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诗歌十五首
2013-12-12雷平阳
雷平阳
河北去山西道上
青草的疯劲一上来,就长得
比白杨还高。白杨都是
骨瘦如柴的道士,一生远游
但还站在原地。青草更靠近禅宗
一直在重复绿与黑,高与低
孤独和尘土——如此惊鸿一瞥,也许
我不该说出它们的未知数
不该把它们平移到寺庙或教室
供养其太多太多的速朽的人肉人血
其荒唐性在于,这仿佛邪教
在五台山的某个地窖中挥舞着刀斧
睡前诗
天快亮了,鸟啼刺耳
沉沉大睡的人们,就将和世界
一起醒来。趁此无妄
与安静,我得写一行字
留给黑夜:“整个晚上我都在厨房里杀鱼
鱼身都洗干净了,放在冰箱里!”
随后我在书房里倒头便睡
一双满是血腥的手
却怎么也带不到梦里去
脸谱
博尚镇制作脸谱的大爷
杀象,制作象脸
杀虎,制作虎脸
他一直想杀人,但他已经老朽
白白的在心里藏着一堆刀斧
相逢
壬辰暮秋之夜,有人在船上喝酒
作陪的女子不从
跃进水中。我们也喝多了
在孤岛的石壁上眺望
某人写诗厌世,又发酒疯
衣服脱光了,像头白色水怪
跳入了水中。他们终于相逢
穷途之上的才子佳人,在水面上
声嘶力竭地呼救
往事一
在政府机关工作的
那些年,我经常接待
上访的人。男人为了
落实政策,偏执、破碎
女人差不多都是因为
丈夫被结扎后出了问题
尖锐并患有妄想症
他们拿出形形色色的证书和信件
拿出北京和昆明的批示
声音大,胆子小
绝望多于鼻涕和眼泪
有的女人,一心追求真理
把羞耻放下,非得拿出依据
众目睽睽,腰带一松
便脱掉了裤子。有的则把
随身带着的婴儿,往办公桌上
一放,然后扬长而去
不知来自何处的兽性
谁都难以压制。我记得一个女人
结扎时被庸医割掉了子宫
她说她想死,一定要
死给我看,视生死如戏剧
我叫来妇联主任,请求一个女人
救另一个女人的命
她就往金沙江边奔跑
样子像疯掉的母亲
主任狂追不止,她就越跑越急
到了江边,她有过犹豫
看见追她的人就在身后,而且很多
她不得不死了,果然就跳了下去
我心头一震,双腿一软
坐到了地上,心想完了
一个女人的死,我脱不了干系
没想到,那一瞬间,江上的神灵
插手了,几个浪头,把女人
从水底刨出来,推上了对岸
她发现自己没死,坐在沙滩上
哭了好一阵子,然后湿漉漉地走了
隔着一条大江,我看见
背影爬上了断头台一样的山
背影消失在了黑暗的灌木丛
背影很冷,很灰,很空洞
之后的很多年,我再也没见到
她来上访,不知道这叫不叫心死
孤儿
耕作与王权少于荒渺,无用之土
望不见尽头,他们将它
强行送给我。我从来就热衷
野草中隐读、酣睡和翻找遗物
同时还迷恋泥泞、蛇皮
与含有剧毒的果实
但我果断地拒绝了,我不是
它的主子,不是守墓人
而且立锥之地上的劳作,给过我
太多的羞辱。这些堆积如山的粮食
他们也想送给我,我仍然拒绝了
多年以来,我想鼓腹而歌
饥饿却像一条恶狗,啃光了躯体上
少之又少的骨肉。如果亡命而食
如果吃人嘴软,我视为作恶
盐巴,多如粪土,他们也想送给我
过惯了寡淡无味的日子
白水里加盐,汗会变红,血会变白
每一根骨头会变成粉末
我找不到受领的理由
清风、流水和白云,就让它们
寄存在野,千万别送我,我是一个
囚徒,再多的自由,都是
对我的审判,是更加残酷的驯服
年轻时,我的确向往过雪山和大海
神性未散的远方,它们让我倍感
自己身负天命,对万物有责
现在,请别把这么多的虚无都给我
穷途末路上,我早已现出了原形
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不可能
把寺庙改做铸剑铺。真理与独立
我奉为神明,但也别再给我
我已俯首于伪善,一生的盲信与奴性
不可能瞬间摆脱。别把他们从我这儿
剥夺的一切,都还给我,我的信仰
失效,灵魂被活埋,情感也冰冷如铁
还给我的东西再多,也修不补了
我这漏洞百出的躯壳。他们在我的墓前
放祭品,坟地四周种植玫瑰
从墓穴里伸出手,我也会将一切掀翻
连根拔起。身怀慈仁与悲心的人们啊
就当我什么也不曾有过吧
一个孤儿,在炼丹炉里
硬生生地活着
妄想症
一个下午,我都坐在
第一高楼的旋转餐厅里
