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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古代哲理诗的嬗变

2013-12-12叶进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1期
关键词:哲理诗人

叶进

论中国古代哲理诗的嬗变

叶进

《诗经》、《楚辞》是中国古代哲理诗之滥觞。汉末魏晋是中国古代哲理诗发展的小高潮期,唐宋两朝是中国哲理诗之高峰期,元明清是中国哲理诗之续尾期。唐之前的哲理诗多为直陈式,即通过直接议论说明某种道理。自唐之后的中国哲理诗多为寄蕴式,即在叙事抒情描景状物之中寄寓深刻的哲理和蕴涵丰富的思想感情。自西周至清末绵延三千余年的哲理诗表现了中国古代诗人的睿智巧思与崇高的艺术修养。

中国古代 哲理诗 直陈式 寄蕴式

“文载道,诗言志,词缘情”是中国古人、今人的一种普遍观点。其实在我国古代有很多诗歌既“言志”亦“载道”,这就是中国古代的哲理诗。这部分诗歌或在叙事抒情的同时说理,或于写景状物之中明道。自诗歌诞生以来,中国的哲理诗就伴随着叙事抒情诗一道“破土而出”,枝繁叶茂,万古长青。

中国古代的哲理诗起源于西周民歌。西周民歌所阐述的道理既朴实又深奥,为后代哲理诗的发展起到了奠基作用。众所周知,周朝民歌无论是叙事还是说理,多用起兴的手法。但总的来说,中国古代前期(以唐为界)哲理诗几乎都是直陈式,即通过直接议论说明某种道理。《诗经<唐风·蟋蟀>》就直接告诫自己,勉励别人及时行乐,但必须有所节制,不能荒废正事。第一章:“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己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土矍矍。”意思是:“蟋蟀在屋中叫,一岁之末快要来到。如果我现在不行乐,时间会白白溜掉。行乐不要太过度,多想想怎样把主业搞。行乐不要太荒唐,好人收敛才算好。”不难看出此诗开头两句起兴,后面算是直说。《诗经》中有不少诗歌所阐述的道理见解深刻,影响久远。《小雅·棠棣》本来是为宴请兄弟,以笃友爱。第四章:“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每有良朋,烝也无戎。”其意为:“兄弟在家争吵,易招致外敌来侵,当外敌来侵时,兄弟自然会同去御侮。纵使是好朋友,也是不会出乎相助。”千百年来,我们的民族早已形成了一个共识:家人不和外人欺,打虎须亲兄弟,上阵要父子兵。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莫不如此。

作为中国古代第一部由文人创作的诗歌总集——《楚辞》,也是中国古代哲理诗另一源头。较之《诗经》,《楚辞》中的哲理诗几乎都是采用比喻、象征的手法。《离骚》第二十五章:“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翻译成现代汉语的意思是:“雄鹰不会与燕雀合群,自古以来就泾渭分明。方榫圆孔怎能吻合,异路之人哪会携手同行?”屈夫子在诗中用象征暗示的手法告诉世人: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自古而然。“道不同,不相为谋。”[1]自己不会屈志迎俗,随波逐流。

《诗经》、《楚辞》是我国古代哲理诗之滥觞。两周时期,无论是草根歌手,还是骚客文豪,在吟事咏物之时,仍不忘用精美的诗句传递后人以人生哲理、社会规律,这也为后来的汉末魏晋诗人创作哲理诗点亮了照路明灯。

