传出钢琴的声音。第二年，小屋里不再有乐曲声，律师的纸条上只要求古典作品。第五年又传出乐曲声，囚徒要求送酒去。整整这一年他只顾吃饭、喝酒，躺在床上，哈欠连连，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然而从第六年的下半年开始，他研读了大量的书籍，从语言、哲学和历史到福音书，再到自然科学、化学书、医学书、长篇小说、哲学论文、神学著作。直到十五年期限结束之前，他一直在如饥似渴地读书。

我把律师最终走出小木屋重获自由归结于他的大彻大悟，而这大彻大悟首先是他对于时间和空间的理解。苏轼在《赤壁赋》中写道：“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③正是律师大彻大悟的时空观。十五年的监禁，年轻的律师已然变成身材消瘦、面容憔悴的“小老头”，而在书籍的世界里，他获得了无尽广大的空间。这个“空间”使十五年不再漫长，使小木屋不再憋闷。这个时空是律师自己的时空，是给予他新生的时空。

二、心理与环境

“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④契诃夫笔下的人物必定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产生符合这个环境特征的社会心理。短篇小说《打赌》中有两位主人公——银行家和律师，对人物心理和所处环境的描写也通过这样两条线索。

两个主要人物在十五年前的宴会上相识并打赌，人物心理随着这十五年环境的变化而发生变化。十五年前鲁莽骄纵的银行家养尊处优、家财万贯，对于两百万的赌注不屑一顾，还频频取笑律师不能坚持到底；十五年后，银行家濒临破产，对于自己所承诺的赌注后悔不已。十五年前的律师年轻气盛，为了获得巨额的财产甘愿放弃自由，十五年间历经焦躁、彷徨、沉静，直至顿悟。

戏剧冲突是一部艺术作品成功的关键。“古希腊、古罗马戏剧的戏剧冲突主要表现为人与神的冲突，文艺复兴时代戏剧的戏剧冲突表现为人与人的冲突。以契诃夫戏剧为发端的现代戏剧的戏剧冲突，表现为人与环境的冲突。”⑤只有熟悉社会环境才能表现人与环境的冲突。毛泽东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文艺工作者要学习社会，这就是说，要研究社会上各个阶级，研究它们的相互关系和各自状况，研究它们的面貌和它们的心理。”⑥十五年前拥有数不尽财富的银行家和年轻的律师处于不同的阶级层面，社会环境导致了年轻的律师愿意放弃自由追逐财富。然而追逐财富的过程也是追逐人性的过程。抛开当时社会沙俄统治的政治环境，但看小说中小木屋环境与律师心理抗争的冲突，无不隐射了环境的禁锢与人寻求心理解放的艰辛历程。

三、知识与人性

孟子曰：“饱食、暖衣而无书教，则近于禽兽。”短篇小说《打赌》中的律师在被监禁十五年的时间里，通过读书认识了人性，也讽刺了世俗的人性。

在律师写给银行家的信中，他这样说道：“十五年来，我潜心研究人间的生活。的确，我看不见天地和人们，但在你们的书里我喝着香醇的美酒，我唱歌，在树林里追逐鹿群和野猪，和女人谈情说爱……由你们天才的诗人凭借神来之笔创造出的无数美女，轻盈得犹如臼云，夜里常常来探访我，对我小声讲述着神奇的故事，听得我神迷心醉。在你们的书里，我攀登上艾尔布鲁士和勃朗峰的顶巅，从那里观看早晨的日出，观看如血的晚霞如何染红了天空、海洋和林立的山峰。我站在那里，看到在我的上空雷电如何劈开乌云，像人蛇般游弋；我看到绿色的森林、原野、河流、湖泊、城市，听到塞王的歌唱和牧笛的吹奏；我甚至触摸过美丽的魔鬼的翅膀，它们飞来居然跟我谈论上帝……在你们的书里我也坠入过无底的深渊，我创造奇迹，行凶杀人，烧毁城市，宣扬新的宗教，征服了无数王国……”②

这段话在全文中最让我感到心潮澎湃。书籍是人类智慧的集中，它所能带给人的是无穷无尽的时空。正如普希金所说：“人的影响短暂而微弱，书的影响则广泛而深远。”在契诃夫笔下年轻的律师“看书就好像他落水后在海中漂浮，为了救自己的命，急不可待地时而抓住沉船的这块碎片，时而抓住另一块浮木”。②在索然无味的监禁生活中，是读书、是知识给了他希望，也是读书和知识让他看透了现实生活中人性的缺失——我们的人类在物欲横流的社会环境中，通过各种途径追逐名和利，而忽视了人之所以为人应有的智慧。

是知识唤醒了律师，使他认识了真正的人性：“凭着清白的良心，面对注视我的上帝，我向您声明：我蔑视自由、生命、健康，蔑视你们的书里称之为人间幸福的一切。”②当银行家为了杜绝留言将那封信锁在保险柜里时，他是否因为人性的缺失而感到慌张，我们不得而知。

四、升华和倒退

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弗洛伊德将人的心理结构分成 “本我”（Id）、“自我”（Ego） 和 “超我”（Superego），提出三重人格理论。这一理论在短篇小说《打赌》中，完整地演绎了人格的升华和倒退。

在三重人格理论中，最下面一层是“本我”，它是人的各种原始本能、冲动和欲望在无意识领域的总和，其核心是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在银行家濒临破产，又得知自己要输掉两百万的赌约时，他这种求生的、最低级的本能驱使他打开小木屋的锁，想要害死律师。小说的故事也是从这里开始。第二层叫做“自我”，它同“本我”相对立，因为本能的冲动在人类文明社会中是不能够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自我”犹如一个看门人，专门控制和压抑各种不合现实标准的本能冲动。当年轻的律师看到银行家的财富时，他想拥有这些，但就像社会规律一样，必须有所条件，而这个条件就是十五年的自由。律师面对的是“本我”巨大的利益诱惑，必须在“自我”的被约束下实现。在这两个层面抗衡中，他选择了遵循“自我”，追逐“本我”。最高一层是“超我”，它是道德的、宗教的、审美的理想形态。在年轻律师十五年的“自我”约束中，他通过书籍、知识与自我觉醒达到了“超我”的境地。一切人类的幸福、聪明、美丽、智慧在他看来都是虚幻的、变幻莫测的海市蜃楼。是把谎言当做真理，把丑当做美。他“蔑视”这一切，因而他放弃承载这些的名和利。

作者用四千多字，描述十五年的时间年轻律师的人格升华和银行家的人格倒退。讽刺了对金钱追逐的腐化风气。

五、结语

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打赌》用“赌注”和“自由”嘲弄了人生和金钱的关系。在这种微妙的关系中，有的人恍然大悟，追求真正的人性，得到了人格的生活；有的人则像银行家一样，执迷不悟，依然生活在名利的牢笼中。

契诃夫笔下的人物反映的是我们现实的生活。试想我们作为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有多少人甘愿无欲无求，庸庸碌碌，平凡一生？又有多少人斤斤计较，患得患失，害人害己？生命的价值是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我认为这个价值绝不是用金钱衡量的。当我们“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⑦这样的生命才是更有价值的。

注释

① 董大庆.浅谈契科夫笔下的“小人物”[J].青春岁月,2011(22).

② 见契诃夫《打赌》.

③ 见苏轼《赤壁赋》.

④见黑格尔《致玛·哈克奈斯信》.

⑤ 童道明.契诃夫名作欣赏[M].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

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⑦ 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

[1]契科夫.契科夫短篇小说精选[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5.

[2]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3]彭吉象.艺术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