一次次环视自己
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城市
我以为这儿会很安静
可以当成审判台,见一见
城市后面那些搭积木的人
棋盘上胡乱搅局的人
我知道,拜物教里找不出
唯一的元凶,城市像个作案现场
你,我,他,一样的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都是生活的侩子手
但我真的想,在所谓的高处
宣读一份判决书,这座
失忆的城市,它理应
充作集中营或牢狱……
一杯苦茶,已经喝淡了
我没有等来一个人,反而
这城市的声浪,一波接一波
不停地送上来,感觉它
就是一口巨大的铁锅,烈火之上
正在熬着疯狂的骨头汤
正在煎着鬼迷心窍的魂魄
天呀,只有天空稍空
闪电与闪电,雷霆与雷霆之间
飘着一片云朵。我灵机一动
突然想在上面建一座庙
让自己有一个下跪的地方
但我又不知道,怎么才能
爬上这一片云朵,怎么才能
在空空如也的云朵上,安放
怒目金刚抑或地藏菩萨的宝座
忧患诗
把镰刀都收缴,我担心
他们割取粮草之后
也会用来伤及无辜
把斧头和砍刀都毁掉
我怀疑,斩荆伐木之后
他们会凶狠地对劈
把女人手中的绣花针
银簪子和菜刀,也一一搜走
我相信,杀人诛心
她们善于使用这些日常的
作案工具。还应该犁庭扫穴
把灶上的铁锅和铁勺、腿残者
骨内的钢针、牛马蹄上的铁掌
输电线路上的铜线、耕田的铧齿
打造棺木所用的锯片和凿子
竖碑所用的錾子和铁锤……
一并拿走,它们也暗藏着刀锋
经受不住思想暴力的鼓动
不过,也有许多天生的
致命之物,总是让我们束手无策
狮子的牙齿内有匕首,蛇的血液中
有毒箭,就连河床上滚圆的鹅卵石
内心也装着一把最古老的斧头
有的人身上透着逼人的杀气
他们带着无形的行凶物品
冷空气令人直打哆嗦,躲在肉里
的骨头,也被一再地刺穿
它踪影全无的气,在人们身体内外
进进出出,一如血洗,但又
不留半点痕迹。水滴石穿
最小的水滴里也有子弹
恶语伤人,歪理邪说里,有着
防不胜防的利剑。笔锋杀尽山中兔
书生的笔,见佛灭佛,他住在地窖里
也会怀抱地球仪,不停地写作枪杆诗
还有那无孔不入的感情
它让多少人万箭穿心?又让多少人
操刀搏命?大行其道的权力
和黄金,在日常生活的头顶上
操纵或反操纵,玩的几乎都是
有制度保护的杀人游戏……
当所有的人都手无寸铁了,我知道
人间仍然深藏着,无数难以清除的
利器。很多人的灵魂,也因此
终身得不到自由,得不到安宁
场景
五月的拉萨,雪山下
一条条狗,伏在草坪上晒太阳
肉身隐逸不见,舒服得
像一张张狗皮
七月的无量山,供奉着佛龛的
大青树底,一群人酒后歌舞
灵魂回家睡觉了,他们放出体内的
妖魔,人与鬼的交欢
形同两具死不悔改的骷髅
十月的北京,我领着乡下的母亲
第一次爬长城、登天安门
两个景点她都不满意,说没什么看头
还让她两腿关节炎发作。我又
列出几个景点,故宫、天坛
颐和园,她佯装没听见
一定要马上回云南。我至今也不明白
动用一生的苦难,她怎么还没填平
象征与现实之间巨大的黑洞
十一月的山西后土祠,大河西横
一阵阵秋风,贴着深厚的黄土
挖掘干枯的水井,悲心寸断
像一个个死去的人
又返回来,寻找自己的遗骨
春节前的东莞,人去楼空的车间
一个民工在抱头痛哭,绝望了
就用独臂,拼命地打砸废弃的机器
接着,又跪下来,向机器哀求
求它如数发放自己的血汗钱
求它还给自己的另一只手
暮秋
继按摩店和茶叶店之后,楼下
一家西班牙餐厅又倒闭了
伙计们脱掉了西服,向外面搬着
酒柜、木桌和沙发。趁老板
在角落里发呆,一个伙计提议——
“我们来一次摔碗比赛?”
他们把所有的瓷碗和瓷盘
从窗口扔到了街面上,碎片翻飞
老板的妻子患有忧郁症,来到
另一扇窗口,爬上去,带着一脸
的笑容,跳了下去,落在那些
美丽的瓷片中间。那时候
秋天已接近了尾声,附近的警察
正在忙着用银杏叶生火,他们打赌
看谁的火焰里,可以留存
不会变成灰烬的叶片。就像那个
跳楼的女人,她死了,衣袋里
还有一叠不会死的账单
过无量山
在悬崖上漫步,张松庵偏着头
问我:“无量山中,有没有人
一生没有出过远门,病死于梦中?”