汉末魏晋诗人在阐理时也借鉴了《诗经》、《楚辞》的比兴手法。汉乐府《长歌行》(其一):“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得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前六句起兴,七、八句形象比喻,把要从正面讲的道理,委婉曲折地从侧面表达给读者。以致此诗虽直白,却给人以诲人不倦的谆谆之感。通过前八句的比兴手法蓄势,最后水到渠成地阐明了严肃而健康的主题: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身处魏晋交替的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眼界开阔,写诗好作哲理上的探索。他的82首咏怀诗,其中不乏一定数量的优秀哲理诗。他本人可称作是这个时期哲理诗界的杰出代表。《咏怀》(三十二首),开篇两句“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不仅象征时光袂忽,且喻曹魏政权,由显赫繁盛而趣于衰亡,一去不返,终归寂灭的深层寓意,也揭示出盛衰必有期、强弱定易位的普世规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以“人生”、“天道”对比,抒人生与国运之短促。曹魏政权都去若俯仰,何况自己区区一介寒士。在“悠悠”天道和永恒的宇宙中,一切个体与人事都如尘似露,顷刻便消亡罢了。其中的道理又何等深奥。《咏怀》(其五十三)开头四句:“自然有成理,生死道无常。智巧万端出,大要不易方。”诗人从自然之道谈起,说大自然自有成理,而人之生死无常亦是自然之道,谁也不能自知其生死之期。看人世间智巧万端,充满欺诈,但终归逃脱不了自然之“大要”。

西周至隋是中国哲理诗的起源与发展阶段。这个时期的中国哲理诗的基本特征是直陈式说理。虽然有许许多多的诗人采用了比兴手法说理,但所阐述的道理还是很直白,读者一眼便可明了,无需多加思索玩味。但随着一个伟大的诗人出现,中国的哲理诗开始出现本质的变化,即由直陈式向寄蕴式方面转移,他便是晋代大诗人陶渊明。陶渊明虽具老庄哲思,却与庄子的以生为累、以死为解脱的虚无主义不同。他的哲理诗作也不乏直陈式言理,后来的诗作却在叙事写景中含理。譬如他的那句脍炙人口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其五》),则最能体现其哲学思想。诗人饮酒微醉后到园中随意采摘菊花,偶然抬头,目光无意间与南山相会。“悠然”既可说人,也可说山。诗人悠然地看见了南山,或者说诗人看见了悠然的南山。人悠闲而自在,山静穆而高远。日日常见的南山却在一刹那间与人豁然精神相通,以致“欲辩已忘言”,物我两忘,人与山融为一体。这充分表现古人“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这种在叙事状物之中寄寓深刻的人生哲理和蕴涵丰富的思想感情的诗作,开创了唐宋寄蕴式哲理诗之先河。

唐朝是鸢飞鱼跃、凤翔鹤聚的特殊时代,此期的哲理诗创作是空前的繁荣。初唐的虞世南的《蝉》“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借蝉自喻,以高雅脱俗的情怀而显世人。这之中又蕴涵着一个真理:立身品格高洁的人,并不需要某种外在的凭借,如权势、地位、有能力者的帮助,自能声名远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2]正如罗曼·罗兰评价贝多芬的时所说:“人应成其为伟大,而非显得伟大。 ”[3]

杜甫年少时也并非如后来的沉郁,他早年想感受一下孔子登泰山时的感觉。在《望岳》的尾联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会”即“一定要”的意思,表现了少年杜甫既有敢于攀登绝顶、俯视一切的雄心气概,又具只有居高临下才能一览无余、一切了然于胸的哲理。

白居易16岁时的诗作 《赋得古原草送别》颔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真是寓意深广、精彩绝伦。他不说野草“斩不尽,锄不绝”,而用“野火烧不尽”,造就一种壮烈的意境。不仅写出了原上草的性格,而且塑造了一类浴火重生的理想典型。它昭示世人:民众的力量、新生的力量永远是遏不住、灭不尽,注定要成为推动历史前进的主力军。白居易的好友刘禹锡为人坦荡乐观,经常以哲理诗自宽或慰友,成为唐代诗坛上一位独领风骚的哲理诗人。他曾以一首七律《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答复白居易的安慰。其中颔联“沉舟侧伴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借“沉舟”、“病树”自喻以宽友。自然规律是新陈代谢。在广阔的社会生活中,个体生命是微不足道的。历史洪流滚滚滔滔,奔腾向前,个人的命运也只能任其沉浮。当刘、白二人的好友元稹去世,而白居易消沉感叹“地下故人多”时,刘禹锡又劝慰挚友乐天“芳林新叶摧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新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这是自然世界变化发展的永恒规律,个人应勇于面对,乐于接受。

唐代哲理诗卷帙浩繁,不可一时穷尽。闻一多先生说:“诗到唐代便写绝了,就连南宗的尢杨范陆以及稍后的元遗山都成了强弩之末。”[4]不少的学者认为宋诗虽远不及唐诗,但在理趣方面,宋诗又远胜唐诗。而笔者认为唐宋两朝是我国古代哲理诗之高峰期。它们共同的特征是运用象征暗示的手法,言此意彼,于叙事抒情、写景状物之中寄遇深刻的哲理和蕴涵丰富的思想感情。较之唐之前的直陈式哲理诗,可定性为寄蕴式哲理诗。当然,二者也有明显的区别。唐代哲理诗主题严肃,多揭示宇宙自然及人类社会的普遍规律,而宋代哲理诗大多蕴含生活哲理,富有情趣,格调诙谐。总的来说唐代哲理诗隽永,宋代哲理诗妙趣,如春兰秋菊,各具千秋。其实,宋诗较之唐诗,能另辟蹊径,有一个关键的人物——唐代诗人韩愈,他不像同代诗人多以情入诗,而好以理入诗,开创宋代理趣诗之先河。他的一首《晚春》可作多种哲理解读:“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全诗皆为景语,而蕴含哲理深刻丰富。有劝友珍惜时光,抓紧学习,以免如“杨花榆荚”白首无成;也有故意嘲弄“杨花榆英”没有红紫美艳的花,一如人之无才,写不出有文采的篇章;还有人认为“杨花榆荚”不因“无才思”而藏拙,是避短扬长,争鸣争放,为晚春添色。其实该诗寄寓这样一个生活哲理:以“杨花榆荚”的形象鼓励“无才思”者需要敢于创造,时代永远属于弄潮儿。真是亦庄亦理又亦谐。

北宋王安石《江上》:“江北秋阳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回。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后两句书写了江行特殊感受,不仅有景,景中有人,景中有意,蕴深邃哲理于寻常景物之中,启人遐思,耐人寻味。南宋陆游或许受此启发而生发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西山村》)诗人在山径缓慢前行,愈行愈见草木浓茂,山道依稀难认。迷惘间突然看见前面柳暗花明,山村茅舍隐约可见,诗人顿觉豁然开朗,便喜形于色。诗句在叙事即景的同时却启示人们在探讨学问、研究问题之时,往往会有峰回路转、扑朔迷离。路在何方?顿生茫然。但如果锲而不舍,依旧前行,眼前会倏显一线亮光,再往前行,便陡然开朗,会发现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天地。这便是宋诗特有的理趣。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在人生的某种境遇中,定会出现与诗句所写内容有着惊人的契合之处的情境。这也阐明了世间事物消长变化的哲理。

北宋诗、文、词之集大成者苏轼,不少的诗作、词作都闪耀着哲思的灵光。他最突出的哲理诗要数《题西林壁》:“横成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短短四句,多重哲理。事物的整体与部分、宏观与微观、内部与外部彼此关联,又各不相同。人在山中反不识山之真面目,经过横看、侧看、远看、近看、高看、低看,出山之后,胸中便凝聚了诸多局部的认识,因而对庐山的全貌有了深刻的印象之后,才悟出“身在此山中”的局限性,形象地阐释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通世哲理。真是妙趣横生。

说到宋代哲理诗不能不提叶绍翁的佳作。叶绍翁那句脍炙人口的 “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游园不值》)不仅景中含情,而且景中寓理。它引发读者诸多联想。“春色”一旦“满园”,那一枝“红杏”就要“出墙来”。这向人们宣告春天来临,一切美好的向上的、生机勃勃的事物都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围墙岂能围得住,门岂能关得住。另外也揭示了人的认知规律:以少总多,以局部可以推知整体,一叶而知秋。看墙外一枝,可推知园内万花。无怪此诗历经千载,魅力永存。英国直到 19世纪才有布莱克尔写出了《天真的预言》:“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双手握无限,刹那是永恒。 ”[5]