陈楚望又问:“地理的疆界如果进一步
缩小,锐利和迷乱,会不会
影响并感染这些松树,以及草丛?”
张松庵与陈楚望,都是无端卷入
暴力美学的过来人或幸存者,多年来
一直没有找到入山的门径
我从来就喜欢答非所问,指着山上
落日递来的灿烂昆虫,漫不经心地
说:“遗老多于新生,献给未知的神灵
我们还有太多的昆虫。无量山
它虫羽的啼鸣,还没有掺杂进
人的癫狂和痛哭!”我们边说边走
像三个遗老,随时都可能被风
吹落空谷。山脚下建起的那座铁厂
巨大的熔炉一如虎口,吃人不吐骨头
我们默默地眺望,三条丧家犬
有着同一种异化的乡愁与孤独——
对了,我们还有着天生的惊恐
不知被谁出卖,充作了
三头不耻于时代的野兽
浮土
都穷得愁而逝,无论在庙堂
还是在边远。掠夺人心的事情
天天都在发生,即便人迹罕至的沧江
你隐匿了多年,屋后的雪水
也不再甘甜。邻居有松竹和山丘
朋友中,不乏月亮和旧书
但是,人们传说了很久的一个凶杀案
用眼珠泡酒,用人血养韭菜
你一点也不相信,丧心病狂的嫌犯
就住在废弃的寺庙,你们曾经
在一起谈论诗歌和书法,还一起
翻越过碧罗雪山。你当然不会庆幸
自己躲过了一劫,生活底部
藏着的残暴,却真的让你痛感流水里
也有刀剑,自己的柔肠也有可能
主动变成绳索,将你吊死在
书房或野外。让你绝望的是
就在昨夜里,你喝醉了
梦见自己裸身躺在一尊佛像下面
酒醒之后,睁开眼,你发现自己
果然一丝不挂,经书垫背
猥琐地躺在佛像下面
白袍后面的袈裟
冬天,我们在香格里拉
灰石头的山冈,穿上白袍
梅里雪山,白袍外面又套白袍
它们神性的洁白,贬低了
人世的苍白。我们力图靠近其中一座
也穿上了一身白袍。冥冥中
却有冰川与暴雪,把原野和道路
一一封锁。我们只能向后退
退回黑暗的石屋子,脱掉白袍
抱着火炉,六神无主
继续自己俗不可耐的生活
同样是冬天,西双版纳
我们简化真相,直抵庙墙
养狐盼她成妖,写诗不打腹稿
任由茂盛的雨林、狂乱的野象
两界穿梭的鬼魂,在身体里
不停地谋求高潮和反高潮
我们知道,这儿就是生活的终点
袈裟剥掉一层,里面还有一层
剥光的时候,所谓活着,特指我们
到手或没有到手的一切,你们都可以
一点不剩地拿走。我们会兴冲冲地
变成一堆白骨,任凭多次还俗的佛爷
把我们送给流水或者荒草
幸福
像被人偷偷放了毒药
的圣餐,领受它的人都会就此长眠。
苦难的婚姻如此,死囚写在
牢墙上的赞美诗,也如此。
它们都不可能再创幸福的奇迹,
不可能残存对未来的期翼。
意外只会存在于意外之外,比如
无神论者,异教徒,他们什么
也不迷信,凭着本能的兽性,
就可以满足排山倒海的渴求与肉欲。
他们是可以删除的,这些
饿死鬼的兄弟。当然,在我们眼中,
幸福,通常就是一个悲伤的词条,
含在口里,毒性发作之前,以及之后
人们都以为这是上帝的恩赐。
——也许有人会问:谁是
那个投毒的人?我们不可能找到他,
找到了,也不可能在教堂的
地下室里,将他判处死刑
深蓝
我与白云同飞,都没有翅膀
在大理苍山的天幕,我念叨着
十九峰和十八溪的名字
峰忘了最高那座,溪想不起
最清亮的那条。这让我轻飘飘的身体
突然沉重,多出了一腔肺腑
大脑里的警察,天天值班
他也想帮我追查窃取信仰的贼
阒寂之地,深蓝色的空中广场上
因此鸦雀纷飞,到处都是雷电的幽灵
我承认,是我的粗心与冒险
搅乱了和局,激活了隐形的泄欲战士
它们组合成一朵朵空虚而又亢奋
的望夫云,聚集于军械库
鞭炮厂和摇滚乐演唱会
谁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真是罪该万死
不可饶。只好四处搬救兵
禁欲主义者、伪道士、职业杀手
我领着他们,在暮色涌进大理之前
与落日一道,且战且退
也许,我还得自我贬斥
避乱于无量山,削发为僧
再也不担当人间天上的诛心之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