宋之后的元、明、清哲理诗大不比唐宋。元代成名的哲理诗寥寥。元遗山有《杨柳》诗一首:“杨柳青青沟水流,莺儿调适弄娇柔。桃花记得题诗客,斜倚春风笑不休。”此诗在创作的理念上与唐人崔护《题都城南庵》有传承关系,诗中意蕴与崔护几乎一致。在人生的旅途中,人们有时会在偶然的、不经意的情况下遇到某种美好的事物,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而当你清醒过来,再去追求,却为时已晚,只剩些许惆怅而已。

明代哲理诗继承了唐宋哲理诗之“衣钵”,即为寄蕴式,且主旨多带励志色彩。明代大臣杨士奇,年少时(十四五岁)与友人一道去拜访父亲的好友刘百川。正逢大雪过后,席罢,杨士奇野外闲步应世伯刘百川之请赋诗言志:“飞雪初停酒未消,溪山深处踏琼瑶。不嫌寒气侵入骨,贪看梅花过野桥。”初看这似乎只是写踏雪寻梅的情景,却很富有暗示性。诗人冒着严寒不恋家中温暖,到冰天雪地里去寻梅。这实际象征着人生道路上有一种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并不畏艰辛、勇于探索、为之奋斗的精神。怪不得刘百川认为此诗有寒士本色,预言此子眼下虽如梅花处境贫寒,将来必成大器。后来果被言中。

清代哲理诗与明代哲理诗相比,显得夹杂,既有直陈式亦有寄蕴式。先说清代直陈式哲理诗,像屈复、赵翼、曹雪芹、龚自珍等诗人或直抒胸臆,或阐明世理,甚至以呐喊呼告为诗。屈复的《偶然作》:“百金买骏马,千金买美人,万金买高爵,何处买青春!”给拜金主义者当头棒喝,促人清醒。世俗皆信“有钱能使鬼推磨”,屈诗虽说一句“何处买青春”便掷地惊雷,警醒世人。可作这样演绎:金钱可以买骏马,但买不到骑术;金钱可以买到美人,但买不到爱情;金钱可以买高官,可买不到尊严与荣光。

曹雪芹和龚自珍则采用更为直白通俗的议论为诗。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跛足道人唱《好了歌》,把俗世众生对功名、金钱、美色、贵子的追求刻画得入木三分,及其鲜明生动。龚自珍《己亥杂诗》更是直接呐喊,思求变革之声响彻云霄。

清代寄蕴式哲理诗也有一定的深度。如清中叶翁格颇有唐刘禹锡之遗风。其《暮春诗》:“莫怨春归早,花馀几点红。留将根蒂在,岁岁有东风。”当诗人看到百花凋残,春天将逝,却坦然乐观地相信,只要花根不死,花茎还在,等到来年,依旧会万紫千红。骀荡春风年年有,春天如期到人间。人生亦如此,不必为一时之逆境、突遇的挫折而心灰气馁,应乐天知命,寄希望于未来。

冰心说过:“文章是写出来,诗是做出来的。”[6]诚然,看中国自西周至清末三千余年的哲理诗,无一不是我们的祖先用尽全部的心血和严肃认真的态度“做”出来的,甚至是“磨”出来的最为灿烂的艺术结晶。它们情理贯通,诗脉传承,无不体现华夏民族的先贤圣哲们的大智大巧。他们对宇宙世界、人生大道的彻悟与参透为我们后人构建了一座永恒的文化精神殿堂,福荫万代千秋。

[1]孔子.论语·卫灵公[M].江西人民出版社,1900.

[2]司马迁.史记·李将军列传 [M].中国文史出版社, 2005.

[3](法)罗曼·罗兰.贝多芬传·序言[M].傅雷,译.中国友谊出版社,1978.

[4]闻一多.唐诗杂论[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5](英)布莱克尔.天真与经验之歌[M].徐志摩,译.1987.

[6]谢冰心.冰心论创作[M].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

(作者单位:安徽省安庆市宿松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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